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魔门修士,以观想心中魔神为力量来源,所谓修为,不过是外物罢了。你我欲往这无上大道,自然是要着落回魔神之心上。”燕蛮真侃侃而谈,显然在虞黛楚到来之前,便早就已经想好了究竟该如何应对。
魔门修士所谓的魔神之心,就和道门修士所谓的道心差不多,而论道心比高下,虞黛楚自然绝不会拒绝。每一个有胆气和心气在道途上一路向前、攀登高峰的修士都不会拒绝这种比试,毕竟,倘若连这点自信也没有,也实在不必再往下走了。
不过,对于虞黛楚和“极乐天宫真传弟子”来说,这道心与魔神之心,还是有很大差别的。据苏鹤川的科普,正如血海的魔神,是修士心中的“虐”,大荒神殿的魔神,是修士心中的“恶”,而极乐天宫的魔神,则是修士自身心中的“乐”。
这种魔神,放在整个沧流界的魔门之中,显得是如此的小清新、如此的格格不入。
——这当然只是看起来。
由于魔门修士所修道途,来源于人的本性,而人的本性,只有经由道德和规则的束缚才能不伤害到他人,所以看似小清新的极乐天宫,行事作风、门内风气,绝不比这沧流界的任何一个宗门来得和平无害。
天下乌鸦一般黑。
现在虞黛楚披着“极乐天宫弟子”的名头,便意味着她所展现出来的道心、在其他修士眼中的魔神之心,必须得符合追求“乐”的原欲,她那典型道门修士的道心一旦在所有人面前毫无遮掩地展示,当场就得被拆穿身份。
修士之间的道心博弈,本身就是一件极为凶险的事情,更何况是要将自己的道心伪装成别人的样子?
然而,虞黛楚绝不可以不答应这种要求。
还是那个理由,她现在既然打着极乐天宫弟子的名头,便一定得摆出极乐天宫弟子的气势,否则暴露身份、当场露陷就在眼前,从此很难在这个两大圣地主宰的沧流界光明正大地过下去。
况且,虞黛楚现在,其实改了主意。
原本她想的是,在沧流界好好苟着,探探魔门的底细,找到机会就赶紧回擎崖界把消息和情报都带给宗门,让可能会到来的两界大战中,道门占据更多的优势。
然而,等到她稍微深入了解了沧流界后,这想法却忽然变了。
最清晰的一个想法:
魔门在擎崖界有着数量不小的二五仔,没道理实力相当的擎崖界对此一无所知。当年在潼海的时候,虞黛楚便见谢衍对于魔修的存在并不陌生,现在想来,也许擎崖界对于沧流界早就有了一定的了解。
那么,有很大的可能,那就是,擎崖界在这沧流界中,也有着一部分卧底探知消息。
这些年来,零零总总地证实叶白薇所谓的原文剧情,虞黛楚很清楚,那本古早狗血虐文,实在是一部非常正统的言情小说,除了女主女配和男主的爱情纠葛一百零八式之外,对于整个擎崖界的情况,只是隐隐约约提起了几句,像是道门对沧流界的了解什么的,那是万万不可能提的。
在剧情里,看似擎崖界是猝不及防被心怀不轨、图谋已久的魔修侵略占领的,清清白白得好像比叶白薇还要小白花,但实际上,谁知道是不是擎崖界与沧流界隔着界域斗法,但最终斗输了呢?
虞黛楚在太玄宗待了这么多年,实在是不太相信自家宗门会比沧流界这些宗门在实力和警觉性上差。
那么,她就算在这沧流界潜伏多年,作为一个散修,所能探知到的信息,其实人家专业的卧底都能探查到,说不定比她所能了解到的还要多,她除了浪费时间之外,也没什么意义。
况且,就算虞黛楚想在这沧流界苟着,也未必真能苟住——将她带入沧流界的那个人,附身在魔狐身上自爆,叫她“神女”的事情,虞黛楚可是一点都没有忘记。
——在叶白薇的那本古早狗血虐文的大结局里,这些魔门修士对着虞黛楚叫的,就是“神女”。
只要稍稍细想,便能明白,能够跨越界域、附身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甚至是通过自爆来撕裂虚空,将旁人拉入另一个世界,这得是多强的实力,虞黛楚这个金丹修士,自认不是水货,在这牵引中竟一点反抗之力也没有,足见对面的那个人一定是元婴修士。
而且还得是实力很强的元婴修士。
魔门不比道门,等级森严,对整个沧流界的掌控,自然也比道门对擎崖界的掌控更严酷许多,再加上有着因果镜这样堪称逆天的外挂,倘若元婴修士亲自出面,花上个二三十年,总归是能找到虞黛楚这个空降沧流界的金丹修士的。
那么,她设想中的苟在沧流界,便只可能只是个美丽的设想。
既然如此,她倒不如直接高调现身,等着极乐天宫的人来找她——无论如何,既然极乐天宫是想借她这个“神女”的气运、精心栽培她,虞黛楚也没有道理吓得面都不敢露。
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有一部分原因是,她相信另一条时间线上的自己的选择和眼光。
但最重要的理由是:
虞黛楚修习了苏鹤川给的血海运气法门之后,对极乐天宫的道法眼馋了。
气运这种东西,虚无缥缈,对虞黛楚这个尚未凝婴的修士来说,实在是太过遥远,也太过难以理解,然而当用则用,她从来不会拒绝命运的馈赠,也从不畏惧这馈赠背后暗中标好的价格。
倘若说得知自己可能是魔门气运之子后,对这头衔与身份畏首畏尾,生怕一触碰便承担了什么来自气运背后的责任与因果,这绝不是虞黛楚的选择。
她很贪心,属于她的东西,除非她不想要,否则她一分也不会放弃。
至于这样的选择,放在道门的卫道士眼里,会不会是对道门的背叛,那虞黛楚便更不会放在心上了。归根究底,她修道门,是因为林漱怀将她带入了太玄宗,而太玄宗正巧是道门传承。倘若她生在沧流界,被带入极乐天宫,那么修习魔门功法,其实也是一样的。
她的行事不会因为修习了什么道法而改变,她也不喜欢以一个“道门修士”又或是“魔门修士”的标签来界定自己。虞黛楚不喜欢沧流界的风气,但这与她如何修练无关。
所以她现在,乐意高调,也不怕高调,甚至还有种隐约的期待,希望极乐天宫的那位元婴修士能尽快找到她,自愿地把自家的道法捧过来——看另一条时间线上那位玄黄殿主对她的态度,这显然不是什么做梦素材,而是切实会发生的事情。
“那么,这魔神之心,究竟该怎么比呢?”虞黛楚含笑问道。
她没有拒绝,燕蛮真也在意料之中,毕竟这个条件本身是很公平的——但他提出来,便一定对自己是有利的,“既然我与虞道友所争的,是这方圆数千里的归属,那么,自然也要在这数千里之中决出胜负。”
其实虞黛楚并不需要和他争整个方圆数千里,倘若燕蛮真凝婴,能够绕开云山灵府,她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完成与苏鹤川的交易就算数、绝不可能过多纠缠的。不过,既然燕蛮真一旦凝婴,就非得把这方圆数千里全部包圆,一寸土地也不愿意分开,或者是没法分开,那这么说也没错。
“故而,我有个提议,请道友亲身入这方圆千里之中,与我一决高下。”
虞黛楚有些没明白他的意思。
燕蛮真解释道,“这方圆千里,对咱们金丹修士来说,也不过是神识环行所过,而咱们修士的魔神之心,自然也要着落在人性本源之上,何妨一试谁能以道心影响此中人?”
虞黛楚懂了。
燕蛮真是要和她比谁的感染力更强,谁能纯粹凭借道心与道法感悟,无形间影响更多凡人,就好比是无形间给这些凡人洗脑,让他们互相之间一较高下分个你死我活,从而来决出她与燕蛮真之间的胜负。
——凡人的生死、喜怒、思想,在此不过是修士之间的一场比试。
虞黛楚(皱眉):我们擎崖界从来不这样。
虞黛楚(指指点点):沧流界,尔乃蛮夷。
她对这沧流界越是了解,便越是觉得残忍,她曾经认为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擎崖界,与沧流界一对比,简直就是修士的乌托邦。
虞黛楚实在无法理解,另一条时间线上的她白嫖极乐天宫的功法传承也就罢了,可她究竟是怎么会选择站在沧流界这一边的?
她沉默了片刻,缓缓道,“燕道友要在此处凝婴,自然是要夺取方圆千里所有的生机,是吧?”
燕蛮真对她的话毫不意外。
事实上,大荒神殿的所有修士,无论修练的是哪一种功法,又或者是哪一种路数,凝婴时,都是要夺天地众生的生机造化而成道的。只不过,燕蛮真作为大荒神殿不世出的天才,他的凝婴之祭自然比旁人要更严苛。
燕蛮真的凝婴之祭,是大荒神经中所记载的,最高规格的一种,唤作“天地铜炉”,所需夺取的生机造化极为庞大,即使是对于习惯了残酷对待弱者的沧流界来说,也有点太过了——过分侵占了其他魔修的利益。
以至于,明明是大荒神殿不世出的天才,燕蛮真凝婴,却不是在大荒神殿之中,也没有元婴修士在身旁护道,而是在这万里之外,孤零零地面对觊觎与虎视眈眈的修士。
——沧流界魔门与道门传承有着本质区别,道门建立宗门,是当真想传道授业解惑,承前启后、攀升大道的,然而魔门建立道统,只是为了找到更好用的工具人,从根源上,就是想剥削徒子徒孙、供自己更轻松地走得更远。
故而,对于魔门元婴修士来说,每一个新诞生的元婴修士都是在分自己的蛋糕,让本不富裕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燕蛮真凝婴之前,是大荒神殿最好用的工具人,可凝婴之后,因果镜归还因果,他就变成了分蛋糕的讨厌鬼,死了更好。
虞黛楚唏嘘:魔门的修士,活得真是太不容易了。
“我应下了。”虞黛楚缓缓说道。
“还请苏道友与众位道友在此做个见证。”燕蛮真颔首,朝虞黛楚一伸手,向着这无垠苍穹之下的无数城郭指去,“道友,请——”
随着燕蛮真这一指,眼前明晰的城郭景象,便好似忽然水中倒影似的,在这一指下,波光漾漾,变得模糊不清。
虞黛楚冷眼看着,便知道燕蛮真这人看似搞得光风霁月的样子,其实一点也没有“人如其貌”这四个字,满肚子都不是什么好心思,什么不占便宜,其实早就做好了准备来等她入瓮,这便宜简直占得大了去了。
但她要走下去,便必然要闯这一关。
虞黛楚微微勾唇,唇边的弧度若隐若现的,好似尽是冷然。
她按下身形,朝那朦胧模糊的城郭中飞去。
***
虞黛楚越过一片朦胧,眼前一清,只觉自己的视线忽然变得矮了许多。
她怔了一瞬,一抬头,便看见一柄雪光闪亮的刀,朝她当头斩落。
虞黛楚下意识想躲,却觉得身子沉沉,一举一动都好似极不方便,她神识一扫,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大吃一惊——
大大的眼睛,白白的身体……
她竟然变成了一头羊??
虞黛楚真的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事。
在她的感知里,这当然不是她的身体,她也不是真的变成了别人,而更像是意识附身在别人的身体上,能够指挥被附身的人行动,但她自己却是抽离的。
但,她感知到自己所附身的,确实是个人啊?
虞黛楚百思不得其解:这怎么能是头羊呢?
头上,刀锋雪亮,屠刀将落。
虞黛楚四肢一软,就地一滚,白白的羊毛蹭了一身灰,恰躲过那临头的屠刀。
“欸?这羊怎么会躲?”那屠刀落空,握着屠刀的手无力地垂下,手的主人便忽然发出一声惊奇的叫声。
他这话说的,就好像羊看见了屠刀应该乖乖站在那里不动、躲闪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似的。
即使虞黛楚从来没有养过羊,也知道对于屠宰来说,制住羊、不让羊反抗是一件非常必要的事情。
满身是灰尘的羊滚开一段距离,猛地站起身来。
她置身于一间略显狭窄的屋中,倘若想要出去,便必然要从这手握屠刀的屠夫身边经过。
虞黛楚还没搞清楚情况,但无论如何,与一个手握利刃、心怀杀意的人同处一室,实在不是一件好事,若是能摆脱这个状态,自然是越快越好。
手握利刃的人就在眼前,身后毫无退路,她抬眸,一跃而前。
即使是一个手握利刃的成年男子,在没有修习任何法术功法的情况下,面对一只飞跃而来的羊,第一反应也是后退,根本想不起自己手中竟还握有一柄足令任何肉/体凡胎鲜血横流的利器。
虞黛楚便借着他这一点犹豫,控制着羊身,直接将他撞倒,四蹄一蹬,转眼从这屋中飞跃而出,迈向一片□□。
这显然是某个大院的偏僻后厨,一只羊将厨子蹬倒了,大摇大摆跑出来,也没有人去注意。
虞黛楚神识不断扫过周边,也不忘了打量自身。她所感受到的,分明就是一个人,然而肉眼可以看见的,却是一只再寻常不过的羊,即使这有燕蛮真阵法与法术所扭曲的作用,后者毕竟也还没有真正晋升元婴,虞黛楚作为一个同境界修士,不至于一点头绪也摸不着。
自身的问题暂时还没搞明白,神识探远了,却能看见遥遥之处,有人身后跟着一大群温顺的羊,与这大院里的某个管事模样的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似乎在卖羊。
虞黛楚的神识刚在那卖羊的人身上一探,便发觉这人身上带着点极淡的煞气,若说他是魔门修士,那实在是太抬举这三脚猫的功夫了,然而若说他是个凡人,却也有些欺负普通不懂法术的人了。
不管怎么说,这半吊子的修士赶着一大堆无比温顺的羊,凑近了,自然能找到些有用的线索,也许就能找出她感知与神识中所附身的存在不同的原因了。
那卖羊人虽然也有点微薄的修为,但虞黛楚只是附身在凡胎之上,真正的修为与神识一点都没打折扣,朝他打量,自然绝不可能被这卖羊人察觉到哪怕一点痕迹。
卖羊人完全无所知觉,还在和那管事讲价。
白羊甩了甩身上的灰尘,蹬了蹬蹄子,滴溜溜地朝着他的方向走去。
绕过几重小院,避开几个路人,虞黛楚所附身的这头羊便已悄悄靠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混进了羊群之中。
卖羊人一无所觉。
原本温顺的羊群,却忽然纷纷朝这头混进来的羊投以注视。
它们的眼睛又圆又大,清澈见底,凝视着什么的时候,便越发显得纯真无瑕。
然而当这些羊齐齐望来时,虞黛楚忽然有一种感觉——
她觉得,面前的这每一头羊体内,仿佛都藏着一道仿佛属于人的灵魂。
这感觉令她毛骨悚然。
但,她不会说话,这些静静注视着她的羊也不会说话。
她们只是沉默地对视着。
卖羊人终于讲定了价格,喜笑颜开地从管事手中接过沉甸甸的银子,一把就往自己怀里塞,另一手则向后伸去,猛地扯过拴着羊群的长绳,用力一拉。
一列栓在一起的羊便跌跌撞撞、身不由己地向前迈步走去。
卖羊人将长绳递到那管事的手中时,那一列羊正从虞黛楚身边走过。
她回头望去,正看见这一列的最后一只羊从她身侧经过。
光影交错里,虞黛楚看见,那清澈无瑕的眼睛里,忽然涌出清泉一般的泪光。
就好像……
——活人一样。
卖羊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怀里揣得满当当,满脸是笑,显见心情不错,目光一扫,落在虞黛楚附身的这头羊身上,忽然“咦”了一声,“这头怎么从绳子上下来了?”
虞黛楚非常乖顺地站在羊群里,他也没有多想,顺手扯动长绳,朝虞黛楚附身的这头羊甩来。
虞黛楚只觉灰影朦胧里,脖颈上忽然落了一道沉甸甸的枷锁,便好似之前的轻盈全然消失了一般,压得她有点喘。
卖羊人把绳索往她头上一套,便扯着长绳,心情颇佳地带着剩下的羊群,从这大院里离开了。
他似乎是个居无定所的散修,所有的财产就是这些羊。即使虞黛楚对母羊的饲养并不了解,也能看出卖羊人所拥有的羊都品相极佳,即使在地球上,也得是吃得好睡得好、甚至心情都被照顾得很好,这才能养出来的好羊。
然而,虞黛楚跟着这卖羊人飘飘荡荡、东游西逛了好几天,一直都没感受到卖羊人有什么特殊的养羊技巧,简直是养不死就行,一点也不讲究,让人格外疑惑他究竟是怎么搞来这么好的羊的。
在这近乎于闲逛的日子里,虞黛楚既没感受到燕蛮真魔神之心的“恶”,也对“极乐天宫真传弟子”应该发挥的“乐”毫无头绪。
直到第四天,卖羊人带着他的羊群进入了一处村庄。
对于世俗的大户来说,卖羊人的羊再多,也终究不过是个养羊的,然而对于寻常凡人来说,卖羊人简直自己就是个大肥羊,那膘肥体壮的一大群羊,简直就是巨富土豪的象征。
卖羊人以微薄的煞气,轻易地将所有对他财产有觊觎之心的人打趴下,让觊觎不敢再滋生。然而他和气得简直不像是一个沧流界的修士,对着这些曾想要他的财产和性命的人,也一副我懂你的样子,言笑晏晏,很快就能打成一片,成为整个村庄最受欢迎的人。
他长相端正,又有着一大群羊彰显家资,谈吐又比常年窝在村庄里的小伙子们更见阅历见识,很容易便吸引了些怀春少女的注意。卖羊人也实在不是什么非礼勿视的正经人,很快便与每个靠近的少女混熟,还通过她们认识了更多的人。
只有虞黛楚趴在羊圈里,透着栅栏往外看的时候,才会发现,人前笑眯眯、仿佛无比爽朗大方的卖羊人,望向这些少女的时候,目光冷冷的。
就仿佛,在审视着货物一样。
即使是再富饶的村庄,也有贫穷的人。
“其实过不下去的日子,我也有过。”卖羊人叼着烟斗,站在屋檐下,和村庄里的穷人吹水,“不过呢,后来我就发现了,穷,不是没本事,很多时候,只是因为你没有那条路。”
没有穷人会不爱听这样的话。
“我啊,当时就抓住了这条路。”卖羊人在一片认同声中笑道,“当年我连条裤子都没得换,可你们看我现在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站在羊圈旁,伸手朝羊圈中膘肥体壮的羊群指了指。
这实在是非常有说服力的证据,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要点头相信,再问一问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这简单。”卖羊人叼着烟斗,笑得漫不经心,“其实我也就是个掮客,专门给人牵线搭桥的,比如谁家的姑娘手脚麻利,我给介绍到大户人家去做个丫头,姑娘家自己在大户家里吃香的喝辣的,比在村里快活多了,还能贴补家里。至于我嘛,就能赚那么点介绍费。”
点到即止,却让人忍不住顺着他的话想下去,仿佛致富的路就藏在里面,让人豁然开朗。
“我也不是谁都收的。”卖羊人做买卖很矜持,“这姑娘家呢,就和我的羊一样,得是水灵的、温顺的才行,否则,人家大户人家也不收啊。”
他挑挑拣拣,从村庄里挑出四五个又温顺又水灵的姑娘,怀揣着村庄人与姑娘满心的期盼,挥别了这些曾把盏言欢、一起吹水了半个月的地方。
直到走得远了,卖羊人忽然停了下来。
虞黛楚混在羊群中,脖颈上还套着绳索,与其他羊脖颈上的绳索连在一起。
顺着这绳索,她感受到身旁的羊,忽然同时颤抖了起来。
卖羊人忽然停住,自然会引起跟在身边的几个少女的疑惑,但她们都是温顺的姑娘,只会以迷茫的目光望着他。
卖羊人没有理会这迷茫的目光,自顾自从包裹中,取出一张未去毛的羊皮,双手握着两端,用力一甩,抖开这羊皮。
他朝其中一个少女招了招手,让后者走到他面前来,然后猛地将那羊皮一甩,在少女的身侧一展、一裹——
一转眼,那少女便随着那羊皮一道滚落,在地上打了个滚,再起身,便矮了半截,化作一头膘肥体壮、毛色洁白、一看便品相极佳的母羊来。
母羊清澈的眼里满是惊恐,一开口,似乎要大喊,然而脱口而出的,却只有“咩咩”的声响。
“啊——”剩余的几个少女惊恐地大叫了起来。
卖羊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又从包裹里忙着取羊皮,一边朝几个少女笑道,“不用怕,等我给你们打扮好了,就能送到大户人家里去了,那里不愁吃,不愁穿,什么活也不用你们干——这哪是什么丫鬟生活啊?这分明得是小姐日子吧。”
羊群沉默而颤抖着。
几个少女想逃。
“给脸不要脸,难道不是你们求着我带你们来的?”卖羊人板起脸骂着,然而心情不错,看上去也不是很凶神恶煞,反倒有些压不住的笑意。
他大步流星,拿着羊皮,转眼便追上了其中一个少女,将那羊皮一裹,转眼又多了一只流泪的羊。
这下,虞黛楚可是完全明白他这些一看就知道品相极佳的羊,究竟都是从哪里来的了。
她也完全明白了,燕蛮真的魔神之心,究竟“恶”在何处了,就在这卖羊人身上,也在买羊人、这整个世道上。
这与她之前所经历过的一切都不一样。这不是什么幻境,不是什么梦中,虽然经过了燕蛮真阵法与法术的影响与扭曲,但这一切都是真实的、确真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她不是在旁观什么虚拟,而是在经历现实。
而就是在这样的现实里,她附身在一头羊身上,成为“恶”的受害者,却需要通过展现“乐”的魔神之心,反过来击败燕蛮真的“恶”?
——这是在为难她胖虎。
虞黛楚冷笑:什么公平公正、不占你便宜,这试卷都是你出的,还不是直接自己抄标准答案?
这卖羊人的每头羊,都曾是一位妙龄的少女,只因为想过上好一点的生活,就遇上这样的人渣,最终要走到屠刀之下,这简直惨到能冒苦水了好不好?还“乐”?乐个头啊?
而这个分明连魔修门都没入的卖羊人,又究竟是怎么会这样能将人变为羊的邪恶又诡异的强大法术的?这分明不是他能接触到的层次!
虞黛楚心怀疑惑,对如何破局,却一时毫无头绪。
“你们年纪轻、又水灵,变成了羊,一定是肉质鲜美,好吃得很。”卖羊人一边慢悠悠地给少女裹上羊皮,一边“啧啧”地说道,“这化人为羊的法术啊,就是得用在你们这样的年轻姑娘身上好,倘若是男人,就难免生出腥臭味,倘若是老女人化羊,又难免肉质过于老硬,口感不好。”
他侃侃而谈,羊群在瑟瑟发抖,“至于小姑娘呢,又实在是太小了,卖不出好价钱。”
卖羊人给几个少女裹上羊皮,走到最后一个少女面前,抖落开最后一张羊皮,朝少女笑道,“来吧,不用我勉强吧?其实挣扎不挣扎,都是一个样,还不如像我说的那样,享受一下,然后你就会发现,其实做羊的日子,当真比做人要快活得多。”
那少女已经吓得瘫在原地,唯有惊恐地望着他,希冀卖羊人能忽然打发善心,放过她,又或者是天降一个英雄,能像话本中说的那样,救她于水火之中。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卖羊人的羊皮已朝她当头落下。
少女绝望地闭上眼睛。
“咩——”
风声贯耳,唯有卖羊人的骂声。
少女猛然睁开眼,那羊皮不知何时已远远地飞了出去,落在远处的地上,没人搭理。
而她既没有变成羊,面前也没有那让人见了便要瑟瑟发抖的卖羊人。
不远处,一人一羊正在对峙,群羊跟在那头羊身后,沉默地望着他们。
——这当然不是虞黛楚忽然在羊群中获得了极高的社会地位,以至于她振臂一呼,就能让羊群听她号令。
事实上,这些羊之所以跟在她身后,只是因为大家的脖颈上缠着同一道绳索,她一动,羊群便只能随着她而动,造成了她在羊群中拥有极高地位的假象。
即使这些羊都是卖羊人精挑细选过的、温顺无比,面对这么多羊的注视,后者还是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很快又向前迈去——他面前的分明只是些根本不会反抗的羊,就算忽然出现了一只异类又能怎么样?
做人的时候都不敢反抗,难道做了羊还能站得起来吗?
卖羊人缓缓从包裹中取出一把屠刀。
他是卖羊人,自然也能做屠羊人。
那屠刀上,寒光雪亮,简直不像是一把杀羊的屠刀,甚至让人疑心是什么上古神兵,因为此时在虞黛楚的眼里,竟好似一点也不比许多有名的法宝来得差。
那屠刀只要落下,她便一定会从一头膘肥体壮的羊,变成一头流着血要死的羊。
眼前的不是凡人,他身怀煞气,面对一头没有修为的羊冲来,第一反应不会是后退,而是挥刀向前。
但这头异于同类的羊,却好似根本没有看见那雪亮的刀光似的,猛地一蹬蹄子,带着脖颈上的绳索,仿佛忘却了自己身上还与其他羊绑在一起。
她只是向前——
飞身而跃的那一刹,仿佛耳畔有一声如同枷锁落地的轻吟似的,“啪”的一声,她冲破束缚、冲破樊笼,拥抱天地。
挥手而招,掠过眼前的,是一双纤细的、属于人的手。
羊皮崩毁、绳索断裂,飞身向前的,终究从羊,重新化为了人。
这一次,无论是感知还是神识,虞黛楚都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正附身在一个凡人女子身上,从这少女的身上,涌来无尽的快乐与振奋。
这一次,明明虞黛楚在约定中不能驱动任何修为力量,却好似压根不需要她出动哪怕一点力量似的,这少女的手中,忽然充满了无限不属于凡人的力量,在这溢满心间、甚至涌到虞黛楚心头的快乐中,倏然落下。
在卖羊人难以置信的惊恐目光里,她握住那迎风飘落的羊皮,猛地一卷——
“咩——”平地里,多了一只惊恐大叫的公羊。
少女落下,望着眼前的羊群,怔怔的,忽然一抬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
但,这是满含着欢喜的泪水。
——原来从羊到人,她从来都只差了一步;原来只要她鼓起勇气向前,只要她敢尝试反抗……
这一切便早就会不一样。
原来反抗、挣扎,从来不是痛苦与苦难的根源,反而是反抗,让她如此欢喜,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虞黛楚感受到自己渐渐脱离了这少女,她的神识渐渐飘高,升上云霄,似乎若有似无地与晴空之上的燕蛮真对视了一眼,隐隐约约看见后者脸上的阴沉与难以置信。
但她的意识很快便再次下沉了,沉入这茫茫人间。
她听见满耳的嘈杂与喧闹里,一声疾呼压过所有:
“快,赶紧给小姐打扮好,马上就到吉时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浅浅淡淡少年样】小可爱的深水鱼雷!
深水是肯定要加更的,周六我再给大家表演一个日两万!
周四实在是太忙啦,所以这章有点晚,明天我尽量早一点qaq
本章留评发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