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陵。
晴空之下,大片金黄色的田野逐渐收窄,蜿蜒出一条碧色的河流,一条白桥勾连两侧。
青山绿水相伴的河流两岸,建筑风格却大不一样,一岸是白墙黑瓦,雕梁画栋,低调内敛,一岸却是高高低低、随意散落的平屋,屋墙是灰红色的土砖,沾满泥点,一副饱经风霜的旧样儿。
沈老背着双手,驼着背在一扇红色铁门前当凝固的人形标志。
一路风尘仆仆,赵予安把头发盘在后脑,用个没掰开的一次性筷子插着,此刻脖颈一片清爽,但看着沈老一副入定的架势,内心又有点发愁。
老爷子这是要站到天荒地老吗?
沈老出发前的豪言壮语不翼而飞,此刻盯着人家门前的一丛飘摇的狗尾巴草和一把铁铲,硬是看出了研究古董的气势。
赵予安瞅了瞅沈老,又别开脸,觉得沈老有点……怎么说呢,有个词儿叫近乡情怯。
天气好的很,也晒得很。她用袖子楷楷汗,朝小河走去。
河边杨柳依依,绿草丛生,几只蓝色蜻蜓轻点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一只白色的大肥鸭身后跟着一串毛茸茸的黄色小鸭子,见她走近,嘎嘎叫着乞食。
“别看我,我可没吃的。”
赵予安翻了翻旧牛仔裤的两侧口袋,掏出几个橡皮筋和一把小牛角梳,她对鸭子们无奈地摊了摊手,鸭子们嘎嘎又逼近几步,鸭妈妈甚至冲她扬了扬孔武有力的翅膀:给爷交出来!
……虽然鸭妈妈的小黑豆眼看上去挺凶的,但这些毛茸茸的小鸭子,看上去很好rua啊!
越看越心痒,她索性放下双肩包,左找右找翻出了一包燕麦饼干,撕了包装把饼干掰成小块,放在水面上喂它们,一时间小鸭聚集,鸭语声不断。
赵予安找准时机,伸出罪恶的爪子,装作不经意的轻抚了一下那只看上去最小、最呆的小黄鸭屁屁。
怎么说呢。
手感温热,触感毛绒,还带着河水的微凉和草屑,这只小鸭子身上有秋天的味道。
赵予安闭上眼睛,感受风吹过山岗,拂过柳梢,又轻点水面,最后化为肌肤上的一点凉意,这是一个宁静的地方。
她喜欢这里。
而沈老还在犯愁。
他站了挺久,硬是下不去敲门的手。
直到赵予安把一个柳枝编成的花环扔在他头上,他才回过神儿,拿下花环。
轻咳一声,刚屈起手指准备敲门,门却咯吱一声从内打开。
紧接着一个年轻人被扔了出来!
他被扔的属实狼狈,一个新款的老花背包也被扔出来。
年轻人抱着包踉踉跄跄下了几节台阶。
“咚!”
赵予安没避开,两人跟碰碰车一样撞了。
“嗷!”旧伤添新伤,她疼的脑袋嗡嗡,一声国骂憋在喉咙里,呼之欲出。
搞什么啊!她这两天是不是出门没看黄历,怎么都往脑袋上怼呢!
她这是一颗血肉造就的人类头颅,又不是一颗响当当的坚实土豆!
刚结痂的伤口肯定裂了,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谁顶得住啊!
“好痛!”辰山也痛呼一声,单手捂住肩膀,另一只手还不忘拉住自己下滑的名牌包包。
两人同时看向对方,异口同声道——
“怎么是你?”
“你怎么在这里?”
虽说不至于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但两人看彼此都不大顺眼。
辰山:晦气!这不是说我不明显的那个女的吗?
赵予安:倒霉!这不是有点二的那个男的吗?
四目相对,噼里啪啦的小火苗在滋滋燃烧。
“你怎么还不走?”黄廷征没好气的出现在门口,看到人数没少反增,胖胖的圆脸上表情当机了几秒。
看到沈老,当机变成了思索,思索又变成冷漠。
他伸出健壮的双臂,毫不客气的打算关门——
“哎,等等!”沈老手脚并用挡住门,红袜子从裤脚挣出来,格外醒目:“廷征,咱们聊聊。”
“没什么可聊的。”黄廷征尖成斗鸡眼,嫌弃地盯着那双红袜子。
——不让它越雷池一步。
“有的,有的!”
——红袜子试图攻城略塞。
两人开始拉锯,眼看沈老不敌,大门就要关上。
赵予安望了望四周,有大婶正端着盆和搓衣板经过,正好奇的往这边看,她一咬牙,决定碰瓷一把,扶额作踉跄状,软软瘫倒:“晕,好晕啊,刚才撞到了头……”
“喂!你怎么了!”辰山吓了一跳,双臂赶忙卡住她的腋下,阻止她的下滑趋势。
没注意到她表情一僵。
大哥!你不是演员吗?如此拙劣的演技,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还有!腋下不是这样卡的!我又不是猴子,这样提溜着我真的好难受。
赵予安: T ^ T
“你看……”沈老看了眼赵予安,了然于心,声音立即拔高:“你把人小伙子推出来,撞到了人小姑娘……这要是有个好歹,我可怎么跟她父母交代!”
又软下语气:“……你就让我们进去坐会儿,让孩子喘口气。”
地面上,两小只泫然欲泣的仰头看着他——如风中枯叶,瑟瑟发抖,可怜、弱小、无助。
黄廷征:“……”
不远处的大婶看着门前瘫倒在地的两小只,又看了看台阶上无动于衷的黄廷征,摇了摇头,似是感慨人心不古,重重的叹了口气。
黄廷征:“……”
赵予安那声嘹亮的嗷声传来时,陆赢川正在河对岸不远处垂钓。
巨大的歪脖子树下,繁茂的枝叶为这里辟出阴凉,细碎的阳光映照着粼粼波光。
陆赢川微阖双目,听力反而更敏锐。
狐疑的睁开双眼,下意识的左右看了一眼。
啥都没有。
这里是距离京都千里之外的朗陵县,华夏大地九亿六千万公顷的面积,天大地大,哪里容不得赵予安蹦跶。
她绝无可能来这里。
他松了口气,懒懒地又闭上眼睛。
惬意地抖了抖鱼竿。
在膝盖上的本子上刷刷写了几笔。
赵予安打量这个小院。
灰红色的土砖,原汁原味垒的四面院墙,白漆都没刷,就这么大大咧咧粗糙着。
光秃秃的院子,收拾的还算整洁,唯一的装饰是窗户之间“出入平安”的福字,和窗台上悬挂的一串干辣椒、窗台上一排整齐的……大蒜?
院内有一小块菜地,种满了蔬菜和葱,角落圈了个鸡棚,几只鸡在安详的孵蛋。
赵予安蔫蔫地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搁了个掉漆的红色搪瓷杯,里面是水。
辰山几次欲言又止。
“行了。”黄廷征进了院里就没停下手里的活儿,很忙碌的样子,又是扫地又是摘菜,“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老跟屁虫一样跟在他屁股后面,“我还没问呢。”
“你问什么,答案都是一样的。”
“你这人……怎么还不打自招呢?”
“……”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里,一时没了动静。
见听不到声音了,赵予安才看向辰山,“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跟组啊。”辰山望向一个角落,比划着敲击的动作。
“跟组?”赵予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角落竖着几根粗壮的木棒,尾端焦黑。
“对啊,跟组。”辰山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叹了口气:“我表哥说我演技太差,给我请了专业的表演老师,针对我的角色特训,反正离开拍还有时间,那就多练练呗。”
“那你来这儿干嘛?他是你的表演老师?”赵予安一头雾水。
黄廷征那个模样,纯纯一介武夫,她实在无法和表演老师联系起来。
辰山看她的表情也像看个智障: “当然不是,但他是我的人物观察对象,我饰演的角色跟他的职业相关,所以我来慕名取取经。”
赵予安想到他被轰出去的架势,狐疑道:“……所以,你到底干了什么?”
“就寸步不离跟着他啊!”辰山大言不惭,探出身子:“他干嘛我干嘛,我就是他的水中月、镜中花,是他的孪生兄弟,是他对影自照的镜子!每一个动作,我都要学习、塑造、创作!”
“……”
好的,她理解黄廷征了。
轰得好,轰得秒,轰得呱呱叫!
身边跟着个奇奇怪怪的精分,这踏马换谁谁不疯啊!
“换个表演老师吧。”她扶额道。
辰山摇摇头:“不是老师的问题,我觉得,应该是我的问题……”
还挺有自知之明。
赵予安揉着头上的肿包,忽然后知后觉:“你说剧组在这边,那……那个啥,那陆赢川也来了吗?”
“不知道。”辰山诚恳道,“他好像不跟这个组了。”
看她的眼神还有点同情,就差写着:我知道,我都懂,你是陆老师的脑残粉。
赵予安没看他,自顾自点点头。
就说嘛,哪会这么巧。
屋里有碗碟摔碎的声音——
两人循声望去。
沈老面沉如水,走出屋内,拉过赵予安就要走。
黄廷征哼着小曲,满面轻松,踱着小步去喂鸡。
显然两人谈崩了。
“黄大伯!我来帮你!”辰山一跃而起,手脚麻利。
黄廷征脚步一个趔趄,浑身写满了拒绝。
“还是一点儿都不透露?”赵予安津津有味看着远处,问道。
沈老摇头。
“咄咄!咄咄咄!”门被敲响,先是轻扣,接着是毫不客气的重拍。
来客扯着公鸭嗓吆喝:“师傅!师傅!”
门没锁,来客重拍几下就发现了这一点。
不等主人回应,竟径直闯了进来。
染着黄毛的健硕青年,高举着自拍支架直播,另一只手还拿着个补光灯,熟门熟路的在院里走动。
“粉丝宝宝们看好了啊……这里就是朗陵当代打铁花传人的家里,什么?不像?但就是这里,他就这一个家,不在道观上!大乐山祈福寺昨天播过了!好,嘉年华刷起来!噢,墙角那个木棒叫花棒,是盛放铁汁的,也叫上棒……哎,谢谢铁杆宝宝的汽车!大家还想看什么?”
黄廷征看到来人,气不打一处,竟也顾不上还有外人在,径直操起扫帚就开始揍黄毛:“滚,你给我滚!”
黄毛灵巧的闪避,油嘴滑舌还不忘直播:“虽然我被打了,但咱们干直播就这样,天大地大粉丝最大,直播让我学会了如何应对突发情况,更要把真实的生活展露给大家,哎呦师傅您轻点!仔细闪了腰!”
又弯腰,堪堪躲过一记横扫,“不如师傅你也别苦苦坚持了,现在做传统文化没钱途的哎呀!怪不得徒儿离你而去,我也要存钱娶媳妇嘛!不如师傅你跟着我干……哎!谢谢新人宝宝的花花!有你们真好!”
黄廷征一脚踢到黄毛屁股上,把他踹了出去。
黄毛喋喋不休的声音终于淹没在门外。
黄廷征喘着粗气,半晌没说话,用扫帚支着地。
挺着的背不再笔直,有点佝偻。
赵予安看着他斑白的头发,和倔强的后脑勺,突然有点难过。
沈老缓步走过去,手搭在他肩上。
黄廷征别了下身子,不领情。
沈老又搭上去。
辰山看着,慢吞吞凑到赵予安旁边,用胳膊肘捅了捅她。
赵予安回头。
男孩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湿漉漉的,小鹿一样澄澈。
此刻正直勾勾的看着她,脸上染上两朵红晕。
赵予安:“……?”
他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我觉得……黄伯伯也没那么讨厌我。”
赵予安嘴角抽搐:“我觉得,你可能误会了什么。”
人家当然不讨厌你。
人家烦透你了好吗!
辰山摸摸下巴,拊掌:“是吧,你也觉得我误会了?这么一对比,其实黄伯伯对我还挺好的,蛮温柔的。”
赵予安:“……”
她不动声色的与他拉开距离。
这大哥,受虐上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