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启航的那天,银槌市迎来了两场爆·炸。
一场在中午,一场在晚上。
第一场是发生在舆论场的大爆破。
一个账号名为“希望01”的消息,引燃了这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
岛外还有其他人类存在。
184号岛上的人还活着,他们在几十年前寄来了种子,带来了希望。
但银槌市上层将他们拒之门外。
这件事当初瞒得很死,没有留下任何有力的证据。
所以,当消息刚传播开来时,第一时间捕捉到了这条信息的i公司一开始采取的是放任自流的态度。
这样的猜测与讨论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论坛里,但很快就会被湮没在海量的信息中。
大家忙着生,忙着死,没有心思去想旁人的死活。
但这回不同。
“谣言”里面有“184号定居点”这样明确的指向,有“种子”这样带有希望和说服力的小细节,就算是个谎言,编得也堪称是绘声绘色了。
银槌市民也很愿意去讨论一下,顺便询问一下账号的精神状态是否健康。
谁想,不到5分钟,i公司的网信部门就接到了上层打来的电话。
给出的吩咐直截了当:
封禁一切相关内容。
胆敢谈论这件事的账号,直接封停。
网络部门的负责人拎着通讯器,心里直犯嘀咕。
这样的封删,必然会引发舆论反弹的。
他苦着脸老实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但上面人的反应相当漫不经心:“全都给封了不就行了?”
如果发布该条信息的是人,或者是一个接受了某种固定指令的发帖系统,那么,以i公司的能量,只需要10分钟,他们就能完全被捂死嘴巴,一点声音都不可能再发出来。
谁承想,这回他们碰上的对手,兼具了人类的机动灵活和机械的冷血无情,是一个兼容两者之长的硬茬。
一个账号封了,就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另一个,始终有一张嘴在对外诉说着184号的秘密,告诉所有人,184号有人类,他们曾送了种子来。
于是,银槌市的市民们,看到官方正追着一个名叫“希望”的账号封号,从希望01一路封到了9999。
这成了一桩新鲜的热闹。
市民们围观之余,突然发现自己注册的带有“希望”两个字的账号,成了违禁词,统统被屏蔽了。
这下,一批市民因为账号无端被封,一下起了无名火,揎拳捋袖,加入战斗。
另一批市民也隐隐品出了不对劲。
公然在银槌市网络上封掉“希望”这个词,听起来实在是不像话了。
“希望”已死,但一个名叫“的01”的账号横空出世。
——有本事你就在网络上把“的”字封了。
这是宁灼交给“调律师”的最后一项工作,而且给了大价钱。
于情于理,“调律师”也要把活儿给干漂亮了。
不说网络,大公司的上层都乱了套。
几家大公司的意见也未能达成统一。
有人觉得放任自流最好,越封其他人越好奇、越来劲。
有人觉得就该封禁,因为最可恨的谣言不是假的,而他妈的是真的。
有人觉得这情报涉及了核心机密,一定是有内部人员泄密,要严查,直接抓到背后的主使者,严惩不贷,一劳永逸。
意见不同,又无法彼此说服的结果,就是各个大公司的情报和网信部门,开始各自为战。
这场舆论战,活生生演变成了一场无形的白刃战。
有人开始在网上讨论:“是真的吗?真的有吗?”
——随即,“真的有吗”成为了一个会触发删帖机制的新词条。
整个银槌市,因为这场莫名其妙的账号大剿杀,陷入了激烈的舆论大战。
当网络不容人再继续讨论,很多人干脆走上街头,选择了物理表达。
很多银槌市的人,是真心希望外面有一个新世界的。
大公司以如此强横的方式强行辟谣,无异于逆流而动。
就连前两天莫名其妙地被父亲扫地出门的章行书,也被光速卷入海量的工作之中,连伤心的时间都没了。
在街头的队伍刚刚初具规模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大家走在街上,突然感觉地面狠狠抽搐了一下。
世界的地壳重归安静,已经过去了很久,大家耳朵里听着过去地震的故事,心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感受。
可真的当地面开始颤抖时,许多人马上回忆起了祖辈讲述的恐怖故事,立即结伴跑向开阔地带,同时怀着满心的疑惧,面面相觑:
地震了?
……难道说,银槌岛要沉?
大家轻易联想到了现在网络上硝烟弥漫的争端。
两相呼应,潜藏在心底的不满、惧怕,经由一个白天的酝酿,在夜晚集中爆发了出来。
本来还想追查“调律师”的“白盾”全员出动,去对付街上的民众了。
然而煌煌之火一旦开始燃烧,便不会轻易熄灭。
……
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地震发生。
是一条近海已经被采到近乎枯竭的液金矿脉,在海底爆·炸了。
几日前,它才转到前棠棣公司负责人章荣恩名下。
章荣恩甚至还没来得及调遣专业人员,下海去探测一番。
不过,章荣恩不急不慌,因为液金并不会因为一场不大的爆·炸而消亡。
他只需要多掏些钱,就能迅速再搭建一条新的开采通道。
需要的那笔清理费及建设费,正好是他最后的身家。
章荣恩兴致勃勃地等待着,并不知道在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一个多么恶劣的玩笑。
……
于是,在这两场动荡的掩护下,宁灼和单飞白的“桥”,得以成功离开了那片白沙环绕的岛屿,毫无阻拦地劈波斩浪,向前行进。
他们物资充足,船上燃料也管够,足够他们开到184号定居点,再开回来。
这一场出行,既是迁徙,也是冒险,本来包含着无穷的危机,但“海娜”和“磐桥”众人,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刺激。
远离了饱受污染的天空,一群人天天跑到甲板上,看风,看浪,看月亮,偶尔看到一队飞鱼,几只海鸥,就像是小孩得了新鲜的玩具,呼朋引伴,恨不得喊所有的人来一起看。
这份刺激,宁灼却是无福消受。
单飞白当初的担心歪打正着了。
——宁灼不晕车,却被来势汹汹的晕船制得服服帖帖,压根起不了身。
单飞白坐在屋里陪他,把热毛巾贴在他的额头上。
外面又起了隐隐的喧哗声,吵得宁灼头疼。
那帮小子像是集体返老还童了,三十来岁的人,学着高中生的样子,攒在一起,叽叽喳喳。
“出去看海去。”宁灼苍白着一张脸,闭着眼睛下令,“回来讲给我听。”
单飞白乖乖出去,半晌又折返回来,不由分说地把软绵绵的宁灼从被窝里打横抱出来。
宁灼被抱得挺莫名:“……干什么?”
宁灼的身体是颇有些分量的,那修长漂亮的胳膊腿简直让人揽不住、抱不完。
单飞白把他拢在怀里后,拔腿就往外跑:“把你扔海里去!”
宁灼闭上眼睛:“胡说八道。”
单飞白快乐地一低头,看向宁灼。
他是庄严的,也是美丽的,躺在床上,也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
他一旦下定决心,就真的能硬生生地把自己脱胎换骨,好好过日子,好好活下去。
想到这一点,单飞白就快乐地很想要撒疯,想要咬他的脖颈和喉结,想要在他身上留满自己的印记。
他对他的狩猎欲望,始终是只增不减。
不过,单飞白什么都没有做。
被带上甲板后,宁灼眯着眼睛,在层层绚烂的光轮下,看到了让大家屏息注视的奇景。
远处,出现了一群海豚队伍。
万里无云的天空之下,海洋也碎金似的,一片一片地泛着云母片似的细光。
它们齐齐纵身跳跃,光滑的脊背被海水冲洗出了惊人的明亮光泽,在海面上形成一道道小小的桥梁。
这条活动的生命之桥茫茫无际,一眼瞧不见尽头。
宁灼看得目不转睛,直到与他们相反而行的海豚群消失,他才呼出一口气。
他说:“看够了,回吧。”
他后知后觉了两人的动作有多暧昧,又说:“放我下来。”
宁灼见了海上的阳光,苍白失血的皮肤不消十几分钟,就显出了红意。
单飞白也不舍得让他晒得太狠,带他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就罢了。
他搀扶着他,一步一步往回走。
宁灼在单飞白怀里并不会感到晕眩。
可只要用自己的双脚着了地,他的天地就不再属于他了。
没走几步,宁灼眼前一黑,扶住舱壁,隐忍地干呕了一声。
单飞白忙不迭去拍他的背,小小声地问:“真怀啦?”
回应他的是一记力道不小的拍击,拍得他也跟着一起晕眩起来。
单飞白和他栽在了一起,嘻嘻哈哈地把他抵在舱壁上,趁机啄了一下他的脖子:“亲亲你,你就不难受啦。”
宁灼被他亲得低低“嗯”了一声。
单飞白得寸进尺:“再抱抱就更好了。”
然后他就被还记挂着刚才那句“真怀啦?”的宁灼一脚踹了出去。
不过宁灼这一脚很没有昔日风范,踹得有神而无形。
踹过后,宁灼掩着小腹,东倒西歪地往回走。
单飞白掸了掸肚子上的灰,不痛不痒、旁若无人地跟了回去。
宁灼因为长久的头晕目眩,思考能力和观察力都有所减退。
他没注意到,等大家看完海豚,就开始各怀心思地偷看他们俩,越看越是悚然。
以前“海娜”基地实在不小,宁灼又有自己独占的三层楼。
在大家心目里,猫是独居动物,该有自己的私人领地,所以大家都很乖巧,从不侵犯。
但是船只有这么点大。
大家迈开腿脚走上半个小时,就能把上上下下所有的门都给串了,还能下到船底,隔着门逗一逗唐凯唱。
“单飞白和宁灼天天厮混在一起”这个事实,逐渐被所有人发现。
当然不会有人狗胆包天,前去询问本人。
有人去问金雪深,得到的结果是“滚”。
有人去问凤凰或闵旻,得到的结果是一句意味深长的“自己看”。
大家都觉得不对劲,但至于是哪里不对劲,他们不大敢细想。
因为今天第一次看到了海豚,大家决定开个临时的party。
烧烤,饮料,伴着海上明月,最是浪漫畅快。
有人对着月亮嘭地开启了饮料,有啤酒,也有橘子汁。
麦芽混合着橘子的芬芳,在甲板上弥散开来。
他们的船长闵秋,正在驾驶室里,点上了一支烟,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群人的狂欢。
这回的航行,没有阴谋算计,也没有兄友弟恭。
“海娜”和“磐桥”仍是不改的冤家,今天上午就有两个雇佣兵大打出手——还是那两个脾气火爆的一对冤家,碰在一起,就是炸·药碰烈火,非炸不可。
但闵秋不急不躁,心平气和地抽烟,在心里想:好日子。
她偶一回头,发现凤凰立在自己身后,欲喊又止。
闵秋难得地一笑:“等会儿。等我抽完这一支,就把她还给你。”
……
今天的晚风吹得太熨帖,宁灼也愿意出来走一走。
几杯酒下去,宁灼的头晕不药而愈。
见这样有效,向来在烟酒上格外节制的宁灼索性放开了一把。
放开的结果,就是他很快就醉了。
宁灼提着一个扁方的酒瓶,对单飞白挥了挥手:“你过来。”
单飞白顺从地靠坐了过去。
在场的除了少数几个知道真相的,见到二人这样亲密,内心的震撼程度不亚于白日见鬼。
宁灼定定望着单飞白。
单飞白也认真看他。
宁灼的绿眼睛,质地和品相均属一流,本身就是一双天上星,又倒映了水中月。
宁灼脑子挺活泼,一根筋牵扯着心脏,一跳一跳,暖烘烘的,挺舒服:“你来了。”
单飞白:“你叫我来的。”
宁灼问:“叫你,你就来?”
单飞白挺活泼地一点头:“对啊。叫得来,赶不走。”
“磐桥”众人齐齐皱眉,觉得老大这副样子似乎有点贱骨头的嫌疑。
宁灼变成了十八岁的宁灼:“你说要送我的花呢?带来了吗?”
……他仍记得十八岁,他把“小白”带回家后,“小白”答应过他,等春天来时要带他去看真正的花。
单飞白的心脏怦然一跳,自行开出了一树一树的花。
他哄他说:“你跟我走。我摘花给你看。”
宁灼搜索了记忆,闭着眼睛,一摇头:“不去。你只会让我生气。”
单飞白:“是,我就爱惹你生气。”
宁灼的语气不激烈,透着股懒洋洋的温柔:“为什么?”
“我想要你的爱,你不给我,我就要很多很多的恨。”单飞白小声说,“恨就是偏爱。你偏爱我这么多年,你都不知道,是我赚了。”
宁灼:“谁爱你?”
单飞白答得真诚:“我爱你。”
宁灼低下眼睛,凝视着他。
片刻后,他动作暴烈地压住了单飞白的后脑勺,吻上了他的嘴唇。
他们的话,十句里大家只能听清八句半。
但这个亲吻,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包括架着台监控远程参与他们甲板party的唐凯唱。
……真相大白。
唐凯唱早就通过监控看出了一些端倪,所以咬着牛奶盒的纸角,如同看恋爱电影一样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金雪深恶狠狠喝干了杯中酒,咬牙切齿。
好,瞒得真好,都敢当众亲嘴了。
下一步岂不是要脱裤子了?!
于是非心平气和,打算去找一些醒酒的药。
凤凰和闵旻则是彼此碰了个杯,一饮而尽,心照不宣。
至于郁述剑这类早在心里有了些猜测、但不敢确信的人,眼见此等场景,也不由得他们不信了。
见此情景,郁述剑几乎有些感动,想,也挺好。
宁灼能找到归宿,就挺好。
虽然对象是单飞白,可他们如今是坐同一条船出海的人,命都绑在一起,有他们护着,不怕单飞白再白眼狼一回。
至于一无所知且毫无心理准备的人,手里的酒杯和易拉罐纷纷爆裂。
那两个“海娜”和“磐桥”的年轻雇佣兵瞠目结舌了一会儿,又因为争论宁灼和单飞白的体位问题,找了个僻静地方掐架去了。
匡鹤轩眼睛则是差点当场脱眶,当晚回去抑郁整夜,不得入眠。
……
第二天,宁灼直到日上三竿才起身。
他隐隐约约地记得一些昨晚的浮光片影,却已经忘了自己直接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的事情。
他叫来单飞白:“昨天我喝多了,做什么了没有?”
单飞白一脸单纯:“没有啊。就是和平常一样。”
宁灼酒醉一场,精神见长,刚要下地去走走,突然听到外面甲板上又有人喊起来了,但内容却无比振奋人心:
“岛!是岛!”
184号,到了。
在他们看到184号的海岸线时,对方也侦测到了他们。
一只无人机晃晃悠悠地飞了过来,研发技术看得出来挺蹩脚,完全不及银槌市的科技水准。
有个挺温和沉静的男声从无人机上传出:“您好,这里是无人机飞行编队T272在执行任务。请告诉我,您和您的船从哪里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单飞白拖着宁灼的手,冲上了甲板。
单飞白冲无人机遥遥地挥了挥手,声调活泼地大声道:“你们好!我们从183号上来!我们来这里,是想要来看看你们的种子!”
宁灼不看盘旋的无人机,看单飞白。
他来到这里的目的很简单。
——为了活着,以及更好的活着。
人说知音难寻,知己难觅,他没怎么找,就从匪窝里救出了一个难驯的小敌人,纠纠缠缠,刀刃相向,一路至今。
时到如今,他还是没有对单飞白说出一声爱。
他好像这辈子都没有爱过谁。
但宁灼愿意为他活下去,陪着他岁岁光阴,岁岁长。
这的确不是爱。
只不过是现在同生,将来共死,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