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了,眼前这个和她印象里截然不同的修士,真的是她养兄。
虞黛楚一时不知道这个结果在她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她是该高兴他乡逢故知呢,还是该感慨自己往来无白丁呢?随便跨个小世界,人生地不熟,一落地就遇上故人,简直巧得有点诡异。
“二哥?”她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应对的时候,就学别人,苏鹤川怎么反应,她也怎么反应。
苏鹤川凝视着她,似乎要将她重新细细打量,他沉默了很久,脸上那无比亲切的笑容早已不见了踪迹,化作寡淡的沉默,“你不是在太玄宗学道吗?怎么会出现在沧流界?”
这显然是个绕不开的话题,虞黛楚对苏鹤川这些年的经历一无所知,只能从方才的交手中看出,他大约出自魔门圣地血海,至于他是怎么来到沧流界、怎么成为血海弟子的,她完全不了解。然而与她相反,苏鹤川对她了解得就多了,他知道她拜入了太玄宗,知道她在太玄宗、道门的地位,知道她的道门天资。
然而,即便如此,虞黛楚仍然觉得,曝马是一件有利可图的事情。
“我本该在擎崖界,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忽然来了这陌生的地界,人生地不熟,幸亏遇上了二哥。”虞黛楚微微一笑,仿佛认出故人后便抛去了一切成见与戒备,朝苏鹤川柔声说道,“倒是二哥,怎么会在这沧流魔界?”
她简简单单两句话,便前后稍显矛盾,倘若她当真人生地不熟、刚来沧流界,又怎么会如此清晰地点出此界的名字?
这倒不是什么无可解释的问题,也许虞黛楚是从方才那化血门女修口中得知的,算不上敷衍苏鹤川、有意欺瞒。
然而,她话里话外对苏鹤川的试探,却也没有遮掩的意思。
苏鹤川仿佛一下子失却了那副长袖善舞的玲珑,然而他望着虞黛楚的时候,也不是对着化血门女修的那种寡淡漠然。他对上虞黛楚,就好像又变回了几十年前的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虞黛楚在试探他、防备他,没有掩饰的意思,他当然知道。
“我也是机缘巧合。”他沉默了许久,却只说出了一句,便好似卡在了那里,再也无法多挤出哪怕一点言语来了。
倘若他此时半真半假地说出点过往的来历,虞黛楚是绝无法察觉破绽的,她也许话里意思模糊不清,但“初来乍到”是绝无法掩盖的。她对沧流界完全不熟悉,也就绝难察觉他的刻意掩藏,而他也更可以凭此获得一点好感,取得虞黛楚的部分信任。
他理应如此的,然而他却不知为何没有这么做。
但,倘若他当真对那过往三五年情谊格外珍惜顾念、数十年不曾淡忘,此时便该对她和盘托出,向她交付信任。
然而,他做不到。
他只能这样笨拙地开口,说出滞涩又平庸的话语,仿佛重又变成了当初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他也许有太多话要说,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明明是两个惯会聊天、长袖善舞的人,却竟就此陷入了冷场。
倘若这冷场将就此继续下去,那么再是兄妹情谊、不愿为敌,也终究难免要走上互相戒备、剑拔弩张的路。
“你知道,我是没有灵根的。”气氛逐渐转冷时,苏鹤川忽然开口,他的语速不疾不徐,好似只是想到了什么便说出来,然而开口的时机,却难免让人怀疑,他正急于摆脱这逐渐走向冰冷的气氛,让两人之间不至于一相认就重又成为敌人,“我不像是你,我没能在道门找到一条仙路,终究是不服气,便四处闯荡,机缘巧合,就来到了这沧流界。”
——然后就在沧流界机缘巧合地成为了魔修,机缘巧合地成为了血海弟子。
虞黛楚几乎只听了前半部分,就能想出他后面要说些什么,简直说了等于没说,专门拿来认真地敷衍人的,不由眼角微微上挑,露出似笑非笑之色来,也不说话,只是望着苏鹤川。
即使虞黛楚还有极乐天宫这依仗,但她愿意对苏鹤川坦诚自己的身份,便已算对得起这份昔日的情分了,苏鹤川倘若还对她敷衍了事、一点也不愿意透露自己的信息,那两人干脆便一拍两散就是,虞黛楚也不在乎少这一份兄妹情谊。
苏鹤川始终凝视着虞黛楚的神色,见她露出这似笑非笑的模样来,便知自己的迟疑与犹豫,全被她看在眼里,然而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挽回。
他重又陷入沉默,很久才再开口,“当时我还是个凡人,一心寻求不需灵根的仙缘,然而以擎崖界之大,却哪有什么不需灵根的传承?”
那时他不懂,只觉得大道三千,未必只有道门这一条路子可以通神,此路不通,他找到新路走就是了。然而直到他遍寻擎崖界而不得,才忽然对此心生绝望,甚至开始怀疑是否有人命中注定与险途无缘。
当然,时至今日,他自然明白了当年找不到除了道门之外的第二种道统的原因呢:三大宗门为了维护道门的地位,自然对整个擎崖界的道统进行管束,除了道门传承,其他道统若想在这方天地生长传播,简直就是一个不可成功的任务。
没有道统发展的土壤,自然也就没有第二种道途的存在,而他自然也就没有第二种可能。
“后来,我在一次游历之中,碰巧遇上了一处秘境,跌落了进去,正好进了沧流界,遇上了血海老祖,淮山真君,被他收列门墙之中,成为了血海的真传弟子。”
话说到这里,虽然简短,但也已经足够有诚意了。
苏鹤川紧紧抿唇,望着虞黛楚,似乎再多说一个字,都是一种对自己的背叛一样。
“没想到二哥还有这等机缘。”虞黛楚其实也不强求苏鹤川为了两人之间的一点时隔几十年的情分,就对她交底、毫无防备,她自己做不到,一般也就不会这么强求别人。她只是绝不允许旁人将她当作随意糊弄拿捏的存在,以为一两句敷衍便可以得到她的友好信任与善意。
“我来这沧流界也是机缘巧合。”虞黛楚适当交底,“之前那个化血门的女修说得其实没错,我确实与极乐天宫有些渊源——这其中的渊源,大约和二哥与血海之间的渊源差不太多吧。”
她说得模棱两可,并不比苏鹤川的点到为止更直白哪怕一二分。
她似乎意有所指,然而这一字一句,都透着点话术的意味——她和极乐天宫的关系就如苏鹤川与血海的关系?她又怎么可能知道苏鹤川与血海之间的关系?她甚至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位养兄投身了魔门。
苏鹤川对她言语间的未尽之意心知肚明,却揣摩不透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虞黛楚究竟是看出他与血海之间关系不睦、暗示她与极乐天宫之间的关系也不怎么样,还是单纯只是想表达她与极乐天宫的渊源一如他与血海那般凑巧?
又或许,她只是想试探他与血海之间的关系?
苏鹤川不信虞黛楚知道自己和血海的关系——虞黛楚根本不知道他来找她本是因为因果誓,他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一点,虞黛楚绝无可能就此判断出他的用意。
那么,这只能是个试探了。
但,他究竟该对虞黛楚展现出什么样的信息和回答?
他当然可以对虞黛楚展现出与血海关系密切又信任的样子,然而等到虞黛楚对这个沧流界熟悉了之后,便绝不可能相信,因为以这沧流界的风气、他苏鹤川的性格,这本身就是不可能的。
他注定要失去刚刚挽回的一点信任,和虞黛楚越走越远,也许下次相见时,已成陌路。而在这尔虞我诈、动辄生死的沧流界里,陌路人,就意味着总有一日要刀兵相见。而虞黛楚是个天资很高的人,这一点从小他就没有怀疑过。
他也可以选择对虞黛楚和盘托出,选择尽力去争取这位昔日养妹的信任,也许能获得她的信任与支持,从此在这条孤独的求生求仙路上,有一个可信赖、可托付的同伴。
然而这么做是有风险的。做出这样的选择,就意味着他要将隐于心底数十年的隐秘朝人全然诉说,意味着他将亲手把专以伤己、甚至能对他造成致命威胁的把柄和伤口暴露在别人的面前。倘若虞黛楚在了解了这个沧流界之后,适应了这里的风气和价值观,这曾经交付的信任,就会成为她搜中一把最锋锐的刀,朝他当头斩落。
这是一个极其艰难的抉择,也许本不该放在他的面前让他选择,因为无论怎么样,他都绝不可能拥有一个正确答案。
在长久的沉默中,苏鹤川缓缓开口,“我与血海的关系,并不好。”
对虞黛楚和盘托出,也许是个非常危险的决定,然而对于苏鹤川来说,却也是当前唯一一个能看见希望的选择。
他若想解开因果誓,便势必要触及血海、乃至于是整个沧流界大宗门的利益,故而,这件事只能小范围、保密式地进行。苏鹤川信不过这沧流界的任何一个修士,能保守秘密的只有死人。
故而,他只能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苏鹤川在这沧流界,自然远远算不上最坏的人,他甚至都说不上是个坏人。他只是有着沧流界最普遍的心狠手辣、下手干净利落。他的道德底线自然远比擎崖界的修士们要低很多,但他心里终究还是有一条线,不会主动作恶,唯有利益之争。
涉及到因果誓这种事,他不至于到处逮着不相干的路人问话然后杀人,而能对因果誓有所见解的那些人,也没有这么好拿捏。他只能在撞上发生利益之争时,特意关照敌人中有可能知道解法的那些人,盘问然后杀掉。
——当然,他有时候也会有伤及无辜的时候,毕竟,倘若这要命的事情被旁人泄露出去,他自己的命都没了,又怎么顾得上知道的人是否无辜?故而,有些无意间得知他想解开因果誓之事的魔修,也会被他杀掉。
涉及自身生死,谨慎是苏鹤川的第一原则,其他诸如情谊、道德之类的东西,只能往后靠。
现在,他发现虞黛楚手中的那面镜子,很可能也是一面因果镜,而这绝对是他少说一百年内,最有可能接近因果镜的机会,也是最有可能借此解开因果誓的机会,苏鹤川绝对不可能放弃。
故而,倘若他想要把握住这个机会,便难免要让虞黛楚知道他有意背叛血海的事实,而以他的性格、在沧流界这么多年的经历,是绝难相信情分与承诺的,只有杀人灭口,才是最保险的。
但,且不说他能否如自己的心念那般坚定地向虞黛楚斩去,只说两人方才交手,苏鹤川便知道虞黛楚绝不是他能轻易击杀的人,两人手段用尽,谁胜谁负也许还犹未可知,然而虞黛楚若是不想与他动手,自然也有的是法子从战局中摆脱出来。
他若想把握住虞黛楚手中的因果镜这个机会,便只能学着信任。
“我在血海的地位可以说是颇高,然而我并没有与它同心同德的意思,倘若有可能,我并不想留在血海。”
虞黛楚微微挑眉。
“我想过脱离血海,但我对着血海的因果镜下过因果誓,发誓要为血海毕生贡献力量,倘若背叛,便当场陨落,神魂归于宗门,永堕血海,成为无数怨魂中的一个。”苏鹤川一旦决定,就毫无保留,“我当然不会自愿发下这样的誓言,但当时,我若是想活命,就必须这么做。”
虞黛楚又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了“因果镜”这三个字。
“这是沧流界的一件宝物。”苏鹤川为她解释,“此宝可窥因果,是某件上古至宝的碎片所化,流落在沧流界,共有五片大碎片,无数片零星的小碎片。其中那五大碎片,便掌握在五大宗门手中,极乐天宫与血海掌握的碎片相对来说,更加强大。”
“沧流界的传承,便是在这因果镜的基础上演化而来的。”关于魔门道统,一时半会也无法说得何其详细,苏鹤川一笔带过,着重去讲因果镜,“为了约束和控制门下修士,便有了因果誓这种东西。”
他把话讲完了,便朝虞黛楚露出一丝苦笑,“我是被淮山真君直接带入血海的,所立下的因果誓,自然也是直接对准淮山真君,他是血海的老祖,是血海那面因果镜最大、也是最强的掌控者,故而我立下的因果誓,几乎是无可化解的。”
虞黛楚听他说完,对整个魔门的结构和运作方式有了了解,也是终于明白,这沧流界的修士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而在这样尔虞我诈的环境里长期生活,会养出什么样的性格,大约也就可以合理预计了。
难怪她刚遇上化血门女修那五人的时候,总觉得这里的修士实在是比擎崖界修士谨慎又狡诈得多——真是难为他们了,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不谨慎就会被坑,不谨慎就会死,谁能不谨慎呢?
而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化血门的女修非得她亲口报出来历,而等她报出“极乐天宫”的名号来,竟就当真信了——原来还有所谓的因果窥伺。
——这玩意在擎崖界,都是属于传说里的东西,恐怕不到化神飞升,绝无可能掌握或是接触,虞黛楚哪料得到沧流界竟然还有这玩意啊?
照她的预计,原文剧情中,沧流界入侵擎崖界还得她亲自动手,以她结尾金丹大圆满的修为,竟然能让元婴修士毕恭毕敬叫一声神女,那这魔界的实力,顶天也就比擎崖界稍微强那么一点,根本不可能了解到因果,甚至操纵因果啊?
虞黛楚:他们掌握的知识点,超纲了啊?
大意了!
苏鹤川隐约猜到虞黛楚在想些什么,犹豫了一下,“不过,倘若你不知就里,和人说起了你是极乐天宫的弟子,倒也没有太大问题。”
虞黛楚扬眉。
“你手中的那面圆镜,我猜,多半就是一面因果镜。”苏鹤川本来十分犹豫,究竟要不要把这个猜测告诉虞黛楚——也许不告诉虞黛楚,将这个秘密保留下来,便不至于令虞黛楚对守护这面镜子产生很强的警惕感,而他从中伺机的机会便会天然高出很多。
然而几番权衡,他终究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虞黛楚不是什么啥傻子,也不会对他毫无防备,即使他再谨慎、演技再好,也未必能将她瞒过,反而把如今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信任付之一炬,实在是得不偿失。
“因果镜?”虞黛楚一怔,取出覆水镜,摊在掌心,仔细地打量了两眼。
“不错,我看你这面镜子,实在很有几分因果镜的意味。”苏鹤川说完这句话,微微顿了一下,便好似这短暂的迟疑与犹豫并不存在一般,无比顺畅地说了下去,“方才我是拨动了你的因果线,稍稍影响了你的因果,倘若你身上没有这面镜子,只怕当场就要败给我了。”
他当然没有说出最准确的形容:倘若虞黛楚身上没有这面疑似因果镜的圆镜,便会惨败于他,被他重伤生擒,然后被他拷问起如何解除因果誓,而虞黛楚显然是不可能知道的,那么,他就会痛快地杀了她。
但他实在没有必要说得这么详细,没有发生的事情,那就是不会发生。
虞黛楚目光流转,在苏鹤川脸上扫过一眼,眼神有些微妙:方才苏鹤川犹犹豫豫,显然是没有掂量出究竟要不要信任她、能不能信任她,那时他所说的东西,其实还远未到能决生死的地步。
然而,等到他定下主意,决定暂且将信任交付予她之后,便是连他“金丹期竟能拨弄因果”这种事,都敢拿出来与她分享,这其中果决,绝不是一般人能及的。
拨弄因果这种手段,即使对于元婴修士来说,也显得太过惊世骇俗,起码虞黛楚在来到沧流界之前是没有想过的。但那好歹也可以拿因果镜这种宝物来解释。
但苏鹤川一没有元婴修为,二来,看他态度的转变,显然手中没有因果镜,那么,他竟能拨弄因果,这实在称得上是让人难以置信了。
至此,仅作为一个有些情分的故人、有意结交的新知,苏鹤川对她已算得上无比真诚,倘若虞黛楚不领情,只怕两人反目就在当场了——毕竟,她听了人家这么多秘密,竟不愿意配合一点,岂不是故意白嫖、讨人打吗?
虞黛楚既然选择听下去,便不至于让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原来还有这种事,二哥实在手段惊人,拨弄因果这种事情,我一向想都没有想过的,二哥竟已能信手拈来。”
苏鹤川当然没有到“信手拈来”这种程度,事实上,他能用出这种手段,也是机缘巧合,更是消耗极大,否则,方才与虞黛楚斗法,才不会一次就力竭,轻易结束战端。这其中自然有他身体不适的原因,却也有消耗太大的原因。
“你方才见了我,根本认不出来,我能理解。”苏鹤川淡淡地说道,“我与往昔确实是形容大改,完全不像是一个人了,这全因我立下的因果誓,与旁人的不同。”
虞黛楚对此,其实隐约已有猜测——若非是苏鹤川的因果誓比旁人更激烈、更令人难以接受,想来他也不至于为了解除这个因果誓而付出这么大的经历和代价。
因果誓自然是令人难以接受的,但既然元婴后能自动化为掌控因果镜的回馈,便又没有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了。
“我的因果誓,比旁人的更严格,程度也更深。旁人是将因果线缠在因果镜之上,而却是将我的一半命格都压在了因果镜之中。”苏鹤川说到此处,寡淡的神色也不由透出几分郁色,“这自然是我的好师尊命我做下的誓约。”
因为他将过多的因果压在了因果镜上,甚至不算是个完整的人了,便因此而无比虚弱,即使修为已是金丹期,也难免显出病容来。然而也正是因为他和因果镜的联系如此密切,苏鹤川能在金丹期便稍稍偷出些因果镜的力量,拨弄因果。
但这也无法解释苏鹤川急于摆脱血海和因果誓的行为,在因果镜上压下的因果越是多,凝婴后反馈的掌控便越是强,对于苏鹤川来说,冒着身死的风险解除誓约,还不如努力提升修为。
“这是因为……”苏鹤川缓缓说道,“淮山真君收下我,并不是为了传承衣钵。”
在沧流界中,魔门大能收徒的理由有很多,但最最常见的理由,不是传承衣钵、将自己的绝学发扬光大,而是从徒弟身上攫取利益。
有人收徒,是为了盘剥徒弟,获得更多的资源,有人收徒,是为了炼就外壳,增强实力,还有人收徒,是为了弥补自身缺陷、填补实力空缺。
淮山真君收徒,就是因为最后一种理由。
“他在元婴期已困了很多年,常想化神飞升,终不得法。”苏鹤川解释道,“他的魔功总是差了一筹,那是筑基时便造就的缺陷,注定要成就他的一劫,倘若他能在化神时度过这一劫,往后便再不会成为阻碍,相反,便会成为毕生障碍。”
淮山真君自然是试了很多次的。
“他始终不能成功,自然便想到了别的办法。”苏鹤川神色淡淡的,好似说的是件与他完全无关的事情一般,唯有他眼底淡淡的沉郁之色,能显出他对此耿耿于怀、始终不安的心,“自然,这在魔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若是落在我身上,我却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苏鹤川这些话里,必然有着隐藏的部分,没有将所有事情都告诉虞黛楚,然而她大约可以判断出他所说的,都是真的,只是不知道是否在某些模棱两可的地方故意诱导她。
这都是应有之义,虞黛楚也不去深究,“师兄倘若想摆脱这位淮山真君,可不只是因果镜的事。”
淮山真君本身就是元婴真君、整个沧流界的武力值天花板的存在,苏鹤川在血海的地位,一部分是他自己的实力,一部分却是淮山真君给的。他想摆脱淮山真君,势力便成了阻力,一举一动都有可能泄露他的心意。
况且,就算苏鹤川当真成功摆脱了因果镜,以淮山真君的实力,难道就真的奈何不得这个昔日的弟子了吗?
因果镜在手,纵不能将苏鹤川直接击杀,费些周折,也是能轻易拨动的。
“这我自然知道。”苏鹤川点了点头,被虞黛楚如此质疑,却只是镇定自若,显然早有准备,“故而,我一方面想解开因果誓,一方面也在建立自己的根基。”
这云山灵府,就是他建立的根基。
二十多年前,苏鹤川在一次偶然的历险中,发现了此处古迹,然而时间太久,古迹已有些残败,原本的主人也不是什么大能,只是个普通的金丹散修,有些迥异于五大宗门的奇思妙想罢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奇思妙想,却无意间给了苏鹤川莫大的启发,让原本对未来无比迷茫的他,忽然发现了一条生路。
“依托此处,我能建起一处洞天灵府,虽然规模远远不及两大圣地,但此地坐拥三大地脉,品质上绝不输给他们。”苏鹤川说到此处,也难免精神一振,“在此建立起一座大阵,便能镇压我的命格,不叫任何人拨弄我的因果,还能反馈我自身,待我将因果誓解除,便能在此地凝婴,到时虽然仍远不如淮山,好歹也是同境界的修士了。”
同境界,打不过,还可以跑嘛。
倘若他留在血海,凝婴时确实可以从因果镜中召回因果命格,从此天高任鸟飞,然而淮山真君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好不容易养大的果实,自然是要等到成熟的那一刻摘下来。
留在血海,凝成元婴的那一刻,便是他身死道消的那一刻。
虞黛楚听他说得信誓旦旦,仿佛极有把握,心里却并不就此信了,事实上,她认为这计划能有二三成的成功率,便算得上是顶天了。
不过,她自然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对着苏鹤川说这样的扫兴话,不仅是因为情商的体现,更是因为,她看得出来,苏鹤川自己对此也心知肚明。
只不过,有二三成的把握,就可以去一试了。
对于修士来说,争的本就是一线生机,二三成把握,已经很高了。
“故而,我便将此地布置成一个有着传承的古迹、修复此地阵法,再在附近散播传言,让人以为此处是什么机缘所在,总能有些想碰运气的修士前来求机缘。”苏鹤川说起这话时,神情无比坦然,一点也没有坑人阴人该有的羞耻感,“我便也就趁着这机会,赚些资源贴补自身。”
作为一个魔门修士,一天到晚上门打打杀杀算是什么样子?要做老阴逼,自然就得自己布置陷阱,等着别人跳进来!
虞黛楚望望他坦然的模样,一时无语。
她实在是有些不适应自己这位养兄忽然变成老阴逼魔修的事,她心里总难免认为这该是个有点沉默的少年。况且,布下陷阱等着人来撞,也实在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行为。
寻找机缘、竭力在仙途上走得更远一些,这是每个修士的本分,倘若为此送命,自然是件非常正常的事情,虞黛楚甚至都不会给出一点关注。
然而,利用修士的这一点追求,引别人走上死路,踩着别人的尸骸往前走,就实在有点卑劣了。
“你不要误会。”苏鹤川看得出她对自己的这种行为并不欣赏。其实在他心里,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弱肉强食、优胜劣汰,这本就是修仙界的规矩,倘若连这一点觉悟也没有,趁早回家种地去吧,然而,虞黛楚现在是他的重要战略合作伙伴,虞黛楚对他的态度和观感自然也就很重要。
他难得发挥出自己长袖善舞的一面,朝虞黛楚解释道,“在我们沧流界,这本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这些修士即使不来云山灵府,也会去别的古迹,那里也未必不是某个修士布下的陷阱——这实在是太常见了,你只管放心,所有来我这云山灵府的修士,没有哪个对此心里没有一点数的,人家就是奔着取走我的遗产的心思来的。”
虞黛楚无言以对,只觉得这沧流界实在是不容易。
其实她是明白的,苏鹤川将云山灵府布置成一个陷阱、散布传言吸引人来,并不当真是为了坑别的修士那点东西,而是为了掩盖云山灵府的痕迹。
这么大一个古迹在这,苏鹤川能发现,将掩藏它的阵法破去了,那旁人早晚也会发现。他没有办法将整个云山灵府隐藏起来,自然只能让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之中——只要云山灵府和其他坑人的古迹一样,那它的存在就不会显眼了。
虞黛楚理解归理解,由于对魔修完全没有归属感、对沧流界的风气也并不认同,对苏鹤川的行为也不是很在乎,但这事终究说明了苏鹤川在沧流界这么多年、深受沧流界影响,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人了。
她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她并没有将苏鹤川视为最亲近的人,甚至不算是交付信任的人,只是有共同利益的故人,所以并不失望,也不惆怅,只是微微感慨。
既然不打算做个正义凛然的斥责者,自然应该说两句话把这个话题带过去,虞黛楚微微一笑,刚说了两句,岔开话题,问起旁的来,苏鹤川却忽地神色一动。
“怎么?”虞黛楚挑眉。
“有人来了。”苏鹤川缓缓说道。
这倒是有些稀奇,据苏鹤川说,平日里来这云山灵府的修士,说多也不算多,平均半年有那么一次,可今天竟前后来了两拨——算上虞黛楚,就是第三拨了。
——还有更坏的消息。
“这是血海的修士。”苏鹤川神色微沉,“那人唤作褚晗日,平素在血海,常与我争锋,底蕴深厚,虽比我稍有不及,终究在伯仲之间。”
平日里,苏鹤川隐于幕后操纵杀阵,便能将许多前来寻找机缘的修士击杀,而遇到强敌,他也可以自己出面,亲自动手击杀。然而,今天来的这个人,即便是苏鹤川自己亲自动手,也未必能击杀。
若是不出手,则云山灵府便会被褚晗日看个分明,即使对方没有看懂他的布局,一通搜刮之下,也会将此处毁去。但即使是他出手,虽然能护住云山灵府,却也会就此暴露踪迹,让云山灵府暴露在淮山真君的视线下。
底牌都直接掀给对手看了,那还比什么比,直接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怎么会这么巧?”虞黛楚微微蹙眉。
按照苏鹤川所说的,倘若褚晗日真的在血海有那么高的地位和实力,根本不可能对云山灵府这种没什么来头的杂牌小古迹感兴趣——苏鹤川放出来的传言,最多也就吸引一些在五大宗门下夹缝生存的杂牌小散修。
“恐怕是因为我。”苏鹤川第一反应是自己的意图和计划暴露了,然而不过片刻,他便从这猝不及防的惊慌中挣脱出来,无比冷静,“我总是来这里,虽然踪迹隐藏得很好,终究还是能被有心人发觉方位,褚晗日一向视我为拦路石,难免要留意我的动向。”
“他得知了我的动向,便来附近试图寻我,想必还带了很多帮手助阵——倘若能在此将我击杀,回了宗门他就是第一真传,谁也不会对他说些什么。”苏鹤川淡淡道,“这一本万利的买卖,他当然是天天都想着要做了。”
虞黛楚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苏鹤川说的这句话,无意之间便显出一个破绽来:倘若他真的是淮山真君化神飞升的希望,淮山真君又怎么可能允许旁人杀了自己的希望?
褚晗日好歹也是血海的绝对精英,要说背后没有哪位元婴真君做靠山,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的靠山难道不会提醒他,有的买卖可以做,有的买卖,即使是有靠山,做了也会送命的吗?
除非——
苏鹤川对这件事上,说谎确实不至于,但要说就是真相,那却是实在太高看故人情分了。他绝对还隐藏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信息。
虞黛楚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只作不知,朝苏鹤川微微蹙眉,“既然二哥不能出面,这可如何是好?”
死道友不死贫道,反正这是苏鹤川的事,她就看个热闹呗。
“这就得拜托小妹救我了。”苏鹤川忽地朝虞黛楚俯身一揖,行动间,从容不迫,显然是早就有了想法,“倘若小妹能以天宫弟子身份出面,此难便立时可解。”
虞黛楚信了他的鬼:她既然已经知道因果在沧流界的广泛应用,即使手握疑似因果镜的覆水镜,又怎么会屡次不怕死地撩胡须?
“无需你亲口承认什么。”苏鹤川补充道,“只需配合我便是。”
苏鹤川自然知道这提议十分强人所难到不要脸,但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一开始不说得高一点,又哪里来的还价余地?
“黛黛你似乎有些特殊,在这沧流界,却也能灵力运转自如,不过,若我没看错的话,你在这灵气与煞气的转换之间,还是有所迟滞的吧?”苏鹤川一开口,是虞黛楚无法拒绝的条件,“只要你愿意出面配合,我便将血海镇宗功法的运气法门篇教给你。”
虞黛楚本来是想拒绝的。
但苏鹤川给的真的太多了。
云山灵府外,褚晗日方带着几位助阵的同道有说有笑,来这小破古迹只当是郊游散心,顺便还要展望一下成为血海第一真传的未来,便听得一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怎么是褚晗日师弟大驾光临?虞道友,看来今日你这灵府当真是有贵客登门啊。”
褚晗日一怔,抬起头来,便看见他正心心念念、专门为之远道而来的人,正与一个陌生的漂亮女修并排而立,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褚晗日:愣住。
他刚刚说什么来着?就算踏遍此地,他也要找出苏鹤川?
褚晗日:这和我想的找,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