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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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入秋早,不过六点出头,日暮已然昏沉。

走出春风里,音乐与喧闹愈渐褪去,耳边清闲下来,只听得见偶尔吹来的沙沙风声和勾肩搭背的学生的嬉笑打骂声。

徐既思发现楚盈的背影时,她已经出了步行街,正拦下一辆出租车,弯着单薄的脊背往里坐。

只眨眼的功夫,路边已然留下一阵尾气。

明明不是燥热的天气,心底却涌上一丝烦闷。

紧抿的唇泄露出此刻不悦的情绪,徐既思神情怏怏,眉间轻蹙,缓缓拿出半刻钟前从洗手间捡到的蓝色物件。

指尖轻拿耳钩,小巧的耳坠在眼前轻晃,徐既思顿了片刻,又抬眼望了望早就远去的出租。

身后忽然响起熟悉的叫唤:“徐既思!”

徐既思把耳坠攥进手心,偏头,看见纪然已经几步迈到了他身侧,大概是刚赶出来的,胸膛起伏还喘着气。

纪然一手搭上他的肩:“什么东西这么要紧?”

徐既思不动声色地将耳坠放回口袋,轻挑眉梢:“你不吃了?”

“你都走了我有什么好吃的。”

本来今天也就是凑凑运气,顺路来看看那乐队在不在,拉上徐既思本身就是想凑个伴,他都走了,他一个人也没什么好玩的。

不过这里氛围确实不错,受众群都是朝气蓬勃的大学生,比在公司看的那些不苟言笑的老面孔有活力多了,他从回国起已经好一阵没体验到这种青春的气息了。

刚来就要走,还是觉得有点有些可惜,纪然不死心地追问:“你还没说呢,还什么东西?谁东西落你这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你早不还晚不还,偏偏挑跟我来的时候……”

耳边纪然的声音聒噪得很,徐既思听得太阳穴跳了跳,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打断他:“先不还了。”

纪然愣了下,回神后正想说那就跟他再回去待会,就见徐既思扫他一眼,跟预判了他要说什么似得,拒绝得果断:“不去。”

他垂眸在屏幕上点了点,给谁发去了个定位。

等纪然反应过来时,徐既思已经收起了手机。

纪然不可置信,没想到他真能扫兴到这个程度:“你这就要把我丢下了?”

对上他的视线,徐既思微微抬了抬下巴,往先前他们走来的方向示意:“你不是开了车?”

“?”

纪然眼睛瞪更大了。

“需要陈叔顺路送你?”

纪然脱口而出:“这个点要我回家不如让我死!”

是意料之中的回复,徐既思拍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嗯,自便。”

纪然:“……”

下回再跟徐既思出来他就不姓纪!

到家时暮色降临。

楼道空旷,楚盈站在往常再熟悉不过的家门口,手指反反复复地按开手机屏幕,盯了手机上的时间片刻,又按灭。

跟祝若萱彻底爆发矛盾的后果就是,现在就连回家都变得折磨了。

在门口呆了五分钟,手指数次抬起又放下,楚盈实在不知道,如果祝若萱在家,她该怎么面对。

感应灯悄无声息地暗下,楚盈在黑暗中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手指精准无误地贴上指纹锁。

门应声而开。

感应灯在她迈开步子时亮起,照亮空旷安静的客厅一角。

楚盈视线下意识望向祝若萱的房间。

房门是关着的,门缝也没泄出一丝光亮。

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楚盈转身关上门,绕过客厅的餐桌时,忽地瞥见一张被花瓶压着的纸张。

楚盈凑近,抬了抬花瓶,拾起纸条。

“……回老家两天,勿扰。”小声念出声,楚盈愣了下,无端觉得祝若萱也在有意避开她。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给了她两天缓和的时间是真的。

楚盈出神片刻,抿了抿唇,收起纸条,拿了手机发了条朋友圈,问有没有人需要合租。

不想继续给人添麻烦,楚盈熬夜刷了不少租房信息。

早上被闹钟吵醒时大脑还有些迟钝,楚盈出了房门,下意识走到祝若萱门前敲了敲门,想问她要不要吃早饭。

半晌无人应答,客厅光线很暗,寂静得连客厅的时钟滴答跳动的声音都能听清,好一会,楚盈才意识回神,视线逐渐清明,想起来祝若萱不在家。

最后是随便煮了碗清汤面算是应付了早餐。

租房的地方距离公司半小时路程,楚盈又刷起租房信息。

事实证明,跟合租舍友起矛盾确实是一件非常不明智的选择。

楚盈目光扫过一片四五千的红色数字,有些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

她是不是再忍忍比较好?

跟祝若萱的合租房是二室一厅,听说是她学长亲戚的房子,当初租给她时就是友情价。再加上祝若萱的房间多个阳台,当时确定合租时,祝若萱主动提出自己付大头,楚盈每个月只要付两千。

她几乎很难再在荔州租到这样价的房,就她现在一眼看见的一室一厅都不止两千,除非往偏远了找,但太偏远的周遭都没地铁,加上路费的开销更高。

楚盈紧绷的身子微微后仰,轻靠窗边,无意识叹了口气。

“小姑娘,怎么唉声叹气的?”司机自来熟地问。

“嗯……就是突然意识到,荔州的寸土寸金。”

司机师傅认同地点点头,又往后视镜看她好几眼,见她年龄不大的样子,顺口又问:“是来荔州读书的?”

楚盈点点头:“刚毕业呢。”

“找着工作了吗?”

“找着了,挺稳定的。”

“那还挺好的。”

男人笑了下,又联想到什么,神情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忧虑,“我女儿在芜市,也是刚毕业,不知道她在那边工作怎么样,每次我问她呀,她总是说挺好的……”

见他自顾自已经聊起来,楚盈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勾过耳边碎发,素净漂亮的脸蛋映入眼帘。

她抬起澄澈的眸,露出认真的表情。

女孩安静倾听的模样彻底打开了他无处诉说的话匣,发间隐约能看出几根白头发的中年男人絮絮着后悔以前自己忙着挣钱,没能多陪陪女儿,现在也不了解女儿的近况,很担心她在其他城市会不会受人欺负。

楚盈适当地应声,安慰道:“您放心,她不是小孩子了,要相信她可以过好自己的生活。”

“我也知道她已经长大了,但还是控制不住会惦念,”红灯变绿,他踩下油门,感慨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一个人在荔州,父母一定也记挂着。”

楚盈黑瞳轻颤,忽地手指一曲。

车里静了一瞬。

半晌没人回复,男人又往后视镜看了眼,却见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垂下了睫,散落的乌黑发丝挡着她的神情,看不真切。

似乎过了好久,才听到后面传来女孩轻声的回应:“……也许吧。”

这句回答有些奇怪,男人还没来得及细思,就听系统自动播报抵达目的地,他往窗外看了看,找了个空地,缓慢停车。

直到车子稳当停住,女孩才动了动,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般,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点了下,冲他笑笑,边伸手拉开车门:“谢谢您,辛苦了。”

“不用谢不用谢,”男人下意识接口,“路上小心。”

车门被关上,透过车窗,女孩又冲他摆摆手,示意再见。

男人见她转过身,往偌大的文创园走去。

女孩纤弱的背脊挺直,修长的脖颈掩在浓黑的长发下随风露出一段,更显白腻。浅蓝的连衣裙摆在风里微晃,像一朵摇曳风中的蓝色木槿,画里走出来似得,生动鲜活。

那一瞬的沉寂像是他的错觉。

一切短暂插曲都在楚盈进入工作状态后如过眼云烟。

她从前一直没什么特别喜欢的,直到接触了配音,认识了凌听扬。如果现在有人问她的兴趣,她大概可以说配音是她所热爱的。

当兴趣成为职业时,或许会变得煎熬。但是当职业在良好环境的接纳过渡下,成为自己所热爱的,楚盈还挺乐在其中。

给不同的角色配音,就像体验每个角色不同的生活,尽管某种程度上说确实也枯燥,但楚盈不会这么觉得。

耳机里传来凌听扬满意的叫停声,楚盈看了眼墙上的钟。

下午四点。

总觉得才刚进来半小时。

楚盈轻车熟路地摘下耳机,起身往控制室走,开门后见凌听扬在修剪音频。

听见动静,凌听扬也没抬头,一边剪一边问:“刚才那幕你怎么想到用这种情绪配的?”

楚盈坐到一边,回想了一下:“就是觉得,有时候绝望不一定要有太强烈的情绪,也可能越是心死越是平静,这里女演员的表演也没有特别撕心裂肺,给的太多反倒画蛇添足。”

凌听扬点点头:“处理得很好。”

他在这一段做的笔记也是这样,还以为需要给楚盈讲讲戏,没想到楚盈自己就悟到了,一条就过。

“听听效果?”

凌听扬依旧盯着屏幕,鼠标在音频上点了又点,似是随口一问。楚盈应了声好,凌听扬剪音频还要点时间,她就安静地等在一旁,顺手拿出手机看了看。

昨晚发了朋友圈,早上还没看见有人回复,几个小时没看,现在点开微信后才见已经有陆陆续续两三个人给她发来了消息。

然而,满怀期待地点开消息追问了两句后,得到的结果不是距离太远,就是不在荔州,楚盈不免有些失望,往下翻了翻记录,看见还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加的aaa房产中介,问她“在找房吗”。

楚盈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加过中介,点开头像看了看朋友圈,刷到对方的自拍才反应过来似乎是她的一个高中同学,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做起了中介。

她哪来钱买房,楚盈叹了口气,打了字准备婉拒。

身侧忽然响起凌听扬的声音:“你在找房子?”

楚盈抬眼,下意识问:“你怎么……”

知道两个字还没说完,就见凌听扬伸手将一旁的手机点开,在她面前晃了下。

“你不是发了朋友圈。”

楚盈眨眨眼,才想起来她忘记屏蔽凌听扬了。

也不是不能告诉凌听扬,只是这些私事让老板知道了还是怪怪的。

楚盈突然有些窘迫,又不好否认,只能闷着嗯了声,很快又道:“扬哥你放心,我不会影响到——”

“我记得我朋友那正好有间闲置的,地段还不错,走几分钟就是地铁站,过来大概半小时路程。”

楚盈几乎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凌听扬在手上点开了一个联系人,边跟她道:“我问问情况,没准能帮上你忙。”

“你是说,”楚盈终于在这句明示的话下回过神来,黑眸睁了睁,话说一半,又顿住,急忙摆手,“这也太麻烦你了,我自己可以再找找——”

话音未落。

凌听扬盯着屏幕忽地一扬眉,打断她的话:“回复了。”

“他说他这周正好就走了,明天就可以去看。”

楚盈实在找不出理由拒绝凌听扬的好意帮忙,这问题本就困扰了她多天,人家都替她问了,她要还拒绝,就是不识好歹了。

最重要的是,凌听扬说反正是熟人,他朋友意思房租只收三千,当顺水人情。

还是两室一厅。

她跟祝若萱的合租是一人一间房,她的配音设备是跟房间摆在一块的,其实很占位置。如果是两室一厅,她就可以专门弄一间当录音室了。

这跟天上掉馅饼有什么区别!

如果不是凌听扬说的,她不可能相信真有这种好事。

只是楚盈心思细腻,回家后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晚上洗漱后,她还是给凌听扬打了电话,问这个价格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她有些担心,凌听扬会不会在中间补了“差价”。

凌听扬待公司员工一向很好,都是有忙就帮,去年有同事家里母亲手术住院,实在拿不出钱,被凌听扬知道后,二话不说就给垫上了。

那头顿了下,像是没想过她晚上打来电话会是问这个问题,有些好笑地接口:“我跟朋友串通,让他报一个偏低的房租演给你看,我再私下给他补上这部分差价——楚盈,你是不是把我想得有点太老好人了?”

楚盈默了默,脸颊忽然开始升温。

虽然她确实有这种猜测,但这话一被当事人复述出来,怎么就这么羞耻?

好像。

好像她多自恋似得,能让别人为她付出这么多心思。

对象还是老板。

……让她死了算了!!

楚盈忽然很后悔打了这通电话。

她开始的语气还特别正经,当时是想着,怕以凌听扬的性子,会说玩笑话糊弄过去。

“我……”楚盈张了张嘴,只冒出一个音节,就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了。

好在那头也没有要继续逗她的意思。

“我是你的老板,再怎么样,我也不至于做倒贴钱的事。替你问一句就是我顺手的事,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凌听扬这话算是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复,楚盈安心了不少,正要道歉,又听那头补充了句:

“如果哪天我做了这种‘倒贴’的事,那一定是这件事能让我得到更多的利益。”

言外之意,在她面前演戏,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好处。

楚盈认真想了想,发现他就算真的这样做了,也只能得到她一张惶恐的好人卡,然后被拒绝。

除了收获和员工尴尬的氛围,没有第二点好处。

就算是先前给同事垫钱的事,他也只是有这个钱能顺手帮忙,没有说不用还。但他也不催,同事也一直心怀感恩努力工作,每个月都在还一点。

这么总结下来,还真是她想太多了。

楚盈摸了摸烫起来的耳朵,小声道:“是我冒昧了……”

“别有压力,”凌听扬再清楚不过她的性子,笑了笑,“你配音不出差池就是最好的报答了。”

隔日是周五,凌听扬担心去迟了晚高峰堵车,提前让楚盈结束了配音。

以她的效率也不差这点进度,凌听扬跟朋友发完消息,就让楚盈出了棚。

跟副导交接完进度,凌听扬迟一步到大厅,楚盈已经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等着他,见他出来了,收掉了手机起身走向他。

两人边往电梯口走,边道:“他急着先走了,钥匙寄到了保安室,我们先去拿钥匙。”

楚盈愣了下:“他一点也不担心吗?”

凌听扬轻笑:“是我大学室友,我们关系不错,他是富二代,随性得很——哦对了,就是偶尔会来公司晃荡的那个,严格意义上说,他也是老板之一,你先前还问过我他是谁。”

“我和他说了是你在找,他对你印象不错,”说完又看她一眼,调侃道,“不然哪能‘倒贴’出租给你?”

楚盈耳尖几乎瞬间漫上绯红。

两人就是在这时被纪然和徐既思撞见的。

徐既思依然套着昨日的那件灰色西装,眼神淡淡的,唇抿成一条线,狭长冷清的眸轻扫过两人,最后定格在女孩的身上。

彼时在纪然看来,两人是有说有笑的都没注意到前面的他们,而后也不知凌听扬说了什么,昨天说话官方而又一直拘束内敛的女孩忽然红了耳尖,羞赧地垂下头,露出可以让人眼睛盯直的修长脖颈。

真他妈开眼了。

怪不得跟他这么生疏呢。

合着是跟老板在这搞办公室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