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毅然决然地飞向雷霆时,光辉照在虞黛楚的脸庞上,泛起莹莹的光泽,将她衬成无边黑暗中的静谧安宁。
她的心也像外在所表现的那样,无比平和而宁静。
虞黛楚似乎想了很多,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她有很多疑惑,比如她究竟为什么会穿越,她的生父生母是什么人,严列为什么对她奇奇怪怪,叶白薇所看到的剧情又是怎么回事,仙路的尽头会是什么。
有时,她总显得如此笃定,好似从未露出过迷茫与不安,让人以为她完全不在意。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虞黛楚也是人,她当然也会疑惑,也会好奇。
她只是不想让困惑耽误自己前进的步伐。她坚信只要走下去,总能找到一切的答案。
暝夜之中,那一线幽幽火光是如此渺小,在那雷霆前近乎不值一提,仿佛是个固执的笑话。但也正因如此,它是如此强大,强大到即使粉身碎骨、即使灰飞烟灭,也要毅然向前。
火光与雷霆相撞的一刹,虞黛楚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纯净到近乎天真的微笑。
她想一直走下去,找到一切的答案,这就是她全部的愿望。
火光撞入雷霆。
它太渺小、太寡淡,以至于刚一触及雷霆,便好似融入其中,光泽全然为之掩盖,自远处看,便好似从未存在。
水融入怒海,光冲出暗室,天生是为奔向消泯。
“我从来没想过,黛黛的雷劫会是这样的。”许正言沉默地凝视着那雷光涌动,仿佛一座不会动、或是不愿动的雕塑,直到火光被金光淹没,才仿佛雕塑活了过来一样,低低地说道。
季真君略显诧异地挑了挑眉,偏过头望了许正言一眼,短暂地沉吟了一下,神色如常,“怎么?在你心里,你家徒孙渡劫,还得择一修仙界难寻之风水宝地,在万众瞩目里荣登金丹啊?”
“你错了。”许正言冷冷道。
季真君本是一片好心,见他情绪有些不似寻常,以调侃稍稍调节一二,却见许正言如此不识好歹,脾气依旧冷硬得像石头,不免感到好心当成驴肝肺。然而自觉没趣之余,又生出点好奇来,“那你以前想的是什么样的?”
看许正言这模样,不像是因徒孙身陷死境,伤心欲绝的样子,那季真君懒得理他了。
金丹雷劫,听着再怎么高大上、再怎么气派,那也不过是修士仙途上一个人的路障,他才不信许正言能想象出朵什么花来。
许正言声音低沉得好似冬风吹过雪岭,很少有人会有这样的声音,也很少有人会这么说话,因为稍有不慎,便会给人以阴沉刻薄之感。但他开口时,便只有一股厚重的冷酷,“她渡劫,应该在幽谷、在险峰,在一切无人之处。不必危险,也不必环境优越,只需远离红尘。”
季真君一怔,“这是什么道理?”
“她就是天才,有太多人将希望、注意都放在她身上,她生而就该万众瞩目,一举一动都牵动无数人的目光。”许正言凝视着那暝夜幽光,“这是老天赏饭吃,也是一个修士最大的不幸。”
说话间,火光已完全为金光吞噬,满眼黑暗中,唯有那强大到令人见之生畏的雷霆。
无边暝夜里,连始终隆隆作响的雷霆也似乎懂得了沉默,雷声渐渺远,仿佛薄雾轻烟涌入群山,消融在这黑暗中了。
一切只剩死一般的寂静。
寂静是最让人心焦的。这无声的宁静中,反倒透出比先前雷声滚滚、雷霆震怒更令人不安的东西,引得向秘境中窥去的一众修士按捺不住,朝许正言偷偷瞄去。
许正言面色冷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人看不出他此刻究竟在想什么。
他这样的姿态,反倒引起旁人的不安。
虞黛楚……究竟是否能从这雷劫下求得一线生机?
许正言方才的话半遮半掩,带着点道门修士最擅长的机锋感,从妖山秘境中出来的修士们就立在许正言身边,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却只觉云里雾里、莫名其妙。
什么叫老天赏饭吃也是一个修士最大的不幸?
哈,天赋绝世、天生天才、万众瞩目,你管这叫不幸?
他们都想要这种不幸,求老天爷给他们这样的不幸吧。
唯有季真君神色陡变,转瞬又强行按捺,最终蹙眉,“难怪你们把她藏得这么严实,我就说,这样的天才,怎至于岌岌无名——你们这是揠苗助长。”
其他宗门若得了虞黛楚这样的天才,忙着为她造势还不够,怎么会将她的存在掩得严严实实,好似从未存在一样?
倘若太玄宗是什么小门小户、唯恐自家天才被人夺去或暗杀,那也就罢了,可那分明是三大宗门之一、擎崖界当之无愧的龙头霸主,又何须如此对待天才?
天才,本就该万众瞩目,在无数或艳羡、或惊叹、或嫉恨的目光中一路登仙,将她藏起来,何等小家子气?
许正言出人意料地露出很淡的笑意,“我只不过是遵循了她自己的意愿。”
“她自己的意愿?”季真君不解。
但那暝夜沉澜中,金光如同烟花灿烂,忽地自内中炸开,无数流星划破长空,四散而去,衬得漫天黑暗一瞬驱散。
在这短暂到转瞬即逝的灿烂中,从那璀璨到极致的金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
众人屏息,眼睛眨也不眨,凝视着那刺目的金光,连呼吸也放缓、放轻,似乎稍稍有些大动作,便会打断,又或是错过什么奇迹。
那若隐若现的缓缓攀升。
一步。
流星划破长空,终归陨落。
又一步。
金光炸开,流星散去,光辉渐尽,黑暗吞噬一切。
再一步。
一簇幽光猛然燃起,仿佛一点火星遇上满山草木,转瞬蓬勃而起,吹满山林。
新生的幽光是如此幼弱,既点不亮满眼黑暗,也驱不散耀眼金光,仿佛随意一阵风来就会熄灭。但只是转瞬,幽光便疯狂生长,恣意张扬,转眼扑满整片天空。
虞黛楚便仗剑,自那幽光中飞身而出。
她的衣衫已黯淡破旧,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火,浑身还带着焦黑的痕迹,掩盖了她本该近乎金纸的面色,也掩盖了她虚弱而迟缓的气息。
但看见她的人,永远不会想到她此时有多么狼狈。
他们只能看见她的眼睛。
那双粲然若星辰、熠熠生辉的眼睛。
仿佛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蓦然炸开的金光虽散,渐渐低沉的雷声却猛然又响起,自黑暗中越演越烈,最终化为雷霆闪耀,自无形、无相中逼人而来,四面八方斩落。
雷霆来得又快又猛,虽然没有那金光声势浩大,却让人神色巨变。
“无相劫!”
“金丹雷劫,怎么会引来无相劫?这根本不是金丹修士能对抗的!”
始终目光沉沉的许正言,也蓦然变了脸色,露出惊骇、恐惧又难以置信的神色来。
叶白薇紧紧抿唇,神色紧绷,目光凝在虞黛楚身上。
明明虞黛楚遇到这样的意外事故,她应该窃喜于对方断无生路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她提不起一丝一毫喜意,反觉寒意涌上心头,心生凛然。
连虞黛楚这样强大的修士、强大的反派,在大道、天地面前,也显得如此渺小。
那么,同样走在这条峭壁绝路上的她呢?
叶白薇死死地望着虞黛楚。
她要看看,在这突兀又残酷的命运、让人惊骇的巨变前,虞黛楚会怎么做。
无数震骇的目光里,唯有虞黛楚神色不改,目光专注而沉静。
——就仿佛专注到极致,忘记了害怕一样。
她抬手,拔剑,一如寻常。
春雷始动,划破寂灭的暝夜长空。
这剑光是如此耀眼,又是如此冷厉,它诞生,仿佛就是为了决然地迈向毁灭,撕碎、踏破、湮灭一切,哪怕燃烧一切,包括自己。
任金光璀璨、暝夜幽沉、雷霆震骇,满眼缭乱里,只能看见她这一剑——
照破山河!
仿佛东君出巡,暝夜退散,满溢天地的晦暗,一瞬如海潮回涌,尽数收去,天光重回人间,光明大放,山河明媚。
虞黛楚就置身于这明媚山水之上,长剑轻轻晃动,从她袖口汨汨伸展出的血线顺着剑脊绵延,化作点点红梅,甩开一片春光照雪。
纵然形容狼狈,纵然气息惨淡,纵然身形摇晃,但她望来,便有如灿阳乍暖,锐利到极致,也耀眼到极致。
容光胜锦。
许正言紧紧抿唇,神色还一如先前冷凝,却不由自主地轻轻松了一口气,就要朝徒孙招手,让她赶紧离开秘境。
但他只来得及张口。
仿佛冰雪消融,眼前的秘境以摧枯拉朽的速度,自外而内,寸寸消解,转瞬便从雷劫撕开的裂口,一路蔓延至秘境中,速度越来越快,转眼已至虞黛楚面前。
就在他目光里、他就眼睁睁地看着,看见秘境在他面前崩毁。
灰飞烟灭。
许正言目眦欲裂,只觉一阵剧烈到近乎荒诞的惊恐,凝成元婴的大修、见惯风浪的真君,也忽然如同凡人一样,在命运的玩弄前唯有失声痛呼,痛楚里,还带着不敢相信,“黛黛!”
叶白薇瞪大了眼睛,严列愣怔当场。
虞黛楚还在秘境里,可秘境已经崩塌了……擎崖界,没有人能从崩塌的秘境中逃出来,留在其中,唯有死路。
可虞黛楚怎么会死呢?
她是大反派、是系统的任务对象,是不世出、前无古人的天才,是太玄宗的希望、擎崖界未来的璀璨之光,她怎么可能就此夭折在无常的命运里,死在金丹方结、前途大好的这一刻呢?
她怎么能死呢?
飞灰残片漫天,虚空与擎崖界短暂地交汇,留给守在这里的人最后一点窥伺,然后坚决地、无情地、不愿给人希望似的,收拢起来。
天空归于平静,再无裂口。
在裂口归合的最后一瞬,仿佛有光华涌过,带着一道身影从那漫天余烬里飞出。
叶白薇望着那平静的天空,久久没有动,疑心是自己看错了。
但这次,她心如明镜,看得很清楚——
她希望虞黛楚还活着。
***
虚空中,虞黛楚浑身无力,痛楚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而她软软地靠在旁人的怀里,完全搞不清状况。
这个骤然出现,将她从崩塌的秘境中带出的秀美的女人,低下头伸手轻抚她鬓角,朝满脸写着懵逼的虞黛楚柔柔一笑,“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怎么会知道啊?
虞黛楚茫然,张了张口,语塞,最终艰难地憋出一句话。
“我母鸡啊?”
秀美的女子乍然收敛笑容,目光宁和而专注,凝视着她,一字一顿,轻声道,“黛黛,我是你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