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刚下了一场酸雨。
下水道冒着微热的白色蒸汽。
云梦区坏掉的街头宣传屏在播放低俗广告。
因为年久失修,宣传屏边角处冒着淡淡的电弧光,一明一灭。
里面应召女郎的姣好面容也变得幽微可怖起来。
一只脚踏过蒸汽上行的窨井盖,哐当一声,在这孤单的深夜制造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噪音。
这点动静,只够惊醒一条在街边打盹的野狗。
海宁像一台被输入了指令的机器人,不知疲倦地向前奔跑。
揣在身上的匕首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丢了,他也不在乎。
他知道晚了。
他知道的。
可他除了向前奔跑,似乎做不了更多的事情了。
在距离家还有一公里的时候,海宁缓缓站住了脚步。
不用走得太近,他也能看到从家的位置传来的、映亮了半面天的滔天火光。
那火光一路蜿蜒而来,烧进了他的肺腑,烧得他胸腔里发出噼噼啪啪的低响。
大抵是药物的影响,海宁思考起来有些吃力,只能在脑海中形成一个个冷硬的短句子:
着火了。
妈妈出不来。
弟弟是个婴儿,那么也出不来。
合情合理。
……妈妈。
小弟。
他条理清晰地想着,用仅剩的手扶着墙壁,往前走去。
他想,着火的或许并不是他的家。
海宁低着头,按照火光照来的方向,看着自己的脚背,一步一步,走得越来越近。
他路过再熟悉不过的街道、人造的行道树、倒闭了的商店。
一路上,海宁没有抬过一次头。
可他知道,他在回家。
现在他要回家了。
家在哪里呢。
他的身体比他的心更先接受事实。
药物导致的剧烈心悸和撕心裂肺的愤怒交错作用在他身上。
他仿佛是正置身于火场中,骨头和血液被熬干了,烧得嘶嘶作响。
他想着查理曼,想着那张他从来不曾看清楚的脸,恨得浑身发抖,头脑一阵一阵地发着晕,眼前的世界也变成了个咝咝漏电的屏幕。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药效要过了。
大概只需要十几分钟,没有后续的针剂补充或是及时的医疗救助,他就会因为透支过度,死在这个深巷里。
“……呀。”
在海宁一无所知地奔向属于他的死地时,身侧陡然传来一声含着惊讶的呼唤。
海宁的肩膀抖了一下。
虽然他的感官断断续续的,但他也不知道距离自己身边这么近的地方,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他抬起眼睛,在接触不良一样的世界里,看到了一个男人。
男人没有同伴,穿一身黑衣,个子不高,一米七四、五左右,只比发育早的宁灼高一个半拳头。
随着自己转头,男人终于看清了海宁破破烂烂的全貌,着实吓了一大跳。
“……小朋友?”他斟酌了一下用词,“你还好吗?”
海宁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冷冰冰的,咬字特别轻:“滚。”
男人没滚,也没被吓跑,只是一味好奇地打量着他。
借着脏得发红的路灯,海宁发现,男人长得很奇特。
他当然不难看,不过也称不上英俊,五官是统统看得过去的清秀,组合起来却毫无新意和特色,发型是最普通的清爽碎发,脸上干干净净的,一点可供记忆的特征都无。
海宁几乎觉得,自己一眨眼就要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了。
在海宁发怔时,男人倒先动手了。
他伸了手,很自来熟地拈拈他的衣服:“胳膊怎么没了?”
海宁自小就不习惯太亲密的肢体接触,避了一下,却差点把自己避得跌倒在地。
他没有回答,绕过了他,面无血色又昏天暗地地往前走。
黑衣男人却一点都没有被嫌弃的自觉,倒退着和海宁并行:“干嘛去?”
海宁凭着一点残存的意识作答:“去杀人。”
黑衣男人诧异:“哇,这么凶。”
他看着海宁的断臂,一脸的不赞同:“你这个样子要怎么杀人?”
海宁语气平静:“不用你管。我要是手头还有个能用的,我把你也砍了。”
男人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发出了一声颇具感慨意味的感叹:“哦哟。”
可他仍然不走。
不仅不走,他还有意用身体来挡自己的去路。
海宁一颗心跳得越发急促,几乎是要挣破他的胸腔,撞得他的前胸砰砰作响。
他要回家。
他感觉自己的时间似乎不多了。
偏偏有这么一个人莫名其妙地拦着他,不叫他走。
他烦躁得百爪挠心,脚下的地却渐渐软烂了下去,像是踩上了一滩致命的沼泽。
海宁抵抗着身心的沉沦,嘶哑着嗓子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男人张开双手,半挡在他胸前,同他讲道理:“你不能走了。我放你走,你就死了。”
他陈述着一个事实:“你打药了吧。我看你的药劲儿说话就过。”
海宁讨厌他这样的语气。
他那种犹犹豫豫又带着点温柔的语调,像爸爸。
他的神经,就被这么一个“像”字彻底压垮、崩塌。
海宁的身体晃了晃,向前倒了下去。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他的身体似乎是彻底被耗空了。
他疲惫得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
好在那男人的胳膊始终拦在自己胸前。
男人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横抱了起来,远离了那片火海。
海宁竭力想动,却无力可用,连声带也一齐罢了工。
他贪恋着望着那一点的火光,希望妈妈的一片衣角,弟弟的一片襁褓,能被这场滔天大火托到半空。
好歹再见一面。
“别看了。”男人似乎能看穿他的心思,“你没有那么多时间。你去不了那里,杀不了你恨的人。你得先活下来。”
男人是个怪人,没有人回应他,他也能唠唠叨叨,自顾自地发展出一篇长篇大论来:
“活着才是最好的,活着有希望。”
“我现在一个人,就活得挺好。……啊,应该说前不久才变成一个人的。不过我还是活得挺好。嗯。”
“你想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唔……你就当我是在银槌市一个打扫卫生的吧。反正好像也没差。”
“我也不知道带你去哪里,不过我不是坏人……这么说也不对。总之不会把你抓去卖,也不干黄赌·毒什么的。我跟你说说我的计划啊,我带你去我的朋友那里,先让你活着,再想办法给你弄条新手臂吧。……啧,我不喜欢义肢啊。不过算了,等你醒了听你的吧,不想要就不要,想要我给你弄一条。”
……好吵。
男人絮絮叨叨了一大篇,丝毫不见疲累。
他缓了一口气:“你还想问我为什么救你吧?为什么呢……”
为了自己的心血来潮一时哑然,抓耳挠腮地沉默半晌:“因为有个人想要我不要一个人。”
这话拗口,听得海宁一阵阵犯着昏沉,眼皮的肌肉也酸痛起来,带着他往黑暗的更黑暗处堕落下去。
男人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不真切起来。
“我姓傅,叫傅……”
海宁没大听清楚这一句,却听清了下一句:“你叫什么名字?算了,等你醒了再问。”
彼时的海宁没有机会回答,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而现在的宁灼清楚地知道这个答案。
他抓住了“罗森”先生湿腻的头发,将他拉离了茶几,一路拖出房间,来到了清净的酒吧走廊上。
早已被摔成破烂的“酒神世界”从“罗森”的脑袋上脱落。
看到“罗森”被宁灼活活拖出来,原本蹲在两侧包房里、随时观察情势变化的“清道夫”们齐齐愣住。
如果宁灼老实上交钥匙,喝杯酒就走,那他们也不必和他起正面冲突。
如果宁灼把“铁娘子”的事和昨晚的“白盾”事件联系起来,捕风捉影,借机勒索,他们也会想办法让宁灼因为“意外”再也回不了“海娜”。
……但眼前的这个宁灼突然暴打罗森的情况,并不存在于任何一套预案里。
宁灼把他们给整不会了。
“告诉你的顶头上司,他养的狗不乖,我帮他管教管教。”
宁灼的绿眼睛狼一样闪着冷微微的光,咬字还是轻轻的,和小时候一样:“看着我……看着我。我是宁灼,说,宁灼先生,谢谢你的管教。”
“罗森”头破血流,两耳嗡嗡作响,在铺天盖地的昏眩中,脑子里只剩下了两个字:
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