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三)携手

马玉树在满口谎话间,倒也有一两句是真的。

之前那个懦弱男人带来的一连串小生意,已经耗干了马玉树手头的现金。

他现在手里只有一百来万。

不过不要紧,他上头还有人。

在迅速上报了这笔生意的交易内容后,调查本部亮就是他背后大佬的工作了。

本部亮最近的确是落魄到底,沦落到了和银槌市资深流浪汉抢吃垃圾、还伤了脚踝的地步。

他有和“调律师”接触,目的未知,极有可能是在询问本部武的去向。

显然他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而促使他来这里借贷的动力,是本部武的死。

他的亲人不爱他,朋友也没处下几个。本人是个搞技术的,没有卖苦力的资本。身为一个新晋跛子,浑身上下只有一颗大脑最值钱,偏偏手头空空,找不到任何上升渠道,只能求助于偏门。

一切都是那么合情合理。

于是,2000万几乎是光速到账。

马玉树将拟好的合同递到本部亮面前,恭维道:“整个银槌市里,就你本部先生值这个价格。”

本部亮一条条对照着看那高额的利息,眉头紧蹙,并没有因为恭维而放松分毫:“我要全款,不要手续费。保证金可以有,但不能这么高。”

他在纸面上写了一个数字,抬起眼来,满眼都是强忍的窘迫:“……看在我们两个的交情上。”

和本部亮谈不上任何交情的马玉树皱着眉,似乎是经历了一番艰难的思想斗争,最终一拍大腿:“行,我能做主。我跟我上头的人说,有什么风险,我担着!看在我们的交情上!”

他豪气干云,本部亮心情沉重。

他坐了一个多小时,领到了钱后,便没再久坐,匆匆离去。

待本部亮一消失,马玉树便响亮地啐了一口:“还是过去那个哭坟一样的臭德行,耷拉个老脸,好像谁都欠他似的。”

小弟谄媚地凑上来:“他现在可不就是欠您的?”

马玉树拍着沙发扶手乐了起来:“对啊。”

他兴奋得坐不住,一骨碌坐起来:“走啊,做了笔天大的生意,请你们吃顿好的。”

……

马玉树欢喜,小弟欢喜,借他钱的人也欢喜。

唯一倒霉的只有闵旻。

闵旻从手术室走出来,开口就是抱怨:“要攰(累)死我啊!”

第一个朝马玉树借钱的窝囊男人一直局促地蹲在走廊上,见闵旻出来,忙扶着墙站起身来,团起双手,满脸紧张地询问:“大夫,我家囡囡怎样啊?”

凤凰适时地递给闵旻一杯木瓜汁:“辛苦了。”

闵旻接过来,叼好吸管,对男人说:“睡着了。凤凰调配的麻·醉剂劲儿不小,不过没什么副作用,醒了就能走。脸是按你给我的照片捏的,我不能给你保证百分百还原,原来鼻子不是很高,还有点小雀斑。我给她做了个嫩肤,顺便把鼻梁捏高了一点,不介意吧?”

男人眼睛光芒闪闪,眼看着就要落泪:“谢谢,谢谢大夫……”

他膝头一软,就要下跪。

闵旻见势不妙,用鞋尖往他膝盖上一顶,把他的下跪之势生生给顶了回去:“哎哎哎别这样啊!我这两天我都被人拜烦了。我是大夫,又不是妈祖。……你再在这里呆两天,等你女儿醒了,跟你老婆商量好,我再给你的外形做一点微调,免得走在大街上被人认出来。银槌市人是多,可凡事就怕万一,要是哪天在大街上迎面撞见了姓马的,你跑都来不及。”

撂下这句话,闵旻转身就拉住了凤凰:“快走走走,最怕人跟我磕头。”

凤凰被她一路牵走,偶一回头,发现那男人满眼是混合着希望的光,双手合十,冲她们的背影,崇敬又感激地拜了又拜。

他连拜都拜得不漂亮,有种手忙脚乱的滑稽,又让人心里发涩。

两人在去一起拿饮料补充能量的路上,路过了正在分析当前情况的于是非和金雪深的房间边。

闵旻探头调侃:“胖头鸟先生,喝什么?”

金雪深:“爬爬爬爬爬!”

凤凰:“老于?”

于是非:“我要200毫升机油。”

他又望向金雪深:“他要一杯咖啡,谢谢。”

金雪深没提出异议。

于是非在雇佣兵世界里,外号是“银鼠”,倒也形象。

银鼠,擅长侵占他人的巢穴,趁虚而入,据为己有,行动如风,难以捕捉。

他是信息战的专家,与这次行动高度适配。

金雪深向他求证:“……给马王八蛋看的信息,不会出问题吧。”

于是非平静表示:“我的‘猫池’①稳定运转了三年零三个月,里面养了两万人的虚假信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址定位、性格、关系网、亲朋好友、电商购物记录、转账记录、信用账单、AI人脸录入信息和固定的生活圈,看起来完全和真人一模一样。”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除非马玉树那里拥有全套的实时风险研判系统。”

金雪深皱眉:“姓马的会有这种系统吗?”

于是非:“没有。”

金雪深:“……”

于是非:“整个银槌市只有一台。在瑞腾公司。”

金雪深松了一口气,伸手去锤于是非肩膀:“那你瞎说什么!?”

于是非很无辜:“我要充分考虑到所有可能。”

不知道怎么的,越和他交往,金雪深身体里那个早年间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就蠢蠢欲动地要钻出来耀武扬威。

他用手指去戳于是非的肩窝,不依不饶:“动摇军心!”

于是非把手平放在胸口位置。

他的算法和他的心跳告诉他,他很喜欢这样子的金雪深。

即使这种体验,和他对自己的责备一样没有道理。

于是非轻声说:“对不起。”

闵旻和凤凰在外面偷听一阵,相视一笑,转身离开。

因为接了一笔天大的生意,基地里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闹。

“海娜”与“磐桥”本身是针锋相对多年的敌手,熟知对方的一切优势与软肋,暗地里各自较劲,为有朝一日的决死一战各做准备。

然而,如今合作起来,竟然是完全不需要任何磨合,像是多年的老友。

他们就这么别别扭扭地并肩前行,倒也意外地和谐圆融。

……

宁灼找到单飞白时,他正在射击室里。

单飞白戴着覆盖了大半张脸的橙红色射击眼镜,一把狼尾扎得格外高,只有几缕碎发拂在脖子上,整个人挺拔如松。

宁灼进来时,他刚刚打完一轮。

似乎是察觉到了背后的脚步声,单飞白猛然回身,将枪口对准了宁灼:“不许动!”

宁灼站住脚步,遥遥地看他。

一道细细的深红色瞄准线从枪口延伸出来,撩一撩他的衣角,在他的腹部和髋部稍作比划,最后一路上行,定格在了他的心口。

或许是射击室内温度过高,那瞄准线也如有实质,带着一点暧昧的温度,引导着宁灼周身的血液往心脏位置集聚,让那块藏在胸腔内的软肉跳得轻快激烈。

单飞白模拟子弹出膛的声音:“啪。”

宁灼:“幼稚。”

幼稚的单飞白回身,稳准狠地一枪命中了身后的移动靶。

最后的一粒子弹,正中靶心。

宁灼的指尖轻轻抽动了一下。

……刚才,他的枪里还有子弹?

在袅袅的余烟里,单飞白冲宁灼飞了个挑衅的眼神。

那个眼神足够让人的荷尔蒙失序,或是被他迷倒,或是被他激怒。

宁灼知道他是有意,因而毫不动心,在场边找了把椅子坐下。

坐下后,他有意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的咬痕。

那里一跳一跳的,酥痒得厉害。

单飞白摘下护目镜,露出一面颊细细的汗水。

射击室里的温度实在是高。

他没有和宁灼并肩而坐,而是同宁灼面对面席地而坐。

一上一下,一高一矮。

单飞白一扫刚才的野性,把汗津津的额头抵在了宁灼的膝盖上,撒娇地蹭了蹭。

飞扬跋扈是他,惯性撒娇也是他。

宁灼下意识地把手覆盖在他那一头微潮的蓬松头发间,享受着这短暂的肌肤之亲。

他想,他来找单飞白,好像就是为了这个。

他们在彼此身上留下了最特殊的印记,就有种野兽互相标记了的独占欲。

他们以成年人的方式,不约而同地想念着对方。

……彼此心照,只是不宣。

而下一秒,单飞白似乎是隔空猜出了他的心事,抬起头来,露出了尖尖的虎牙:“宁哥,你找我做什么?”

宁灼是想事情想得有些累了,不知道怎么就走出了房门,平静地做了一番游荡。

来到射击室前,他甚至没能意识到,他是想要找单飞白的。

宁灼说:“找你商量点事。”

单飞白:“着急吗?”

宁灼看他一眼:“你有事?”

“我也想宁哥了。”单飞白诚恳道,“我们亲一亲吧。”

他仗着处在下方,不经同意,也不许宁灼对那个“也”字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就向上吻上了宁灼的喉结。

他的嘴唇火热柔软,牙齿尖锐冰冷,交替作用下,让宁灼打了个激灵,肩颈一阵阵过电似的麻痒起来。

宁灼扭过脸去,嘴唇抿作一线,似乎是在强忍些什么,但同时也觉得他骚得有趣。

他的手掌托拢住单飞白的头发,把他向后一扯:“想什么,老实讲。”

二人距离如此之近,单飞白眼里清晰翻涌着欲·望。

食髓知味,他又年轻,此时早早有了情动的反应。

但他从不是不懂克制的野人,也不是那种急色到会不顾体面、摇尾乞怜的狗崽子。

他用空匣的、枪口还散发着高温的手·枪抵住了宁灼的喉咙,挺直腰背:“亲亲,就是亲亲而已。”

单飞白单膝跪地,把他那把用惯了的手·枪滑过宁灼的咽喉,让它带着烈烈的余温,扫过宁灼的锁骨、喉窝与檀珠,感受着扫过的地方微微变得坚硬的触感。

他用枪口模拟着亲吻的姿势,渐渐没入宁灼紧合的双·腿间。

在宁灼在情动意驰、动手要扼住他的手腕之前,单飞白主动中止了这场漫漫的、没有实际接触的枪吻,率先抽手而去。

他的行为,实在有半途而废之嫌。

随着单飞白抽离,宁灼可耻地感到了一点空虚。

单飞白做足了水磨功夫,自觉差不多水到渠成,忍受着磨人万分的胀痛,带着一点洋洋的得意,等待着宁灼的邀请。

他雄心勃勃,想要拿捏一把宁灼。

看着狼崽子一本正经地绷着脸蛋,眼里却是一派按捺不住的春情荡漾,宁灼到底是多活了几年,沉稳地向后一靠,自如应对道:“我想,拉斯金毁掉了那些女孩子的脸。她们和她们的家庭没有补偿金,这回正好让姓马的帮忙付账。”

“我们也不做免费生意。让闵旻收一笔价格合适的整容费,剩下的有多少算多少,都是她们的精神补偿费。”

“你觉得我们收多少合适?统一收20万?还是按整容的比例和难度收费?”

单飞白:“……”

他脸都黑了。

见他气咻咻地一脸委屈,不肯作答,宁灼也不逼迫他,随意地用指背蹭一蹭他的额头:“拿毛巾把头发好好擦擦。

“枪法退步了。”宁灼遥望了一下靶纸方向,“打得不够准。”

单飞白眨眨眼睛,似有所悟。

宁灼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抚摸上他的后背,冰冷的手指顺着单飞白的钢铁脊骨缓缓推压下去,一路擦出了无形的火花:“今天晚上九点钟……”

他看了一眼表:“六个小时之后,你练好了再来找我吧。”

宁灼又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惹得单飞白面上淡蓝色的电子横纹紊乱了许久。

“枪压好了,不许走火。”

宁灼转身离去。

在心里,他本来是将自己与单飞白的关系,界定为了解压的炮友关系。

但他总觉得逗弄单飞白本身,和做那件事本身的趣味性不相上下。

宁灼对“情感”的感知度,是两个天然的极端。

对待旁人,他是懂分寸、知进退的,一言一行都是思考后做出,带有强烈的精明算计的色彩。

对待单飞白,他从年轻时到现在,全凭的是一腔烈火似的直觉。

种种不精明的决策,都是宁灼曾在单飞白身上做出的。

他分不清这是为什么。

……或许是前世的债也不一定。

……

而真正为“债”焦头烂额起来的,是马玉树。

当他察觉到事态不对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

到了第一个还款日,那个借钱给女儿整容、之前还能联系得上的男人,突然间销声匿迹了。

以前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出现过。

马玉树派出手下,打算上门暴力催收,让他尝尝蓄意拖欠的滋味。

结果,他的一群凶神恶煞的手下,浩浩荡荡地赶到目的地时,面对着已经拆成了一片白地的居住点,傻了眼。

……人呢?

手下有些懵,急忙将情况汇报给了马玉树。

闻讯,马玉树心脏轰然一沉。

当初,他们明明调查得相当仔细。

男人的全套材料齐备,有固定住址,有固定单位,有亲友关系,电话往来记录、信用记录正常,最近也购买了许多关于整容的书籍,甚至近期还有黄·色网页的浏览记录,是一个无可争议的大活人。

然而,男人的的确确是没了。

他就职的公司人事档案里,只有一份署有男人姓名的空壳材料。

他的房子一个月前被拆迁。

亲友更加诡异,每一个无一例外,全部是虚造出的假人。

那个怯懦的男人,拿走了马玉树的35万,又在马玉树的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消失了。

他留下的唯一可靠记录,居然只有一张普通、懦弱又畏缩的脸。

……好像银槌市里从来就没有过这么一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