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君没法见你们!
倘若锦红这话是对着一个普通金丹修士,那么谁也不会把它当一回事,至多是觉得双方身份并不对等,一个委婉的拒绝罢了。但当这话面对的人是谢衍和裴玠时,它就是一句事实。
一方妖君、元婴大修,没法出来见三大宗门的使者、未来掌教,这简直是件骇人听闻的事——至少对于擎崖界的妖修来说是这样。妖类在擎崖界还未沦为普通灵材,全靠这些高修为的大能在上面斡旋,他们是最适合冲在前面与人类打交道的妖修,三大妖君,每一个的存在都无比重要、每一个死了都是妖类的一场灾难。
而对于人类修士来说,这也不见得就是好事。
现如今仅存的三大妖君,每一位都是经过三大宗门精挑细选出来、专门约束妖类的存在,同时具备“老实”“踏实”“好说话”“不好斗”“有一定手段”这些特质。即使三大宗门有更多的选择,可以广撒网,这样合适的妖修也不是一两年能物色到的。
但谢衍与裴玠听到这个消息,却没有大吃一惊,也没有露出焦急之色,只是静静地望着锦红,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注视已经足够给人压力,更何况是两个人一起望着她。锦红抿了抿唇,顶着这压力,缓缓道,“事到如今,我也没法瞒着二位,君上如今困于龙穴之中,根本无法脱身,更不可能出来与二位相见了。”
她显得有些过分坦诚,这开门见山的劲头,倒出乎谢衍、裴玠两人的意料。
裴玠挑了挑眉,“龙穴?”
他不可能不知道龙穴是什么,但锦红如此轻易地开口,他却必须得重复一遍,以此来估摸她忽然如此坦诚的意思,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缓冲时间,来思考她真正的用意。
虞黛楚微微挪了两步,移到谢衍身侧,随手招来一张椅子坐下,朝裴玠与谢衍脸上望了望。
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龙宫,自然也听不懂锦红现在究竟在说什么,但看看谢衍和裴玠的样子,仿佛早就知道了。
想到这里,她忽然目光一转,朝单琅川望去——
他神色淡淡的,似乎对此没什么反应。
——他也不知道龙宫是什么吗?
虞黛楚心里思忖着,将这“龙宫”划入异闻、秘辛一类,也许是这潼海上的什么秘密,而听这名字,就像是妖类的什么遗址传承。
她正要收回目光,却恰逢单琅川抬起头,望向锦红,目光里闪烁的,分明是专注又期待的光。
“就是二位知道的那个龙穴。”锦红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外界盛传,我们潼海有一桩妖类大机缘、大传承,常有人以为无稽之谈。然而,二位出自上宗,想必会知道这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其事。”
“锦红道友说的是龙宫传承。”谢衍不动声色。
“不错。”锦红把这话说出口,便仿佛忽然松了一口气,神情也舒缓了下来,“之前不与各位说,是因为,这毕竟不是光彩的事情。”
她这话仿佛没头没脑的:一桩机缘、一件传承而已,哪里又说得上不光彩了呢?倘若只是藏着一桩传承就叫不光彩,那叫这满大街天天追求不光彩的修士脸往哪搁?
然而,这话放在此时此刻,却叫人一下子便能明白意思——对于地位低下、受人类修士下旨严重的妖类修士来说,有这样一桩独属的、来历不凡的古老传承,是一件很容易被人类忌惮的事情。
妖修们天天研究时尚、娱乐、风雅,专业得几乎能把人类修士甩出几条街,蛟君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找个理由开一场宴会,妖修一旦能够化形就再以本体现身,难道是因为他们全都天生喜欢这么做吗?
还不是因为他们想努力融入这个人类修士占主流的修仙社会?还不是他们竭力想摆脱“妖修”这个身份,做一个人?
现在,却又来说蛟君为了夺得这个妖类专属的传承,反而连自由都搭上去了?那么,他之前的向往人类、毕恭毕敬、没有野心,是否也要打个问号?
虞黛楚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瓷娃娃,动也不动,更不会插话。
其实从她内心而言,并不觉得蛟君想要继承这么一个传承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世上谁能守着宝藏机缘而不动心啊?继承一个机缘难道还是什么天大的罪过了?
不过,修仙界最真实的地方,就在于它和任何社会一样,道理不能代表一切。虞黛楚既不能吃里扒外倒帮妖修,又不可能对自家师门、师兄指手画脚,除了沉默不语,便没有别的路可走。
她觉得这擎崖界的局面实在也很令人压抑,既然深思无用,最好便是不要深思,所谓难得糊涂,倒不如做一回糊涂人,便目光一转,反去看单琅川这个局外人了。
单琅川在向锦红投去隐含期待的目光后,又将目光收敛了回来,眼睑微垂,安安静静的,显出一副难得的静谧。
他本是一副最艳丽的容色,要不然也不能顺利当选擎崖界最成功的带货主播,他所有的粉丝里,还包含着数目不小的颜狗。而他的性格也并不辜负这张脸,平日里微微眯起那张桃花眼,总显出一副懒洋洋的姿态,然而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都带着一股诱人探寻的魅力。
严列说的其实没错:单琅川,就是个狐狸精,骗心就算了,他还骗钱!
但虞黛楚却总觉得,无论是将“大梦难觉”递给她、询问她的感觉的时候,还是方才听到“龙穴”望向锦红的时候,单琅川与平日里,都给她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大概就是,藏于宝石镶嵌、一看便华贵无比的刀鞘里,忽有利刃出鞘、寒光毕显。
“现在既然已经瞒不下去了,我便直说了吧。”锦红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姿态无比坦然。
其实她当然没有这么痛快,这件事若是能遮掩过去,自然绝不会让外人提及,可谢衍和裴玠这不是逼宫了嘛?她瞒不下去了,自然越是坦诚、越显得主动坦白,越能赢得好感、从轻发落。
“君上本是蛇类妖兽出身,经过九次蜕皮后修成元婴,倘如能渡过雷劫,便能真正化蛇为蛟,那对于君上来说,便堪称是脱胎换骨、翻天覆地的变化,没有哪个修士会不向往这样的境界。”锦红说到这里,每个字都透着理所应当。
但虞黛楚总喜欢抬杠。
她一边听,一边默默地想,其实锦红这话还是有失偏颇:这世上没有哪个修士会不向往这样的境界?真的吗?她不信。
锦红是没见过林漱怀这种咸鱼!
但吐槽归吐槽,抬杠归抬杠,虞黛楚更清楚的是,对于绝大多数修士、包括她自己来说,这才是真正的追求方向。倘若是她在蛟君这个位置上,面对着一个可以令自己通天的机缘,那么即使有人类修士虎视眈眈、性命常常受到威胁、明知事若不成会有何等惨烈的代价,她也一定会去尝试的。
“然而,这成蛟的好处太大,便必然不会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你们人类修士有金丹劫、元婴雷劫,而对于我们妖类来说,亦有化形雷劫、返祖雷劫、血脉雷劫。对于君上来说,化蛇为蛟的天劫,便属于返祖雷劫的一种,其威力比你们人类修士的元婴雷劫还要更凶险。”
锦红说到此处,微微唏嘘,“君上,没有把握渡过这化蛟劫。”
她顿了一下,朝面前众人扫过一眼,发现每个人都神色如常,仿佛她说的不是什么大能的秘辛,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八卦一样。
锦红暗暗唏嘘:其实她这话说着简单,其中尚有未尽之语。譬如蛟君对于化蛟劫毫无把握,不仅仅是因为此劫无比凶险、他的实力也许不足不济,还有一方面在于,他作为一名妖类元婴,在这擎崖界中孤立无援、无依无靠,既没人在他渡劫后为他搭一把手,也没人会在他渡劫时为他提防旁人的偷袭。
这擎崖界确实不止一个元婴妖修,但三大宗门筛选妖君人选的时候,已经考虑得无比周到,独绝了三位妖君互相帮助的可能。蛟君绝不可能将性命置于另外两个元婴妖君的手里。
故而,对于蛟君来说,这化蛟劫,也许不只是天劫,还是人祸。
让蛟君放弃道途是不可能的,永远也不可能的,又正因这些大家心知肚明,却不能由她一个妖修说给三大宗门使者听的原因,他最终铤而走险,选择了向上古传承寻求出路。
“君上实在是太想更进一步了。”锦红难免要为自家君上遮掩一二,“请二位见谅,君上毕竟是个纯粹的修士,又有哪个修士不想更进一步呢?故而,他便想起了咱们潼海故老相传的龙宫传承。”
“君上在这潼海已待了近千年、常年寻找龙宫传承,可以说,这潼海对他来说,已是没有一寸不熟悉、没有一处不了解了,找到龙穴,也就是很正常的事情。”锦红说到这里,强调道,“二位道友,当年将龙穴封印的前辈,绝对没有暗藏祸心,也没有为我们留下任何图纸或是线索,真的是君上自己找到的。”
她这话一出,其中仿佛又有什么虞黛楚不知道的掌故似的,令后者难免稍稍偏头。
“在想龙宫传承是什么?”她方偏头动了那么微微的一下,便忽地有传音送到她耳边,带着点笑意。
虞黛楚微微一顿。
这声音含笑,仿佛春风吹在她耳垂上,暖暖的,仿佛声音里都带着小钩子,暧昧又缱绻地缠绕在她耳边。
——这熟悉的声音、这熟悉的感觉、这熟悉的语调,是单琅川没跑了。
率先来向她科普的人竟不是一向靠谱的师兄,而是没什么交情的单琅川?
她微微偏头,朝单琅川望了一眼,正对上他含笑望来的目光。
“十几万年前,咱们擎崖界中,妖修与人类修士争斗不休,互相之间可没有什么高下之分。妖修看不上人类,人类修士也看不上妖修,大家互相抢资源,可没有什么秩序可言。”单琅川的传音再次递到她耳边。
“后来,人类修士渐渐占据上风,妖修大势渐渐衰颓,但也一直是人类的大敌,那时像蛟君这样的元婴妖修数不胜数,绝不比如今的人类元婴修士数量少多少,蛟君这样的,甚至都排不上号。那时你若是随便拉一个妖修出来,别说让它对你毕恭毕敬的了,不朝你这个人类修士翻个白眼、把你当作点心吃掉就不错了。”
“像咱们现在这样的局面,那得是近三万年以来,人类终于占据了擎崖界的绝对上风,对妖修进行了彻底的清理,才能奠定如今的局面。”
“那时,不乏有人族前辈建议,做事不如做绝,干脆就让这擎崖界再没有什么妖修、唯有人类饲养的灵兽,那时人类才是真正的安稳,不必担心妖类重新崛起、还后代一个太平盛世。”
这本是一段无论对于哪个族类来说都十分沉重的历史,然而单琅川说起来,依旧懒懒的、笑意朦朦,仿佛只是和虞黛楚讲个有趣的故事,“不过,你也看到了,这样的建议终究是没能成,咱们擎崖界还是有妖修存在的,虽然地位低了点,好歹能活着、能修练。”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虞黛楚挑眉。
“因为当年的那些前辈,根本没法将妖修赶尽杀绝。”单琅川笑了起来,虞黛楚望去,他也正朝她望着,见她望来,那双微微眯着的桃花眼便微微一弯,还朝她眨了眨眼。
这其实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虞黛楚不动声色。
“当时,妖修虽然势弱、虽然被人族大肆屠杀,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倘若真的和人类修士鱼死网破,那么,无论是三大宗门,还是整个人族,都必然会受到极大的打击,起码数千年难以恢复元气。而除此之外……”单琅川说到这里,还顿了一下,特意卖了个关子。
但虞黛楚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她既不传音询问,也不眉目暗示,脸上淡淡的,甚至一点想知道的急切都没有。若不是她始终凝视着单琅川,后者甚至要怀疑她对此一点兴趣都没有了。
单琅川凝视着她,眼睫轻轻颤了颤,忽然微微勾了勾唇,露出一个带着点淡淡无奈的笑容。
但他开口,却低低的,带着点仿佛压抑的笑意,在虞黛楚耳畔响起,“虞黛楚,你说你,怎么可以这么坏?”
“你可是名门正派出身,为什么把人吊得七上八下,这么熟练啊?”
他传音,便仿佛有意勾引似的,缱绻的气息在旁人耳边缠绵,虞黛楚十分怀疑单琅川给男修传音的时候是否也是这种架势,她所见过的所有修士,传音时都没这个德性。
虞黛楚觉得这样的作风十分不妥,就她本人的喜好而言,也很不适应这种过于亲昵、过于暧昧的传音方式,但她是个体贴的人,绝不会因为自己的个人喜好而要求别人为她改变习惯。
现在单琅川却反过来指责她故意吊着他……
虞黛楚陷入沉思:她真的有吗??
虞黛楚本质上,还是个有点道德感的人,特别在感情这种事上,她真的从来没有钓过鱼。虽然她觉得自己非常冤枉,但面对指责先自我反思是没错的。
这么一反思,她忽然心虚:
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她这和渣男有什么区别?
她得为自己的人品作出辩护!
——虞黛楚体贴地给自己的耳朵罩上了一层薄薄的保暖灵气罩,并不能将声音隔绝,却能把一切气息和风都完美挡住。
虞黛楚:完美解决问题,我真是个礼貌又体贴的小天才!
单琅川眼看着虞黛楚在他一句话之下愣了一下,很快又重归平静,微微一笑。他说话确实常给人暧昧感,然而这是老天赏饭吃,就他本心而言,其实并不喜欢撩拨别人——能令他作出这种的事的人,能令他看得上眼的人,其实根本没几个。
像现在这样,拿若有似无的话来撩拨人,真的是破天荒头一次了。
他本意其实只是想逗逗虞黛楚,并没有指望像后者这样的女修,会把这种廉价的撩拨当一回事。随口逗引她一下,便要继续往下说,一开口,传音传到一半,忽然撞上一层灵气罩。
单琅川:愣住。
他忍不住朝虞黛楚望了一眼,后者朝他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单琅川(茫然):恍恍惚惚、不敢相信.jpg
“虞师妹。”谢衍忽然开口。
虞黛楚目光一转,立即望向谢衍,“谢师兄?”
“这是潼海君府的秘辛,暂时不适合向外人透露,便劳烦你引着单道友出去转一转,看看这潼海风光吧。”谢衍缓缓道。
这真是好直白、好不做作、好不委婉的逐客令啊,又是“暂时不适合向外人透露”,又是“看看潼海风光”,委婉与直接双剑合璧,让人无从拒绝。
虞黛楚默默无语,缓缓起身,朝单琅川望去,“单道友,我正巧有许多疑惑,想向道友讨教,还请道友移步。”
她刚刚做出“保暖灵气罩遮耳朵”这种无情的事情,转眼就能朝人言笑晏晏、笑得温温柔柔,简直变化多端!
单琅川朝她凝视了一会儿,忽地轻轻嗤笑了一声,笑意隐隐约约的,倒不似生气,反倒更像是种介于无奈与有趣之间的意味。
他缓缓起身,朝虞黛楚缓缓颔首,半叹半笑道,“道友相请,我自然要从命。”
单琅川说罢,便当真抬步而前,与虞黛楚并肩而行,从这君府中走了出去,连头都没回一下,仿佛对这里当真是一点好奇、一点留恋也不曾有。
“道友方才说的话,还没说完呢。”虞黛楚与他从潼海君府中走出,微微偏头,一扫方才的冷淡,主动朝单琅川笑了笑。
“道友现在不架起灵气罩了?”单琅川偏头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方才耳朵实在有点痒,为防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抓耳挠腮起来,失了颜面不说,谢师兄是一定要把我这个败坏师门形象的没规矩泼猴赶出来的,我对他们的谈话实在太好奇了,这才出此下策,实在不是嫌弃道友的意思。”虞黛楚一本正经,“现在,反正已经被赶出来了,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单道友,拜托了!”
单琅川甩给她一对光鲜亮丽的大白眼。
“让妖族得以延续,没有变成我们人类修士饲养的灵材的,除了他们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之外,还有一桩,就是这隐藏在潼海、被他们刚才反复提及的龙宫传承。”单琅川开口,方才的缱绻、暧昧,便好似全不存在,只是虞黛楚自作多情的错句一般。
“龙宫传承,顾名思义,便是神龙之属的绝世传承,但凡与龙族有那么一星半点血缘关系的,都可以去试试。当然,要是这龙族传承有这么容易得,那妖修早就重新抬头得势了。我只能说,这三万年里,绝不可能只有蛟君这一个想获得传承的妖修。”单琅川神色淡淡,“只不过是没成,没人知道罢了。”
虞黛楚微微蹙眉,“这传承有什么特别的?既然一直没人能获得,对于擎崖界的妖修来说,不就等于一个大饼,画饼充饥,可换不了命啊?”
“当然是有特别的。”单琅川淡淡笑了笑,“即使没有人能得到它,但若是有元婴期妖修愿意舍身成为神龙传承中的养分,便能极短暂地召唤出龙穴中的金龙之魂,放眼整个擎崖界,无论是三万年前,还是现在,都绝没有人能挡住这金龙之魂。”
“所以,当年那些前辈便与当年那些妖修达成了一个协议,那就是,妖修将龙穴的踪迹隐藏起来,不许留下任何痕迹,也不许向后代暗示,也不许留下秘籍、藏宝图等一切线索,让龙穴从妖类修士的记忆里消失。而人类修士呢,则要保留妖修的一线仙机,不能将妖族赶尽杀绝,也不能不许妖修的出现。”
“口头协定自然是没有意义的,当年那些大能是与妖修中的大能互相发下了心魔誓约,这才取信于对方,定下了接下来三万年、直至今日的人与妖的大格局。”
虞黛楚挑眉,默然。
这是何等不平等的协定,然而对于当时江河日下、大势已去的妖修来说,大约已是最优解,又或是唯一的出路了。
“所有元婴修士都同妖修定下了心魔誓约吗?”虞黛楚望向单琅川,“每个人?”
单琅川看看她,没说话,似乎想先称量称量她问出这话的意思。
“倘若是我,虽然我不出手,不对妖修赶尽杀绝,但在那些知道心魔誓约内容、知道龙穴所在的元婴妖修死后,一定会暗示我的徒子徒孙这么做的。”虞黛楚眨了眨眼,“毕竟,人类与妖类之争,不死不休嘛。”
心魔誓约其实并不保险,但对于很多情况来说,却是唯一的、可以稍微信任的东西了。
不过,虞黛楚在钻空子这方面很有兴趣,从她知道有心魔誓约这种东西开始,便已经开始思考该怎么合理避开惩罚、给别人挖坑了。
单琅川与她对视一眼,竟也眨了眨眼:
看你虞黛楚浓眉大眼的,居然是这种人!
“当然不会有你说的这种情况。”单琅川笑道,“这世上如你这般又精明又坏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又事关自身利益与兴亡,妖族修士那时已将方方面面都想到了,当年的心魔誓约细细列起来,能有一本书那么长,想钻空子,一时半会也没有个行之有效的。”
“总而言之,”单琅川总结,“想将妖修赶尽杀绝的修士从来不少,之所以没成功,不是因为他们心中还有道德准绳的约束,而是因为他们没办法。”
他说到这里,忽地朝虞黛楚望了一眼,轻轻笑了笑,“说起来,很有意思的是,你们太玄宗,曾经可是对妖修态度最激进、最恨不得妖修灭绝的那个,三万年匆匆而过,忽然就变成了当今擎崖界对妖修态度最友好的那个宗门,实在是很有意思。”
***
“道友请继续说下去吧。”谢衍把自家师妹和单琅川打发走,朝锦红一伸手,示意她继续。
“是这样的。”锦红叹了一口气,“君上试图继承龙宫传承,但你们知道,我们妖族的传承要么看血统,要么看修为,而龙宫传承是更加严苛,第一看的其实是气运。倘若一个人的气运足够强,哪怕她不是妖类修士,甚至都有可能继承——不过这种情况少之又少,只是一个可能。”
“而落在君上身上,”即使锦红对潼海君府十分有归属感和荣誉感,对自家君上也十分尊敬忠诚,说到这里也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其实君上既没有龙族血统,修为也并没有达到龙宫传承的要求。”
拆自家君上的台,实在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情,倘若不是眼前这两个人实在得罪不起,锦红也不想的。不过,好在这就是大家都默认的事实,说出来,好似也就没那么尴尬了。
她面前的这两个人只是淡淡地颔首,仿佛她说的是什么再正常不过、一点也不值得惊讶的事情。
这样的态度,反倒让锦红稍稍松了一口气。
“锦红——”倒是白麟,忽地露出些不悦来,“君上虽然没有多少龙族血脉,但也是蛇属,九次蜕皮之后,与龙族还是有些血脉上的联系的。再说,以君上的元婴修为,虽然对上龙宫传承不是非常够,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你怎么能这么说君上呢?”
外人没有来拆台,自家人倒是跳出来反对了,锦红张了张口,却又不知如何辩解。
她贬低自家君上,好像也是个事实。
“我知道你对君上、对我们的现状是有些不满,但也不能如此刻薄。”白麟紧紧地盯着她,“否则,岂不是辜负了君上的一番栽培?”
“我与谢道友只是听锦红道友讲述事实,倘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自然不会尽信,更不会拿回宗门画蛇添足地讲给长辈听,白麟道友大可放心。”裴玠出声缓和气氛,压下白麟,又朝锦红望去,示意后者继续说。
“所以,君上便想出了一个法子。”锦红神色凝重,“他这算是,投机取巧,借助兽形与龙族相似,便试图找到龙穴,然后占据龙穴,将整个龙穴炼化成为自己的第二法身,从而掌控龙宫传承!”
锦红之前的话,虽然不客气了一点,蛟君的胆子,也大了一点,但对于谢衍和裴玠来说,仿佛只是件普普通通的事,听下去就是了。
然而,锦红说到这里时,他们二人却忍不住身子微微前倾,露出些忡怔之色来——
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蛟君这天马行空的想法,和这可以包天的胆子!
以蛟君现在的条件来说,正常情况、仅仅继承龙宫传承,就已经是运气爆棚、欧皇附体了,他不偷着乐简直对不起自己的好运气,结果,他倒是好,觉得自己正常传承无望,想出个偏招,不仅要把龙宫传承拿到手,还要把人家整个龙穴都搬了?
这——这也太敢想了点吧?
锦红又叹了一口气,似乎也觉得这天马行空的胆大包天想法十分无语,“总之,我们都劝不动君上,也没资格对君上指手画脚,除了默默听命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君上准备了大约百年,便在七年前正式进入龙穴,开始尝试。”
“初一开始,一切似乎都按照君上的计划展开,他进入龙穴后无比顺利,我们听了,也为君上高兴。”说到这里,锦红难免要开始给自己和整个潼海君府描补一下,总不能让三大宗门的未来掌教直接听她说“大家都盼着君上继承传承,实力飞升,吊打三大宗门,重振上古荣光”吧?
那得是什么样窒息的作死行为。
“我们当时只是为君上感到高兴,另外就是,我们妖修在外,确实寸步难行,倘若君上的名气大些、实力强些,也就更有底气一些。”锦红斩钉截铁,“至于别的心思,那肯定是绝不会有的!”
锦红:求生欲十级大师。
谢衍与裴玠只是微微一笑。
——连笑的弧度都差不多,淡淡的,带着点不置可否的、“先不和你计较,但我记住了”的意味的笑。
锦红心间颤了颤,但不管怎么说,这事眼下是过去了。
“但越到后来,便越是奇怪——先是君上让我们送去大量的灵石,说是里面消耗灵气太快。我们本来就做好了这种准备,给君上送去了君府早就备好的灵石。然而,即使这龙宫传承十分不凡、龙穴也很难占据,但当时君上消耗的灵石速度……”
锦红有些犹疑,缓缓道,“未免有些太快了。”
“在龙宫传承那样的环境中,再怎么险恶、再怎么难以应付,也是很正常的。”白麟轻声说道。
“不是。”锦红断然道,“我算过,即使以君上体内灵气一瞬而空、下一瞬便补满的速度,这些灵石也是绰绰有余的,那么,这些被送进龙穴的、多出来的灵石,究竟被用在哪里了呢?君上同我说话时,可从来只说里面需要灵力考验。”
“也许是君上不想透露太多,这才只告诉你里面有对灵力的考验——也许里面就是需要直接用到灵石呢?”白麟反驳。
“也不是没有可能。”锦红不否认,“不过,后来的事情,便越来越奇怪了。”
“君上的话越来越少,每次我去,不同的问题,总是会得到一样机械的答案。”锦红百思不得其解,“然而,那就是君上的气息和语气,绝不可能有错。不可能是有人夺舍了君上,伪装成他的样子来同我说话。”
这些话她一定是装在心里反反复复想过了很多很多遍,苦于没有人可以说,也没有人愿意听,堵在心里,沉甸甸的。
今天把话说了出来,明明是不可外扬的家丑,锦红竟有种畅快之感,“总之,君上躯体占满龙穴,谁也进不去,倘若成功,龙穴就会成为君上身上的一层战袍,覆盖整具蛇体,倘若不成,也许就会一直留在里面,直到风化腐败,才能有新人进去,故而,也不可能是有人偷偷潜入龙穴。”
“时至今日,我再去寻君上,他便鲜少应答了,我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出了问题,还是炼化到了关键阶段,两位道友所说的,请君上前来一叙这种事,实在恕我无能为力。”
谢衍与裴玠凝视了她许久,直到她将整件事完完整整地说完,然后一摊手,坦诚地望向他们。
“锦红道友。”裴玠缓缓开口,“我们实在是很愿意相信你的,但……事实是,我们实在没法相信你。”
锦红一怔,露出十足茫然之色。
然而她再反应,已经晚了——
“动手。”裴玠缓缓道。
金石仿若雷霆,猝然出手,锦红本能地祭出灵力,就要向前迎去,然而灵力刚刚飞处,她却露出极其惊讶、难以置信的神情来——
真正的杀机,在身后!
她回过身,白麟神色冷凝、面目狰狞,寒光刺目,朝她猛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