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飞白竖起耳朵,老老实实地聆听。
宁灼:“我带你见过小唐。跟你说过他的事情。你觉得哪里不对劲?”
单飞白迅速把思绪拉回正轨,想了想,用勺子比划道:“有。老于就是仿生人,我知道现在仿生技术的重点是模拟思维,可以自主产生个性,可以有一套缜密的思维逻辑,还可以模拟分泌体·液的全过程……但是他们只能复刻、没有办法自创完整的生物信息,那太复杂了。如果泰坦公司能创造出这种技术,那会是划时代……”
“是。”宁灼低着头吃饭,语气带着明显的厌恶和讥刺,“……那会是‘划时代’的创举。”
他睁着半蓝半黑的眼睛,直望着眼前的饭菜。
宁灼面无表情道:“本部武和他爸爸一样,很有天分。不过他一直在做的研究,是探索人体和机械融合的极限。”
他咬着一根随餐配送的棒棒糖,双手揣在口袋里,翘起椅子一角,身体向后仰去,看向天花板:“我调查过。小唐的母亲是个穷学生,命不好,年纪轻轻就得了肿瘤。”
“她那段时间,实在没有路能走。正好泰坦公司的一家新实验室号称要推出一项新技术,急需临床实验志愿者,酬劳丰厚——一个肿瘤康复项目的志愿者。”
对一个走到绝路的年轻女孩来说,这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不管如何,只要项目成功,她就能活。
怀着这一点小小的生的希望,她领到了一个号码牌。
按理说,给参与临床实验的志愿者进行编号,方便统一管理,是相当合理的事情。
但那枚闪亮的黄铜标牌上,刻着一个绮丽的代号:“娇娇”。……为什么要这么一个怪异的代称?
彼时的唐姑娘,还是低估了所谓“最差的结果”。
但如果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有意识的、未知的、无穷无尽的地狱呢?
宁灼的语气平铺直叙,似乎这样就能减轻描述给人带来的反胃感:“本部武把小唐的母亲,从四肢开始,一点点用机械替换她的颅骨、眼睛、胸、皮肤。在她的生殖系统没被替换前,她生下了小唐。”
单飞白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上面布满了细细的鸡皮疙瘩。
“嗯。”宁灼神态平静,“他父亲是本部武。”
“小唐挺会长,只像他妈妈。”
宁灼想一想,又补充道:“……我猜的。我也没见过她本人。”
宁灼说这话时,声音放得很轻,温柔得让人心脏怦怦乱跳。
……
唐姑娘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实验,仅仅是身为研发世家一员的本部武的一次心血来潮而已。
他当时只有17、8岁,有着强烈的好奇心、过剩的破坏欲和并不成熟的技术力。
本部武的不成熟,体现在他根本没有仔细挑选实验体。
他最先看的就是这些实验者们提交的照片。
里面的女孩,统一是青春洋溢的、清秀可人的、骨肉匀停的。
只要一针肌肉·松弛剂下去,这些美好的肉·体就不会动了,只能乖乖听他摆布。
他的父亲本部亮对他这个兼具了才华和想象力的小儿子很是支持,特地拨出一间实验楼给他,并提供了无条件的保驾护航。
泰坦公司身为大公司,合同里面的坑是这些年轻的女孩子根本不能识破和规避的。
总而言之,她们死了、失踪了、消失了,公司都能掏出完备的手续和女孩们的签名,用来证明,他们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用本部亮的话来说,这就是科技进步应该付出的代价。
许多女孩在实验中因为无法挽救的器官衰竭而导致的连锁反应死去。
不知道幸还是不幸,唐姑娘是她们中活得最久的,甚至还创造出了一个生命的奇迹——她生出了一个孩子。
顺带一提,她的肿瘤的确治好了——原有的胃部被挖空,换上了人造的胃袋。
然而,不知道是在人体改装到哪一步的时候,她就已经完全精神错乱了。
她只记得自己是“娇娇”,真的以为自己是仿生的假人,听从一切指令,叫她做什么,她都会照做。
本部武非常“疼爱”她,因为她为他创造出了一个新生命,而且这么久都不死,证明了他说不定真的能开发出完美的孕产型机器人!
……就是不能量产,实在遗憾。
出生的头一年,唐凯唱是在一个没有母亲安抚的无菌小舱里慢慢长大的。
哺乳、更换尿布、翻身,全部由机器完成。
因为在他之前出生的“仿生人”小孩,因为怀孕时母体并非处于最自然的环境,且污染严重,多数是死胎、畸形儿,存活时间最长没有超过一百八十天的。
唐凯唱绝对是个特例。
然而,本部武喜欢一切美丽的事物,并不喜欢小孩。
确定他是个成功的实验体后,他有限的父爱也就到此为止了。
对实验体抱有多余的感情,是他们这行的大忌。
在这一点上,本部武执行得相当到位。
等到唐凯唱在保姆机器人的帮助下,可以摇摇晃晃地跑起来后,本部武恶趣味地把这个孩子带到了他的实验室里。
随着门扉的开启,里面七八个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女性,在灌满了半透明营养液的水舱里,整齐划一地扭过了金属头颅,静静地望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面对着这样叫人毛骨悚然的场景,本部武笑嘻嘻地在他后背上一拍:“去找你的妈妈呀。”
唐凯唱愣了一会儿,不哭不闹,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入房中,不慎一跤绊倒,扑的一下倒在一个圆柱形的水舱前。
里面的女人还会转动眼珠,垂下眼睛,望着这个和她原来的眉眼依稀相似的孩子,面上浮现出了一丝奇异的光·色。
唐凯唱也抬起头来,呆呆地看定了那个女人,好像是认识,又像是摔得懵了。
——这只水舱外壁上挂着的铭牌上,刻着“娇娇”两个字。
自此后,唐凯唱长期留在了这个存放着水舱的地方,定期有吃的喝的被机器人送进来,供给他生活所需的一切物品。
唐凯唱并没见过本部武几面。
因为本部武已经对这个实验项目丧失了兴趣。
……损耗率太高,转化率太低,自己玩玩还行,没什么推广的价值。
把这些活体留在这里,无非是一样勋章,来纪念他年轻时候不切实际的奇思妙想。
小唐凯唱不知道自己也被划归为了“实验废料”。
他的童年玩伴,是本部武留下的一台不大好用的电脑、车载斗量的实验材料和数据字纸,还有那些同样被囚禁在这里的女人。
她们会说话,于是唐凯唱也跟着他们学会了说话。
他的学习能力很强,体现在他一学会说话,就马上通过意外开启的电脑的语音录入功能,一点点摸索着学习了文字。
唐凯唱天然对那个叫做“娇娇”的实验体很有好感。
他学会写的第一个字就是“娇”。
他歪歪斜斜地把她的名字临摹下来,高高举过头顶,给她看。
她会对他机械地笑,对他说:“凯唱,凯唱。”
这是几个机械女人给唐凯唱起的名字。
小唐凯唱对研究机械有兴趣,且天赋奇高。
这大概是本部家独有的基因优势。
天天和她们生活在一起,小唐凯唱几乎要以为自己也是机械的一份子了。
每天看看书,和阿姨们说说话,他感觉很幸福。
可她们接受了那样残酷的改造,又没有后续的长期的手术支持,就算能活,也活不久。
一年又一年过去,她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在了营养液里。
在识别到里面囚禁的女孩失去了生命体征后,水舱被一个个机器人运送出去,像是运送一口口棺材。
小唐凯唱脑子里没有“死”的概念,是阿姨们让他明白了这个。
每走掉一个阿姨,他都难过得像是死了一次一样。
十年过去。
整个实验室里,只剩下了“娇娇”一个人。
每天晚上入睡,唐凯唱都依偎着“娇娇”的水舱入睡,生怕在自己一眼没看到的地方,他最后的依傍也要失去了。
只是“娇娇”的身体也越来越衰弱,每天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无法对唐凯唱做出回应。
唐凯唱他年纪渐大,慢慢也有了自己的思考。
他有种预感,自己不会长久地留在这里了。
那一天是如此突如其来。
唐凯唱被女性的尖叫和哭泣声惊醒。
他猛然睁开眼睛,无措地看向上方,发现营养液里的女人正在剧烈痉·挛、挣扎,似乎是在梦里梦到了前世的光景。
而那光景,让她发出了最后的悲号:
“我是人,我叫唐璧。救救我,杀了我。”
但因为声带也被替换,她发出的电子音语调平平,显得那样怪异。
随后,她静了下来,再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在这一刻,唐凯唱也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没有亲人了。
他张开双手,拼命抚摸着那坚不可摧的玻璃,却始终无法触摸到内里垂着头、宛如在母胎羊水里安静漂浮着的女人。
他只能把脸贴在壁面上,环抱住水舱,竭尽全力地试图感知从营养液里传递过来哪怕一丝的温暖。
一滴滚烫的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滚了下来。
一分钟后,他擦干眼泪,打包了本部武的电脑和一些他还没研究透的材料,拆开水舱下的舱门,熟练拆卸掉了外层已经没用了的供氧机,合身蜷缩了进去,从内合上了舱门。
只要他的个子再大一点,他就要藏不下了。
机器人将他运出了泰坦公司。
在水舱被扔入处理器销毁前,他悄悄溜了出来,用瘦弱的身躯挤入了狭窄的通风口,爬向了一个黑暗且未知的新世界。
他逃跑得满心迷茫,却一往无前。
隐约中,他知道,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
……
“雇到小唐,其实很便宜。”宁灼说。
“那时候,泰坦公司的旧址离长安区很近。他刚跑出来,在街上吃东西,没有钱,也不知道要付钱,被人打了一顿。”
“我请他吃了一碗面,他就愿意跟我走了。”
听完这个漫长的故事,单飞白沉思了一会儿,问道:“小唐其实不在乎复不复仇吧。”
“是。他没有委托我帮他,他甚至不记得本部武是谁。”
宁灼说:“他接受的教育不完整,他到现在为止还不习惯和人相处,恨人也不会,爱人也不会。”
单飞白:“那……”
宁灼:“他没有接受过完整的教育,我有。我知道,任何事情都有代价。本部武欠债太多,该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