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震慑与机缘

裴玠见过很多修士、很多女修,其中不乏兼具美模、实力与背景的天之骄子。他一向乐意认识朋友,也从来不缺新朋友,但即使他见过太多的人,也从来没有经历过,报上大名后,对面修士喊他“狗男主”的。

他一怔,迟疑道,“狗男主?”

人生第一次……总要有点不知所措。

“道友是在说我?”

再次确认、不敢相信.jpg

这白衣红裳、突然从江海中破浪而出的女修,自然就是虞黛楚了。

她被洞天所化的灵光所裹挟,飞过无穷虚空,最终一头栽进某道熠熠的星光。也不知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虞黛楚只看见满眼光怪陆离,恍惚之间,好似做了一场大梦。

梦里光华耀眼,好看得令人沉醉不愿醒。

忽的,仿佛被人从梦中揪了出来一般,她眼前脑中猛地一清,睁开眼,便是茫茫而寂静的瀚海深处。

以虞黛楚的修为,四海之大,除却几处高危地区,其余地方,她都能来去自由。这江海浩瀚,对凡人来说是神秘绝境,对炼气、筑基修士来说是必死的禁地,对她来说,却只是一场漫长而孤独的跋涉。

海底太过安静,仿佛没有任何生息。当然,也可能是她的灵光惊动了这里的原住民,让妖兽远远地躲开,不愿与她碰上。深海也有壮阔而静谧的美,但当你看了一个月也不变的时候,再美也如鸡肋了。

总之,这是一场孤独的、单调的旅途,虞黛楚从不会耐不住寂寞,但要说有多喜欢,那显然不可能。

故而,当她在海中上浮而飞了将近一个月后,终于见到第一线光芒的时候,难免有些激动,就好像断网许久以后,终于探索到一个Wi-Fi,哪怕信号再差,那也是希望。

她已经想好,由于计划有变、她不幸过早结丹,失去了四处游历的机会,只能在金丹之后补上。

至于师祖给她安排的“一结丹就开始挑山头,挨个踢馆,直到打遍天下无敌手、成为公认的年轻修士第一人”计划,只能先暂且往后搁了。毕竟,修行讲究劳逸结合,不能总在闷头闭关修练,心性早晚会出问题的。

虞黛楚象征性地想:其实“打遍天下无敌手、四处踢馆”听起来也是很带感的,暂时不能执行,她其实真的很遗憾的。

——真是太遗憾了!

她想到这里,唇角不免勾了起来,露出一个愉悦的弧度,纵身一跃,浪潮涌起,自海水中飞身而出——

带起千尺巨浪,引得海上飘雨。

虞黛楚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前些天渡过的并不是金丹雷劫,而是元婴劫,否则怎么可能纵身一跃便带来这么大动静?

她神识一扫,发现这并非什么无人海域,光是眼前便有不少人,倘若水瀑落下,虽不是什么要命的攻击,却总不免给旁人带来麻烦。

虞黛楚做不出这种闯了祸当没事人的事,随意招招手,将那四下洒落的海水缓缓收回,凝成水柱而落。

她自觉只是随手为之,这不以为意的洒脱也从每个细节里透出,然而落在众人眼里,漫天海浪、江河浩瀚任她翻云覆雨,哪怕是方才裴玠出手,沧浪奔腾,也绝无她这般轻描淡写的强大。

她有如此修为,又有如此实力,竟会对此感到不以为然,觉得是件很普通的事?

这潼海外江之上虽旁观者众,其中也不乏小有名气之人,然而此刻却齐齐露出惊诧又好奇的神色。神色未变的,只有锦红、单明珠与裴玠三人。

锦红神色依旧冷淡,单明珠好奇中又带着点不以为然,但与旁人如出一辙的是,她们都在仔细地观察着虞黛楚。

唯有裴玠一如往昔,无论是锦红跨海而出,还是虞黛楚踏浪而来,他都只是淡淡地投去注视。

对他不甚熟悉的人,总对他有个鲜明的印象,裴玠似乎永远带着笑容,淡淡的,并不十分浓郁,却总给人以春风拂面之感,温和的、抚慰的、体贴的,也是暧昧的、缱绻的、诱人心动的。

唯有熟识他的人才知道,他其实并不爱笑,也并非永远都要勾起唇角。绝大多数时候,他露出笑意,只是因为别人喜欢他笑,就仿佛一张面具,好用、常用,但也就也仅此而已了。

而没有必要笑的时候,他便会迅速收起笑容,露出最寡淡的神情,仿佛一个久惫的旅人终于得到片刻休憩。

但也许有人天生引人亲近,又或许是老天的馈赠,即使他不笑了,神情寡淡到极致,也总显出点朦胧的笑影。这时的他便没有露出笑容时那样温和亲切了,却又透出点诱人深入、引人探寻的意味。风流与冷淡、引诱与排斥,竟在他身上显出最奇妙的和谐。

常有人因他总被女修倾慕而大加批判,说他私德有亏,不是值得托付大局的人,倘若以后执掌清欢宗,谁知会否做出愧对职责的事。

然而,任这样的言论再激烈,清欢宗的元婴真君、掌教长老也仿佛从来听不见一样,对裴玠信重爱护从未减弱。因为真正熟知他的人,是会明白,他根本不在意这些的。

他是纯粹的唯结果论者,也是最忠实的唯利益论家。他生来仿佛就是为了达成一个又一个的目标,除了一条堪堪守在道德及格线的底线之外,他不介意以一切手段达到目标。

他似乎天生没什么感情,性情淡薄得只剩下一个个目标,明明有那么多女修倾心于他,但他却从不向任何人踏近哪怕一步,无论旁人如何费尽心力靠近他,却永远咫尺天涯。

裴玠神情淡淡的,凝视着虞黛楚,若有所思。

倘若换个孟浪的修士,只怕根本不会在意周围人会否被这巨浪打到,更不会多此一举出手收回。

对许多修士来说,只是一点淋头雨,浇的又不是什么大人物。面对一群实力远逊于自己的人,连看一眼都是对方的荣幸。怕影响到普通人?不存在的。

众所周知,在修仙界有个上不得台面,但心照不宣的规矩:小心谨慎、轻易不得罪他人,实力比我差的不算人。

像虞黛楚这样,既有修为又有手段,却还对普通人体贴蕴于无声的金丹修士,裴玠倘若听说过,就绝不会忘。但他偏偏从未听说过相似的人。

“我姓裴,裴玠,不知道友怎么称呼?”

裴玠喜欢认识陌生人,特别是实力拔群、手段不凡的陌生人。倘若这实力拔群的人还能有些令人眼前一亮的有点,那就更好了。

他望着虞黛楚,重又扬起他的微笑。

然而,他眼前的这个漂亮女修的反应,却与他设想的完全不同。

她眼睑轻轻颤了颤,目光盈盈若秋水,极轻、极浅地朝他投来打量的一瞥,浅淡的好像晨风,又温柔得像烛光。可她的姿态,却全然将这含羞带怯的一瞥消泯,反透出一股凛然如刀的、自己可能也未觉的冷凝。

虞黛楚想起来了,眼前这个有些眼熟的男修,与她还有过一段短暂到极致、一方当事人毫不知情的接触。恰逢那时她脾气不算好、沉浸在我居然是大反派的事实中,在妖山秘境的幻境里,她还掐过人家下巴,让人家不要不识抬举。

——这不是叶白薇那本古早狗血虐文里的中央空调男主吗?

虞黛楚的神情有一瞬间变得十分古怪又微妙。

平时她宅在太玄宗闭关,几十年从未出过宗门,什么破事也没有,顺顺当当地修炼到筑基大圆满。一出门,接连遇见男女主。

这是什么命运的安排?

“不错,我说的自然正是裴道友。”话已出口,狡辩只会惹人生疑。况且,虞黛楚本就不是说过的话不承认的人。

她收起那古怪的神色,偏了偏头,望着裴玠,神态自若,带着点浅浅的笑意,好像现在该解释的不是她,反倒是裴玠才对。

也许是她的态度太过自然,裴玠反而有些迟疑了,“道友说的这个……”

他顿了一下,似是有些无奈,却又依旧风度翩翩地笑着,“狗男主,究竟是什么意思?”

“裴道友交游广阔,难道从未有人这么叫过你吗?”虞黛楚似笑非笑。

裴玠凝视着她。

有的人即使说的是事实,也无足轻重。但有的人哪怕只是随口一句,也会引人主动去探寻。更何况,裴玠本不是轻易放弃探寻的人。

他神色未改,心里却已百转千回过了个遍。

——难道是叶师妹发展话本业务的时候,把他也加进去了?

其实他真的是个很冷静的人,再大的事也很难令他动容,笑容仿佛一张精致的面具,深深地嵌在他的脸上,令信任他的人心安、敌对他的人恐惧。

但一想到这个最有可能的可能,他脸上虽还带着缱绻的笑,但这笑容里却不免染上了些不自然,“我好像不记得有这种事。”

只要他不承认,这种事就不可能发生。

虞黛楚轻笑,声线悠长,如清风划过水面,“裴道友,回去问问你家师妹吧。”

裴玠心头微微一颤。

叶师妹真的把他编进话本了?

“虞道友!”忽地,有人高呼,声音里还带着惊喜。

虞黛楚循声望去,望见一张略有些眼熟的面孔,稍加回忆,便想起这是个与她一同进入妖山秘境的修士。

她挑了挑眉,微感惊诧。

这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她一回到擎崖界,就又是遇见原男主,又是遇见熟人,掉马快得像脱发。

她本来并不打算与裴玠有什么交集的,大家的萍水相逢,止步于三两言语就够了。

“虞道友,你果然从那里出来了。”那同去妖山秘境的女修已从天上飞舟飞身而下,“我早就说过,你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什么?”虞黛楚尚未答话,有人已抢先开口,比她这个正主还激动。单明珠从飞舟上一跃而下,风一样飞来,后发先至,竟比那前来寒暄的女修更早一步到虞黛楚眼前,“你就是虞黛楚?”

裴玠顿了一下。

他凝视着虞黛楚,眸光涌动。

虞黛楚。

对于擎崖界绝大多数修士来说,这是个陌生的名字。

本来,妖山秘境对筑基期的天才弟子来说,是最好的扬名之机,也该是这个名字大放光彩、为人熟知的最佳时机。

可惜不凑巧,妖山秘境崩毁,三大宗门将这消息严格封锁,每个活着出来的修士都下过咒誓,导致秘境中的事随着秘境本身的消息一起寂寂无声。

但旁人不知道,裴玠却是知道的。

他在清欢宗的地位,比旁人认知中更高一些。不同于太玄宗还在考察谢衍是否能胜任下任掌教之位,清欢宗的众位元婴真君已明确将裴玠视为接班人,妖山秘境的变故,他是第一时间知道的。

而在秘境崩毁中最耀眼的那个人……

他自然也是知道的。

裴玠缓缓道,“原来道友就是虞黛楚。”

他声音低低的,仿佛晚风拂过竹林,虞黛楚总觉得这话语里似乎藏着什么,但它太低沉了,掩盖了一切,只留给人一个朦胧又复杂的剪影,让人想伸手,却又抓不住。

虞黛楚当然不认得单明珠,更不清楚她冲过来做什么,但她早已习惯生活中会出现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人,没法改变,只能适应。她随口道,“道友认得我?”

“我听六姐提起过你。”单明珠挑剔地打量着她,“听说你实力很强,不过现在你结丹了,我也没机会验证了。”

“嘶——”单明珠这话一出,无论认不认识她的,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虽说他们不知道单明珠姓甚名谁,是什么显赫出身仙二代,能有这么大口气。但无论如何,修为差距是实打实摆在那里的,一个筑基修士,对着金丹前辈挑衅,这怎么看都是在作死。

同情的目光已纷纷递向单明珠的六姐——有这么个同族,简直上辈子造孽吧?

虞黛楚:战术后仰.jpg

这位妹妹有点拽。

“单明珠,你给我滚回飞舟去!”虞黛楚还没说话,单明珠的六姐已气得手都在抖。

她可是亲眼看着虞黛楚一出手,将叶白薇压得黯淡无光,按在地上摩擦。沈琤出手,何等气魄非凡,她也举重若轻。

连叶白薇和沈琤都在她手里讨不着半点好,更何况其他人?

筑基大圆满的虞黛楚就有这样的实力,她现在结丹了,大家早就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了。

单明珠她怎么敢这么对虞黛楚说话?

虞黛楚若是感到被冒犯,一旦出手,谁能拦得住?

是远在天边的老祖能护得住单明珠,还是一群修为相若的同族能挡得住?又或是单明珠能突然拥有金丹实力、扛得下来?

这人平日里眼高于顶、谁也瞧不上就罢了,现在当着虞黛楚都敢说这种话,简直是昏了头。

什么“听说你很强,可惜结丹了没法验证”,难道方才虞黛楚那一手还不足以显示底蕴?

随手便能有这样的威势,管中窥豹,已可见一斑,难道非得要人家全力一击,把青天捅个窟窿,单明珠这狂得没边的才愿承认对方强?

她其实很清楚,她这位族妹实力手段样样不缺,用心专一,在同龄人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但性格太过张狂,实力远远难匹配,早晚要在这上面吃亏。

但她没想到,单明珠撞上的第一块铁板,会是虞黛楚——这哪是铁板,这是座山啊!

虞黛楚目光流转,在单明珠与那位六姐之间逡巡了一周,轻笑了一声,“你很想见识一下?”

她这话一出,单明珠的六姐脸色都变了,勉强笑道,“虞道友,我这族妹不知天高地厚,请你……”

虽然她也不喜欢单明珠,更不敢得罪已届金丹的虞黛楚,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族妹被人当众打残打死,那她回了族里怎么交代?

“是。”单明珠干脆地打断了族姐。

“嘶——”

这次惊愕已化为了惊恐:这女修是生怕自己过得太好了吗?挑衅一次还不够,还要来个二连击?

她想死,他们可不想啊?金丹真人一怒,谁知道会不会殃及池鱼?

单明珠的六姐已是脸色铁青,瞪着这胆大包天的族妹,恨不得眼刀给她戳出两个洞来,却忽的干脆闭嘴——你永远拦不住一个找死的人。

唯有单明珠不仅没有惶恐,反倒因旁人惊愕震恐的目光挺了挺胸,唇角带着点嘲弄的笑容,好似不为之惶恐,反倒很是自得于这出人意料的这举动。

虞黛楚看着她,莫名想起一个表情包——恕我直言,在座的都是垃圾.jpg/愚蠢的擎崖界人.jpg

她叹为观止:

原来在这一言不合就能取人性命、对于现代人来说高危的修仙界,也有这样一举一动都能拉仇恨的中二病少女——

她是怎么平平安安长这么大的?

“求仁得仁,容易得很。”虞黛楚微微一笑,悠悠伸出手,朝单明珠指去——

指锋作剑,临头斩下。

单明珠本在笑,笑得很得意:她太清楚这些所谓“强者”的心理了,明明并没有足以震古烁今的天资、堪称神话的实力,却一个个都端着绝世天才的架子,被人恭维几句,就当真自以为天赋卓绝了。

她平生最看不惯这种眼高手低、架子排场摆得比本事还大的人。在单明珠心里,唯有真正强大到足以成为“亘古未有”的强者,才配得上一句天才,否则,即使比她强,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没什么大不了的,绝不该摆起天才的谱。

——德不配位,单明珠自觉有义务将他们拉回真实水平。

虽说心里想的是这些,但单明珠也算清楚,自己这种做法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不过,考虑到这些“德不配位”的人自诩天才,往往也会要求自己有着天才应有的气度涵养,总不至于对她这个小辈动手。

——特别是,她这个小辈,还是个有靠山的仙二代。

单明珠毫无心理负担:既然这些德不配位的人厚脸皮顶着自己配不上的名号,那么吃点因这名号带来的苦头也是应当应分。这也是她“惩治德不配位者”行动中的一环。

同样的手段,她已实践过许多次,百试百灵,她最喜欢看这些德不配位者极其生气却不好计较、只能生闷气的样子。

她以为这招放在虞黛楚身上也能成功。

但虞黛楚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对所有自以为是的人,说不。

剑气纵横,划破长空,呼啸而过,声势骇人至极,却又仿佛只是随意的一个玩笑,灵力与剑气收敛到极致,近乎凝成一线。

不仅遥遥相望的旁观者不会被这一剑波及,就算有人站在这一剑所过路径旁边,哪怕只差了一寸,也决计不会有分毫损伤。

虞黛楚对灵力的掌控,已精密到了这种地步。

唯有单明珠最清楚这一剑究竟有多大威势。

那慑人的剑气倒还在其次,真正令人震骇,以至于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的,是这一剑中凛然的剑意。

杀气隐隐,仿佛被凶兽视为猎物紧盯不移的剑意。

单明珠:笑容逐渐消失.jpg

她瞪大眼睛,望着那剑气,神色逐渐转为惊恐,然而目光里,却犹自带着不敢相信:

虞黛楚竟然真的一点不顾颜面、不顾前辈风度,后辈言语稍有不逊,竟就直接出手,毫不留情。

她怎么能不按常理出牌呢?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一剑临头,她唯有怔在原地,明明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在这寸寸削骨的剑气下疯狂呐喊着让她奔逃。

但逃不掉,躲不过,挡不住。

生死面前,这天不怕地不怕、谁也瞧不上的少女脸上,头一次浮现出惊慌而恐惧到极致的神色来。

忽的,金铁之声自极远处破空而来,后发先至,在剑气即将斩落在单明珠头上时,堪堪追上,一道红光与那剑气撞在一起,风声嘶鸣。

那红光本是为了拦截那剑气而出的,却在那一道剑气逼迫下,反退了几寸,激出了几分凶性,几乎要猛扑于前,与那剑气同归于尽。

好在,那红光的主人并无与剑气一争高下的意思,转瞬便将之收束,只是环成一周,勉强拦住那剑气。

与此同时,锦红出声道,“虞道友,这位姑娘是为贺君上之宴而来的,在这潼海之上便是君府的贵客,不知道友可否卖我一个面子,稍稍通融她些许?”

她开口,声线有点哑哑的,并不似寻常女修那样柔和甜美,却又别有一种魅力。

锦红望着虞黛楚,神情诚恳,即使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历,也没有背后就是靠山大本营便气势迫人。

虞黛楚瞥了她一眼,随意地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地望向单明珠。

单明珠被她看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似乎想说些什么,服个软,又好似拉不下这个面子,只能僵着脸不语。

在虞黛楚一剑斩出的时候,便已是全场噤声,仿佛有利刃隐藏在无形之间,让人情不自禁地屏息张望,紧张地等待这无形的利刃落下。

直到锦红出手,拦住那剑气,出声为单明珠讨扰,众人刚觉一口气终于敢出。

然而,虞黛楚不搭话,也不就着锦红的台阶下,仿佛当真就要为这不自量力的挑衅追究到底、见血方休。气氛又渐渐僵冷下来,仿佛沉沉巨石压在人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来。

万籁俱寂里,裴玠终于开口了,“虞道友,虽说这位姑娘行止失当,但为之见血,似乎还不至于。蛟君大宴,本是喜事,若反变成祸事就不好了。”

他言辞恳切,无论语气还是措辞,都无比客气,给足了虞黛楚面子。

虞黛楚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终于屈尊开了金口,“既然两位道友都开口了,我也不好留个不让人的名声。”

她这话一出,便令众人觉得那仿佛悬在心头的巨石倏然落地,不由齐齐松了口气。

“不过——”

巨石又悬了起来。

“既然我已答应让你看看我的手段,我总不能食言。”

她缓缓说着,脸上还挂着点再平淡和气不过的笑意,然而指尖轻点,那正与红光对峙、似呈持平的剑气,便忽的暴涨,一瞬压过红光,猛然朝单明珠飞去。

这次,红光也来不及拦她,只得被逼退在一旁,看着那剑气自单明珠头上轰然落下。

锦红抿了抿唇,似有犹豫,却终究不作声响;裴玠则微微敛去笑意,但神情易改,眼神难变,仍透着股云淡风轻的漠然——出言相劝只是一个象征性的礼貌举动,虞黛楚又没有无理欺凌,单明珠的生死本就与他无关。

唯有单明珠的六姐紧紧抿唇,眉头紧锁,闭目不去看,终究不忍。

单明珠只觉自己再难从这一剑下求得生机,恨、悔、惧、哀一齐涌上心头,唯有闭目等死。

然而那剑气斩落,她只觉一阵剧痛,全身经络肝肠仿佛被无数把尖刀搅了个寸断。不由痛呼出声。

然而剧痛过去,再睁开眼,还是□□。

她不由愣住。

她竟活下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虞黛楚失手了,又或是自己有什么特殊天赋,又甚至于她其实已经死了而不自知。

但虞黛楚一开口,便打破了她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我留了一道剑气在你丹田之中,等你什么时候能将之化去了,便知道我究竟有几分手段了。”

单明珠一惊,忙朝丹田看去,果然看见一道剑影横在其中,并不狰狞,反倒显出一股做客旁人家的风度,收束严苛,一丝剑气也未露。

她大惊失色——

修士的丹田、金丹、元婴,其实都不是肉眼看得见、伸手摸得着的实体存在,所谓“近道而虚”,就是形容它们其实寄托于虚空,在“有”与“无”之间。

总之,落魄散修在话本里写的“伸手掏金丹”“一剑斩断元婴”,那都是现实中绝不可能存在的。

丹田是修士绝对的私密之处,除非对方修为远胜于她、意志力也远远压过她,能短暂地压制她的神智,这才能看见她的丹田。

至于将一道剑意留在别人的丹田之中,还收束如此完好、不破坏对方丹田,单明珠简直闻所未闻?

她这时才真正懂得敬畏,又惊又惧地望着虞黛楚,却不敢说话。

虞黛楚微微一笑,不再去看她。

保守估计,单明珠元婴之前是不可能化解她这道剑气的。而等她当真走到凝婴那步,这剑气便会露出狰狞,成为单明珠凝婴路上最大的障碍。

当然,她也没有那么小心眼,为了一次挑衅而断人道途。这道剑气算是一次磨炼,倘若单明珠能迎难而上,化解这道剑气,那这拦路石反倒会成为助力,淬炼灵气、助其凝婴。

若单明珠十分争气,当真有那么一天,这道剑气便会成为虞黛楚送与她的一道机缘,单明珠不仅不该为此报仇,反倒欠她一个人情。

无论如何,对虞黛楚都没有坏处。

正所谓:你也许会赚,但我永远不亏。

她既体面又利落地处理了这会削减她颜面与威严的挑衅,便完全丢在一旁了。

然而旁人却没有她这般洒脱。

虽然“虞黛楚”这个名字并没有多少传诵度,在场都是第一次听说,但她一旦出手,毫无顾忌,根本不管对方也是赫赫有名的修仙世家出身,想让她高抬贵手,还得锦红与裴玠两大身份、实力皆显赫的金丹开口,虞黛楚的面子究竟有多大,便已不言而喻了。

这样一个背景、实力都超类拔萃的修士,美貌煊赫,性格又并非淡泊喜静、不爱争执,竟然至今岌岌无名,这实在是一件极其不合常理的事情。

而最让人震惊的是,虞黛楚究竟做了什么,才能让自己的剑气留在单明珠的丹田之中?

要知道,这是元婴修士都未必能办到的事!

她的实力,究竟有多强,又是何等神秘?

他们当然不会想到,其实这手段也是虞黛楚新掌握的,现学现卖。与虞岫云在洞天之中,天外一剑飞来,便是破碎虚空,化实入虚。虞黛楚亲眼看过这一剑,又天资过人,已隐约窥见三分神韵,然而对于修士来说,常有一个现象:

眼睛:我会了。

脑子:我也会了。

手:你会个p!

若非是虞岫云将洞天送与她,而那洞天与她身上的红裳、她本身不知有什么奇妙的联系,以至于被那灵光裹挟着飞越虚空后,便觉于虚空之道上隐约多了点领悟,再与那一剑所感相合,便有了新的招数。

她其实从未真正上手试过,当时想着总要装一个简洁而不失新颖的逼,便灵机一动,顺手一试,竟出乎意料得成功。

不过无论如何,这都已是她的本事。

“虞道友来潼海,是否也是为君上大宴而来?”气氛和缓,单明珠的未来显然只有她自己会在乎,旁人已放松下来,锦红忽地开口问道。

“蛟君大宴?”虞黛楚一怔,方知方才裴玠与锦红劝她的话都是什么来历。

蛟君大宴在擎崖界的地位,大概就相当于米兰时装周、格莱美、奥斯卡、金球奖的四重合体,是擎崖界修士们精神世界的狂欢盛宴。

只是……她记得自己进入妖山秘境之前,距离潼海蛟君大宴还有一年之久,而她在秘境中顶多待了半年。这样说来,她渡过丹劫、被虞岫云救下后,昏迷了半年?

虞黛楚本想拒绝,然而心念一动,开口却成了同意,“早闻蛟君大宴盛名,叨扰一访。”

锦红邀来一个身份实力都极高的贵宾,似乎天生冷淡的神情也柔和了许多,向虞黛楚再三保证静心招待后,又望向裴玠。

虞黛楚望着锦红,看得出来后者明明并不擅长这种事情,却硬着头皮主动为之,像极了年底冲业绩的社畜。

裴玠目光微微闪动,最终敛眸淡淡地笑了一下,“红将军相邀,自当叨扰。”

***

太玄宗山门外,人来人往。

三大宗门,屹立于擎崖界之巅数万年未变,早已成为威严、权威的象征。但三大宗门的山门,却远远没有道门圣地、仙家居所的清幽。

太玄宗有近十万弟子。这些弟子中,似虞黛楚、严列,乃至于师茶、白洛这样的精英弟子,只是少数中的少数。

绝大多数弟子,一生求道,便如水中捞月,勤勤恳恳数十年,终是庸庸碌碌一场空。

他们其中,有人不甘于这样的命运,一生都在与天资、机缘搏斗,有人心灰意冷,放弃求道,归隐凡世,甘愿享一世有尽头的富贵,也有人头脑灵活,仙缘不行,财运倒是很不错。

比如说,有位弟子放弃修行,一门心思在宗门里搞起生意,不过三五年便混上了宗门管事,生意越做越大,靠着丹药,硬生生把自己砸上了筑基,成为太玄宗许多普通弟子心中的励志偶像,人称郑老板。

郑老板为无数小弟子所艳羡敬佩,自己其实也常得意于此,总觉得自己其实也是个有气运的人,只不过这气运单单不在仙路上,放在事业上,那是无往不利的。

——截止今天以前,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但今天,郑老板站在琉璃柜前,面容沉凝,神情肃穆:

他觉得,他遇到了事业的滑铁卢:“严师兄,我觉得这没必要……”

严列站在柜台前,神情比郑老板更肃穆。

叶白薇的殷切叮嘱还在他耳边作响,给予他力量:“想要搞清楚虞黛楚究竟为什么会投魔,首先我们就要搞清楚她究竟是怎么和魔门联系上的。由于这部分信息没给出,所以我们只好剑走偏锋,先去探明擎崖界其他投魔的修士是怎么联系上魔门的。”

“在三大宗门的严格管控下,擎崖界投魔的修士不多,行止隐蔽,实力也不强。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个,是修仙世家单家太上长老的亲孙女单明珠。此人心高气傲,谁也看不上,她身份极高,从不缺资源修练,却又一意寻求更强的力量,最终便转投了魔修。”

“这家店虽然是你们太玄宗名下的产业,但与单家一直有很深关系,顺着这条线索可以靠近单明珠,伺机而动,找出通往魔界的途径。哪怕再无理取闹,你也要坚持下去!”

严列想到这里,不由挺了挺胸,一本正经道,“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点事,更新晚啦,不好意思(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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