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一场梦

虞黛楚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在梦中。

她梦到自己刚刚穿越的时候,梦到很多她以为自己已淡忘的东西。这些记忆是如此熟悉,但现在又显得十分陌生,令人总觉得这就是她的过去,却又好似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

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令她十分好奇,但虞黛楚没有动——又或者在这里,她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莫名提不起任何主动的心思、只能被动旁观的过客。

她看见自己五六岁就像个鬼灵精,缠着养父养母要去修仙,他们一向对她疼爱倍加,并不逊色于亲生儿女,而想要去修仙实在不算是什么胡闹的要求,反而可以称得上一句有志气,很快,就有仙师来到家里,测过她的灵根,大惊失色,当场将她当成稀世奇才,欢天喜地地接回了宗门。

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事情,也是这段梦境中第一次展现她确定与记忆不同的部分,虞黛楚非常肯定,自己刚满三岁,便跟着林漱怀回了太玄宗,开启了修仙生活,绝对没有在养父母家待到那个修仙宗门上门接人。

但奇异的是,这从未发生过的事情,竟一点违和感也没有,出现在这仿佛回忆的梦境中,竟给她一种顺理成章、本应如此的感觉。

虞黛楚望着这样的梦景,恍惚以为这是她的另一种人生。

她虽然没有经历过这一切,但她还记得,那个养父母相熟、联络的修仙宗门,叫做——

长乐门。

“入我门中,便知乾坤之大,仙途浩瀚,惟愿尔一意前行,不受尘俗纷扰。”长乐门掌教喝了她毕恭毕敬递上的拜师茶,轻轻抬手,按在她额前一拂,将她收入门下。

年幼的虞黛楚抬起头,认认真真地望着新晋师尊,目光沉静,“弟子谨记师尊教诲,此生此世,永不违命。”

她身上有种近乎宁和的圆融,恭敬地立在那里,精致漂亮的小脸满是平静与郑重,远远望着,简直不像是个孩子,毫无孩童的跳脱与天真,却又显出一股一望便心底平静的恬淡。她承诺了,仿佛就当真永不违背、誓死牢记。

——但她没有。

“再怎么苦修,不也还是个凡人出身?修炼再快,也掩盖不住身上那股凡人的臭味。”

年幼版虞黛楚顿了顿。

“师兄也不是不知道,他们这些凡间来的修士,一个个都是这个德行,哪个不是一开始刻苦修练得不得了,修为噌噌噌涨得快的?可到头来,能筑基的能有几个?”

“他们凡人出身的修士,脑子笨、天生不适合修仙,只能苦修,所以前期看起来比咱们快,其实到了后面啊,咱们一用功,他们就跟不上了。师兄,别和凡人计较了。”

年幼版虞黛楚顿了顿,又顿了顿,终究是没能忍住,“我不允许你们这么说你们自己,我从来不会瞧不起凡人,你们不用担心我瞧不起你们修为低、资质差——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是允许废物存在的。”

“你说什么呢——”对方眼睛一瞪,就要出手。

少年人的意气,总是稍有冲突就会炸开,再怎么阴阳怪气,最终也会变成拳脚冲突。比修为、比斗法,虞黛楚从来没怕过谁,而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成为旁人的眼中钉。

“你盛气凌人,我只恐往后走不长远。”长乐门掌教抚着她的顶心,轻轻一叹,“如今他人只不过是嫉妒你、厌恶你,说你几句,你便要气血上涌,往后若有人欲杀你、害你、令你死无葬身之地,你岂不是要气得头昏脑胀,再无理智了?”

各打五十大板,打架的双方一同受罚。

对方敢于对宗门天才冷嘲热讽,本身虽然资质比不上虞黛楚,但论起背景,也是底气十足,在长乐门中,自有大靠山依傍,受了罚,却因有人奉承,近乎等于没受罚。

但年幼版虞黛楚不行,她的师尊是长乐门掌教,需要公正不阿、大公无私,不能被人挑出把柄,对着错处大做文章。所以她受罚,就是真的受罚。

主动挑衅的安然无恙,仅求自保的反倒受了重罚,任谁都会心气不平。

虞黛楚瞧瞧年幼版的自己,眼睑微垂,神色隐藏在阴影之中,远远看起来,甚至带着几分不正常的平静,极静谧,又仿佛极冷酷。

虞黛楚开始好奇——她究竟在想什么?

仿佛是明白她的好奇,一道清晰而又熟悉的声音忽地在她耳边响起,“师尊贵为一宗掌教,到头来这也怕得罪、哪也怕触怒,权力、实力在手,反倒过得比旁人更不自由、更不自在,实在是……”

“怪可怜的。”

虞黛楚一怔,望向年幼版的自己,那声音稍显稚嫩,对她来说却太过熟悉,显然,正是她自己的声音,而这话,也正是她自己的心声——这个年幼版的虞黛楚的心声。

再望向那尚显稚嫩的脸庞时,沉静、平淡下,便仿佛又多了些什么,冷酷而坚硬。

转眼流年暗偷换,“虞黛楚”要筑基了。她年轻、美貌、天资出众,整个长乐门再也没有人能遮掩她的锋芒,往日的嫉妒,有些化作云泥之间的淡然、再不作比,有些却渐渐滋长、越演越烈,最终化为是深入骨髓、难以分割的嫉恨,附骨之疽,除非根除,否则,只会痛彻心扉。

有的仇恨,虽然刻骨,却也总能谨守底线,有的仇恨,却因一点小事出发,最终忘却了一切良知、道德,不计代价、不顾一切,除了将着仇恨发泄之外,再无一丝被放在心上。

“虞黛楚”归乡的时候,遭人算计,对方付出了太多代价,简直像是疯了一样,宁愿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也一定要留下她。

“你不是资质很好,谁也比不上的吗?”昔日厌恶她的人,最终化为了要她命的人,“你以为,除了灵根这种老天施舍给你的东西,你还有什么?你还能拿什么来和我比?你凭什么和我比?你不过是一个凡人,让你修仙、给你仙缘就已经是对你天大的施舍了,你还想跟我比?”

“我倒要看看,你没了仙缘,究竟还能剩下什么?”

也许有的人眼里,自己的意义,在出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谁也不可以后来居上超过他,否则就是不守本分、不识抬举,那么,他便要费尽一切心思去打压、伤害,毁掉对方,毁掉一切。

虞黛楚猛地握紧了拳。

她看见,“虞黛楚”受尽算计,一步步走上死路,伤势越来越重、处境越来越难,本来只是想回乡探望一下养父母与故人,最终却成了送命的归途。

若只是如此,她虽然忍不住要蹙一蹙眉头,却总归能够淡然处之——站在这个梦境中的“虞黛楚”的角度来看,她确乎已经尽力了,对方势力庞大、靠山强势,而她既实力低微、又无人依傍,步步维艰下,还能稳住心态,努力提升自己的修为,知道拳头才是硬道理,这实在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而这样竭尽全力的“虞黛楚”,遇上一个蛮不讲理,又背景雄厚的疯子,在对方的重重算计、不计成本和代价的针对下,一步步走上绝路,即使让人看着有点不爽,却也让人觉得她尽力了,起码无愧于己。

虞黛楚不是那种见不得自己失利、见不得自己深处困境的人,她本心里,觉得自己今日能占据得意之势,逼迫旁人对自己低头甚至丧命,那么翌日时局调转,变成她左支右绌、举步维艰,甚至于一步步走上死路,也没什么不好理解、不能接受的。

只要她挣扎了、尽其所能地反抗,没有辜负自己哪怕一丝一毫,那虞黛楚便觉得值得欣慰了——尽人事,听天命,唯此而已。

但虞黛楚接受不了的,是梦境中,“虞黛楚”陷入死局时,是对手在故乡、在养父母家布下了天罗地网——在一个凡人聚居的地方!

即使现实中,虞黛楚三四岁便跟着林漱怀来了太玄宗,离开养父母已有积年,而因为太玄宗有个不太成文、但真实存在的规矩——元婴亲传弟子中,未筑基弟子,筑基前不得回乡,以至于她一直没能和养父母有多亲近,但,那里毕竟是她与这个世界最初的纽带,是虞黛楚温柔而平和的旧梦。

虞黛楚这些年虽然很少与养父母相见,但也不是真的就三十余年每个音讯了。所谓山本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林漱怀这个师尊,有时候当真是十分体贴、对徒弟很好的。他作为一条咸鱼,不会带着徒弟公然与不成文规矩作对——那会引起旁人的不悦和指点,林漱怀才不做这种引人注意的事情。

然而,林漱怀还是有一套咸鱼专用办法——每逢三五年,他便万里迢迢跑上一遭,把虞黛楚的养父母从家中接到太玄宗来,让虞黛楚与他们相见。

可以说,虞黛楚与养父母虽没有日日相见,感情却仍十分亲密。

别说是伤害她的养父母了,就算只是有人冒犯了他们,她都会眉头大蹙、心中格外不悦,让冒犯者知道什么叫做铁一样的拳头。

而在这梦境里,“虞黛楚”的这个心怀嫉妒的同门,竟然敢把杀阵布置在她养父母家里?竟敢直接拿她养父母作人质,甚至于当着她的面伤害他们?

这明明是她的梦境,却专门安排一个角色,来将她心灵中的某部分归宿与寄托捣毁、毁掉她心底最温暖而最甜美的梦?

虞黛楚怒气上涌,要不是因为这是梦境,她现在就会冲上去把那人剁成碎末。

她在梦境中,已是气得面露冷笑,梦中人,却已仿佛气不动了。

也许当真算得上命途多舛、时运不济,“虞黛楚”出长乐门、返乡探亲时,还是个父母双全、前途无量的天才修士,只是回了家一趟,忽然就变成了父母双亡、修为尽毁的可怜人。

她挣扎着逃回长乐门,靠着身份,勉强保住一条性命。

曾经缓缓轻抚她额发的师尊,也忽然又变回了长乐门掌教,抹去所有慈和、温柔,以一种最冷酷、最漠然的神色望着她,“既然你仙缘不够,咱们的缘份,也就到此为止了,往后的路,便两不往来,你自己去走吧。”

碍于曾经的师徒关系,从仇人手里保下她一次性命,就仿佛是这十几年朝夕相处,对她最大的施舍。

“虞黛楚”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里想的不是苦涩、不是惆怅,甚至不是怨恨,反而是一股寂然的平淡:“活成这样,算计得这样精明,却最终没得到多少东西,也许也挺可悲的。”

长乐门靠不住、掌教师尊也靠不住,“虞黛楚”在资质、修为被毁的那一刻,便已有了这样的觉悟。也许是长乐门太失败、十几年也无法让她产生一点归属感,也或许是她本身就冷心冷肺,十几年也无法稍稍捂化,总之,她平静得自己都诧异。

也许换个心思细腻而柔软的人来,此时必定是愤怒、怨恨、悲伤交加吧?

“虞黛楚”带着点倦意想到,也许她是太过冷淡了,又或许是太疲惫,早有预感的事情,唯有接受。

没了修为,走下的每一步,便都仿佛要比以前更难上数倍。也不知道她那个心怀嫉恨的同门究竟是怎么想的,明明没了修为、受了算计的人是“虞黛楚”,却仿佛比她要更加怨愤难消,即使将她从云端打落,也始终不满足,非得更进一步,要她的命,否则便不肯罢休。

“虞黛楚”再强,也终究是人,而不是已经得道的神仙,她修为尚在的时候,尚且也有左支右绌、一时疏忽的时候,又更何况修为散去,成了一个凡人?

总而言之,她一步步竭尽全力,也仍是慢慢上了死路。

梦境一步步展开,虞黛楚便好似一步步沉入其中,这本来与她界限分明的梦境,不知不觉中,主角已成了她自己,她不再是旁观着梦境的发生,而是自己在经历。

她有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已拜入太玄宗门下,忘记了自己已结成金丹,更忘记了自己身处梦境,当真以为自己是长乐门曾经的天才弟子、如今修为尽毁、濒临绝境的那个人。

虞黛楚一步步向前走去。

她已经很累了。长久的逃窜、终日的算计,已令人一刻不得放松,精神永远紧绷,不知道杀机和死亡究竟什么时候会来临。能走到这一步,她已然十分了不起。任何一个凡人能走到如今,都只能说是奇迹。

倘若换一个人,竭尽全力、只为求一条生路,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生路,也许此时已是濒临崩溃边界,恨不得当场痛哭一场,指天问地,控诉自己只是想活下去,花了这么大精力、付出了这么多努力,为什么还是不可以?

如果早知如何挣扎都是死路一条,那努力挣扎奋斗,究竟有何意义?反正都是一个死字,她还在坚持着什么?又在相信着什么呢?

但虞黛楚不会。

她只是有点疲倦地走着,每一步都竭尽全力,即使对于修士来说,这几步走了和没走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罢了,然而,她正是凭借这每个微小的步伐,在一次又一次的不可能中活了下来。

但她终究还是有走不动的时候。人之所以修仙,就是因为凡人之力终有极限、终有尽头、终有穷竭之时。

虞黛楚倒在一棵巨大的桃树下,试图爬起来,却一个踉跄,又摔了回去。

她知道自己的样子确乎是很狼狈的,这逃生的每一天、每一次、每一步,大约都是很狼狈的,倘若让那个昔日嫉妒、此时势必要她命的仇家看见了,定会哈哈大笑,狠狠地、快意地笑上一番,一扫之前的憋屈与嫉恨。

但想活着,本身就是很难的,活在这个世上,没有哪件事是很容易的。

虞黛楚望着参天的桃花树,风吹过,带下些许红蕊,落在她身上,似乎在为她装点。无论旁人遇到这种事,究竟心中如何怨恨,其实就她的本心来说,除了有点累,有点迷茫,就没有更多的情绪了。

她只知道自己在等一个契机,一个可以翻身、可以一扫危机、可以让她重新修仙、报仇雪恨的契机,她知道自己走下去,总归会遇到这样的契机的,而她一定能抓住。

——只要她走下去。

她真的,真的是一个,永远不会沮丧、不会怀疑的人。

她伸出手,撑在地上,指尖触及那株巨大的桃花树,忽地一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她一般,忽地直冲她心间,带着一股庞大、古老、恐怖又令人震撼的气息,将她浑身包裹在其中,让她全身舒泰,仿佛置身于温泉之中,暖烘烘的,一时沉迷又陶醉,甚至不愿醒来。

虞黛楚太疲惫了。

长时间的追杀与逃窜,令她身心俱疲,令她殚精竭虑,而之前的暗算所带来的伤痕,还在她身上,给她带来满身的痛楚,让她的身躯,赶不上她的意志,更赶不上她的愿望。

但此时,在这股奇妙的、遥远的气息传来时,她仿佛忽然全然忘记了疲惫和痛楚,整个人轻飘飘的,舒服得简直不像在人间,在这陶然中,甚至隐约露出微微的笑意。

在这陶然中,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带着试探和期盼的声音,“你——有人在吗?”

虞黛楚缓缓睁开眼,满眼还是桃花纷纷,一个人也没有。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刚才就是你,唤醒了金龙,是不是?”那声音没有得到回应,带上了些微的忐忑,却又执着着,不愿放弃哪怕一点可能和希望。

虞黛楚微微蹙眉,犹豫了一下,试探道,“你是谁?”

对面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重又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惊喜,“我是极乐天宫弟子,不知对面是哪位前辈?多谢前辈出手相助,唤醒本殿金龙,倘若前辈有所托付,定当竭尽全力报答。”

——简直像是小说一样,她走到山穷水尽,马上就要狗带,忽然就有机缘直接送上门,似乎当场就要将她从绝境里捞出来。

濒临绝境,她竟然还有心思吐槽。

“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什么前辈。”虞黛楚身体慢慢放松,一歪身,靠在大桃树上,缓缓地说道,“我只是个资质尽毁、无缘仙途,仇家马上就要追上来的,普普通通、特别倒霉的小修士。我也不知道什么是金龙,也没有为你们唤醒,更不知道极乐天宫是什么地方。你怕是认错人了。”

对面沉默了。

“我也不知道你们究竟在哪里。”虞黛楚歪着脑袋,倚在树干上,缓缓说着,甚至带点慵懒,“擎崖界没有你们这个宗门的名头,不知道你们究竟是太有名、而我太孤陋寡闻,还是你们对自己的宗门名声太过盲目自信。”

对面猛地问道,“你在擎崖界?”

——很好,果然和她猜的一样,这个能被对方一口说出、仿佛只要提及名字就能被人知道说的是什么的极乐天宫,一定极其有名,那么,她不知道,就一定是因为她没法知道。

所以,这个“极乐天宫”,一定不在擎崖界。

虞黛楚揉着太阳穴,她疲惫的时候,总喜欢做这种小动作,而这样的动作,在她这些日子的逃命生涯中,已经太过熟悉,以至于成了常态。

但唯独这一次,不是因为疲惫。她不疲惫,在那阵气息的包围之下,她现在非常精神,以至于显得神采奕奕,甚至,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哪怕是刚刚筑基、最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时候。

这一次,她只是出于习惯、长久被追杀所形成的习惯。

“你在哪个世界?”虞黛楚直白地问道。

“我们极乐天宫,自然是在沧流界。”对面仿佛忽然想通了什么,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明白了,你是一个道修,现在修为尽毁,还有仇家追杀、生死未卜,是不是?”

虞黛楚勾了勾唇角,其实没有多少笑意,更像是做给自己看,给自己一点精神似的。她想,有点意思,看来对面的修士,学的是别家的道统呢。

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道修以外的传承和世界呢。

“对啊。”她轻声笑了一下,说得轻描淡写,根本不像是一个被追杀、山穷水尽的人,甚至显得有些像在作弄人。

对面显然也为此感到深深的困惑,不知道究竟该不该相信她的话、顺着说下去,但与犹豫了一刹,最终还是开口了,“那么,也许我能为你找出一条生路来——只要你愿意相信我。”

虞黛楚笑了一下——多新鲜,明明大家都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流程还是得照着电视剧台本走一遍。

“我快死了。”她懒洋洋地说道,“一个人快死了的时候,是不会怀疑太多的,倘若你打算救我,我只会激动得当场叫你爸爸,所以,你若是像想帮我,咱们还是快一点,不要这么多废话了。”

虞黛楚已经没有和人扯皮、为了一点细枝末节纠缠不休的时间。而她此刻仿佛也完全丧失了这种欲望。

她的话语太过直白、也十分没脸没皮,和她甜美柔和的声音配在一起,显得十分违和,以至于对面又被她噎了一下,这才说道,“你方才一定是做了什么,这才气息流转到我们沧流界,正好落在我们极乐天宫的这座分殿之中。”

“我们极乐天宫中,共有四座分殿,每一座中,都有一尊护道灵神守护,它们法力无边、无比强大,镇压着一殿气运,也庇护着本座分殿的一切弟子。然而,时运不济,这样强大的灵神,也不可能永远存在,需要我们长久以气运为它们温养,这才能一直存在。”

“这些年来,天宫渐渐做大,在这沧流界中,无比显赫,被人尊称为魔门圣地,然而论及气运,终究是比不上已是天人的祖师爷。以全宫气运温养,最多也就能勉强温养两尊灵神。这尊金龙灵神,本曾是天宫中最强大、最古老、也最神秘的一尊灵神,偏偏所需的气运太浑厚,令全宫上下齐心协力,也养不起,只能陷入沉寂。”

“这灵神沉寂太久,便会在沉寂中慢慢消亡,倘若再过上几十年,恐怕就会完全消失了。”对面的声音传来些若有似无的叹息,“而我,也因为在天宫中不得重用,而被打发到这处分殿中来当殿主,徒劳地看着金龙灵神消亡,束手无措。”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对面的声音说到此处,忽地精神一振,满是亢奋与期待,“方才你一丝气息流落到这分殿之中,竟直接将金龙唤醒,虽然还未回归当年傲笑九天的气势,却也已是金光大展,神气活现、盘踞于金梁之上了!”

“你知道这说明着什么吗?”那声音问她。

虞黛楚简直像是在听故事。

——魔门?那当真是故事里的东西,她长这么大,别说一个魔修都没见过,甚至于连魔门究竟和道门有什么具体的不同都不知道,要说全部的了解,大概都局限在,同门弟子私下里盛传的话本,里面,魔修往往是大反派。

现在,对面这个声音告诉她,就在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对方正站在一个魔修世界,和她对话?

还有什么护道灵神、魔门圣地……

虞黛楚仰起头,凝视着无尽澄澈的天空,时不时有飞鸟悠悠飞过。

——真好啊,世界这么大,她其实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去看呢。

“这意味着,我有着极为庞大的气运。”虞黛楚平平淡淡地说道,说完了,想了一会,还并补充了一句,“也许我就是气运之子。”

——她还有心思玩起了梗。

“……你都明白。”对面怔了怔,缓缓说道。

虞黛楚漫无边际地想着,这有什么好不明白的?即便是土著,也会在常年的话本子熏陶下,生出点这样的期盼,她作为一个穿越者,难道连这点猜测都不敢有?

她只是没想到,还能有气运之子像她这么惨。

——但也不是不可能,这世上不还有一种流派,叫做废柴流吗?看的时候直接从咸鱼翻身部分开始看,真正经历从天才到废柴的那部分,才知道究竟有多难熬。

“你一定是气运之子。”对面严肃,甚至称得上郑重地说道,“而且,不是道门的气运之子,不是别家的气运之子,是我们魔门的气运之子。”

对面说到“魔门”两个字,极其缓慢,刻意提高了音量,重重地说着,仿佛虞黛楚忽不注意到这两个字,就是太过分了一样。

虞黛楚确实愣了一下。

她在道门修行了这么多年,若说有很深归属感或是感情,其实也不至于,只是习惯了。现在冷不丁有人告诉她,你是我们魔门的气运之子,听起来很有点搞笑故事的感觉。

——就好像,她过去这么多年的努力挣扎、甚至把自己搞得惨兮兮的,完全是咎由自取,不仅白活了,而且很可笑似的。

“你不要以为我是在哄你,又或者是在给你画大饼。”对面非常认真,甚至认真地有些过头了,“你刚才那一丝气息到底有多轻微,简直和吹出的一口气,在十里外凡人所能感受到的差不多。要不是我如今步入元婴日久,我甚至都发现不了。”

——哦,所以,对面和她说话的,甚至还是位元婴真君。

虞黛楚这辈子,打穿越以来,在长乐门里苦修,见过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长乐门掌教,一个金丹真人。她的穿越生涯似乎太过可笑,一点也不日天日地,连元婴修士和都没见过。

现在忽然有个元婴修士对她郑重其事,仿佛卖保险一样和她说话,虞黛楚惊愕之余,还有点荒诞的可笑感。

“你现在修为、资质尽毁,只怕是与道修再无缘份,又有仇家相寻,想要活命,只能寻找别的办法,不如入我魔门,学我极乐天宫上法,以你在魔门的气运,再有方才金龙反馈的煞气,想要修习有成,不过是转眼的事情。”对面的元婴真君尽心尽力卖安利。

原来让她觉得暖融融、充满陶然和归属感的,就是魔修的煞气。

“我要是在擎崖界修习了魔修,被人发现了,没两天便会成为过街老鼠,被三大宗门挫骨扬灰,令所有擎崖界修士引以为戒。”虞黛楚轻轻笑了一声,“这条路虽然能解眼前的困境,却也会带来梗长久的危机啊。”

“我可以教你收敛气息的办法。”对面的元婴真君毫不犹豫,“其实我们魔修与道修大不相同。对于道修来说,自己的气息、宗门的功法属性,这些个人烙印一般的东西,都是无需避讳旁人的,就算被人家察觉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但对于我们魔修来说,这可能就是杀身之祸的来源。”

“听起来,你们魔门还挺危险的。”虞黛楚轻笑,“我这不会是刚跳出狼窝,又转眼跳进虎穴吧?听起来,你们这个火坑,可能更烫人一点。”

“对别人来说,魔门远比道门残酷。”对面的元婴修士斩钉截铁,“但对你来说,这是天造地设的通衢大道、可上九天!别人是凶险无比,对你来说,却是永远的平步青云!”

“另外,你方才所说的,擎崖界是道门的世界,我们鞭长莫及,而你在那里做魔修,确实十分凶险。”对面的元婴真君缓缓道,“但你可以放心,虽然我现在在天宫中并不得重用,但我好歹还是元婴真君,知道现在沧流界的局势——”

“我们早晚会去擎崖界的。”

这话要是让三大宗门,乃至于这擎崖界的任何一个修士听见了,那可真是不得了,简直就是晴天霹雳——魔门修士这是在宣战啊?什么叫我们早晚会去擎崖界的?你们魔修就缩在你们那小破地方不行吗?

但虞黛楚……没有感觉。

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也没有太多归属感——也许曾经是有的,在她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在她刚刚拜入长乐门、仙途坦荡的时候,在她养父母俱在、还有家可归的时候。

但她太累了,命运仿佛一把尖刀利刃,一刀一刀地,硬生生将她好不容易与这个世界所建立的联系斩断,让她成为一个游离于世界之外的,局外人。

道门统治?可以。

魔门统治?也无所谓。

她若转投魔门,究竟是不是平步青云,是不是真的没有危险什么的,虞黛楚不知道,对面有没有说谎哄骗她,她也无从考证,甚至于,对面究竟是不是魔修、是不是元婴真君,她都没有办法确定。

但她完全可以确定的是,倘若这些都是真的,那么对面的那位元婴真君,是当真非常希望她能转投魔门,甚至都不愿意掩饰这一点,似乎她当真对魔门特别重要,能对她们极乐天宫有着极大的助力。

而她更知道的是,她现在,也是真的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虞黛楚靠在大桃树上,脑袋放空,看着天空,有很长一段时间,什么也没想。

惠风和畅,她终于缓缓叹了一口气,开口,却没多少挣扎,只是有点淡淡的、近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惆怅,“好罢,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一个穷途末路的人,是没有资格挑剔的。”

对面的元婴真君听见她这句话,便仿佛是听见了什么震撼人心的好消息,以其修为,都掩盖不住言语中的惊喜,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一开口,便是魔门秘典:“极乐原生,极乐……”

这梦境到了此处,就在这位元婴前辈要告诉她魔门典籍的时候,忽然猛地一震颤,一道隆隆响声在虞黛楚耳边炸开,化作一道斥声,“何人窥伺天宫秘法?”

这声音倒也不大,但便仿佛炸雷一般,在虞黛楚耳畔响过,震得她整个人嗡嗡的,几乎当场从那梦境中脱离,猛然记起——

她不是长乐门弟子,也没有修为、资质尽毁,更没有穷途末路,不得已去修魔道!

她在梦境中。

人沉入梦境中后,一旦在梦中受了惊,又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梦,这场梦便再也维系不住了。

满目是一片晃动与震颤,什么魔门、桃树、疲惫,都离她飞远了,虞黛楚面前只剩下光怪陆离与匪夷所思的奇景。

在这无数碎片般的碎梦中,有一片从她眼前一掠而过,令她一瞥之下,短暂地沉浸其中,做这个碎梦里短暂的过客。

梦里,她温顺地依偎在一个宽阔的怀抱里,面颊贴在温热的胸膛上,她半垂着头,看起来柔美又宁和。

低低的笑声顺着胸膛的震颤传入她耳中,痒痒的,还有点让人发苏。

拥着她的人,把玩着她的一缕青丝,垂首,凑到她耳边,轻声细语,“黛黛,你这样,我真的很喜欢。”

声音近乎呢喃,带着一点近乎朝圣般的眷恋,她额前忽地一阵温热,那人将额头贴在她的额前,说的每一句话,都好似缠绵的暖风,在她耳畔、颊边牵缠,“黛黛,你早该这样的。只有自由的你,才会这样熠熠生辉,让人挪不开眼睛。”

“我的眼里只能看见你。”他好似叹息,“只有你。”

“求求你,就这样下去,可以吗?”

虞黛楚缓缓抬起头,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脸,看见他的眼瞳里,倒映着她的脸庞。

她平静地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庞,然后仿佛爱抚似的,缓缓向下探去,看着他露出欢悦又眷恋的笑容,最终移至他的胸膛,然后轻轻用力——

嵌入他的胸膛,握住了他的心脏。

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汨汨涌出,瞬间染红了她的手臂与衣裳,而她神情寡淡到极致,望着他。

他在笑。

仿佛一点也感受不到痛苦,仿佛这只是情人的爱抚,仿佛这是他毕生所求。

虞黛楚就在这温柔的注视里,缓缓开口,字正腔圆:

“傻逼。”

她一用力,捏爆了手里的心脏。

这一刻,游离在梦之外的虞黛楚,忽然看清了对面那张脸的样子,她瞪大了眼睛,那是——

单琅川!

她被这场梦吓醒了,当场睁开眼。

——正对上单琅川那张满怀期待、暗含期盼的脸。

虞黛楚:啊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