◆乌金涌出,千里欢腾。
◆离国庆观礼只有两日,石油钻工刮掉胡子、换上新衣,捧着油样要上天安门见毛主席。
◆省委书记激情发挥,说:我看这个即将诞生的油田就叫“大庆”吧!“大庆”从此出现中国,属于中国。
◆冰天雪地时,独臂将军亲赴松辽,“三点定乾坤”。
打余秋里和康世恩决定“松基三井”停钻试油后,石油部上下这几天可是既兴奋又担忧,兴奋的是松辽找油的旭光立即出现,担忧的是“松基三井”再试不油来,那可就霉到家了。用老地质家黄汲清院士的话说,“事不过三”。松基一、二号井打了一年多,基本上是失败的,如果三号井再来个水中捞月,那石油部有何脸面向国人交待?不说别的,光一口基准井的成本就是几百万元哪!几百万元在当时是个什么概念?等于打一口,要让几万人饿一年肚子!这还不说,松辽找油自地质部韩景行等第一支正式普查队伍进达之后,这三年多中,已经相继陆陆续续有几千人驻扎在那儿,浅孔深孔多多少少加起来,那就不是几百万的事。早在余秋里上马石油部时,在他全力支持康世恩的找天然油为主的战略方向时,有人曾在背后掏捣故过不少事,说康世恩是能干,可他只会花国家的钱而见不到油——人家说这话的根据是,在“一五”期间,石油部投入在找油上的勘探费远远高于人造油的成本上,但获得的油气量却没有人造油多。这回好,余秋里上任后,石油部在寻找天然油的勘探经费上花出的投入更大,瞧瞧川东会战——有人又把这事抬事唠叨了,花钱海了,油呢?油没见着嘛!等着吧,今年再抱不到“金娃娃”,看余秋里和康世恩咱个收场!说不准哪,连我们的工资明年国家都不一定给了!
议论有时很杀人的。余秋里自己没有亲耳听到这样的话,但他的司机也是石油部机关的老百姓呀!老百姓之间聊天啥话都能传到首长身边的人耳里。余秋里当部长后,他对基层和百姓了解的一个重要信息来源,就是从他的老司机那儿得到的。这一点余秋里的家人向我证实,尤其是他的几个女儿告诉我,他们的爸爸后来官越当越大,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跟家人交流和闲聊的非常少,即使在一起时,讲的也是国家大事,或者最多问问孩子们的工作、学习之类的事。而且因为父亲“高高在上”,他们不怎么可以多问多说一些他工作上的事。“师傅就不一样,能跟我爸什么都可以聊。我爸也愿意听师傅的话。就是爸爸后来当了政治局委员和书记处书记后,师傅还是唯一可以说说他的人。”女儿们说。
余秋里从解放军总后调石油部部长及后来到国务院计委主任、副总理、总政治部主任,一直到退休和临终前,有过几过司机,但时间跟得最长的要算贾师傅了。
“谁说的打不油连工人的工资都不发了?扯蛋!真要那样,拿我的工资给石油工人们发去!”余秋里一生最听不得有人欺负老百姓。
北京冬季取暖有个规定,就是“3.15”,即不管天都冷多热,一到每年开春的3月15日,取温单位将一律把炉子停了。贾师傅说的事是余秋里已经到总政工作了,有一天余秋里上北京黄寺总政宿舍看一名老同志,走进房间后,余秋里觉得很冷。回来的路上跟贾师傅聊起这事。贾师傅说,这今天不是3月16号了嘛!余秋里不解,问:3月16号怎么啦?贾师傅就笑了,说你当大领导的不知道吧:北京有规定,一到3月15号,所有的取暖就取消了。余秋里一听就生气了:天这么冷,让老同志钻在被窝里怎么行嘛?家里要是有小孩子不冻得哇哇乱叫嘛!贾师傅说,人家取暖单位也有难处,总得有个开炉停炉的时限吧,否则怎么弄?你当过计委主任,总知道国家的开支那头松一下多得花一大笔钱嘛!余秋里不服:你别这么教训我!我要知道绝对不会让有关部门这么做事的。取暖多长时间,是得有个时限,可在这时限里得灵活些,比如在3月15日之前,哪一天天暖些,你不会把炉子少加点煤?等3月15日之后,天特别冷时,你再多烧几天不可以嘛?干什么事都那么教条主义,不从实际出发,不为老百姓想就办不好!贾师傅说,总政后在余秋里的干预下,真的在取暖问题上改变以往的“3.15”做法,机关上下都很满意。
贾师傅那儿的故事可以一筐一筐的装。他说余秋里到总政后为了解食堂吃得怎么样,可身为总政主任的他是不太可能与普通干部战士一起天天吃的,于是贾师傅就成了余秋里的“情报员”。从贾师傅嘴里,他余秋里能准确无误地知道总政食堂能不能让干部战士们满意。
“别看他在外面脾气好像特别大,其实一接触,余部长这个人待人是最好的。”贾师傅说他有绝对的证明权。他说在六十年代初的几年困难时期里,余秋里多次一有空就让他开着车,上京郊的几个石油部农场看庄稼地,就是到了九十年代,余秋里已经离开石油部二十多年了,他还经常问起石油部的那几个农场情况怎么样了。
松辽找油进入紧张时刻,余秋里工作千头万绪,他身边的工作人员也是忙得手脚并用。许多人以为余秋里只知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他说话来像火炮筒似的,可他又是个特别粗中有细的人。那时有个通讯员姓马,小马承担着上送下发文件的任务,整天四脚朝天。可机关有点什么好事,好像从来没有他的份似的,小马自己也不啃声。余秋里知道了,一问小马家七口人,就靠小马一个人拿40来块工资支撑着。“这么困难的同志,工作又做得这么勤勤恳恳,你们就没有眼睛关心关心?”余秋里冲办公厅的人发火了,亲自为小马争取了一笔生活补助。
相反,有人要相想在余秋里身上讨点什么好,就可麻烦大了。
有一次贾师傅从机关给余家带回了点日用品,也就是一瓶油、几斤肉之类的东西。余秋里看到了立即警惕地责问:谁给的?贾师傅说,是机关发的。
余秋里立即来火了:你怎么给拿东西回家嘛?回去回去!把东西给我还给人家!
贾师傅委屈了,说这东西是石油部机关发的,每人都有份的呀!
余秋里嗓门大了:每人都可以有,但我当部长的就不能有!
贾师傅也不卖账地回敬道:这东西不是发你的,是给素阁的(余的夫人——笔者注)!她也是石油部的工员!
余秋里一楞,继而瞪着眼对贾师傅不依不饶道:给她的也不行,她是我一家人!
无奈,贾师傅只能屈服后才换得余秋里的一脸笑容。“老贾,我可不是冲着你的啊!有些人哪,就因为我是个部长、副总理,人家想方设法来讨近乎,我就得注意!时刻警惕知道吗?这关系到党风!关于到干部的形象问题!”
贾师傅心头其实对余秋里的做法佩服得五体投地,但表面上也不卖账:“你官大压人,反正理都在你那儿。”
“是吗?哈哈哈……真要这样,我改我改。来来,消消气,抽支好烟!”这时的余秋里格外谦和,给贾师傅又是递烟,又是点火的。
余秋里就是这么个人,外表铁骨铮铮,干事雷厉风行,气吞山河。而他内心又是那么多情善感,细腻周密。
松基三井进入停钻试油阶段,余秋里虽然人在北京,却心系北国松辽。在听完康世恩对下一步行动计划时,余秋里告诉康世恩:既然固井和试油是关键,就要调玉门最好的技术人员支援松基三井!
康世恩立即表示马上调人。
“哎老康,还有一件事:听说松基三井那儿经常有野狼出外,你让松辽局或者当地武装部给井队配几把家伙!”余秋里在长途电话里补充道。
康世恩笑了:“我知道了。”
康世恩接电话时,身边有松辽局的同志在,他们不解余部长除了帮助他们调几个固百呼试油的技术人员外,怎么还要配啥家伙?
“就是打狼的枪!”康世恩说。
“哈哈,这事余部长都知道啦?”大伙儿笑开了。
松辽的事余秋里哪样不知道?
队长包世忠给前往台井指导工作的工程师们描述得绘声绘色:那狼大喔!而且特狡猾,它正面不袭击人,总是等你背过身去,忙着干活的时候,它就悄悄走近你,然后突然发起进攻……钻机刚搬到松基三井时,狼崽子开始还挺害怕的,钻机一响,它们就拼命地跑,后来听惯了,就不害怕了。瞅着我们在干活时,它们远远地躲在草丛里等候机会袭击,有一次地质员一个在井台后摆岩芯,那几只狼就“哗啦”一下扑了上去。千钧一发之际,我们井台上的同志正好在提钻,一股泥浆水顺着巨大的提力冲出地面,溅向井台四周,那几头狼崽吓得拔腿就跑……包队长的故事讲得惊心动魄,也传到了部机关,传到了余秋里的耳里。说者无意,听者有意。于是余秋里就想到了要给钻井台配几把“家伙”。
打狼是小事。试出油则是天大的事。
一切为了松基三井出油!那些日子里,北京的余秋里、前线的康世恩,每天通一次长途,一次长途短则几句话,通常有时一两个小时。
“松基三井的地下情况还是不十分清楚。主任地质师张文昭必须在现场。”
于是松辽局的主任地质师张文昭背包一打,就住在了小西屯村,天天在井台上与钻工们一起天天一身水一身泥地盯班;
“固井?固井解决问题?……我明白了,那就调玉门钻井部工程师彭佐猷同志去。”
于是彭佐猷带着助手直奔松基三井。8月23、24日,彭佐猷一到那儿就指挥固井战斗。几千吨的水泥从堆场要扛到搅拌现场,正在这里“督战”的松辽局副局长宋世宽一声令下:“跟我走!”一百多名工人、干部,脱下上衣,在炎热的大太阳下,扛着50公斤一包的水泥袋,飞步在堆场与井台之间……
“试油?试油碰到难题了?85/8套管上的采油树底法兰缺失?井场上连试油的计量器也没有?没有那引起东西也得试!土法上马嘛!对了,我看赵振声行!别看他年轻,技术可蛮过硬得呢!调,调他过去!我给焦力人讲!”
余秋里一番调兵遣将,各路精英汇松基三井。
康世恩下过“只准捞水,不准捞油”之后,井底的清理已经就绪,现在就看效果怎么样了!
赵振声果断不负众望。他和井台技术员朱自成、赖维民和前来支援的钟其权、焦亚斌等通力合作,连连克服难关。这是见油前的最后准备:赵振声和他的战友们做的第一件事是:组织测井队和钻工们挖一个试验坑,下入一段85/8寸套管,埋入地面以下长度1。5米,管外灌水泥环厚330毫米,先试射4发58-65射孔弹,在进行射孔观察后再发射10发57-103射孔弹。没有见过这种特殊井下射击的人无法想像这一道工序对采油是多么重要和多么复杂。用通俗的话来解释,就是钻杆往地底下打后,油并不是那么容易“哗啦哗啦”自然就涌出来了。它需要有个孔道,这个孔道应该是坚固的,固井的作用就是这为。但一固井又把油层与孔道隔绝开来,而且几千米深的孔井,有油的岩层,也有不是油的地层,为了保证能让有油的地层与孔道相通,就必须在加好好的钢管上打开孔隙,射孔弹的功能就是准确无误地完成这一程序的手段——把射孔枪轻轻放入钻孔内,在预知的多少地方发射,打穿钢管,让油层里的油通过弹孔源源不断地涌出地面……
够复杂和神奇的吧?赵振声他们要做的第二件事是:找一块一寸厚的钢板,并设想一个用气焊割下大小两个环形钢板焊在一起制造出一个土制的大法兰。啥叫法兰?那是采油树上的玩艺,很专业。啥叫采油树?以前我看过石油部作家写的小说,却从未见过这么一个富有诗意的东西。到了大庆我才看到这采油树原来就是油井出口处由大大小小各种阀门组成的器具,一排一排的,像结满果的李桃树,所以取名为“采油树”——当我第一次在大庆油田的“松基三井”纪念地看到它时,我真的很激动,我才真正明白石油工人对采油树的那份情感,也明白了石油作家们一提起采油树时的那种掩饰不住的冲动。“采油树”是石油人的象征,“采油树”是石油事业的总阀门。
那天在“松基三井”纪念地,我久久凝视着左臂右膀挂满各种“果实”的“采油树”,突然发现那棵“采油树”其高度和肢体与我尊敬的石油指挥者、独臂将军余秋里十分相似,相似得惊人,因为那棵“采油树”的肢体不是均衡的,有一边的阀门比另一边少一枝,我因此连想到这是不是就是独臂将军那不灭的身躯和不散的石油魂呢?
当我再转向千千万万大庆油田里的“采油树”时,我又觉它们有的像康世恩,有的像王进喜,有的像翁文波、有的像张文彬,有的像李人俊、像焦力人、像宋振明……也像杨继良、李德生、翟光明、包世忠……他们像所有我认识和不认识的石油人!
这让我感激不已。“采油树”的名字可以是一首诗,也可以是一部书,更可以是一种象征,一把火炬……可现在还不是我抒情时候,松基三井的试油阶段一切都是在严肃而紧张的科学程序里进行着。
赵振声他们真有办法,第三天就把土法制作的一个大法兰搞成功了:往采油树上一挂,然后进行清水试压——试压压强到72个大气压时,法兰处没有任何渗漏,这说明土法法兰成功了!
井场上一阵不小欢呼。
第三年事是邱建忠几个地质人员研究的结果,他们认为从下油层组的油气显示和油层情况看,松基井下的油难以自喷、大喷,对它采取提捞法试油不会出现“万丈喷涌扼不住”的局面。因此建议应积极准备提捞手法和相应的措施。
第四件事还是赵振声做的:他从废物中翻腾了半天,找到一根约13米长、4寸直径的管子,然后再请车间工人师傅动手,自制了一个下井捞油的捞筒!这东西看起来很土,但是实实在在第一个与千里之下的石油“亲密接触”者。
剩下最后一件事:做两个大油桶,每个能盛200公升的油桶——余部长说了,如果松基三井出油了,就得知道它能出多少油。
万事齐全,只久东风了——这东风就是下去捞油上来!
“不行,现在不能捞油!只准捞水!”康世恩好厉害喔!他在哈尔滨坐镇指挥,就是不让松基三井的人在固井和试油开始阶段不能捞油,只许捞水。
为什么?我不懂。只有专家知道:松辽地底下的油是稠油,而油层上面有水层,下面也有水层,先捞油的话可能把油水搅在一起,油都“游”走了!这明白了吗?康世恩是大专家,他身边还有一群更大的专家——苏联专家组在一起研究分析呢!
听他们的没错!这是技术问题,更是科学。
苦了包世忠他们32118队的全体钻工同志们了!可包世忠他们并不感到苦,从玉门到松辽,打一井又一井,不就是为了看到油涌出来嘛!
捞!捞!把地球的胆水也捞它出来!
捞!捞!把地球的每一滴血都挤出来!
“停!停停!”康世恩又发话了。这回是不让捞水了——地球的苦胆水都捞尽了,只有血了、黑色的血了!
9月26日,1959年的9月26日。中国人应该记住这个日子。因为这个日子使每一个新中国的炎黄子孙都获得了光明,获得了温暖,获得了生活的新日子,获得了幸福概念的实际意义,获得了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自豪。
因为这个日子中国的松辽出了石油,“哗啦哗啦”地直往外冒的石油!
有人也许会问为什么1959年9月26日这个日子松区性辽出了石油才需要人们记住它,而不是1874年春天晚清同治年间钦差大臣沈葆桢在台湾苗栗山挖井出油的那个日子,或者也不是1907年9月12日日本人帮助下在延长找出油的那个日子,再为什么也不是1939年8月11日玉门老君庙油田第一口油井出油的日子,或者也不是新中国发现开采的第一个油田克拉玛依油田第一井出油的那个1955年10月29日那个日子呢?
道理非常简单,所有1959年9月26日之前中国出油的地方,都无法与松辽出油的这个日子相比。松基三井出油是一种标志,它预示了中国乃至世界上少有的一个大油田的诞生。这就是我们后来人人皆知的大庆油田的诞生。大庆油田的诞生改变了世界的石油经济格局,石油经济格局的改变,延伸下去就是世界政治和军事的全面改变。这一点,我们已经从二十世纪的世界历史演变过程充分地证明了。
石油让人类在二十世纪发生了质的变化。难道不是?
你敢与我一起回顾吗?
请看:
20世纪前叶的1859年,“上校”德雷克先生在泰特斯维尔钻出第一口油井的第二年,美国就发生了内战。
1872年,洛克菲勒发动“我们的计划”,第二年诺贝尔家族就开始进入俄罗斯市场。
1885年,皇家荷兰石油公司在苏门答腊岛发现石油,老牌帝国主义者便开始将掠夺的魔掌伸向非洲。
1896年,标准石油托拉斯的进一步风起云动,使亨利。福特开动了世界上第一台汽车,而在这之前,蒸汽机无法实现文明人对机动车的文明要求。
1901年,美国得克萨斯州的平德托普油田喷泉油,使美国人陷入了石油革命的狂欢之中,两年后,赖特兄弟因为有了汽油,才实现了人类第一次离开地面的飞行。
1904-1905年,日本击败俄罗斯,靠的是军舰,而日本军舰之所以所向披靡,首先要感谢美国人给予了他们足够的石油。
1908年,波斯湾发现丰富石油后,世界便开始混乱起来,新老帝国主义便从这时起各打各的算盘。
1911年,英国的丘吉尔亲自出任海军大臣,他看中的是由石油支持动力的军舰可以战无不胜。
德国人不傻,他们早已磨刀霍霍。1914年-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场上,机械化成为现代战争的一种基本形式。
而1919年俄国人在列宁领导下,取得十月革命胜利的那一声攻击冬宫的大炮就是从军舰上打出来的。
1931年日本人占领中国东北三省,它的直接本能就是觉得自己国小无资源,踩上中国东北的富饶之地,就是想获取更多的石油与其它能源。
1933年,罗斯福和希特勒这两个巨头同时登上各自国家的最高权力宝座,由于他们的目光里都知道石油的意义,于是战争就变得随时可能发生。
1937年,日本人已经全部用军舰和飞机直接开进中国关内关外了。
1939年,德国人也迫不及待地发动了入侵波兰行动。二战便这样开始。
1941年,日本人靠石油支撑下完美地执行了“珍珠港”行动,也彻底地迎来了美国人靠飞机运送原子弹往冲绳岛投放的悲惨日子。
1945年日德投降,除了他们的非正义外,没有源源不断的石油燃料供应来维持军械所需是特别重要的原因。
1950年,美国发动朝鲜战争,想的还是不让新中国也有石油的一天。但他们打错了算盘。几年后,独臂将军余秋里领导的一支“农垦”队伍就在近临朝鲜的地方找到了大油田,彻底扔掉了“贫油中国”的帽子,从那起之后的漫长岁月里,美国人没下面跟中国人打过大仗——倒是有过越南战场的小试,但美国佬撤得很快。
1958年,伊拉克革命。后来掌权的萨达姆在世界面前牛了近二三十年,凭的就是手里有丰富的石油。
之后,中东就没有安静过,理由种种的背后就是为了一样东西:石油。
终于,于1980年,中东的俩个兄弟伊拉克和伊朗开战。
1990年,刚刚从“两伊战争”走出来尚未喘气的伊拉克入侵邻国科威特,还是为了那儿的有取之不尽的石油让萨达姆眼红。这回美国人不干了,“沙漠行动”将伊拉克人打得差点回不了家……
20世纪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它带着石油的浓香腥味,影响和支配着人类的这段最辉煌也最悲惨甚至有时是最卑劣的历史。
正如《石油风云》的作者、丹尼尔。耶金先生所说:“石油带来了我们的文明中最卓越、也是最糟糕的东西。它一直既是恩惠也是负担。能源是工业社会的基础。在所有能源中,石油,由于其核心作用、战略性质、地理分布、反复出现的供应危机的模式,以及为了获得石油的报偿而控制石油所不可避免和不可抗拒的诱惑,一直看来是最大、然而也是最成问题的能源。如果我们到本世纪末,石油的卓越地位不一再受到(也许已预见到)也许是突如其来的政治、技术、经济和环境保护的危机之考验和挑战,那将是异常了。在一个由石油所如此深刻地形成影响的世纪中,不应不作如此预计。石油史一向是杰出成就的概论和一系列灾难性而且代价巨大的错误的冗长陈述。它一直是人类崇高的和卑劣的品质的表现剧场。创造力、献身、企业家能力、独创性以及技术革命始终跟贪婪、腐化、盲目的政治野心和暴力同台共存。石油有助于主宰物质世界成为可能。它实际上通过农业化学和运输给了我们日常生活的需要和面包。它也为全球争夺政治和经济的优势的斗争提供了燃料。很多的血以它的名义而流。只要石油仍然居于核心位置,对石油以及它所带来年财富和权势所进行的激烈有时是凶暴的探求,必将继续下去。因为我们的世纪一直是一个世纪,我们的文明的方方面面始终是由石油这个现代和使人着迷的炼金术所改造的。我们的世纪确确实实仍然是石油的世纪。”
我们的世纪确实依旧是石油世纪。21世纪了,石油依然是核心的能源,而且比二十世纪更加突出了它的核心地位——至少我们目前还遥遥无期地看不到可以彻底替代它的新能源产生出来。那么,21世纪——至少是这个世纪的前50年里,我们将继续饱尝尤其是飞速发展的我们中国人将饱受前所未有的关于石油带来的幸福与痛苦、机遇与危机。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应当更加动员全体国民记忆1959年9月26日这一日子。
当然,我们记忆这个日子是为了更好地记忆起那些在这个日子里为我们民族创造了奇迹的人,以及人民共和国之所以能够走到今天的国家精神是什么!
9月26日,松基三井的井台上一片繁忙,大家期待已久的目光全都盯在那根通向采树油阀门口的一根长长的出油管……下午4时左右,主任地质师张文昭一声令下:“开阀放油——!”
“哗——”那根八毫米的油管里顿时带着巨大的啸呼声,随即人们见到一条棕褐色的油龙喷射而出……
“出油啦!”
“出油啦——!”
那一刻,整个松辽平原欢呼和震荡起来。32118井台上一片沸腾:包世忠抱着油管直哭,朱自成跟着队长也哭了起来,张文昭从老乡那儿拎来一只葫芦瓢盛满新鲜的原油,他看了又笑、笑了又看,最后竟然不能自禁地坐在地失声嚎哭——那是兴奋的。突然,张文昭捧起原油,飞走离开现场……
“出油了!我们出油了!”这一天,黑龙江石油勘探大队党委的领导同志正在松基三井驻地开会,张文昭端着葫芦瓢闯进会议室,欣喜若狂地向与会者喊着。会议的同志“哗啦”一下围住张文昭,争先恐后地抢着看那瓢中散发着清香的油花。有人太心急,将手伸进瓢中,于是葫芦瓢承受不了太多的手,“扑嗵”一下落在地上,黑色的原油顿时溅在所有围观者的身上。大家兴奋得顺手捧着原油往自己的脸上和手上抹,仿佛少抹了会吃亏似乎的,欢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出油啦!油量而且很大!是产能达十几吨!”身在哈尔滨的康世恩比预定的时间早出两小时,给北京的余秋里报告道。
“好么!”这头,余秋里像早有预料似的,回答得特别简单,则是“好么”这两个字说得比平时爽朗和有力得多。
这一夜,秦老胡同反倒安静了许多。一则因为康世恩不在北京,二则松基三井出油后,余秋里的表面上变得不像初来乍到石油部时急切期待能够立马想“抱个金娃娃”的那股劲头。
孩子们见这一晚见自己的爸爸总在电话旁打着一个又一个电话。忽会儿往松辽那边打,忽会儿往中南海打,忽会儿往地质部何长工家打,忽会儿干脆坐在木椅上一声不吱地猛抽烟……
“爸爸今天有点怪喔!”晓霞拉着妹妹晓偷偷从门缝里看着父亲,回头对妈妈说。
妈妈便笑盈盈地告诉孩子们:“松辽那边出油了,你们爸爸今天事多,别去打扰他。”
晓红和晓霞手拉手,轻声细语地走到会客厅:“我们要睡觉了!晚安爸爸!”
沉浸在思考中的余秋里,一见是俩个宝贝娃儿,顿时站起身来:“好,睡觉!我也今晚早点睡!”
余秋里睡下了,但他哪能睡得着嘛!他的心早已飞到了松辽……
松辽那边此刻早已热闹透了。热闹的还有黑龙江省委的上上下下。
“喂,是李局长吗?我是省经委老封呀!你们快把松基三井的石油送点来给省委领导报喜呀!”松辽石油勘探局的李荆和局长刚从32118队现场回来,省经委封仲斌的电话已经追到他的办公室。
“好好,我马上派人送喜报。”李荆和放下电话,就找到黑龙江石油勘探大队党委书记关耀家同志:“关书记,省里等着我们报喜去,你下午就动身上哈尔滨吧,带上油。”
关耀家愉快地接受了这一光荣任务,并随即起草了一份喜报,请李荆和审定后写在大红纸上。下午,他和办公室秘书小李俩人抱着喜报和两瓶原油,从安达火车站赶到哈尔滨。经委封主任约定他们明天在哈尔滨市工人文化宫门外等。
第二天上午,关耀家他们准时到达。不一会儿,封主任满面春风地对关耀他们说:“走,我们上对面的‘107’去。”封主任说的“107”是黑龙江省委的招待所,这所看起来很普通的两层建筑,其实是省委领导经常开会的地方。
封主任带关耀家等上“107”二楼的一个会议室,当他们推开大门时,正中央坐着的一个身材中等、年约六旬的老同志立即站起来:“来来,是松辽前线来的同志吧!快过来让我们看看油是什么样的!”
封主任向关耀家等介绍说:“这是我们省委第一书记欧阳钦同志。”
关耀家早听说欧阳书记,但却是第一回见面。他抱过油瓶和喜报,正要张开红纸念时,欧阳书记笑着对他说:“喜报就别念了,给我们讲讲没就行。”看得出,欧阳书记也有些迫不及待了。他指指关耀家放在地毯上的那个瓶子,问:“这就是原油吗?”
“是的,就是人埋藏在1000多米的地下喷上来的原油。”关耀家说。
欧阳书记的眼里上露出了光芒:“是真的吗?拿火点点看能不能着呀?”
关耀家:“能着。”说着,他便顺手卷起一个小纸条,然后伸进油瓶内蘸上原油,再用火柴划燃。
原油熊熊燃烧。
欧阳书记兴奋地冲屋里的常委们大声说道:“看见了吧?这是真正的原油啊!我们这里出油啦!这太好了!”
常委们无不欢欣鼓舞。
几日后,省委就派副省长陈剑飞和经委封主任代表省委前往松基三井现场慰问钻探职工和技术人员。
而这时负责松井三号钻探任务的32118队成了大忙单位。除了执行余秋里等部领导要求他们十分仔细认真观察出油情况外,白天队上的同志忙碌着向方方面面的参观介绍喷油情况,晚上几乎都有来自省、县等单位的文艺剧团的演出节目看。而令全队人最兴奋的事还是余秋里部长指示下来说让队上立即选出一个代表上北京参加“十一”国庆观礼。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是“国庆观礼”,那会儿谁能参加“国庆观礼”就是一种极高的政治待遇和荣誉,因为能见到大救星毛主席。
这回让队长包世忠犯难的是:一个名额,给谁呢?部里传来余部长的意见很清楚:要挑一线上的同志去。谁都是一线的同志呀!包世忠板着手指:“四大金刚”的司钻吴三元、王顺、刘福和、安发都是吃苦在先、手握刹把用汗水换出来的劳动模范;哼哈二将:副队长乔汝平、钻井技术员周达常更是冲锋在前的勇士,还有地质技术员朱自成勤勤恳恳,就连炊事班的老班长张学孟都是功不可没的松基三井的功臣啊!
“指导员你看这怎么办?”包世忠找到指导员沈广友。老沈笑笑,说:“要不你去最合适,因为队长只有一个。”
包世忠不干:“这么大的荣誉,我跟你都不能去!得让工人们去。”
俩人最后商量由王顺去。“我们32118来松辽后,一波三折,终算打出了油。现在上北京向毛主席报喜,得顺当点儿。王顺的字里有‘顺’字,他去好。”包世忠没辙,最后找了这么个理由。
哈哈。就王顺!
26日出油。27号向省里报喜。28号部里下达参加国庆观礼名额。29号王顺的名额才定下,而此时离“十一”才有两天时间。
“快来刮胡子!把你那身臭哄哄的身体也脱了!”包世忠和全队上下像要嫁闺女似的给王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收拾了整半天。
上天安门向毛主席献什么礼?这又是犯难的事。
“当然是带上我们打出的原油呗!”包世忠从朝鲜战场回来见过大世面,这点子是他出的。全队同志欢呼雀跃。
王顺后来真上了天安门城楼,不过他没有机会代表石油工人给毛主席献礼,因为毛泽东记他有一段距离,但王顺回到队上坚持说毛泽东笑咪咪地向他招手呢!只是参加观礼要求太紧,大会工作人员根本不让他们带什么东西上城楼。
余秋里后来上32118队视察工作时,包世忠跟他聊起此事时,狡秋里笑着告诉包世忠:毛主席其实已经知道松辽打出油了。是他余秋里打电话给了周总理,再由周总理转告给了毛泽东。
“同志们,你们听到了吗?毛主席知道我们打出油啦!知道我们32118队在松辽打出了油啦!”包世忠拿余秋里部长的话,在井队全体人员会议上好好鼓动了一番。这是后话。
在王顺带着喜报进北京时,黑龙江省委的欧阳钦书记他们则已经坐不住哈尔滨了。
“余部长,你的队伍在我这儿打出了油,老头子我高兴啊!我得去看看他们!而且是带着大肥猪去的!你什么时候过来呀?我也准备给你设宴接风啊!”欧阳钦书记给北京余秋里打电话。
“哎呀老书记,太谢谢您了!我代表在松辽工作的全体石油同志谢谢您。没有您老的支持,我们还不会这么快见了油,我现在真想就飞过去看您,可手头事太多……”余秋里接到欧阳钦的电话,有些喜出望外。听余秋里身边的人介绍,余秋里生前对欧阳钦书记怀有特别的感情。他余秋里几次说过:他之所以能指挥石油大军搞出了个大庆,离不开黑龙江地方党委和政府的全力支持,尤其是欧阳钦书记的支持。
欧阳钦还是位老资格的革命家,1959年的省委书记中,年近六旬的欧阳钦算是少有的长者之一了。但这位老书记革命激情不减,那天亲眼看到石油部的同志送来飘香的原油起,他老人家就一直处在高亢的兴奋之中。
“好好。当京官身不由已,那我先行一步,替你去慰问一下石油同志!”欧阳钦性格爽朗,快人快语。
次日,黑龙江省委、省政府派出两辆嘎斯车,分坐着省委书记欧阳钦和李范五、强晓初、李剑白、陈法平等领导,直驰肇州县的大同镇。
北大荒的秋里,清风席席,到处是金黄色的如画风景。望着辽阔的黑土地,遥远耸立在平原腹地的高高钻塔,这一路上欧阳钦书记兴致格外高涨,他对身边时任省委秘书长的李剑白说:北大荒啊北大荒,你沉睡了几万万年总算又要欢腾了!李秘书长,你说我们在北大荒发现了油田,苏联想卡我们脖子也卡不住了,这在国家经济困难时期,我们这儿出油了,是不是一个非常关键而伟大的发现呀?全国人民是不是应该为这好好庆贺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
李剑白秘书长也被欧阳钦书记的话所感染,连连称道:“是该庆贺。松基三井喷油正值国庆十周年的大庆前夕,是向‘国庆’献了大礼,喜上加喜,应该大庆。”
欧阳钦书记的眼睛闪动着,露出少有的惊喜:“好啊,那咱们就给这个即将诞生油田起个名吧!松基三井在大同镇,我们就把大同改成‘大庆’,你看怎么样?”
“太好了!名副其实。将来这儿要是有了大油田,肯定会成为一个非常漂亮的城市。山西有大同市,我们这儿再叫大同市就重复了。改!改大庆好!”
欧阳钦听后发出一阵朗朗笑声,他的嘴里不停地在喃喃着:“大庆、大庆……”
“同志们,我们在松辽打出了油,这是历史性的事件,值得纪念。将来,我们这儿要大发展,油田一旦建立起来,这沉睡了千年的北大荒将是一个充分生机和希望的地方,因此我建议,把我们未来的油田叫成大庆,因为它是在我们建国十周年的大喜日子里发现的!你们说好不是好?”在与松辽勘探局的干部职工见面会上,欧阳钦书记把自己的想法向大家征求意见,立即得到了所有人的热烈响应。
“好——大庆好!”
“大庆!”“大庆好!”
大庆的名字就这样叫开了。
“大庆?!”余秋里第一次听人说欧阳钦书记把松辽出油的地方叫大庆时,眉头一扬:“好么!大庆好么!”他对康世恩和石油部机关的同志说:“今后我们就把松辽改成大庆。那一天允许对外说了,我们就把它表在地图上。现在嘛,我们只能在内部称它为大庆,对外还不能说。嘿嘿,这叫内外有别嘛!”
其实,自松辽三井出油后,在黑龙江和石油部上上下下一片欢庆之时,唯独余秋里显得不那么喜形于色——至少他在表面上不那么像其他人天天挂满了喜色。
一口井出了油就下定论,为时还太早。可见余秋里心头受川东失败的阴影太深。或者说他作为一个全局的最高指挥官,余秋里愈在此刻愈清醒。
在王顺等石油战线的“国庆观礼”团忙着天天出席庆贺活动之际,余秋里组织他的石油部党组成员开了三天会,听取松辽方面李荆和他们的汇报。松辽石油勘探局的汇报是令人振奋的:根据地质部长春物探大队重点对大同镇一带进行的地震勘探证明,松基三井所在高台子构造以南,还有一个更大的葡萄花地质构造,面积在 300平方公里以上。针对上述情况,松辽石油勘探局在松辽三井进入试油阶段时便提出了葡萄花构造预探的总体设计,而且就在余秋里组织召开党组会前一天的国庆十周年之日,葡萄花构造上的第一口井已经开钻。
“好,现在我们的任务是要加大勘探力量,争取早日把那儿的油田面积搞清楚,把油层的厚度搞清楚,还有是保证找到油后能让采它出来!”余秋里在党组会议的最后一天说:“今年我们的原油生产已经处于主动,第四委度可以腾出手来,以更大精力来抓勘探。松辽目前已有一口井探出油来,这是一个很大的希望,但远远不够,我们还要争取看到更多的井出油!而且要搞清油的分布情况和范围,这些都是至关重要的……”他的这些话,在几天前就由秘书整理成报告,以石油部党组的名义向毛泽东和党中央作了汇报。
很快,根据余秋里和党组的决定,康世恩同志立即着手,与技术人员迅速又布置了63口探井井位,其中大同镇长垣构造内布下了56口井。并且专门从四川石油局调集了一批勘探队伍,参加勘探。
此刻的余秋里已经强烈意识到松辽将有一场大仗要打,而这场大仗极有可能使中国一下改变缺油的被动局面!
“历史经验告诉我们,要采取大的行动,必须先统一思想。思想统一,才能行动一致……”1959年11月26日,北京华侨饭店的会议大厅里,余秋里的声音在此久久回荡。
“余秋里同志主张召开的这次会议,可以说是新中国石油工业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它对建设一支拖不垮、打不烂的石油队伍起了重要作用。通过这次会议,我们一下子将原来散沙一盘式的队伍变成了一支指向哪儿就战斗到那儿并且能够取得胜利的钢铁队伍!”十年前的1994年,已是80高龄、身患绝症的康世恩向人谈起当年余秋里召开的华侨大厦会议,仍然激动万分道:“那会议才叫会议!开得极其认真,余秋里同志抓住石油行业是否应该‘又让又上’问题,和要不要提倡顾全大局观念、集中力量保重点这两个重大原则问题,进行深入讨论,大做文章,整整几十天时间,嘴巴都磨破了。我家与华侨大厦就一街之隔,可会议期间我儿子结婚我都没敢请假回去……”
“跟大家有言在先,我这回没有啥长篇论谈。只带来耳朵想先听听大家的意见。所以这次会议期间你们可以把想说的话,全部说出来,连一个屁都不要憋着,给我好好的放!”余秋里的开场白,就把各地石油局和矿厂的头头脑脑们的情绪给吊了起来。
余秋里则和党组成员们整天拿着小本本像小学生似的来到会议代表中间听他们“放炮。”
“我要说!”首先站出来的是新疆局党委书记、老红军王其仁。
“好,老王你先说。”余秋里一副虔诚的姿态。
“余部长,我有话要先对你说!”王其仁不愧是一位在苏联工作多年的老红军战士,他站起来面对面地指着余秋里,丝毫没有半点含糊地开炮了:说什么呀!说你余秋里来到石油部后是干得雷厉风行!新官上作三把火,这我们也理解,你想上任后立马抱个“金娃娃”好在毛主席面前报喜这也可以理解。可你理解我们下面吗?一个好端端的新疆石油局,才像像样样几天时间,你倒好,搞个川东会战!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大部长一声令响,就让我们张局长带上大队人马,千里迢迢赶到天府之国去了。可你知道之后的日子我这个局党委书记咋干的吗?精兵强将都上你们那个会战去了,我们剩下的呢?都是些老弱病残,我是整天又得抓独子山的炼油厂,又得抓克拉玛依的生产,顾头顾尾,结果啥也没顾上。大跃进年代,看人家兄弟单位风风光光,喜报一个又一个,我们呢连扬眉吐气的机会都没有!
会场静寂。代表们紧张地看着余秋里的表情。木椅子上传来吱嘎一声响,那只空袖子甩了一百八十度拐弯。
“王书记,别说了。”有人轻声提醒王其仁。
“为什么不说?”王其仁突然大声吼道,震得会场内四处回音。
老红军战士果然视生死如归。会议代表们在内心敬佩王其仁这样敢于直言的老红军时,他们并没有忘记坐在他们中间显耀位置的那只甩着空袖子的人也是位老红军。论参加革命工作的资格,俩个老红军不分上下。
当过兵的人都知道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要在部里多当一天兵,后面来的战士就是以后当了再大的官,你在这才兵面前仍然是“新兵蛋子”一个。
王其仁知道,坐在他面前的那只空袖子的人比自己不是多当几天兵,而是有些年头。但这怕什么?你自已说的,让我们有屁也痛痛快快的放嘛!何况我他妈的不是屁呢!是屈怨呢!新疆局咋啦?我的新疆石油局的队伍先姓‘新疆’,其次才姓‘石油’!
老红军王其仁竟然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反正、反正我新疆局再不做那么傻事了!要支援,也得等我新疆局自己先把指标跃进一回了、扬眉吐气了再说!否则就不行!”
“不行!不行——!”不知谁撞了一下麦克风,结果会议厅里一下传出几个回音。
代表们用不敢直视的余光看着用右手解着上衣扣的余秋里部长。
“王书记说完了?”余秋里有些发闷的声音。
“暂时说完了。”王其仁也不含糊地回答,看来他是准备惨遭部长“不把肥皂刮胡子”了。可代表们有些意外地听部长的声音这回异常平静。
“好么,谁接着说?”余秋里干咳了一声,然后声音不高不低地问一声后,抬眼看了一圈身边坐着的人。
“那我就说说吧。”青海局局长李铁轮站起来不紧不慢的说着,其实看得出他心里的话已经憋得好久了。这也是头高原犟驴。话不多,也不绕弯,却火冲冲的:“希望以后石油部干什么事,先照顾照顾我们青海这个穷局。咱不容易啊!要什么底子没什么底子。部里有难处,我们小局下面也有难处呀!部里有难处时,往局里要人要物,可我们局里有难处时找谁去呀?你们说是不是?”
一个软里见刀子的家伙。代表们今天都在为余秋里部长和部党组捏把汗,特别脾气大的余部长。他们心里在想:这阵势下去,结果只能有两种,要么风风火火想大干一番石油事业的余秋里部长从此做缩头缩脑的乌龟部长,人家下面几个顶着国家石油大梁的管理局和油矿吆喝什么你部长在上面就跟着吆喝什么;要么是下面的几个管理局和油矿厂领导的脖子软焉,老老实实俯首称臣,听众他余秋里指挥调遣,不说一句怨言。总之不管哪种结果,这回华侨大厦会议肯定是一次不见血的“鸿门宴”!
不一定不见血!有人私下窃窃议论道:瞧那些老红军、老八路,他们的身上谁没几个枪子穿过的孔?他们怕过谁?说不准会一吵起来,拍桌子瞪眼还嫌不过瘾呢!
看吧:第一位老红军都哭了!第二位局长不是软里藏刀嘛!
我看余部长绝不会饶了这些家伙!他们算个鸟?跟想他作部长较劲?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没听说毛主席为啥让他来咱这儿当石油部长?就是他余秋里能干!能打开局面!哎,你们听说这个故事没有?1940年前后,我们八路军跟日本鬼子干得最凶的时候,兵力损失巨大。余部长那时就是支队政委。他奉命在冀中平原一边跟小鬼子干,一边发展八路军队伍,你们猜怎么着?嘿,短短十几个月,余部长他带的队伍,把冀中平原的小鬼子打个稀里哗啦的,而他自己的部长由开始三个连队的二三百人一下壮大到了5000多人!这在当时可是了不得的事!毛主席都表扬过余部长的本事呢!
嗯,我要看,他们新疆局、青海局的人是吃错了药!就是嘛,我看他们太牛了!是呀,这几天他们打出了油,《克拉玛依之歌》也唱得太响了,还有柴达木人啥的,这本来也是全国人民支援的结果,他们现在倒好,以为自己是谁了?柴达木油田是他们自己家的了?克拉玛依油田也是他们自己下的仔?呸,我看他们是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
是嘛,余部长他们有什么错?咱国家的石油底子就这么薄,不靠集中兵力作战,将来找油的地方越来越多,而且油田也越来越多,如果都各干各的,找出一油田自己就独立一块地盘、搞一支应有尽有的队伍,那我看整个中国人都调来搞石油还可能未必够呢!
可不是!那么干法咱们石油部就不叫石油部了,该叫“全国部”了!
得了,还叫“全国部”呢!要真到了那时候,我看也是我们石油部灭亡的时候了!怕是连石油部的名份都不会有了!
是啊,要真到那份上,他们克拉玛依、他们柴达木也全给灭了,那时他们往哪个地方去牛呀?
哈哈哈,我看应该让他们尝尝苦头。要不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姓谁了。
这油田那油田,这管理局那管理,如果他不姓石油,也不姓石油石油部了,看他们还能牛多少时间!
真是不懂一点马克思主义!毛主席早就说过,搞社会主义就得有全局观念。我看余部长和党组的方向是对的,行动的措施也没什么错!咋,国家这么缺油,它一个克拉玛依、一个柴达木油田就能满足国家发展需要啦?全国人民就该向他们供烟火烧啦?真是刮不自耻!
唉,说到底啊,还是去年川东搞砸的原因。他们四川也真的,本来地质情况没搞清楚就在那儿瞎嚷嚷,就凭着几口井喷油便到处吹发现大油田了!弄得余部长跟着他们在毛主席面前都丢了丑……
我看这事不样全怪四川局,部里决策也是有些问题,搞啥会战嘛!把几个局的人马都拉上去了,结果啥名堂都没干出来,被动吧!
你不当部长说话轻飘飘的,噢余部长他们容易吗?中央天天喊着要大跃进,大炼钢铁,粮食一亩要收几万斤,这卫星一天放一个!石油部咋一点动静都没有?让别人以为你石油部是跟毛主席、党中央唱反调?把搞油的都整成“大右”了!这不是大笑话、大悲剧嘛!他余部长能这么干嘛?
唉,其实啊要我看,他余部长啥都别操心,上面说啥就跟着吆喝啥就得了。你不是让大炼钢铁吗?那我们就都去炼吧!让新疆局、青海局去风光吧!
屁话!他们风光啥?拿好端端的国家进口无缝钢管去扔在土炉里烧瘩疙出来去风光?这叫败家子!余部长骂得好!还骂得不够!
行了行了,我看呀石油部眼下这种局面都是四川那边没搞出油来给闹的。
是是,哎,四川局的鬼儿子来了没有?他们缩到哪儿去了?
“我是四川局的。那我就说说吧。”四川局的张忠良终于站了起来。他也是一名老红军,“石油师”的副师长,他身上也有敌人枪子留下的一道道伤痕,他平时的脾气也能吃掉人。可现在他变成了一只像受气的小兔子——那回会“石油师”的人从上到下好像都不吃香似的。政委张文彬在新疆虽说是局长,但人家党委书记老王头觉悟更高,张文彬要不是余秋里保,早就是右派分子。师长张复振也不硬气呀!搞运输去了,干来干去也是个受气包。本来副师长张忠良可以为石油师的全体将士直直腰杆的,偏偏川东一仗打得窝囊喔!
“是我工作没做好,拖累了各兄弟局的后腿,让大伙儿跟着我们四川倒霉。”张忠良真有绝招,这会上他一说话就向人检讨。特别是见了新疆局的王其仁和青海的李铁轮,就一头往胸前垂下,抱起双拳一个劲地赔不是,而且好几回是当着余秋里部长及其他几位部领导的面。
好你个张忠良,这不是拐着弯在我面前骂我嘛!余秋里不是傻人,这一点还看不出来?
“余部长,这会这么开下去不行啊!”有人满脸愁云地跑到余秋里的房间说。
余秋里奇怪地问:“怎么不行?我看挺好的。”
“还好啊!再这么下去,他们非得把你吃掉才是。没瞧这几天几个骨干局领导脸上都风春满面,得意洋洋的?”
“好啊!让他们春风满面、得意洋洋嘛!只要他们能说出心里话,那就让他们去洋洋得意吧!我要的就是这个!”
“可这样下去我们部里以后怎么领导队伍呀?每个局自己都有一套,上面的话没人听,我们怎么集中兵力找大油田呀?”
余秋里笑了:“对头,你提出的问题也就是我心里想的,也是要在会上向大家提出来的。我们既然以后还要长期地在一起搞石油,现在就先得把心里想的,连同我们过去做的对与不对的地方都摆在桌面上,说它个痛快,直说到连屁都没有可放得的时候,我们再一起统一思想,统一认识,这样以后我们才能更好领导和组织队伍向更在的奋斗目标前进!”
“这么说你心里早有底啦?”
“没有底我还开什么会?开会的目的就是要达到一个目的。我们现在的目的是:石油部上下要统一认识,思想往一处想,下一步我们才能在松辽和全国的找油战斗中取得突破性的战略与战役的伟大胜利!”
“余部长,你又要给我上战争军事课了……”说话者偷偷笑了。
余秋里的眼睛瞪得溜圆:“搞石油就跟打仗一样呀!我不用战争军事手段我能搞得赢吗?”
“嘻嘻,我看你打仗这一套行。”
“你以为我这个中将是捡来的?”余秋里说完这话自己就哈哈大笑起来:“走,继续听同志们放炮去!”
刚出门,工作人员就将余秋里叫住,并引到一边悄悄说:“李立三同志和李雪峰同志来电话说找时间想跟你谈谈。”
“嗯,他们要找我谈什么?我现在正开会呢!”余秋里一时没反映过来。
“肯定是有人将会上的讲的内容向两位主管工交口的领导反映了。”
余秋里的脸沉了下来,又马上绽开:“让他们反映吧。”
后来李立三和李雪峰那位主管中央工交线的领导真找了余秋里谈话,并且好言劝他注意下面的意见,尤其是当下大跃进的形势,千万别让人抓住啥把柄。
见鬼了!老子干革命那天起就没有想过自己怎么着!我抓石油怎么着?国家那么穷,毛主席和全国上下又急着要油,我不采取些特殊手段,不集中兵力去打歼灭战,我们什么时候能搞出大油田来?急啊!都是给逼出来的!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嘛!跟我们当年跟小日本鬼子干仗一个样,他把我们的根据地毁了,又到处建了碉堡、伪公村所,我们八路军到哪儿都受到限制,可我们得站住脚跟,取得胜利呀!那就得想法在敌人的夹缝里求得生存,有了生存就有进攻和出击的机会,就有了战胜敌人的可能。那会儿我们搞石油就是这个样!国家没钱多给你,石油系统自己的底子就这么薄,你这么干猴年马月找到大油田?不行!这都是逼的!
余秋里在九十年代初成为植物人之前,一次接受一位部队写作者时这样说。
但在华侨大厦的会议上,他知道靠简单的几句话是说不通那几个很会“蛮不讲理”的局长书记的。再说那会儿政治形势可不是对余秋里干的那一套很有利,弄不好整个石油部都会被人说成是“右部”——有右倾机会主义意识的部门。搞油的部真成了“右部”麻烦可就大了。这种先例不是没有。
懂一点新中国史的人都知道有个叫周小舟的人,当过湖南省委书记,一度是毛泽东非常喜欢的人物。可因为在庐山会议期间跟彭德怀有过相同的对当时中国形势的认识的看法,也被打成了“反党集团”的成员。毛泽东在庐山会议结束之前有个重要讲话,中间有这样一段话,周小舟“你这个,我跟你讲过,你是民主人士,你是挂着共产党招牌的民主人士。”周小舟哪是什么民主人士?他是有几十党龄的共产党人,是省的省委领导。毛泽东这样说他,是因为过去毛泽东曾经把周小舟看作是有能力敢干大事的党内少有的几个“海瑞”式好干部的。现在毛泽东不相信周小舟这样的“海瑞”式干部了。毛泽东接着说:“现在听说海瑞出在你们那个里头,海瑞搬了家了。明朝的海瑞是个左派,他代表富裕中农、富农、城市市民,向着大地主大官僚作斗争。现在的海瑞搬家,搬到右倾司令部去了,向马克思主义作斗争。这样的海瑞,是右派海瑞。我不是在上海提倡了一番海瑞吗?有人讲,我这个人又提倡海瑞,又不喜欢出现海瑞。那有一半是真的。海瑞变了右派我就不高兴呀,我就要跟这种海瑞作斗争!”(见《毛泽东传》第1007页)
余秋里过去一直是毛泽东眼里的那个“好海瑞”,可会不会现在因为提出石油工业“又让又上”而被划到毛泽东不喜欢的像周小舟式的“右派海瑞”行列中去呢?
在1959、1960年的形势下,这可是说不准的事。
崭新华侨大厦在当时的前门带是座别致的建筑,冬雪飘落的时候里面的气温很舒适和温暖,但独臂将军感到他的那只已经空洞了二十几年的残臂阵阵作痛……这是为什么?打仗那会儿条件那么差为啥没感觉?噢,是因为一个劲头地向前冲!冲!这样的情景下再有疼痛的伤口也不会感觉到的。解放后也有十年了,怎么也没有作痛过呀?这是怎么啦?
余秋里推开窗户,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儿,将右手向窗外伸去……几片雪花儿飘在他手心上,很快儿融化了——他的手一直是滚烫的。
噢,是心在疼。是自己用滚烫的心在倾注对中国缺油的局面而焦虑而奋斗之后得不到人理解和共鸣撞击在心头的疼!
窗外飘雪。飘得一夜京城银装素裹。余秋里关上门,不让一个人进屋,就连秘书也不准进。会议室里的争吵声仍在继续,而且一声比一声更高……
都说独臂将军生性脾气暴烈,哪知他内心世界也是那么细腻微妙。如果不是这样的人,那就不是余秋里,而是许世友,许世友一生性格独特,钢烈有名,在其生命最后时候也一副虎狼之相。但余秋时不一样,我作为他几百万队伍中的一员,曾经在他晚年时看到的余秋里形象是一尊完完全全的佛貌——善良极至、和蔼至极、心里能装得下天,脸上总是一副笑咪咪的。他可以毫无顾计地走向“中央首长”住的那种深宅朱门,跟左邻右舍那些站在马路边下旬棋的爷们和赤着背的三轮车手聊上几个小时——那会儿没人相信他是个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书记处书记那么官职显赫的大人物。
“我怕啥?我一生没有给老百姓办过坏事!”多少次身边的警卫和中南海的人劝他外出要“注意”,余秋里实在生气了就口出此言。
不是一生积德的人是无法修道成佛的,更不用说有佛相了。共产党人是不信修道的。但共产党人也讲积德和修养。要不为什么现在胡锦涛为总书记的党中央全党提出 “执政为民”和人文治理社会呢?
在军队,在打仗和完成时,没有那么废话,下级就是服从上级,指挥员让你打到哪儿你就冲锋到那儿!死了是烈士,回来的是逃兵。甭废话!什么正确不正确?执行就是正确!不执行就是错误,就是违纪!上级有错怎么办?当然可以改正嘛!提意见也是可以。但在大战来临之前,在决策已经下来的时候,你甭再什么叽叽哼哼,让你干什么你就去干什么!死了一个,死了一片,就是全军覆灭也得执行!
这就是叫军队!这叫就指挥打仗!干啥?仗还没打起来,就狗日的嚷嚷这不行那不行,那等你什么时候说行的时候,黄花菜不早就凉了嘛!黄花菜凉了就算了,脑袋要是掉了你找谁去?
石油部的几个副部长和一些司局看着会上下面的石油局领导那么“猖狂”,很为自己的余部长和党组抱不平。
咋,真是是你们下面油田、油矿打个喷涕,我们石油部的大楼就摇晃不停?那也太小看人了!
“哎嘿哎嘿,你们瞎嚷嚷什么呢?开会就是让人家把心里话掏出来的嘛!这有啥不好。我看好得很呢!”余秋里从房间里出来,一脸平静和温和之色。这反倒让机关同志捉磨不透了。
余秋里这回咋的啦?给下面的人吓着啦?
去去,余部长怕过谁?
那他这是怎么啦?别人在他头上拉屎他也这样忍着?
他怎么啦?我怎么知道?你有本事自己去问问他!
得得,这段时间他和几个副部长天天找人谈话、征求意见,嘴巴子都磨坡了,今天他不是要讲话吗?听听他看怎么说。
走。去听听——
余部长终于说话了——“鸿门宴”正式开始了!台下的各种角色心里头都悬着七上八下的水桶。只有玉门局的心里比较踏实,因为前几天余秋里请他们发言,介绍他们顾全大局,支援兄弟油田建设的事迹经验。玉门人来这些谁都没话说,新疆能出克拉玛依、青海能出柴达木盆地,没有不是玉门人支援的结果。那个作家李季不是说“凡有油田处,都有玉门人”嘛!搞油田的人,谁也牛不过“玉门人”,因为玉门是中国的石油摇篮,而玉门在一边支援全国找油,同时又注意发展自己的“玉门经验”和“玉门风格”也确实让人佩服。
比比玉门的风度,再看看自己的雅量,新疆和青海局的早就心里有点发毛了。
现在又看余秋里部长走向主席台时那只空袖子“嗖嗖”生风的样儿,新疆局、青海局的领导开始感觉后脖子发凉了……
“同志们那!这个会已经开了十几天了。收获不小。现在我代表党组讲五个方面的问题:一,观大局、看主流、辩方向,对我们每一个领导干部和机关来说,是一个带有根本性课题,也是检查我们机关和领导干部政治强弱的试金石……”听听,第一个问题就是“试金石”!啥叫“试金石”?你是革命者还是不革命者,你是好领导者,还是个不好的领导者,“试金石”上一试就明白了。
那也是要看余部长今天举出的是什么“试金石”了!要是像当年项羽在沛公面前耍的那把剑,这回新疆局、青海局还有前几天跟“牛”气冲天的头头脑脑们倒霉了!
观大局,我们现在的大局是什么?搞社会主义!把国家经济搞上去,!毛主席和党中央天天都在操心把经济建设搞上去,把老百姓的生活搞上去。不搞上去行吗?苏联赫鲁晓夫卡我们就是不想让我们搞上去;美帝国主义帮着台湾人企图反攻大陆也是不想让我们搞上去!而我们呢,毛主席说了,一定要搞上去,新中国不能因为苏联和美帝国主义卡我们脖子,蒋介石在那儿嚷嚷,我们就搞不上去了!搞不上去就不是中国共产党人!
这就是大局!不认识这个大局,光想着自己那么一点小天地、整天算自己的小账,就不可能理解国家的大局。我们石油工业建设的大局是什么?不是就有了几个小油田就可以躺在那儿吃等老死了!那是不行的!国家建设大家都看到了,蒸蒸日上,日新月异,一天一个样!建设发展了,就要用油!毛主席说了,没有石油,国家就发展不上去。他老人家着急,全国人民着急,这就是我们面临的大局!我们石油部目前的大局:找油!找大油田!找出国家和人民建设所需的石油!
连这个大局也认不清,我们还算什么石油人呀?
“鸿门宴”血腥味出来了。会场上鸦雀无声,只有主席台上那只独臂在不停地空中挥舞着。
我们石油部的油怎么找出来?靠什么?我看就是要靠组织全面的、综合的、有效的大协作!有了这种大协作,就能最大限度地挖掘潜力,实现大跃进!
我们的潜力在哪里呢?企业内外,这个专区和那个地区的作协,能就发挥很大的潜力!因此,可以说,协作本身就是蕴藏着巨大的生产潜力。全面的、综合的大协作,是我们社会主义的一大重要的特点,只有社会主义制度下才能最大地发挥这种协作的威力!
怪怪,上纲上线了!台下的人用眼睛偷偷地在交流。
台上的人,继续挥动着右边的独臂:我们石油部为啥要搞大协作呢?看:独臂先是握紧拳头,然后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分开来——
第一就是我们落后。一穷二白的落后,产量还少,少得可怜。可我们石油部也要实现高速度呀!怎么办?到毛主席那儿哭穷去?我不干,我余秋里不会干这种事的!我相信在座的同志们都不会干,我也相信石油部所有的同志都不会这么干!毛主席让我们来搞石油,就是希望我们搞出名堂、搞出大名堂来!新中国建立起来不容易,我们也是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扔下的一个烂摊子上建立起了人民共和国。现在国家要发展,要大发展,因为不发展不行,帝国主义欺负我们,连一直跟我们很好的“老大哥”也要欺负我们,怎么办?就得高速发展,反我们自己的事办好!石油部建立时间不长,比别的部委更可怜些。但我们不怕,我们靠大协作精神。这样做,可以解决无论是油田建设,勘探也好,炼厂建设也好,都可以在某一点上,某一个方向上,把劣势弯为优势。所以,我们要实现高速度发展,就非得协作不可,而且是大协作。青海冷湖是个荒凉的地方,那里草木不生,连麻雀也不去条件很不好,但今年上得很快嘛!克拉玛依在采、炼、储、动等几个环节上能迅速建设,保证了产量的高产!他们都是什么原因取得这样好的成绩?我们看就是全国石油工业系统中组织了大协作的结果。这叫大家发扬了共产主义风格,你帮我,我助我,七手八脚,一下就上去了!这就是大协作的结果。你单靠自己一个小矿一个油田办得了大事吗?一时你可能行,可再大上十倍八倍,你还能行吗?
第二是我们石油勘探工作的发展常常出现不平衡。这是我们石油工业本身的特点。为啥?就是因为油田经常是不依我们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情况,它加起来可以归结为“有、无、大、小、东、西、南、北”。啥意思?就是油田有的地方有,有的地方它没有;有的地方它大,有的地方就小;有的东边有油,西边就没油了!有时南面有油,北边可能有,可能就没有。同样是一块南边的地区,也不是都有油!有的今天油哗哗啦啦的冒个不停,明天你就是叫它老爹老妈它也不出油呀!这样就会给我们石油系统形成了种你无法改变的力量的不均衡性。你有时忙得不行,有时你就闲得不行。怎么办?我们是社会主义,整个石油系统是一盘棋,全国是一盘棋呀!这样就更需要大协作。特别是碰到找大油田时,我们就得集中兵力,加速地质勘探能力,尽快找到油田,而且在找到油田后也得再集中力量打“歼灭战”,把油量搞上去。
再一个就我们本身石油本身底子差,国家现在的底子也很差。怎么办?我们不能因为底子差就不干活!或者等底子好了后再干?成吗?不成!毛主席不答应,全国人民不答应,我们石油系统自己的同志不答应!可你又不得不承认,我们石油部就那么点底子!这是个不利因素,是个弱点。我们就得克服它。靠啥克服?靠我们把有限的力量集中起来,把困难留给自己,把方便留给别人,主动、全力地支援兄弟单位、兄弟部门,而且这种支援和帮助从长远和全局看,是相互的帮助和支援。这样我们就能把有限的技术力量、有限的人力、有限的财力放在一起,以较小较弱的力量去完成我们的大任务!去争取我们石油事业的大突破!大胜利!
你们觉得这样的大协作,有意义吗?值得吗?你们把手伸起来我看看!大家赞同不赞同我的观点?
台下早已被台上说话的人深深感染了。这回齐唰唰地把手举了起来。有人怕部长看不到,就干脆站立起来举手。
余秋里高兴了,他不仅看到他的战友们全都举起了手,而且连新疆局的王其仁、青海局的李铁轮,还有四川局的张忠良,他们全都举了手。
好么,大家都同意我这个观点,这证明我们开这个会是成功的,达到了统一思想的目的。但是我确实也要进行自我批评:我们以后不管打什么大仗恶仗,也不管像玉门这样风格特高的油田怎么不叫苦、不喊冤,我们在集中兵力的时候,也得讲究从实际出发的原则,不能像割韭菜似的,或者像杀鸡取卵那样,那时绝对不成的。新的基地、新的油田要开发,也不能把老的油田、老的基地丢掉和破坏掉嘛!那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做法!
“好——”谁在下面高喊了一声,原来一看是新疆局的王其仁。
“好好!”也不知谁附和了一声,于是整个会场里“好”声一片,掌声一片。
余秋里趁着大家鼓掌之际,他望会场扫了一遍:他高兴地看到了想看到的人,于是站起身:秦文彩同志和李德生同志,你们都来啊!要,去年我在四川会战期间没有认真听你们的意见,而且也不正确地批评了你们,还有张忠良同志也提了很好的意见,我没有接受。现在,我再一次代表党组,也有我个人的意思在里面,我向你们检讨,向你赔礼道歉!
将军部长突然庄严地挺直胸膛,举起右手,向秦文彩、李德生等同志又敬礼,又鞠躬。
“哗——”这回掌声真是雷鸣一般。华侨大厦的服务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纷纷涌到走廊和会议室的门外,当她们听到里面随即传来欢笑声时,才微笑着回去干自己的事。
“同志们,现在我想趁这次会议的机会,向大家报告一下明年——1960年咱石油部的工作计划。明年可能对我们石油人来说,是个好年份。我们的松辽已经出现希望的曙光,如果勘探计划继续好展,我们要准备组织一次史无前例的大会战!彻底把中国贫油的帽子扔进太平洋去!同志们有没有决心啊?”
“有——!”会议室的房子顶出现了强烈震颤。
余秋里这回笑了。是该值得笑一笑了。石油部的华侨大厦会议已经过去了45年,当我怀着一颗虔诚的心,一步一步走入这段历史并再回过头看看后来新中国石油走过的石油史,我才深深地理解了康世恩同志为什么说此次会议是“中国石油工业发展的里程碑”了。是的,石油工业与其它行业很不相似,尤其是中国的石油工业,这个行业本身的基本特点是它的“末知数”,油在哪儿你是未知数,能不能成为油田开发、怎样开发,开发的结果有是会怎么等等都是未知数。对待一个未知数特殊战场,靠常规的工业化运作简单是无法前进一步。
“好,现在散会!”
代表们带着一身热血,纷纷离开北京,准备接受更大的任务。而新疆局和青海局、四川等局的领导没有先走,他们围着余秋里和康世恩等部领导就是不走,说一定要从部长嘴里听到下一步如果松辽要大干,必须有他们几个局的任务、而且是最光荣最艰巨的任务才走。
“放心,余部长绝对不会轻易将啃松辽的硬骨头任务放过你们几个局的!他是干什么的?指挥打大仗打硬仗的将军!他最知道关键时刻用谁不用谁!回去吧,好好统一思想认识,作好松辽大仗准备!”李人俊对几个局长表态道。
仗,有的是给你们打!这是将军们习惯用语。但余秋里没有理会王其仁他们几个,现在他心里想的是尽快弄清楚松辽到底是个啥情况!松基三井一口井出了油,但并不能说明松辽是否有油的根本问题——当然它本油本身也是个希望,一个很大的希望,但川东的教训一直压在他余秋里心头,再不能轻举妄动了,否则再一次在毛泽东面前丢丑的话,他余秋里真的只能回家帮素阁抱孩子了——余秋里是这种吗?四十四、五岁,年富力强时,自然不会干这种“没出息”的事!
这时的康世恩有些弄不清余秋里的意思:按照他这一年多来跟独臂部长一起工作的习惯看,他余部长的性格绝对不会在见了松基三井这样“曙光初照”的形势面前那么沉得住气!干吧!甩开膀子在松辽上干它个翻天覆地!至少比四川那边的会战干得更欢实嘛!但康世恩很快明白了余秋里的意思。
“老康,这回松基三井的出油情况,以保守的数字向外说。宣传上更不要多说这事,现在还不是时候。”秦老胡同的再次聚会时,余秋里第一句话说的就是这个。
康世恩完全明白了:余部长在等待松辽下一步的进展情况。于是他报告说:松基三井这两个多月的出油情况一直稳定,这说明地下储油情况和地质构造不像川东。
“其它布置的井进展怎么样了?”余秋里更关心松基三井后部里所决策布置的另外63口井,尤其是布在大同长垣构造上的那56口井。地质部现场地震队送到石油部的资料已经证明,那个长垣构造长达千余公里、宽有数十公里,横卧于松辽平原的盆地中央,像一只巨大的长方形鱼盘,葡萄花、高台子和太平屯等几个构造则像大“鱼盘”中的几个小土豆。要是长垣整个构都能证明是储油的,那将是个什么样的油田呀?!
不敢想不敢想,部机关好几个技术干部一听连连摇头,虽然他们心里也希望能为祖国找到一个大油田,但他们没有勇气去想到这回要找出一个世界级的大油田。
怎么不能想?中国就不能有“巴库”?何长工老将军不已经说要在三年内找到“中国的巴库”嘛!余秋里把右手压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的“雄鸡头”上,丹田之气一提:我就要“中国的巴库”!
“部长,松辽的长途电话接通了。”秘书将电话筒放到余秋里的手里。
“喂,我是余秋里啊!什么?还听不清啊?”余秋里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已经把院子前后的人都吵醒了,可松辽那边的电话里还像苍蝇似的不停叫嚷着:“你能不能再声音大一点?”
余秋里用力抬起一条腿,跨在木椅上,想借助这力量把底气再往上提高两倍:“……同志们哪:你们必须千方百计地争取速度!对,速度!在工作中要做到四快:快运输、快安装、快开钻、快钻进。哎,对头,四快!你们要知道,这一批打得快和慢,会直接影响到下一步的布局问题!也关系到明年全盘的工作布局问题和决心啊!是的,我很着急。你们早完成十天,我和部里就可以早十天下决心。对,对对。所以我现在再次要求你们:务必在明年三月前将长垣构造上已定下的56口井打完它!哎,哎哎。目前松辽只有一口井出油还不能说明问题。能不能把松辽这个油田定下来,你们还要做许多艰苦的工作。现在的任务是加速勘探,鼓足干劲,分秒必争!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松辽那边回答得很响亮。
读者是否意识到,此时的将军部长心目中已经开始在酝酿一场空前的建设大战了!这场大战他从来到石油部后经历相当一段时间的调查研究和对克拉玛依、柴达木油田等地的实际考察中早已认识到中国的石油之战,靠过去分散兵力的在这一处掘几个孔、在那一处再搞几块地普查勘探一下,或者像西方的公司式开发是不可能大有作为的。再说,新中国成立才十来年,完全的计划经济形式也不可能让他采取西方式的石油开发模式。那么可以选择的只有一种:就是利用社会主义的优势,集中兵力干大事。而石油工业的特殊性,又使他非常自然地想到了用军事手段、军事艺术和军事思想来完成和实现这样的大作战计划便成了毫无疑问的最佳道路。
这是余秋里娴熟的一门指挥科学。他在战争年代,跟随毛泽东和贺龙、彭德怀那儿学到了很多东西,当然,更多的实践是他自己的。关于余秋里在军事科学上的独特才能,我听过专门研究过他的军事专家们说:余秋里的本事在于他既有纯军事家的那种决断勇气、敢打敢冲和战之必求胜的战将风范,同时又有善于把握战斗人员的思想、觉悟,并通过行之有效的政治鼓动,使之每一个参战人员时刻处在自觉自愿的高昂斗志状态的政治家的那种谋略。
川东一战,余秋里在毛泽东和全国人民面前丢过脸面,也成为新中国石油史上一次有痛的教训,但这对余秋里个人和对后来的中国石油事业来说,真是难得的一份宝贵精神财富。
华侨大厦会议吵得很厉害,如果按照一些人的看法,像余秋里这样的在死人堆里杀出来的共和国功臣和战将一般所特有的脾气,必定会把那些不听命于他、在关键时刻别有小九九的下属,以最严厉的方式来解决他们的问题。但余秋里没有,他镇静自若地驾驭着整个石油队伍的方方面面,并以细致、耐心、实事求是和贴谅、理解的工作方法,让人心服口服,最后达到他愿望的那种“万众一心,所向披靡”的目的。
好了。队伍不再是你行你素、我行我素的散沙一盘了。从上到下的所有战斗人员都处在情绪高昂的战前状态。那么现在就是等他一声令下时。
战令好下,但“敌人”在哪?“敌人”的兵力有多大,又以什么方式采取行动方案?余秋里现在需要亲自作断——川东经验已经告诉他在没有弄清地下情况时,他的 “石油之战”就不能发令。
战前的侦察是最必要的。布孔打井的勘探普查,是“石油之战”的侦察内容。余秋里因此特别的关注新布下的几十口井,尤其是地质部现场地震资料所显示的那个 “大鱼盘”——长垣构造上的那56口井。这是余秋里为了继续论证松基三井的出油是否真的稳定和高产,更为的是确定松辽真的存在大油田与否。
“老康,应该再派技术力量往那儿去,只有吃透吃准那边的地下情况,我们才能下一下行动决策。”余秋里急切和焦虑地一次次找来康世恩,催促他调集更强的力量到松辽那边去。于是康世恩迅速把石油部几位技术“大将军”张俊、翁文波、李德生、童宪章等全部派到了松辽前线,与已经在那儿的张文昭、杨继良、安启民、武依民及从苏联留学归队的胡见义、崔辉、李葆青等汇合,展开了技术评估松辽的“侦察尖刀行动”。这些技术专家来到前线后,分组行动,有合有分地死死盯住每一口勘探井的钻探进展,一有情况,立即汇聚一起研究分析。
即便如此布局,余秋里仍然不很放心。1959年12月26日我们的将军石油部长来到了松辽。也许谁也无法理解日理万计的他,为什么还在本年度只剩下几天的时间里,还要风尘仆仆地赶上那个遥远的北国?
将军到底在想什么呢?
将军一路默默不言,只有那双明炽的眼睛透过苏式嘎斯吉普车窗口,在寻觅、在探究、在思考他眼前的这块陌生而充满神秘感的黑土地。
呵,这就是松辽,广袤无垠,一展平川,举目无边;
呵,这就是松辽,白雪皑皑,滚天银装。一个连一个的水泡子像一面面巨大的镜子,在阳光下格外耀眼……而在几千万年前,这里曾是草木茂密、鸟飞雀欢、鱼虾满塘、玉珊碧翠、兽畜同乐的水泽天国呀!
太美了!美得透心,美得刻骨,美得热血腾升。
但也苍凉了!苍凉得叫人恐惧,叫人寒颤,叫人呵叹。
嘿哈哈哈!这就是我们的北大荒!将军突然一阵放纵的大笑。那笑声惊得近处的一群黄羊蹿着躲闪,逃之兆兆……
松辽,以其宽阔的胸怀、原始的质朴和粗犷的风格,第一次迎接了我们的将军部长。
“真他妈的冷噢!”司机一次次叹息,一次吹气——从他嘴里吹出的气,如同白色的狗尾巴,又忽儿消失得影迹无踪。
毛领军大衣里的将军部长则过头,朝司机笑笑,然后举起右手,来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摘下头上那顶绿呢军帽,朝自己的脸上扇扇起来!
“部长你还热啊?”司机惊叫起来。
部长又是一阵爽朗朗的大笑,说:“热!就是热!”
司机疑心重重地瞅了一眼将军那个光光的头颅,可不,毛耸耸的发根里竟然有晶莹在闪动!
热!哈哈哈!这零下几十度的冰天雪地的野外,谁能言热?惟有大将斯人也!
“嗄嚓嚓——”突然间,吉普车前,一道冰裂,于是四周的冰天雪地如同一块电极板断路似的连锁顿起一串奇妙独特而悦耳的乐响。
怎么回事?司机惊得目瞪口呆,又四处寻觅何物。
什么也没有。大地仍然白雪茫连天接地……
“嘿嘿,你们没有往前看嘛!看,那边是什么?”将军部长笑嗬嗬地抬起右手,指指略偏西的正方向。
“哎哟!红旗!”司机惊呼。他的眼前,一面鲜艳的红旗分外醒目的在雪地里把展……
“是是,还有钻塔!我们的队伍呀!”随行的秘书也看到了:一尊耸立在天地之间的钢铁钻塔……
“加速!上我们的井台去!”将军部长把右臂奋力地向前一挥,像当年带着红军纵队飞越雪山草地。
吉普车的四轮后溅起一片雪片和冰叉棒子……
“到了到了!葡萄花7号井!”在北京很少有笑声的将军部长不知怎么回事,今天到了松辽的冰天雪地后格外高兴,尤其是见了自己的队伍,笑嗬嗬的没换过脸。
“同志们辛苦啦!”吉普车的轮子刚刚停下,将军部长的双脚就已经踩到了井台。
“部长啊!部长您怎么来啦?!”工人们先是一楞,继而欢呼起来,纷纷围聚过来。
“我来看你们哪!”将军部长抬起左腿就往钻塔井台的甲板上迈。
“哎哎,部长别上来,小心滑倒了!”工人嘻嘻哈哈、喳喳呼呼地又想挡住部长,又想拉他上去。而他们发现挡是不可能的,于是干脆扶住部长的胳膊拉把到了又滑又冰的井台上……
有人发现,他们揪住的是一只空空的胳膊:怎么回事?他们惊愕得张大了嘴巴,又不敢吱声。
“部长在长征路上打仗打掉了一只胳膊。”有干部轻轻向楞在那儿的工人们说了句耳语。
工人们顿时更加肃然起敬。
“来,我们都握握手!”余秋里将右手伸向每一位正在井台工作的工人和技术人员。
“小心哪余部长,您的手没戴手套,可千万别碰上铁器,那样会撕掉皮肉的!”轮到与一位青工握手时,那青工缩回手,这样说着。
余秋里一楞,然后拉过那青工背过的手——那手戴着厚厚的像盔甲一般的大手套。余秋里想脱去青工的手套与他握手,但没有成功。
“部长您别动,我自己来。”青工慢慢地脱下手套,露出裹着纱布的手。
“怎么,你的手受伤了?”余秋里赶紧将那只裹着纱布的手放在自己手心。
“我就是刚到井台时不知这儿的天会凉得这么厉害。有一次换钻时,没顾上戴手套,去摸了一下钻杆,就给撕下了一块皮……”青工不好意思地说。
余秋里不无心疼地问:“很疼吧?”
“不疼!”青工挺挺胸脯,笑上露出孩子般的稚气。
余秋里转过头,对井台的干部说:“咱们来这儿工作的同志不少是南方人,他们不知道北方到底有多冷,千万要告诉同志们在冬季施工的注意事项!”
“是,我们一定注意。”
“这儿真是奇冷呵!”余秋里这回真开始感叹了。他看到井台上刚刚泼上的热水,仅仅冒了几丝白烟就变成了硬棒棒的冰叉。再看那铁塔四周的帆布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冰凌,阳光一照,如同瀑布一片。再看看零下二三十度下工作的工人们,因为不停地提钻下钻,那泥浆劈头盖脑的到处飞溅,于是他们的身上个个都像穿了厚厚的大盔甲……
“辛苦啊!辛苦!”余秋时一次次地喃喃着,脸上开始凝重起来。
“晚上让同志们多吃点热乎的东西!”余秋里对随行的干部叮咛一句后,又高声地问工人们:“同志们,你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工人们一下楞了:什么日子?好像离新年还有几天嘛!是啊,12月26号,啥日子?
“对,今天是12月26日。是我们的毛主席的66岁大寿日子!”部长说。
井台顿时欢腾起来,嘻嘻哈哈地你一言我一语地:那今晚我们吃面条!庆祝毛主席生日!
余秋里笑了,大声说道:“对,我们吃热面条!吃长寿面,一是祝毛主席健康长寿,二是为我们在松辽大地上找到大油田!”
这一晚上,凡是余秋里过去的那些井台,全都吃上了热腾腾的面条,有的井台还弄了些酒。大伙儿吃得非常开心。
这一幕远在西子湖畔的毛泽东并不知道。他正在和身边的一帮秀才们读书,读《政治经济学教科书》。参加读书的有陈伯达、胡绳、邓力群、田家英。从十二月十日开始就读了,而且一直读到新年的二月九日,前后历时两个多月。“26日,是毛主席六十六岁生日,也没有中断读书。只是毛主席要我们读书小组的几位同志同他一起吃晚饭。客人只请了当时在浙江工作的江华及其夫人吴仲廉两位。江华是井冈山时期的老同志。饭后,毛主席赠给每人一册线装本《毛泽东诗词集》和他当时写的两首词作为纪念”(《毛泽东传》第1037页)毛泽东是个大诗人,他的诗充满了政治家的胸境与情怀。他曾说过,自己的许多诗句是他对当时时势的一种抒怀。在他并不多的诗词中,他比较喜欢那首《念奴娇。雪》——
北国风光
千里冰封,
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
……
数风流人物
还看今朝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银光冰封的大同镇的一间土坯房子的门外,一位胖墩墩的小伙子迎面啸啸北风和扑面打来的飞雪,高亢地咏吟着,仿佛这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顶立在天地之间。
“杨技术员,你还在‘数风流人物’啊!”有人在门口大声叫道。“快进屋开会吧!一会儿余部长又要来问我们问题了!”
被称为“杨技术员”的吟诗者似乎诗兴未尽地闭上眼睛,然后深深地吸上几口带寒的新鲜空气,转头钻进那间低矮的小土坯房。
土坯房内,与寒气逼人的外面截然相反,里面热气腾腾——而热气来自二三十名男男女女的年轻人的情绪与干劲。他们都是地质技术人员,中间有早一两年前就到这儿的“老松辽”,也有刚刚从西安等地质调查队过来的新同志。一块由七八米长、一两米宽的木板钉成的“办公桌”四周,围聚着这群热血青年,他们指指点点着铺在“办公桌”上的那张地质图,在热烈地讨论着,争执着。那是一张张被喜悦兴奋着的脸,那是一串串被光明曙光映红的脸。
这时,石油部的几位大专家相继进来,他们是翁文波、童宪章、张文昭、姜辅志、邓礼让等人。
“继良,听说上次你乘飞机上天,人家驾驶员就是不让你上啊!”精瘦的翁文波笑咪咪地拍拍胖子杨继良,打趣地问:“你是吃什么山珍海味,长这么胖嘛?”
杨继良不好意思地:“翁先生,我、我喝白开水也长膘呀!”
翁文波随手拿着桌上的放大镜,朝杨继良的胃部照了照,然后一本正经地:“那就是你的体内Wachine太好了!”
“哈哈哈……”屋内顿时响起一片欢笑。
杨继良不好意思地:“翁先生,你的英语太好了,我虽然也在大学里念过几本英语书,可像Wachine——‘机器’这样的单词也忘得差不多了。你给我们传传经,怎样才能把英语单词跟我喝凉水一样长到我身上来嘛!”
“这好办。”翁文波立即一口吐出一连串英语。
“好——”技术人员和专家们立即报以热烈掌声。
“翁先生真了不得。能把《巧克力兵》一口气背得滚瓜烂熟。”几个女技术员敬佩地在一边窃窃赞言。
“又是翁文波同志在进行英文讲演吧!”门口的草帘被揭开,余秋里部长进来了。
“余部长来啦!”小屋子顿时欢笑声嘎然而止。原先七拐八扭的青年人们立即挺直腰板,全体站立起来。专家们跟着起立站正。
“哎坐坐坐——”余秋里脱下大衣,摘下帽子,一屁股坐在胖子杨继良的身边。那只空袖子正好碰在杨继良的右手,这让青年技术员有些敬畏:独臂将军,果然是啊!
杨继良瞅着那只空袖子出神。
“哎,年轻人,你来谈谈对松辽的看法?听说你还是松基三号井的设计者之一呢!怎么样,对松辽找油的信心如何?”余秋里发现了身边的杨继良。
“噢。”杨继良一惊,立即站起身,大声道:“我太有信心了!从现有掌握的地质资料看,松辽一定是个大油田!”
余秋里笑笑,又转头问其他人:“你们觉得怎么样呢?”
“肯定是个大油田!余部长。”一个快嘴的女青年说:“一亿储量保证没问题!”
“不止不止,一亿储量肯定不止。我看至少有二十亿!”
“二十亿呀?”余秋里张大嘴盯着说“二十亿”的那位眉清目秀的小伙子。
小伙子一般初生牛不怕虎的劲头,朝自己的部长肯定地:“对,我看二十亿储量没有问题!”
二十亿储量是个什么概念?就是二十个当时全国最大的克拉玛依油田,就是世界级特大油田。
小伙子的惹得满堂大笑。余秋里也笑得合不拢嘴,他打量了一下小伙子:“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多大了?”
“嘻嘻,余部长,我叫王玉俊,北京石油地质学校。刚毕业,今年20岁。”
“好么,玉俊同志,如果这儿真是你说的那么多储量,我就封你为石油部总地质师嘞!”余秋里的话再次引得满堂大笑。
小伙子这回脸红了。其实,一年多后,通过进一步的勘探调查,松辽的储油量远远超过了20亿吨这个数量。当然,余秋里在获得如此巨大的一个已经控制的世界级特大油田的储量后,并没有兑现给王玉俊小伙子提拔为“石油部总地质师”的承诺。但可以看出,余秋里开始对松辽地底下的情况到底是个什么样,他一直是慎之又慎。
自从松基三井号出油后,地质部在扶余3号井也打出了油,而此时石油部上下都沉浸在“松辽大发现”的喜悦之中,尤其是那些参与现场勘探和地质调查的技术人员们更是一口啃定松辽会是个大油田了。但此刻只有一个人的头脑异常清醒,他就是部长余秋里。
“同志们,这些天来,我跟大家一样,心情是很高兴的,看到松基三井出了没,谁不高兴?要说高兴我是最高兴的一个。但我又一个最高兴不起来的人!为什么?” 土坯房子里,正当前线将士和技术人员都在为眼前的光明前景喝彩时,部长余秋里竟然来了这样一个硕大的问题。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变得紧张起来,连翁文波这样的大地质学家都感到惊愕。
“是啊,为什么呢?”余秋里抬起右胳膊,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额头,神情凝重而有严肃地扫了一遍屋子里的所有技术人员。突然他的右臂从空中猛地落下:“因为在大家一片喝采声中,我要提个反面的意见,这个意见就是过去石油勘探的经验和教训告诉我们:一口井出油并不等于是一个构造的出油!几个构造有油并不等于连片有油!一时高产并不等于是能够长期高产!”
哇,多么精彩的经典话语!多么深刻的哲理睿智啊!
有人统计,一个普通人一生所说的话大约在十亿条左右,可多数人的话可能找不出几句是独创的和能够流传下去的;但有的人则不一样。这也是伟人和普通人、智者和愚者之间的差异所在。
毛泽东是伟人,是理论伟人,他的哲学著作和诗文很许多是中华民族历史里永远可以留传下去的经典语录,比如“为人民服务”、“实事求是”等等;
邓小平是伟人,是实践的伟人。他不像毛泽东那样有等身的哲学著作和诗文,但他也有几句经典语录让我们永远记住他,比如“发展是硬道理”、“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就是好猫”等。中国改革开放二十多的的巨大成就或许就是因为遵循了邓小平同志的这一两句经典的理论思想,才有民族崛起的一个辉煌阶段;
余秋里不是毛泽东式的大理论家,也不是邓小平一样的中国改革开放总计划师。但余秋里之所以后来被人们一提起中国的石油就首先想到了他这么个“中国石油之父”人物,是因为余秋里不仅用军事家和政治家的伟大气魄与胆识,领导了后面我所要生动形象叙述的像大庆会战那样一场又一场艰苦卓绝、成就巨大的石油战役,更重要的是他给中国石油工业留下了永远无法替代和抹去的精神遗产和可以传世的战略指导思想。
“一口井出油并不等于是一个构造的出油!几个构造有油并不等于连片有油!一时高产并不等于是能够长期高产!”这短短三句话,比起大地质学家们的鸿论巨著,比起世界石油勘探学的教科书,它也许太短太短,但在我与所有而今仍然活着的地质学家和石油专家们的交流中,没有一个敢否定余秋里这三句话是与任何一部经典的地质学教科课和石油勘探学著作相等身的经典之经典。
难道不是吗?这三句话中所包含的地质学和石油勘探学的深刻性、辩证性,还有什么更经典的话可以概括和取代的呢?
没有!
同样,这三句话中还深刻阐明了人与自然之间相互认识与理解的哲学关系,而且它还揭示了科学与自然之间的均衡性和不均衡性的统一问题,以及它们之间必须共同遵循的基本规律。
十年前,我在采访黄汲清和翁文波这样的大地质学家时,这些大师们就出口诵颂过余秋里的这三句话,并称其为“大哲学家的科学语言”、“石油学的战略与战术的经典思想”。
十年后的今天,我在走进运用卫星等高尖端技术进行地球勘探的石油科学研究机构时,年轻一代的石油专家们仍能熟诵余秋里的这三句话,并作为“找油哲学经典” 或“座右铭”信条,压在自己办公室的玻璃板下。
在40年前的那个冰天雪地的土坯房子里,这三句话是余秋里从心底迸发的,因此落地有声,振耳发馈。这源于他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和从事军队政治工作多年的高级领导者,在来到石油战线后所经历的那些包括川东会战在内的失败教训和对克拉玛依、玉门、柴达木油田的成功开发的全部认识和思考的结果。
我们现在毫无疑问地应当批判和纠正1957、1958年间毛泽东错误发动的那场“反右”运动。但当时要“反右”的原因之一,确实有一些旧知识分子对共产党执政治国冷眼相待,甚至公开瞧不起。石油系统难道不是这样吗?同样有这种现象存在。专家和学者中有人就是瞧不起“走雪山、过草地”的人能领导找油科学战斗,认为他们只是些只会喊“同志们冲啊”的老大粗或鲁莽的军人。
余秋里让他们重新认识了什么共产党人和共产党的领导者。
“同志们,你们的热情,你们的干劲,你们现在所向我报告的每一个新情况,都让人激动、高兴,但我请大家冷静和清醒地认真想一想:这松辽到底是个大油田还是小油田?是个活油田还是死油田?是好油田还是坏油田?”余秋里说到这儿又把话顿住,然后目光从翁文波开始,一直转到那个开口说“二亿吨储量”的小伙子身上。那目光是急切的、期待的,更是鹰鸷锋利般的。
没有一个人敢回答得了将军部长的话。也没有一个能回答得了将军部长的话。
余秋里收回鹰鸷锋利的目光,投出温和恳诚的目光:“所以,同志们务必保持清醒的头脑,继续做更加深入、更加细致的工作!”
土坯子小屋里静得出奇,那些平时高谈阔论、开口信河、慷慨激昂的技术人员们像换了个人似的,谁也不再开口,一个个低着头,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当时我们听完余部长的话后,每个人的心头,都像被警钟狠狠地敲打了一下。大家顿时清醒起来,而且这样的清醒让我们始终保持了一辈子。中国石油工业的之后五十年发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和发展,应该说,余秋里同志这三句话中所包含的精神遗产是实在太丰富了,它让我们学会了科学辩证法,学会了处理人与自然、人与科学、科学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也更学会了怎么做学问和做人的道理。”当年亲耳聆听余秋里讲话的现今大多是中国科学院和中国工程院院士的技术专家们无不如此感慨地向我表达过这样的心声。
翁文波为首的技术人员们在余秋里那番话后,没能回答出来,是因为他们陷入了技术程序的难题之中:要搞清地下的储量,纸上谈兵解决不了问题,只有靠打深井,而且要打得准确。可是打一口深井至少需要几个月的时候,因为打井过程中都有取岩芯和试油,同时每口井都需要几百万元的费用,这都是余秋里部长不是愿望那样做的,他愿望用最少的代价、最短的时间获得地下的真实情况。这是技术人员无法解决的事,但松辽找油战役打响之前又必须解决这些问题。
精道地质和物探的翁文波苦思冥想,仍然不得要领;
李德生才思敏捷,但就是不愿多说——他的心里多少留着川东会战时因为多说话而受到判的阴影。
张文昭此刻正在盯着前期布置的60几口井的勘探任务已经够忙乎的了。
办法总是有的。办法需要靠打破思想束缚,其实解放思想的行动在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上有过无数次成功经历。只有不同时期叫法不同,余秋里执帅石油工业时,他管解放思想叫做“开动脑筋,多想点名堂。”
脑筋动到了家,名堂就自然而然出来了。
余秋里自26日来到松辽后,白天一个一个的机台跑,晚上又整休整休的找人谈话,倾听技术人员的意见,与他们一起研究分析。“他简直就是一台机器,你不让他停下来就永远会转下去。”现今也已变成“老爷子”的王玉俊谈起当年的余秋里时如此说。
专家们谁也解决不了的问题,最后还是余秋里解决了。
“时间紧,布井又那么多,靠常规等一口口井取芯打完再试油,显得我们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至少一两年以后吧?”这回余秋里把技术员召到自己的“部长临时办公室”——那是当时大同镇最“豪华”的地方,镇政府后面的一排“干打垒”——墙是土块打的、屋顶是高梁秆或用麦秸杆铺垫再压上厚厚一层土的那种只比人高出半个头的土建筑。
屋子里烟雾迷漫,技术人员们整整齐齐地围坐在几张长条木椅上,面对着坐在木椅上的余秋里。只见他盘着双腿,抽着烟,态度似乎比平时亲和与恳切得多。
“按照世界上找油的基本规律看,一个大油田从发现到搞清它的储量至少得三五年。这也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才能做得到的。”翁文波回应部长的话。
“是么,三五年我们哪受得了!”余秋里“噌”地从炕上跳下来,把手中的烟蒂往脚底下一搌,然后在烟雾腾腾的低矮的小坯房里来回走动起来。
技术人员们的目光随着部长的身影移动。那些年轻一点的同志则把眼睛停在那只“嗖嗖”生风的空袖子上,内心泛起几丝敬意和畏惧。
空袖子甩着甩着,在那幅墙头挂着的松辽石油地质勘探图前缓缓停下……
呵,密密麻麻、横七竖八的线条和曲曲弯弯、形状各异、颜色别样的地图!将军部长的眉睫紧锁:这家伙跟打仗的军事地图真不一样啊!军事地图多好——敌我双方,清晰明了。进攻箭头、阵地区位,指挥棒所指之处,便能听到千军万马的车轮与马蹄的隆隆响声。这家伙地质真是复杂,密密麻麻的像理不清的乱丝,叠叠重重的像翻不完的奇书。布下的几十口勘探井,在庞大的图纸上显得孤孤单单的,如同撒在一张大贴饼上的几粒芝麻粒……
“星星点点,点点星星喔!”空袖子甩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同志们,你们都是专家,我们能不能采取些打破常规的勘探方法,争取更快的时间完成勘探任务,摸清这个‘敌人’的底细?”
技术人员们面面相观,还像前一晚上一样,不能也不敢回答如此的问题。
不过这回有人把皮球踢回了余秋里:“比如呢?”
“比如我们能不能将所有布下的勘探井分为三类:一类井只管往下打,不取芯,把电测、综合录井的资料搞好,争取最快时间掌握控制含油层就行;二类井则在油层部位全部取芯,以掌握油层特征,为计算储量取得可靠资料和数据;第三类井是在构造的边缘打深井,以便通过分组试油等措施,确实油水的边界到底在哪里!最后再把这三类井所取得的各种资料合在一起,相互验证,这样是不是也可以达到你们地质勘探教科书上的技术要求,从而获得了解这一地区的油层和圈定含油面积之目的了?你们说说,这样做行不行?是不是可以同样达到我们想达到的目的?”余秋里这回说完,没有用他那双鹰利的目光射向现场的人,只是顺手操起烟盒,然后划燃一根火柴,悠悠闲闲地点着烟卷,深吸一口,又吐出一缕烟雾,像是在自问。
“我看可以!”突然响起一个年轻而响亮的声音。
余秋里的眼睛一亮。他在寻找是谁的声音,但没有找到。大概这个声音自知这种场合上有些底气不足。
“翁文波同志,你说呢?”余秋里把皮球踢到技术权威那边去了。
“不,非常好(英文)!”翁氏冒出一串将军部长听不懂的话。
“呃?呃是什么意思?”余秋里追问。
“呃是英文的不字?”有人抢了一句。
余秋里的目光直逼翁氏:“嗯?你是说我的意见不行?”
翁氏急了,站起身来:“不余秋里。我、我是说你的意见不仅可以,而且非常好!”
“真是这样?英文也这样说?”
“是的。”
“噢——你的英文太流利了。不过,还是让我吓了一跳。”余秋里长喘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然后转向其他技术人员:“你们是什么意见?”
此刻的“干打垒”里,气氛一改沉默,顿时活跃异常。
“好!我看余部长的意见完全可以!”
“是嘛,我们的勘探目的就是为了查清油田的情况,这样干省时省钱又能达到目的!从松辽整体的勘探看,也是符合技术要求的!”
“行,我看行。”
余秋里“嘿嘿嘿”地笑个不停,但手将一包“中华烟”甩给那些抽烟的人,然后说:“我是外行,你们回去好好再研究研究。张院长,这个任务交给你了!好,今晚我们就说到这儿。现在散会!”
翁文波等专家们带来全新的问题,颇为兴奋地边议论着出了门。石油部科学研究院院长张俊是最后一个离开余秋里屋子的,他似乎还有什么问题想问问部长,但见余秋里已经转过身去,眼睛又落在地图上,便打消了念头。
第二天,余秋里又是一整天的跑野外,转机台,找人谈话,在那个冰天雪地里与工人和技术员们滚打在一起。
“余部长!余部长!”余秋里刚刚从井台回到大同镇那个“豪华”招待所,胖子杨继良和张文昭兴冲冲地揭帘而进。他们一边吹着寒气,一边迅速解天手中的一张图纸,异常兴奋地说:“快来看看地质部长春物探大队的同志刚刚送来的大庆长垣地震构造图!你看你看——”杨继良口快地指着那张1/100000比例的地震图纸,将手指滑向北边的那片广阔的地区:“这儿,这儿的地震显示,还有三个大约有一百至数百平方公里面积的大地域我们还没有布过一个钻孔,而地震资料显示那儿的储油构造比我们原先估计的南边这一带要丰厚得多……”
余秋里两眼看着图纸上那片叠叠重重的波纹形曲线——那波纹形曲线组成的图案好怪喔,余秋里看着看着,用手一指:“这玩艺跟王八盖子一样嘛!”
杨继良和张文昭笑了:可不,那地震图上显示的大庆长垣构造可不跟甲鱼的背盖儿一个形状嘛!“余部长真会形容!”俩位年轻的技术专家已经觉得将军的那只空袖子并不生畏了,而且多数时候还特随和与亲近,跟农民伯伯似的。
“你们的意思是北边还有更大的储油区域?”余秋里的右手掌压在“王八盖儿”的北边那一片,眼里闪闪发光地询问。
张文昭连连点头:“没错。地震资料显示储油构造,是目前我们侦察地下情况最先进的技术手段了。你看,图上现在除了南部构造这一块外,我们通过这图可以清晰地看出北部杏树岗、萨尔图和喇嘛甸这三个高点,它们不但重磁力、电法显示的轮廓和高点吻合,而且这些构造的范围和高点的位置也清清楚楚。”
余秋里听完俩位年轻专家对地震资料图的一番解释后,几乎将整个身子全都卧在一米多长的图纸上,嘴里还喃喃地不停叨唠着:“真得好好谢谢地质部,谢谢地质部的同志们”。那一刻,余秋里的心潮澎湃,后来在将军自己的回忆录里我看到他用了八个字:“兴奋不已,彻夜难眠。”我知道像铁铮铮的将军这样身经百战的人,一生中很少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自己某一刻心情的。但此刻将军用了。这与大庆油田这一伟大发现的历史阶段有关。
我们知道,人们现在通常把松基三井出油当作一个标志。其实大庆油田的发现有过几个重要历史阶段,最早的贡献,应该是李四光、黄汲清、谢家荣、翁文波等对陆相生油的理论诞生,并由黄汲清、翁文波他们几个正式圈定松辽找油的地质构造图;其次是松基三井出油。而紧着关于大庆油田是个大油田还是小油田?是个好油田还是差油田?是死油田还是活油田这样一个决定大庆油田前景的关键性时刻。毫无疑问,中国石油工业史和许多当时人都证明,余秋里在这一关键时刻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有人形容余秋里在这一时刻对大庆油田的贡献,如同毛泽东当年在“遵义会议”上的贡献一样。而我看完众多原始记录资料、走访石油战线的不少老同志后,所得出的结论也是完全相符的。
卧在那张地震图上的余秋里不能不激动!他是个国家的部长,他又是个军事家,当他看到松辽大地下隐藏的石油资源不仅证实了他们原先的估计,而且比他们原先估计的要大出不知多少倍!这能不激动吗?那是真正可以让一直戴在我们中国人民头上的那顶“贫油”帽子扔进太平洋的天大喜事呀!而且余秋里还比别人特别多了一份高兴——他看到地震图上所显示的那个萨尔图构造正好有条从滨洲铁路横穿其中。一旦萨尔图构造富油层成立,那对开发和外运石油起多么作用啊!别人不知道,他余秋里知道啊:周总理为了把几千里之外的玉门、克拉玛依和柴达木的原油运往内地和南边,不知花了多少心思,而且成本太大了!如果地处东北部的大庆油田是个油田,那对国家建设该是多么大的一个福音嘛!不等于好像在建设工地旁边有个大油库呗!想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去放阀门就是了!
这一夜,余秋里没有睡,“大中华”抽掉了两包。而在这烟雾腾腾的“干打垒”里,他已经为未来的大油田孕育了一个伟大决策……一清早,余秋里就让秘书把张俊和李德生叫到自己的房间。
“北边的构造显示告诉我们,那儿值得去大干一番。因此我考虑咱们把原来的勘探作战方案作些调整,在北边三个构造的高点上各定一口井,立即着手进行‘火力侦察’,彻底把这王八盖子底上的储油情况弄它个明白!你们看怎么样?”余秋里今天说话时,像扫机枪似的,用的也都是一串串军事术语。
“我看行!这个设想可以用绝妙来形容!”一向用词严慎的张俊这回也用了夸张语。
“你呢?李德生!”余秋里喜欢这位曾经批评过的年轻人。
李德生不知什么时候也学起了将军喜欢用手指在图纸上指指点点的习惯,只见他在三个构造高点画了一个三角形后响亮地回答道:“余部长,这回我一百个赞成你!”
余秋里的右巴掌一下重重地落在年轻人的肩上,不无信任地:“谢谢。”又说:“既然这样,我把这三个井的设计任务交给你了,得用最快的速度搞出来!一会儿就去!张院长你看可以吗?”
张俊:“可以。”
“是!部长你放心!”李德生从去年说听余秋里在克拉玛依现场会上多次在公开场合向他道歉川东会战时的事后这位年轻人心存感激之意。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不仅没有在“反右”那场政治风暴中被人划到“阶级敌人”的行列,而且一个堂堂的大部长竟为了他这样一个小小的年轻技术人员,还要几次当众向他陪礼道歉,他李德生心想在这样的领导手下干,自己还有什么可不拼出命来工作和报国的呢?李德生刚要出门,又被余秋里叫住。
“你叫邓礼让一起去,井位一旦定下,就让他立即调钻机去开工!”余秋里以军事作战的方式命令道。
“是!”李德生什么也学会了军人一样的战斗作风了?
漫漫风雪里,李德生和邓礼让带着一个测量小组,驶车从大同镇出发,一直向北边大草原穿越。那一望无边的雪地里,他们连口冰水都顾不得往嘴里塞。第一口萨尔图高台子上的探井很快确定,当时定名为萨一井,后重新排序叫“萨66井”——现在史书上的叫法都为“萨66井”。该井定在萨尔图镇以南、大架子屯北一公里左右的草原上。李德生刚把井位确定,邓礼让就调来32149钻井队。而李德生则带着测量小组,继续沿着冰天雪地向北前进,目标是安达县义和乡大同屯南1.5公里的杏树岗构造高点,又在这儿确定了第二口——杏66井位。随即他们又继续向边,到达喇嘛甸构造高点的那处距卅嘛甸镇红星猪场北一公里半左右的地方定下“喇72井”。邓礼让紧接着又先后调度两次钻井队奔赴后面两个井位……
这是一场真正军事行动式的“火力侦察”,更是石油史上重重墨的一笔。因为最早的松辽普查勘探工作一直在是原长垣构造的南部地区的葡萄花高台子上,松基三井就是在这个构造上。按照一般的勘探程序,一个地区打出见油井后,都是采用十字剖面布井办法,以2公里左右的井距依次向左右展开勘探,以其方法一面扩大侦察地下储油面积,一面探明油水边界在何处。现在余秋里完成打破了常规,他让李德生、邓礼让定下的三口井,从松基三井所在的大同镇一下甩到“王八盖子”构造的北边150多里外的萨尔图和喇嘛甸子那儿去了。在石油史上是没有的,这也是只有余秋里这样气吞山河的军事战略家才能想得出的决策。
关于李德生和邓礼让定井位和调度钻机上马,我在上面说得很简单,其实这三口井尤其是后来搬迁、施工等都比较复杂艰苦,正如杨继良回忆的那样:“当时钻机的搬家安装,除了缺少大型运输和起重设备外,许多器材设备也比较困难。其中安装较迟的一些井,为了开钻配泥用的水都成问题。一般在探井旁边要另外钻一口水井。有的探井为抓紧开钻,就用人拉、车推到附近的水泡子中运来冰块,等融化后再配泥浆,或是组织机关和后勤人员一起动手,用扁担挑,用脸盆端。这样,硬是要配出几十立方米泥浆来保证开钻……”
杨继良是地质工程师,他描述仅仅是配泥浆这样的技术困难,其实当时开钻打井遇到的问题何止这些?冰天雪地里,光是晚上睡觉的问题都没法解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井位都是在荒无人烟的草原上。吃饭更是个大问题。
“你们机关的统统下到一线去!你们现在吃什么、睡什么,钻井队就也要吃什么,睡什么!”余秋里走出他的“豪华”住所,一个草帘子一个草帘的揭着,让住在老百姓牛棚马厮里的“石油部松辽石油勘探局”机关干部们上前线支援钻井队。其实那会儿松辽石油勘探局有啥个机关?但大家清楚,余部长上大同镇住的“豪华”间是啥嘛!
一张硬炕,一床棉被,另一条木长凳,不就是这些嘛!
那会儿的干部和群众的觉悟与思想境界,真的让我们现在的干部和机关人员感到汗颜。那会儿人们不讲价钱,更不讲你的我的,能为国家早日找出大油田,就是让他们去死,他们也会义无反顾。
这是余秋里带出来的队伍——一支不穿军装但保持军队作风和传统的钢铁队伍。这支队伍的作风和传统一直保持着,在今天也没有多少改变,只是我们没有多少人了解中国石油人而已。
中国石油史上著名的余秋里“三点定乾坤”故事就是上面叙述的事。之后,在三口井分别获得了高产油。第一口“萨66号”井,于1960年2月20日开钻,很快见了油层,3月13日完井,初试日产量达148吨。如此高产量油井,如此厚的油层,如此好打的油井,在中国石油勘探史上也是第一次。出油那天,工人们简直发狂了,他们说自己真的掉进油海了!喜讯传到石油部时,六铺炕的那栋石油大楼一片欢呼,人们都在感叹说着:“没想到!没想到!”似乎说一百个、一千个 “没想到”还不过瘾。是啊,太大的惊喜之后,除了用“没想到”三个字外,你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形容词呢——作家们?
继“萨66井”踩到富油区后,在杏树岗构造上的“杏66井”也于1960年4月19日喷油,日产27吨。最北边的喇嘛甸子构造上的那口“喇72井”更是让余秋里和石油部上上下下美滋滋了好几天,因为那口井日喷油高达174吨!
至此。那个“王八盖子”一样的大庆长垣构造正式被确认是富油区,而且是个世界级的大富油区。
这是一个让余秋里激动不已大“金娃娃”!
这是一个让全中国人民激动不已的大“金娃娃!”
让我们暂时还继续回到余秋里派李德生和邓礼让出去布置井的时间。
1959年12月30日下午两时,这是余秋里来到松辽后的第四天,一切战略布局确定后,同时也对前线情况熟悉后,现在将军要作次正式报告了。
对象是参加松辽勘探工作的石油部在大同镇地区的所有井队、车间以上的干部。这4天里,余秋里加起来没睡上10个小时的觉,一直处在紧张和高亢的情绪之中。今天的会议上,他依然精神抖擞,风纪扣扣得整整齐齐在正式场合,他余秋里一生不马虎,别看他在家里赤着身子、穿个大裤衩到处溜达,可一出门从来不含糊。
军人就得像个军人的样。那是一种力量的象征,一种作风的表现。当了部长不再穿军装了,可他始终以一个军人的形象出现在人们的面前。
现在开会了。他以一副将军的姿态,健步走向会场。
嗯?这是什么会场嘛!将军部长来大同镇4天,似乎还是第一次注意这个小镇:冷冷落落的一条百米小街,两边没有一间像样的房子,更不用说有半间楼房了。所有的房子全是土垒的那种又低矮、又没屋顶的泥棚棚。秘书说了,今天的会是在镇上的一个剧场举行。
北大荒上的一个公社小镇还有剧院?将军部长迎着呼啸的北风,走到公社招待所对面的那排泥垒平房门口,用手揭开一块棉布做的门帘,往里一看:嚯,这就是剧场啊?黑洞洞的连个电灯泡都没有嘛!
“余部长来啦!”
“余部长好!”
“好好!大家好!”余秋里看到满屋子的人站立着向他鼓掌欢迎,这让他格外高兴。虽然他和他们中间大部分人刚刚才认识,但这就足够了。
因为这是他的队伍,他的将士们!松辽找油的先头部队!
在主席台前的木凳上刚刚落下屁股,余秋里心里就在想今天讲些什么呢?当然是鼓劲了!这几天在一线看到自己的勘探队伍不断取得找油的进展,尤其刚才听张俊院长说,李德生他们已经把北边的“萨66井”、“杏66井”和“喇77井”都已定下,而早先在葡萄花构造上的那几十口井又日见进展,能不心头喜气洋洋?别开局面的1959年即将过去,全面见成效的新一年即将开始,该给大家鼓鼓劲了。战斗队伍要有战斗力,就得不断鼓劲,不断锤炼他们!这一点将军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在石油部上上下下也只有他最清楚。
“同”余秋里坐正位置,刚想张嘴先向诸位问一声“同志们好”,却被坐在第一排那个胖墩墩的年轻人的一脸眯眯笑的样儿愣住了:这不是刚才给自己送“葡20 井”岩芯资料的小杨、杨继良地质工程师嘛!是他。
余秋里一下火了,声音严厉得很:“你这个年轻人怎么搞的嘛!”
方才还有说有笑的会场一下静了下来,后面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部长在教训前面的人,便往前拥着看热闹……
杨继良!是杨继良地质工程师撞上将军的枪口了!有人幸灾乐祸地悄声私语着。
手里拿着钢笔、一心准备坐在第一排好好听部长讲话的杨继良见部长盯着自己在问“你这个年轻人怎么搞的嘛”时,他杨继良蒙愣了:“怎么啦部长?我哪儿做错了?没有呀!我坐在这儿什么也没做嘛!”
“你自己看看,什么军容风纪!”将军显得有些怒嗔。
军容风纪?杨继良被问得莫名其妙:什么是军容风纪?地质教科书上从来没有这样的名词嘛!军容风纪?杨继良始终想不出来,只好可怜巴巴地看着台上一脸怒容的部长。
“你挺帅的小伙子,扣子掉了也不知道钉一钉,鞋子破了也不补!头发长了也不剃你这样,往大街上一走,人家还不把你当成叫花子?哪一点像我们的队伍?”
杨继良终于明白了:原来部长批评我这身打扮呀!可不,胸前的两个扣子绷不住他的一身天生肥肉,大棉鞋什么时候也张着嘴,衣服裤子来到这儿几个月了也没有换过这不能怪我,一是太忙顾不过来,二是我媳妇跟我一起从西安来松辽后局里说没有条件给安排一起生活嘛!再说,你部长不是一向提倡“知识分子工农化”嘛!嘻嘻。
“你还笑!笑什么?”不想台上的人大发雷霆起来,“像你这样的队伍能打仗吗?能打胜仗吗?不能!没有严格的作风和端正的仪表,就是没有战斗力的表现!你自己说说对不对?”
对?还是不对呀?没有当过一天兵的杨继良哪想得出这样的结果嘛?你要问他什么构造、什么地层,他可以滔滔不绝给你讲三天三夜,可这军队的事我哪知道嘛!杨继良从来没有这样窘过,那张本来很可爱的胖乎乎大脸,此刻又可怜又滑稽。
“你走吧!”台上的人竟然一挥手责令他离开会场。
杨继良没想到问题竟会这么严重。无奈,他只得灰溜溜地低着头,向门外走去。当揭开那块大棉帘时,他转头朝台上的人定神看了一眼:是啊,人家大部长,年纪也比自己大近一倍,而且又是少一只胳膊,瞧人家穿得整整齐齐、有模有样的。
年轻地质工程师自愧不如地飞步回到宿舍,翻开那只从西安带到松辽的木箱子,捣鼓了半天也没找出一件像样的衣服,气得他狠狠一脚将那木箱踩成个扁疙瘩。这可怎么办?还要听报告呢!这余部长今天的报告可不是一般呢!杨继良想了想,也没想个啥招。干脆,挨批就批吧!报告不能不听!
一溜烟,年轻的地质工程师又回到了小剧场,又重新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上。
这回台上的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一个“军容风纪”不整的人就坐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正在忘情地挥动着右手,声音震天地演讲着:
松辽是我们的希望,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希望!我看我们就要在这儿抱个大“金娃娃”了!同志们有没有决心呀?
有!惊天动地的回应。
好嘛!有决心……
就好!我们就是要有一个朝气勃勃的精神面貌!就是要有冲天的革命干劲!我们的主席早就说过,人就得有点精神,没有精神的人是干不出什么名堂的!没有干劲的人,半点马克思主义也没有!我们就是要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就是要干出大名堂!干出让全世界都感到震惊的大名堂!
“干出大名堂!”
“向毛主席报喜!”
“向全国人民报喜!”
“向新年报喜!”
“……”
“当!当当!”正当大同小镇的那个小剧场里的几百个人跟着独臂将军高呼阵阵口号时,北京新建的电报大楼已响起新年钟声……
“报告部长,北京来电,请你立即启程到上海参加重要会议。”秘书送来一份由黑龙江省委转来的中央办公厅通知。
余秋里抬起右腕,借着马灯光亮看看表:嚯,12点01分。
新年到了啊!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立即出发!”他站起身,没有一点含糊。
可是秘书急坏了:往哪儿出发呀!黑龙江省委从哈尔滨来电特意说,希望余部长能在元旦清晨赶到哈尔滨,然后再跟他们省委主要领导一起乘车途经北京再去上海参加毛泽东主持的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从大同镇到哈尔滨有两三百公里,那一路弯弯曲曲的土公路,又盖满了厚厚的冰雪。就是白天也没有人敢开这么远的路,何况现在是深更半夜!
这可怎么办?
省委一名送中央通知来的副秘书长悄悄对余秋里的秘书说:“省里知道余部长可能坐汽车赶不到哈尔滨,就让我来协助当道拦一辆火车让余部长准时赶到哈尔滨的。要不我们还是上离这儿最近的让湖路火车站去看看?”
“现在去能有啥车子过嘛?”秘书问。
副秘书长说:“我打听了,说正好有一列拉煤的货车要在小站上停一下。”
“你是说让首长搭货车走?”秘书瞪大了眼睛。
副秘书长不好意思地:“没办法,只有这趟车。”
秘书为难地把这事只好报告自己的首长。
“很好嘛!是个机会!走,搭火车去!”余秋里二话没说,拔腿就走。
小车站也真够小的。连站长在内共3个人。站长一听是部长搭停在他站上的货车,又是激动又觉此事非同一般,于是亲自举着小旗,吹着哨子,有模有样地笔挺站在不足50米的站台上,看着列车徐徐驶出自己的小站,目送着共和国的一位部长远去……
惨了。上了货车秘书才叫苦不迭呢!他真想把省里那位副秘书长骂个狗血喷头,可人家也是好意,希望余部长能准时赶到哈尔滨嘛!
“嘿嘿嘿,我看这儿挺好的。”哪想偎缩在旮旯里的将军倒也自在地一个人抱起一捆麦草,往自己的身子底下一垫,仰面四脚朝天地躺了下去,而且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舒服舒服!好舒服啊!”
一盏马灯,在昏暗的车厢里摇晃着。几个臭虫顺着麦秸秆和杂草,正向熟睡的将军部长进攻,尤其疯狂地向那只空洞洞的袖子发起不停的袭击……
蹲坐在一旁的秘书气得直想伸出十指,将这些可恶的臭虫一只只捏死!可不行,那样会惊醒首长,而首长来松辽后就没有好好睡过一觉。无奈,秘书眼睁睁地看着可恶的臭虫在向熟睡的首长进攻着,甚至是肆无忌惮地。
将军没有醒,似乎根本没有把这些区区小虫放在心上。他睡得酣香、酣香……这算什么?当年长征路上毒蟒就在身旁都没有抬一下眼皮!惹急了,什么臭虫烂蟒,抓起来往嘴里一塞:娘的,还能顶上几天雪山草地的战斗呢!
这是将军在1960年第一天所经历的生活内容。现在的人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位政府部长竟然会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度过了新年一日。但大庆会战时的余秋里和千千万万石油人几乎都是这样工作和生活的。尤其是这一年开始的大会战中,他们几乎天天都是在这种条件下生活和战斗着,甚至比这更加艰苦卓绝……
列车在“轰隆”、“轰隆”声中向东飞驶着。
将军部长在这“轰隆”声中做着明天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