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怂狗,赵予安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己今晚心情很好。
甚至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做了个潮湿绮丽的春梦。
梦中,陆赢川一改恶形恶状、居高临下。
他紧闭双眸,虚弱无力的靠在一张中世纪雪白公主床上。
手腕上的红色勒痕触目惊心,高大的身躯软绵绵地深陷于柔软靠枕,双颊潮红地任由她肆意欺凌、为所欲为。
梦里,赵予安一会儿点点他的红唇,一会儿又描绘他高挺的鼻梁,玩得不亦乐乎,简直是翻身农奴把歌唱,笑的猖狂极了。
——直到那阵恼人的敲门声打碎了她的美梦。
辰山聒噪的声音催命般响起:“赵予安!赵予安!”
她蒙头装死,希望美梦继续,无奈那声音如电钻般扰人,赵予安忍无可忍霍霍起身,压着火一把拉开门——
两人鼻尖对鼻尖。
辰山白皙的脸骤然红了,以蜿蜒之势蔓延到耳根。
“什么事?”
她面色不善,身上还穿着睡觉时的宽松旧T和短裤,两条笔直修长的腿光溜溜的,此时凉风吹过,不禁打了个喷嚏。
“黄伯伯说,今天给你放假,让你赶紧带上锅,去百岁打一盆胡辣汤!”辰山眼神闪躲,把锅给她搁在脚边,然后头也不回走了。
甚至还绊了一跤。
百岁不愧是朗陵有名的老店。
小小的店铺,坐落在市井小巷深处,门面重新油了漆,那些裂纹从木头深处跑出来,被岁月摩挲的粗粝沧桑。
赵予安到的时候,店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不少人都自带了锅,小城里大家都互相认识,彼此和街坊邻居聊着家长里短。
她抱着锅,排在队伍后面,吸着空气里食物辛辣的香气,在队伍后头昏昏欲睡。
一个小孩撞了她一下,还对她做了个鬼脸,赵予安有些好笑的目送小孩离开。
然后——
她看到了左边巷子深处的陆赢川。
他正拿着相机,蹲在墙角咔嚓咔嚓拍着什么,还用笔在本子上记录。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众人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墙角破烂处。
赵予安瞬间精神了,迈着步子就想过去。
却发现他身侧还有个人。
——女人。
顶漂亮的女人,扎着高马尾,一身休闲装都挡不住的好身材,她旁边还跟着一个女助理。
李曦宁正和他蹲在一起,两人挨的很近。
她指着墙上的图案飞速说了一句什么,陆赢川点点头,露出笑意,转头在本子上凌厉的刷刷画下几笔,然后合上本子。
他侧头点了根烟,打火机几次没点着,李曦宁拉开外套替他挡了一下风。
女人长发垂到他手背上,动作亲昵自然。
陆赢川无暇顾及,只深深吸了口烟,通宵工作后的疲惫感被尼古丁冲淡。
他揉了揉眉心,然后抬头,看到了人流中抿着嘴的赵予安。
纤细的、苍白的、瘦弱的女孩。
端着口很重的大锅,可怜兮兮抱着。
于是,那刚刚松弛下来的表情,再次紧绷起来。
像川剧变脸似的,变得克制漠然。
赵予安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心里针刺一样的疼。
她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晰的认知到:
陆赢川在很多时候,其实并不想看到自己。
自己欣喜不已的偶遇,对他而言,更像是无言的负累。
于是她别开了脸。
陆赢川对她点点头,走了。
李曦宁和小助理却排到了队伍后面。
好巧不巧,这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让两人的对话完完整整传入赵予安的耳朵。
小助理最开始还在李曦宁汇报工作,汇报完了,忍不住开始闲聊:
“曦宁姐,今天不是组里的休息日吗,陆老师怎么还加班呢?”
“因为他有个工作日请假了。”李曦宁看着新做好的指甲,不动声色道。
“请假?我想起来了,那天下午是曦宁姐的生日,陆老师特意买了好多箱仙女棒为你庆祝,可惜我生病了没看到!”
“都是小孩子才喜欢的东西。”李曦宁笑道,看到前面女孩的面色渐渐变得苍白,才不急不缓说道:“我都让他拿去扔了。”
“曦宁姐,我觉得陆老师对你真的很不一样,再给我讲讲你们大学时候的事儿吧,我们大家私下都说,这次也是因为你亲自出马邀请,陆老师才会冒着毁约的风险接下这份工作……”
赵予安悄无声息的捏紧了锅子的提手。
耳朵里嗡嗡作响,后面的话,她都没听见。
陆赢川看到她时骤然转换的表情还历历在目。
赵予安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勇敢的人。
但此时,她连向身后的女人求证的勇气都没有。
不经意听到,和从别人口中再听一遍,区别在哪里?
让自己再伤心一次吗?
那晚,她诚挚的向他道谢,他冷着脸说“不用,不值钱的东西”时,原来是实话,不是说谎。
他关心她,只是因为责任、因为承诺。
这一年多,他也多次强调,让她断了非分之想。
那他真正在意的女人呢?
那他真正想要的女人呢?
赵予安木然的打好了胡辣汤,端着锅时,与李曦宁擦肩而过。
——彼此无声对视。
眼前的女人眉目美艳,凤眼凌厉,自带养尊处优的贵气,还有着四两拨千斤的温柔。
眼前的女孩弱不禁风,清纯美好,自带倔强之意,像高山上苦寒之地的白色鸢尾花。
两人不约而同涌上一个共同的想法:
——这就是他真正想要的女人吗?
黄家小院。
黄廷征喝着新鲜热乎的胡辣汤,目瞪口呆的看着老楸树下疯狂练功的赵予安,转头对沈老说:“这小妮儿是受什么刺激了吗?都不知道累吗?”
不等沈老回答,他又转头到另一边询问辰山:“今早上我是不是让你跟她说,让她休息一天来着,难道是你偷懒没传递到?”
辰山头摇的拨浪鼓似的,又盛了一碗,拿起胡椒粉往碗里猛撒:“别冤枉好人,我可是老老实实跟她说了的!”
“奇了怪了。”黄廷征摇摇头,啃了一口糖糕,又递给沈老一个:“这小妮儿可以,看着瘦弱,心里有一股劲儿,比大部分人都强。”
沈老接过糖糕,咬了一口,甜的眯起眼睛:“我们安安好着呢,当时有人不识货,还不想要安安……”
黄廷征咳嗽两声,假装没听到。
门“咯吱”一声开了。
一个黄毛鬼鬼祟祟探出头:“师傅,你能借我点钱吗……”
黄毛一脸狼狈,头发都被揪掉了几绺,像是刚被人扔进泥坑里埋好又爬出来似的。
见到不速之客,院内的四人都停下了各自动作,诡异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赵予安放下花棒,担心的看向黄廷征,果然看到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拿起一个搪瓷杯就劈头盖脸朝门口砸了过去!
“把钥匙交出来,然后给我滚!”
辰山、赵予安一起去别门,青年在门外不死心的大叫:“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他的动作幅度实在不小,像躁狂的野兽。两人合力都有些按不住门。
黄廷征拍拍他们,示意他们放手。
黄茂没了阻力,在院内摔了个狗啃泥,抱着腿哀嚎:“断了断了肯定断了!”
“别演了。”黄廷征不客气的踢了他一脚。
“黄茂,我今儿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话跟你说清楚。你当年离开这儿,说打铁花这项技艺早过时了,没前途,更没钱途!你要去奔你的生财大路,我没拦着你吧?”
“但你错就错在,不该顺走我三万块钱。当时咱团里多难啊,那钱是我给大伙儿的散伙费!你全顺走了,一个子儿都不剩!”
黄廷征气的胸口颤抖,喘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回过劲儿来,接着道:
“后来,你又舔着脸回来朗陵,开始吃人血馒头,咱村里所有新奇的新鲜的离奇的,甚至是邻村寡妇床头悲惨的那点事儿,都被你翻出来个遍,去什么直播平台绘声绘色讲故事!简直丢尽了我们村的脸!”
“现在你又被什么女主播骗了钱,来找我,我告诉你,呸,做你妈的春秋大梦,想都别想!”
“我跟你——恩断义绝,再无任何关系!”
黄茂还在地上抱着腿哼唧。
辰山和赵予安对视一眼。
两人第一次这么默契,一人抄起扫帚,一人拿起大簸箕,像扫垃圾一样把青年扫了出去。
大门轰然关闭。
四人在桌前坐下,沈老开了瓶红星二锅头,给黄廷征斟上。
黄廷征一饮而尽,龇着牙。
“别喝那么急,吃点东西。”沈老拍拍他,“那孩子,是怎么回事?”
黄廷征接过赵予安递来的韭菜盒子,吃了几口,又喝了一杯。
才缓缓道:“外村路过的女人,大冷天丢在桥头,没人管,我看他可怜,就给收养了。”
又重重叹了口气:“因为这个,当时说好的媳妇儿还闹掰了。我顶着压力把他养大,没想到是头白眼狼。”
赵予安没想到是这样的,她忍不住开口:“黄伯伯,那你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
“后悔大冬天……收养了一个陌生的孩子,还要忍受流言蜚语……”
黄廷征没有回答。
只是一杯一杯的喝酒。
辰山轻轻拉了拉赵予安的袖子,朝她努努嘴,小声道:“我们陪伯伯喝点,你——少喝点?”
今晚多云,没有月亮,也看不见星辰。
小小的院子里,却温暖而热闹。
辰山喝多了,开始和黄廷征学划拳,两人单脚踩在凳子上,脸红脖子粗在吆五喝六。
沈老眼里也出现了晕眩的小星星,却面不改色,拉着赵予安絮叨着妻子的旧事。
赵予安只喝了两杯,脸就烧的通红,杯子被辰山一把抢走。
“赵予安,嗝,我很开心来到这里,认识你们!”辰山摇摇晃晃向她举杯:“我觉得,这才是生活!敬你!”
又拍掉她的酒杯换成茶杯,豪迈道:“你喝这个就成!”
“我也很开心。”赵予安以茶代酒,干了。
沈老看到赵予安擦去眼角的湿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人生是广阔的。
她曾故步自封,不愿前进,自囚于室。
也曾愤懑不已,绝望自抑,画地为狱。
而所有的可能性,都藏在生活里,她不出去,它们也进不来。
“沈老,谢谢你。”她闭上眼。
薄雾散去,明月温柔。
这里很温暖,这里很安全。
她的心里暖烘烘的,带着六分感慨、三分醉意、还有一分遗憾。
——可惜没有陆赢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