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再遇

美国气象学家洛伦兹说过:亚马逊雨林的一只蝴蝶翅膀偶尔振动,也许两周后就会引起一场龙卷风。

这句话某种程度上,是在说微小变化带来的连锁效应。

陆赢川觉得自己魔怔了。

起因是斜对面洗衣服的大妈,洗着洗着一个不慎,衣服顺着河流飘到了斜对岸。

何纪州是当代著名的国画大师,早年以写意山水闻名,后又融合中西技法,主画花鸟鱼虫,以大写意见长,先前作品拍出天价,又受邀赴法交流,两天后回来。

回来后,他的纪录片将正式开拍。

李曦宁将开拍前的准备料理的事无巨细,陆赢川也力臻完美,闲暇时也不忘做最后的方案修改。

鱼竿架在旁边,他低眉思索,没有注意到有件衣服在不远处被一根枯枝勾住。

一个大妈抱着盆“蹬蹬蹬”小跑过来,用力一够,树枝不堪她的重量,断了。

……衣服轻飘飘的顺水划走。

眼前一黑,陆赢川抬头,看到大妈大山般屹立在自己面前,一脸幽怨。

陆赢川:?

“现在的人哦,真的忒冷漠的哟,看到那么娇滴滴的小姑娘在门前晕倒也不管一下,别人家的衣服飘到跟前了也不知道捞一下……真是的哟,想我们当年哪里这么冷漠哟……”

她说的是方言,陆赢川只听懂了“娇滴滴”“小姑娘”“晕倒“”冷漠”。

他没当回事儿。

但一丝怪怪的感觉,却从心头冒了出来。

赵予安来朗陵三天了。

和沈老软磨硬泡,黄廷征终于勉强同意将旁边三间空房的两间出租给他们住。

住不是白住。

一板一眼,银货两讫。

从此院里的地她扫,鸡她喂,果子她摘,除了饭不做,其余全包。

辰山软磨硬泡,试图用钞能力霸占第三间空房,险些再次被轰出去。

他索性程门立雪,饱含热泪和执著,在引来无数经过的邻居打量议论后,黄廷征铁青着脸打开了门。

又不知他私下做了什么努力,总之竟得偿所愿,霸占了第三间空房——一间闲置的仓库。

并骄傲的成为赵予安的喂鸡伙伴。

赵予安不知道他在骄傲个什么劲儿,但她略施小计——

“你看这蛋,又大又圆。”

“我的思绪不由得飞到了遥远的从前,那时的黄老还是一个小小的少年……”

“——他要去摸蛋。”

“他蹑手蹑脚走近鸡棚,用千锤百炼的摸蛋技艺,矫健的摸到了蛋。难道这就是传统艺人上岸的第一条吗?——摸蛋。”

从此,赵予安再没被鸡啄过。

而那个心甘情愿被鸡琢的倒霉蛋,每天顶着一头鸡毛草屑,还美滋滋的。

甚好。

“最近,河里的那窝鸭子不找我讨食了。”

何宅门口,李曦宁命人细致清扫,不放过周遭任何一个犄角旮旯,一抬头,看到陆赢川拿着索尼a7调试,镜头正对着河里鸭子其乐融融一家,她于是顺着他的目光说道。

他没回答。

李曦宁没话找话,又将视线移到机器上:“你要用a7拍?”

“拍一些小场景,主要还是使用alexa min。”陆赢川回答,语气公事公办。

却忽然把相机拿近,放大。

白色大鸭伸着脖子,炫耀似地叼着一个饼干袋耀武扬威,好像是出其不意抢来的战利品。

——燕麦饼干袋?

这个饼干牌子……

他思索着,而那种怪怪的感觉。

从一丝变成了几缕。

黄家小院。

赵予安目瞪口呆看着大开的鸡舍,和满院子咯咯乱跑的鸡,呆愣了三秒,才将视线艰难的移向头上挂着鸡屎的年轻人。

“你做了什么?”

辰山欲哭无泪:“这是重点吗?重点是,黄伯伯和沈老一会儿就回来了,他会大发雷霆的!”

“然后呢?”

“——找个理由把我赶走!”

“哦~~”赵予安施施然坐下,做了个鼓励的手势:“那你加油吧!”

辰山看着她笑眯眯的模样——还悠闲的翘起了二郎腿。

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他冷笑一声,一把薅住一只奔跑的鸡,努力让鸡与自己保持距离,恶狠狠道:“如果我被赶走了,你也逃不掉,我会告诉黄伯伯,鸡是你一起放跑的!”

“——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忽悠我!”

赵予安放下腿,怒道:“你幼不幼稚!”

辰山挺了挺胸脯,眼神阴恻恻的,表示自己绝对干得出这种事。

但配着满头满身稻草和鸡毛,杀伤力大减。

这时候,两人发现一个更严重的事情——大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一条缝,而院子里的鸡少了一半。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何宅门口。

一排人装束齐整,屏息凝神,正翘首以盼。

陆赢川斜倚在墙边。

一辆奢华低调的商务车缓缓停下。

许是司机称职,顾忌着刚下了绵绵细雨,车开的又平又稳,只溅起了少许泥点儿。

一个黑衣的保镖高举着一把竹柄大伞,李曦宁亲自打开车门,用手护着何纪舟的头,亲切地嗔怪道:“您老慢点儿!”

何纪舟年事颇高,一身白衣白裤,穿得柔软舒适。

面上有稍许疲色,精神却很好,笑着拍拍李曦宁的手背:“哪里就这么金贵了。”

锐利的目光看向陆赢川,温和中带着不动声色的审视。

陆赢川任由他打量,不卑不亢颔首:“何老师。”

何纪舟点点头,刚要说点什么,却被身边的骚动吸引了注意。

“还有一只!”

“在那里,你左我右!冲呀!”

那种怪怪的感觉,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陆赢川艰难的转头——

几米开外,赵予安正弯着腰,聚精会神与一只蛇形走位的老母鸡周旋。

忽地奋力一扑!

辰山刷的站起,满脸兴奋:“抓到了!最后一只”

与此同时,他怀里的另一只鸡瞅准时机、狠狠啄了辰山一口,挣扎了出去——

“哎呀!”眼看还是有一只漏网之鸡,赵予安跟辰山使了个眼色。

两人弓着腰,眼睛紧紧盯着对面,默契地左右迅速出击!

鸡:“咯!咯咯!”

抓到了!

她和辰山对视一眼,热泪盈眶。

赵予安一手拎着一只鸡翅膀,另一手还紧紧抱着一只躁动的母鸡,浑身沾满泥土草屑。

缓缓看向左上方,映入视线的是一大圈默不作声的人,正默不作声的看着她。

空气突然很安静。

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缓缓向正上方看去。

顺着裤脚,再到腰带,再到眼熟的军绿色外套。

陆赢川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无喜无悲。

“……”

赵予安此刻只有一个想法。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他依然活着。

如果可以,她愿意下辈子成为一颗慈祥的炸弹。

每天横在窝里,啥也不干,就思考一个问题。

——我炸还是不炸。

一行人已经进宅子里头了,只有陆赢川落在最后面。

他看着不远处桥上二人、三鸡离去的背影,陷入沉思。

刚才那一幕还在慢镜头回放——

赵予安和辰山一人捉着一只鸡翅膀,喜极而泣。

两人扑鸡的时候挨的很近,额头都快相抵了。

他俩什么时候凑到了一起?

他俩又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赵予安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他收回冷凝的目光,长腿一迈走进了宅子。

傍晚,繁星点点。

银白的月光撒在地面上,河里蛙声一片。

赵予安坐在河边柳树下一块平整大石上,看着对面恢弘内敛的白墙黑瓦宅院,表情忧愁。

脑海里又浮现白天陆赢川看到她时那无悲无喜的目光。

尴尬的脚趾能抠出三室一厅。

“你什么时候来的?”

“三天前。”

乖乖回答后,她才意识到不对劲儿,蓦地向身边看去——

不知什么时候,陆赢川已经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坐在大石上。

夜间的河边,下过微雨,湿了又干。

此时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还有新鲜柳枝抽芽的味道,但所有味道加起来,都没有那股男人身上特有的柑橘淡香存在感强。

她的身心被那股恼人的清香覆盖,有些无措的抬眸,撞入他凉凉的目光中。

“你又跟踪我?”

“我没有!”赵予安举起双手以示清白,疯狂摇头,“我压根儿不知道你在对面!”

陆赢川缓缓凑近赵予安,两人距离越来越近。

剑眉漆黑英挺,黑眸深邃勾人,喉结微动。

一时间。

周围静谧的只剩下风声、蛙鸣,还有草间捉迷的蟋蟀。

她甚至可以清晰地数得出他根根分明的漆黑睫毛。

赵予安心跳加速,不争气的红了耳朵,却倔强的与他对视,迎着那颇具深意的目光。

“嗯,”陆赢川勾唇一笑,漫不经心的抬手,替她摘下发间的细小碎羽,手指似是不经意,温热指尖轻擦过她的唇:“你这次没有说谎。”

“……”

赵予安别过头,一字一句道:“我、本、来、就、不、喜、欢、说、谎。”

“那可不一定。”他意有所指,站起身将落叶从衣襟上拂落。

长身玉立,宽肩窄腰,身姿挺拔。

“你什么意思?”赵予安也站起身,许是他今晚不同往日,她不依不饶的追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赵予安!不是说要杀鸡吗!人呢?”

门咯吱一声开了,辰山举着把寒光毕露的菜刀,大大咧咧的嚷嚷。

看到河边伫立的二人,面露疑惑。

“陆老师,你们……?”

陆赢川懒懒地看了一眼辰山。

又抬起手,拍拍赵予安的脑袋,仿佛在拍一颗萝卜。

“不是要杀鸡吗,去吧。”

“别被鸡贩子拐跑就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