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气运相连

厄朱离开青丘殿之前,曾对着系统,确认过虞黛楚的好感度,得到的结果不出意外是零。这结果虽然叫他隐约有些许的失望,然而在内心身处,反而让厄朱生出些对虞黛楚的更深层的慎重来。

无论是之前在跟着严列的帖子,隔空试探和研究了虞黛楚很多年,还是一见到虞黛楚,将她带来擎崖界,却发现她混得竟然还不错,以及真正见面之后的试探和交流,都给厄朱留下了一个非常深刻的印象,那就是,虞黛楚是个很难打动的人。

她一旦认准了什么事,便只能顺着她的想法而去尽量影响,绝不可能直接进行结构性的改变——除非他说的真的是什么稀世真理、绝世良言。

厄朱当然还没有这个本事,虽说他的修为已届元婴,然而在体察心性、参悟道法之上,他还真未必比虞黛楚要强上很多——这就是道门与魔门道统传承根子上的不同了。

魔门逐人性本质和欲望而行,在境界稍低时,那是真正的千人千道,各不相同,在这个境界,魔门修士最重要的是能在追逐欲望时不被欲望所淹没,留下一线灵智与冷静。等到境界高了,便能于过往的无数经历中抓到人性本质,从而抓住一线灵光,实现道法的圆融与体悟。

到了这个阶段,魔门修士便能一举体悟道法,一通百通,在大道之上有着绝不输给道门修士的体察。

而道门修士则就不同了,他们从踏上道途伊始,便在每一点功课里体悟点滴道法,一直到后期,便能积累成无上道法领悟。

至少在化神之前,魔门修士于手段多端变化、凌厉攻击上更胜道门修士,而在道法领悟、大道洞察上却是道门修士更胜一筹。

大道上无法指引虞黛楚,巧言令色、诡辩也绝对会被虞黛楚所戳破看穿,厄朱想要短时间内大幅度改变虞黛楚的想法,实在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但,一个人若是能登上元婴境界,便绝不是什么没有耐心的人。改变虞黛楚,非一日之功,那厄朱便来水磨工夫,只要时间够久,总能见成效,厄朱有的是耐心和时间,为一时的好感度而焦躁懊恼,显然是一件心性不够成熟、不够稳重的行为。

更何况,刚才厄朱给虞黛楚洗脑,重点还是在消除虞黛楚对沧流界风气的排斥,对于他自己,夹带的私货那就少得多了,现在虞黛楚对他的好感度毫无变化,并不能说明虞黛楚对沧流界的态度没有变化,而他厄朱,不也包含在这沧流界之中吗?

厄朱离开青丘殿的时候,对虞黛楚接下来的反应,还是有点信心的——无论如何,比起这个沧流界陌生、道德感并不比他强、对虞黛楚的态度也未必比他好的其他元婴真君来说,虞黛楚有什么必要和他撕破脸皮呢?

所以,等到青丘殿九尾灵神从神识中传来感应,有人试图从青丘殿中闯出他的阵法,而这个人除了虞黛楚,绝没有第二种可能,厄朱颇有些难以置信。

——虞黛楚这么做,根本就是无利可图啊?

且不说这些天厄朱将她看得牢牢的,绝没有太多和其他元婴真君联系的机会,而虞黛楚初来乍到,在这里也没有任何势力,不可能有人能给虞黛楚传话,只说利益上——难道选择其他未知的元婴真君,就能比他更靠谱、更有利可图了吗?

不会吧不会吧,虞黛楚不会天真地以为,这个沧流界会有尊重弱者、把弱者当人看的魔门元婴修士吧?她就算是换个人,对方的态度也不会比他好,只会比他更恶劣得多的。

厄朱是土生土长的沧流界修士,对这个沧流界的风气太过了解,天下乌鸦一般黑。然而他又对非沧流界的修士太不明白,实在无法理解虞黛楚究竟是为什么要在明知希望渺茫的情况下,毅然出逃。

他现在很想赶紧赶回极乐天宫,把他的任务目标、泼天机缘、气运研究对象稳住,然而刀锋简直就在鼻尖,战局一触即发,一旦厄朱现在脱离战局,极乐天宫便会士气大减,失去这一块地域,回到极乐天宫,萧沉鱼说不定得当场杀了他。

而且,以这次战局的重要性,厄朱也绝不允许自己输。

他敛眸,将远在千万里之外的事情全然抛在脑后,再抬眸,满目尽是冷然。

***

青丘殿中,虞黛楚缓缓抬起手。

第一次来到青丘殿中的时候,她便觉得这座宫室隐约有些堂皇而厚重的气息,与寻常的琼楼玉宇并不相同,相较之下,后者便显得流于表面、缺乏沉淀了。

等到厄朱下定决心,决定让虞黛楚沟通九尾之后,这华美宫室,便忽然仿佛有了灵气,或者说,虞黛楚终于能感受到潜藏在精致华美之下的生机和灵气了。那自然是九尾的气息,这护道灵神对她十分亲昵和维护,暖融融地包裹着这位掌控者。

然而,等到此时,虞黛楚忽然起身,决定从这困了她许久的青丘殿中逃离出去时,那暖融融的亲昵之情,便又在一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森然而冷酷的寒意,就仿佛可爱卖萌的小狐狸,忽然变成了凶兽九尾。

这是厄朱早就布置在青丘殿中的禁制,倘若虞黛楚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殿中就罢了,若是她想逃走,这禁制便会在第一时间冒出来。

虞黛楚第一天来到青丘殿,便不相信厄朱会对自己毫无防备与限制,故而细细地打量过整个青丘殿的布置和构造,隐约察觉到有禁制的存在,但直到真正沟通了九尾之后,才有胆子一试突破。

对于虞黛楚来说,强行破开禁制、伺机离开青丘殿,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根本无需解释的事情。

诚然,除了一开始带虞黛楚回青丘殿时根本没有征询虞黛楚的意见之外,厄朱显得对她十分尊重和温和,虞黛楚若是真的得在沧流界的诸多元婴修士中选择一位,他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换一个人,未必能给予虞黛楚更多的利益。

然而,对于虞黛楚来说,世事并不都是以利益来衡量的。

别说她并不认为自己的利益就一定得着落在厄朱的身上,偌大沧流界,她一个魔道气运之子,到哪都能存身。就算厄朱当真就是她的最好选择,虞黛楚也不稀罕。

她想要的东西,自己会去拿,不想要的东西,硬塞进她手里也没用。

厄朱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并不算好,而相处越久,虞黛楚便越是看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与其在这青丘殿里挖空脑袋思考厄朱究竟想干什么,还不如搏一搏,让厄朱来猜她究竟在想什么。

四壁冷光森森,似乎有杀机隐隐,蓄势待发,随时都有可能冲向她这个莽撞的逃离者,而之前同她亲密相连的九尾灵神,此刻也似乎消匿了踪迹,断了联系。

这是与九尾沟通的另一个人,凭借自己对九尾灵神的绝对掌控,将她与九尾的联系遮蔽了。

虞黛楚在做出强闯青丘殿的决定时,便已经想到了这样的情况,她根本就没有想过凭借自己对九尾灵神的那一点掌控,就能从青丘殿中离去——如果事情有这么容易的话,厄朱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可能让她沟通九尾。

他要的是绝对掌控下,对她的一点安抚和小小的施舍,靠一点小恩惠,来诱惑虞黛楚和他绑在一条战船之上。

倘若虞黛楚没有得到另一条时间线上的记忆,那么现在的她既没有信息基础,也没有底气,也就绝不可能知道,倘若她能到玄黄殿中唤醒那条金龙,所能得到的东西,将天差地别般胜过在青丘殿里能得到的,也就难免将厄朱给的这一点好处,当作什么难得的机遇。

然而即使她当真不知道,虞黛楚也可以确定,自己绝不可能永远坐在这金玉牢笼之中,等着别人的不怀好意。

她抬手,无尽光华若隐若现,化作无数风浪,从她掌心分为无数道华光,向通亮冷然的四壁散去。

狐鸣高亢。

有一刹那,虞黛楚只觉遍体生寒,她猛然抬起头,眼瞳猛地一缩——

在那金梁玉柱之上,忽地浮现出一道隐隐约约的灵光,汇成一道庞大的身影,身后九根巨大的狐尾盎然而摆,仿佛巨树长藤,落在青丘殿顶上,化作无数黑影。

自那巨大的身影上,传来一股无比强大、无比凶戾的气息。

当那双眼睛朝虞黛楚望来的时候,她只觉一股几乎想要将一切都撕碎的戾气传递而来,似乎要冲进她心神,逼迫她臣服。

倘若此刻她收敛气息,重新坐下,做她安安静静的贵客,这无比凶戾的气息和目光,便会在第一时间消失,重新化为亲昵而温和,给予她力量和安抚。

然而,倘若是厄朱在这里的话,虞黛楚自然不会硬扛,但现在他远在万里之外,隔空操纵九尾灵神,虞黛楚若是连隔空相斗都不敢的话,还是赶紧做好厄朱的傀儡吧。

虞黛楚深吸一口气,招手时,长剑在握。

她不是剑修,没有一剑破万法的功力,也远远没有达到四大绝世剑术的地步,然而虞黛楚学剑法学了几十年,始终坚信,御剑由心,倘若她的心一往无前,出剑便无分剑修与法修。

她挥剑——

剑光如璀,似乎月光下临,清辉遍洒,却照不破这夜色。

就在这紧绷到了极致的僵持之中,忽听得“咔擦”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猛然碎裂了一般,紧接着,便是一线天光。

在这阴沉如夜、森冷如冬、尽是杀机的青丘殿中,竟忽地照进了一线天光!

这天光究竟从何而来,又是如何突破这万古青丘殿的封锁,在九尾灵神与虞黛楚僵持的时候,趁虚而入,闯入这尽是杀机的殿内?

然而,虞黛楚便仿佛一点也不意外,甚至都没有向那一线天光的来处望上哪怕一眼。

她只是决然地、笃定地、一往无前地,出剑!

初一开始,从那剑尖上飞出时,那剑光只是一线,然而当那剑光脱离了长剑,便忽地暴涨,好似一瞬铺开,化作流光万千,璀璨若星河,猛地照开这沉沉长夜。

若只是论她的实力,那么金丹中期的修为,对于能够直接吞噬元婴修士的九尾灵神来说,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了,即使这剑光再是璀璨,也绝不可能将其击溃。

然而,当虞黛楚凝神出剑的时候,她整个人便也好似一把锐利的剑,发出最凛然、最炽烈的光彩,而在这一刻,她身上那股若隐若现,但对于所有能见因果和气运的修士来说,都绝对不可能忽略的庞大的气运,也终于在这一刻汇成一线,伴着她这把锋锐无匹的剑,朝九尾灵神斩来。

九尾灵神发出一声轻吟,好似呜咽,也好似哀鸣,仿佛承受不了这一剑的威力一般,身形黯淡了些许,朝身后缓缓退去,不敢与虞黛楚争锋。

万里之外,厄朱本与血海的一位元婴真君斗法,幻境裹着血海,蒸腾复幻灭,却忽地一颤,将本该布下的幻境当场淹没,给对手一个可乘之机,血海大涨,反过来要将他吞噬。

厄朱微微蹙眉,面上满是沉凝,心中却是无比的惊诧:虞黛楚的气运,竟当真能有如此强盛,而她的心智和毅力,竟也当真能有那么强,气运于她,竟不是什么低修为时的束缚,也不是小儿持金行于闹市,而是真正、真正能被她所掌控的绝对利刃!

他尚未敢深想,那血海滔天,转眼便要将他淹没。厄朱的实力本在这位血海的元婴真君之上,然而一时分心,难免被对手捉住破绽,元婴修士之间,一点机会,便是致胜之机,分毫也小觑不得。倘若再有一点疏忽,甚至可能直接丧命。

厄朱唯有蹙眉,再无暇去顾及万里之外的青丘殿中的情况。

然而心底最深处,却还有点挥之不去的怒意与恨意,盘旋在他心头:

秦月霄,果然是秦月霄!

***

青丘殿中,虞黛楚一剑将那九尾灵神逼退,几乎是将全身的精气神提升至了巅峰,一剑既出,她整个人便也好似脱力,手中长剑应声断裂,片片成灰,在清辉璀璨里,转眼化作了飞烟。

而虞黛楚也当真气力皆尽,难以维系,朝着下方跌落而去。

她此时虚弱到了极致,甚至远远胜过当时越阶强杀燕蛮真,只要有那么一个金丹修士朝她一伸手,煞气或是灵气微微一动,哪怕平日里实力再不被虞黛楚放在眼里,此时也能轻而易举地取走她的性命。

此时又与之前截然不同。

燕蛮真固然是大荒神殿千年难遇的天才,然而他这个即将晋升元婴的修士,终究也还不是元婴。虞黛楚与燕蛮真的实力差距再大,到底也是同境界之内的,她手握覆水镜这种疑似因果镜的逆天至宝,便也堪堪能弥补上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了。

那时她强行击杀燕蛮真,既是她底蕴深厚、手段惊人,也是情理之中、理论上可行的。

然而,这一次,她所面对的,却是一尊从上古起,便已经存在了的、即使再元婴期,也稳稳地立于巅峰的护道灵神。实力和心气稍有不济便陨落在其手下的元婴修士和,尚且数不胜数,虞黛楚却是要和九尾灵神正面硬刚。

诚然,她有着气运过人的优势,让以气运为生的九尾灵神对她稍有手下留情,而九尾灵神最大的掌控者厄朱此时远在万里之外,多半正在和人打得不可开交,被她趁虚而入,占了点便宜,那都是不必说得如此详细的事情。

然而,即使占尽了这些便宜,虞黛楚想要将九尾灵神逼退,也近乎是一件天方夜谭,以至于那趁虚而入携一线天光闯入青丘殿中的人见了,也一时凛然生畏,凝视着虞黛楚,微微屏住呼吸。

天方夜谭的事情,她却好似总能办成,就仿佛是奇迹这两个字,专门便是为了她而发明的一般。

而这奇迹的主人,此时却狼狈之极地、毫无反抗之力地,朝着地面沉沉地跌了下去。

青丘殿很高,远远超越凡人所能建立的琼楼玉宇的高度,寻常的凡人就算再是身轻如燕,从殿顶端跳下去,也会当成化为一滩肉泥,然而以金丹修士的实力和肉身,这种担心却是大可不必,虞黛楚就算从再高出几倍的地方掉下,总也能活蹦乱跳。

不过,她方才一剑逼退足足高了她一个大境界(虽然后者有防水)的九尾灵神,却堪堪只能让灵神后退这么一步。

这就是实力与境界的鸿沟。

让九尾灵神后退一步,这已然是极致和荣耀。

然而对于想要逃离青丘殿的虞黛楚来说,这一步,是远远不够的。她从空中跌落,倘若还要再起身,刚刚的一线生机,便已经不再是生机。

九尾灵神也绝不会再给她第二次机会。

但,力竭至此,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虞黛楚沉沉坠去。

而空中,也忽然传来一声淡淡的叹息。

那携着一线天光而来,照开这晦暗长夜的人,身形一闪,追着虞黛楚急速下落的身形而去,转眼便赶到了后者的身边,微微伸手,便拉住了虞黛楚的手。

虞黛楚的身形微微一颤,便稳稳地立在了半空中,与那下落追来的人并排立在一起,目光相对,互相看见的,尽是一片沉凝。

下一刻,这胆大包天,竟敢闯入青丘殿的人,便猛地拉着虞黛楚,向上方飞去。

而九尾灵神,也好似缓过神来,这次不再遮掩,狐鸣高亢,满是戾气沉沉,好似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将面前的两人尽数击杀。

而万里之外,厄朱神色冰冷,弹指间,幻境生灭,湮灭无数血海波澜,将方才的劣势当场扭转,反将那位血海的真君逼入绝境之中。

此时,他已不再去想什么攻略、任务、系统,更没有心思去想那青丘殿中的两个人。他放开了对九尾灵神的掌控,只是抽取力量来对付面前的修士,至于青丘殿中的事情,便全都交给九尾的本能——

无论套上什么样的名号,无论被极乐天宫弟子奉以何等崇高的地位,都无法掩盖九尾本是妖兽灵魂的本质。

九尾,是凶兽,而凶兽,本身就是要狩猎、要见血的。

厄朱没想过要虞黛楚死,甚至也没想过让秦月霄死,无论死的是哪一个,要么系统发疯,要么萧沉鱼发疯,最后倒霉的反倒都是他。他只是想,让秦月霄付出代价。

青丘殿,可不是那么好闯的,既然想带走他的至宝,不留下点东西,怎么行呢?

***

虞黛楚半倚靠在这将她救下、强行闯入青丘殿的人怀里,明明已经痛楚、疲惫到极致,明明身上的每一寸都好似在劝她赶紧陷入沉睡,然而她却睁大了眼睛,竭力越过这揽住她的肩膀,去看这救下她的人有意让她避开的情景。

九尾比方才缩小了一点,看上去好像没有那么狰狞可怖了。

然而,细细探去,便能发现这缩小了的九尾灵神身上,竟猛然散发出无比冷然、无比凶戾的气息,比之前那种仅存于震慑的气息,更凌锐了数倍,攻击性无比强,好似全部的目标,就是要将她们撕碎一样。

虞黛楚能沟通九尾灵神,虽然这联系刚刚被厄朱强行屏蔽了,但此时不知为何,却又忽然散了开来,让她重新直面九尾的情绪。

这据说没有灵智、唯有本能的凶兽,此时顺着那一点微薄的联系,传递给虞黛楚的,尽是杀意和暴怒。

这强烈的、不加掩饰的、近乎于疯狂的杀意直接传到心头,即使是虞黛楚也不免微微一窒。

“不要看。”上方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朝虞黛楚叮嘱道。

虞黛楚忍不住更仰起头,去望向这将她揽在怀中的人,然而自她现在的这个角度,却只能看见一个线条优雅、皮肤白皙的下巴。

“不要看它,闭上眼睛。”似乎是感受到了虞黛楚的目光,这将她揽在怀中的人低下头,对上她的注视,认真地说道,“不要怕,我会解决。”

什么样的人看起来很有安全感,绝大多数人都会说起那些面相和善、身形健壮、性格质朴的人,而这个问题倘若要问虞黛楚,她一定会回答,是我自己的样子。

她很多疑,也很自信。她交付予他人信任的时候,其实信任的是自己的眼光,信自己的眼光不会出错。

而此时,虞黛楚望向面前的人——

她的面相远远和和善扯不上关系,反倒因为过于美艳和华贵,而显得有几分冷酷的距离感,朝虞黛楚说话的时候,也一点都没有努力装出和善可亲的意识;她的身形也不健壮,反倒因为长久的痼疾,而稍显单薄;而她的性格,不管怎么看,都和质朴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无端的,她这么说,虞黛楚竟然当真就敢信——眼前的这个人,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她带出青丘殿。

虞黛楚凝视着她,试图从她的行为里,窥见这人心底的几分心思。

玄黄殿主,秦月霄。

虞黛楚前脚一剑向九尾灵神挥出,秦月霄后脚便趁虚而入,强行闯入,时间正正好好,卡在九尾灵神气势集中在虞黛楚身上、对外防备有一丝破绽的时候,倘若早上一分,或是晚上一分,便就要当场错过。

这当然不是什么绝世缘份、命中注定,而是因为秦月霄在青丘殿,已经徘徊了足足三天了。

之前,秦月霄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跑到玄黄殿探头探脑的弟子,把这个能接触到虞黛楚的小弟子逼迫下了因果誓,要求他去和虞黛楚传递自己的消息和试探。

当时,那个小弟子接受之心甘情愿、顺水推舟、顺理成章,简直叫秦月霄怀疑自己是不是收下了厄朱往自己这里送来的奸细——怎么就能那么巧,她瞌睡了就送枕头过来,在她想要探查虞黛楚的情况的时候,就好似上天听见了她的心声一样,把一个“深为厄朱信任,能够自由出入青丘殿主殿”的弟子送来玄黄殿了呢?

然而,秦月霄有信心——不是对她自己,而是对厄朱有。

倘若厄朱当真是要在她这里放一个双面间谍,怎么也不可能派出严列这样的人来,而且,就算严列对厄朱再是忠诚,秦月霄逼他下的因果誓却不管那么多。

其实一般来说,秦月霄做的这种事情,是严重违背了魔门元婴之间的默契的——倘若每个人都这么做,今天你强行将我的弟子绑定、逼他发下因果誓,明天我也就能强迫你的弟子向我发下因果誓。这么一来,因果镜里千头万绪,最后反倒谁也不能动了不说,甚至可能会导致元婴修士之间的因果纠缠。

毕竟,大家都还只是元婴期,能掌控因果靠的是同一种法宝、同一个媒介,无穷套娃下来,最终谁知道会不会套在自己身上,那可就麻烦了。

故而,在沧流界的元婴修士中,一个修士若是已经朝一位元婴真君发下了因果誓,其余的元婴修士杀了他、拿他做傀儡,一切手段都无所谓,但唯独不能再让其发下因果誓。否则,倘若被其他人发现了,是可以群起而攻之的。

秦月霄以前,谨守这条底线,绝不会越过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但虞黛楚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重要了。倘若不能让虞黛楚来到玄黄殿、唤醒玄黄殿的金龙、反过来回馈秦月霄,从而治愈她的伤势、助她重回道途,那就算是活着,又能有什么意思?

苟活的日子,从前的两百年,便已经足够了。

从此往后,即使是一步步走向绝境死境,哪怕付出一切代价,也比苟活要强。

有了因果誓,便有了底气,倘若严列真的是对厄朱死心塌地到即使被下因果誓,也要向着厄朱的话,这样忠诚的傻子、沧流界绝无仅有的傻子,厄朱是绝对舍不得往玄黄殿放的。

严列在秦月霄的逼迫(x)下,不得不(x)向虞黛楚传达了秦月霄的试探之意。

严列:不情不愿,被迫x

严列:兴高采烈,主动√

而虞黛楚那里,也一点都没有让秦月霄失望。

故而,在得知厄朱将要离开极乐天宫的时候,秦月霄是一刻也没有耽搁,当场从玄黄殿离开,整整三天,在青丘殿外溜溜达达,硬是没有找到破绽。

青丘殿和玄黄殿是截然不同的。

也许在上古那位魔修大能、沧流界魔道的始祖所在的那个时代,玄黄殿是整个极乐天宫,乃至于是整个沧流界最顶尖、最叱诧风云的势力,而在玄黄殿的护道灵神金龙,青丘殿的九尾灵神甚至只能仰望,然而时至今日,辉煌已是故往。

现在的玄黄殿,是个连灵神都没有的落魄之地、极乐天宫养老院。青丘殿,却是坐拥灵神的强势分殿。

这强烈的对比,以至于秦月霄来到青丘殿,颇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一座分殿拥有灵神的感觉,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陌生了。

秦月霄不敢贸然出手——倘若她现在还处在巅峰状态,还是当初那个叱诧沧流界风云的顶尖修士,那么也许还可以撩一下虎须,然而她现在沉疴在身,连当年根本毫无印象的后辈修士权舟都能将她逼至左支右绌的地步,强闯青丘殿,根本就是在找死。

然而倘若要秦月霄就这么离去,她又十分不甘心。

这是她绝对无法接受的——困守沉疴沉寂两百年,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线希望,就仿佛后退的每一步,都是在亲手掐灭她的希望。说她疯了也好,说她偏执也罢,秦月霄,怎么也不会接受。

于是,毫无办法,却又死不甘心的秦月霄,在青丘殿外搓着手,溜溜达达了整整三天。

这期间,她想过能不能把萧沉鱼说服,跟着她一起强闯青丘殿,然而这根本是一件绝对不可能的事情,甚至于,萧沉鱼还会直接把她拎到主殿看着她,直到厄朱回来——厄朱是为了极乐天宫、在萧沉鱼的安排下才离开极乐天宫,这要是被秦月霄趁虚而入,萧沉鱼不知道就算了,要是不制止,甚至于掺一手,那这宫主是真的不要做了。

秦月霄等啊等,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而事实也证明了,虞黛楚,当真就是上天赐给她的机缘。

当九尾灵神对外的气息出现了一瞬间的迟滞的时候,秦月霄便立刻抓住了机会,用尽全力,甚至不怕隐约牵动了沉疴,毅然决然,向青丘殿内闯去——

正见到虞黛楚一剑逼退九尾灵神的一幕。

见到这一幕的时候,秦月霄的心里第一反应,竟然是凛然。

——多荒唐,她心心念念,什么都决定不管不顾了,拼尽一切也要寻到的那个机缘、那个人,现在就在她的面前,可秦月霄的第一反应不是狂喜,不是释然,甚至不是松了一口气,而是凛然生寒。

这寒意,有一部分是九尾灵神身上过于强大的气息逼迫出来的,还有一部分,却是因为虞黛楚。

秦月霄与虞黛楚,只有之前短暂的一瞥,那时她只是见了虞黛楚一眼,便忙于应付权舟的咄咄逼人,虽然忙于将虞黛楚塞进一个个幻境之中,却根本没有分出多少精力去观察虞黛楚这个人本身。

之后,便是白嫖狗厄朱直接将虞黛楚劫走,秦月霄这个兢兢业业、抢在第一线来找虞黛楚的老母亲,竟然都没能好好看看自家的机缘,究竟长着什么样。

而之后,虞黛楚通过严列所带给秦月霄的寥寥几语,给后者心里勾勒出了一个虽然有几分聪明、有几分锋锐、也有几分决断的形象,却难免让秦月霄觉得,终究还是小孩子,气性大——其实公平的说,在秦月霄眼里,虞黛楚的最好选择,还得是厄朱。

厄朱能给虞黛楚实力、势力、地位上的支持,而现在的秦月霄,给不了。

至于是厄朱强行带走虞黛楚、后续对虞黛楚究竟怎么样,其实放在秦月霄作为一个魔修来说,这也都是无关紧要的——在沧流界,还是实惠最重要,厄朱能给出那么多实惠,还要什么自行车?

然而,秦月霄对上虞黛楚,自然是不能表露出自己的真正态度合想法,否则她还能怎么混啊?

秦月霄对着虞黛楚,颇有种自己就是引诱亚当夏娃偷吃禁果的蛇、引诱无辜少女叛逆父母的渣男的感觉,虽然有点微妙的负罪感,但……

谁还不是个魔修啦?

然而,此时秦月霄一见虞黛楚,对上后者如此锋锐无匹的一剑,什么无知少女,什么少年人的气性,什么诱拐,全都好似像个笑话一般。

如此锋锐、如此势不可挡的一剑,将本该远超一个金丹修士所能掌控的庞大气运强行凝于一线,而做到这一切,靠的不是外物,不是谁的帮助,纯粹是虞黛楚的一颗道心。

锋锐过处,斩尽天下不收刀!

有这样锋锐无匹的心,什么权衡利弊、什么隐忍待发,都只是个笑话。那一时的蝇营狗苟、鸡毛蒜皮的利益,又怎么配与这样势不可挡的心相比较?

有这样的心,有这样的一剑,又何须蝇营狗苟?

“你放心。”秦月霄抿了抿唇,对着虞黛楚,忍不住再次重复了一遍,“我一定会将你带出去的。”

她挥手,煞气成雪,灵光如虹,在这重又晦暗的青丘殿中,强行卡出一线天光来,不让破碎了一线破绽的青丘殿重新合拢。

而九尾灵神也仿佛被这虹气所激怒了一般,煞气狂涌,朝秦月霄涌过。

“厄朱将你带回来,恐怕没安什么好心,”秦月霄面对这声势浩大的煞气狂澜,竟还有心思微微一笑,朝虞黛楚淡淡说道,“我们极乐天宫的看家手段、压箱底传承,他怕是一点都没有跟你说过吧?”

虞黛楚默默无语:别说是压箱底手段了,就算是皮毛手段,厄朱都没有和她科普过!

秦月霄轻笑,笑声里几多嘲弄,“年轻人,难免不够大气,想要让天之骄子归心,却什么也不舍得给。”

“等我们出去了,我就把咱们极乐天宫的手段,一一教给你。”秦月霄长笑道,她不是什么柔媚女子,久在高处,难免沾染了太多冷肃与高高在上,长笑起来的时候,在这青丘殿里轻轻回荡,竟显出些冷酷与肃杀来,“现在,我只教你一招——”

她挥袖而招,煞气反朝那九尾灵神涌起,气势迫人。

那煞气浪潮几乎要将九尾灵神湮灭,然而终究仿佛是差了一线,始终不能全功,反倒是那九尾灵神灵光闪烁间,反生出力量,似乎要将这浪潮排开。

然而,那煞气浪潮之间,却忽地蒸腾,最开始,仿佛是浊浪滚滚里,隐约泛出点金光,转瞬之间,便燃成一片金光涛映的海洋,灿灿生辉,将整个青丘殿的阴霾一瞬荡开,亮若正午艳阳高照。

而秦月霄也就在这灿灿金光里,猛然将九尾灵神淹没、压制,让后者一时再不能上前阻拦。

她轻笑了一声,喉头却是一甜,沉疴牵动,浑身剧痛,仿佛断肠。她抿了抿唇,强行按捺下着剧痛,揽着虞黛楚,身形一动,便要从这青丘殿中飞出。

然而就在两人即将顺着那一线天光飞出青丘殿的时候,秦月霄身形一沉,好似有什么将她往后扯似的,不许她离开。

不,或许是,不让她带着她怀里的人离开——

秦月霄惊愕地低下头,神识探去,脱口而出,“厄朱让你沟通了九尾?”

她一开口,又惊又怒,甚至对着厄朱生出些恨意来:

将护道灵神分予另一人,这是何等的大方,然而早不大方,晚不大方,偏偏要挑在这个时候大方,要挑着这个人大方,这分明就是算计!

护道灵神极吃气运,倘若一个人的实力不够强,便要被护道灵神化为奴隶,反过来掌控,直到吃掉这个人的全部气运——这也就是所谓的得不到护道灵神的认同而被吞噬。

虞黛楚能部分掌控九尾,是有厄朱压着,然而一旦厄朱放开手,九尾便按捺不住,要将她重新拉回自己身边,不许她离开青丘殿。

“厄朱真是,”秦月霄情不自禁地冷笑,“好大方的人呵!”

她恨不得现在就冲到万里之外,对着厄朱,直接将他的狗头打爆,然而此刻,却只能情不自禁地抬起头,焦虑地看向那头顶的一线天光——

青丘殿的自我愈合能力极强,这一点小创伤,只要九尾灵神还没完全消散,就能很快愈合。

而现在,这一线天光,眼看着就要合拢,那么,虞黛楚脱力、秦月霄沉疴发作,再无再来一次的可能。

她们就绝对无法再闯出去了!

气运与护道灵神相连,即使是元婴真君,也很难解开,至少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为另一个人、一个脱力虚弱的金丹修士解开。

难道她这次,当真就毫无办法,只能抛下虞黛楚,又或者是跟着虞黛楚一起被困在青丘殿中,等着厄朱回来,然后对她毫不客气地动手?

这不是秦月霄可以接受的,却似乎时是唯一的结果。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她怀里的人忽然动了动,虞黛楚轻轻咳了一下,探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