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至破晓,一辆没有任何门派标识、外形极不起眼的马车自玉微宗驶出,一路向南。
刚过午时,便进入正南方挽月宫境内。
陈西听到带着鹊山腔调的叫卖声,撩开窗口挡帘,熟门熟路地喊:“灵马停车,掌柜,来两串烤包子。”
“好嘞,姑娘稍等。”
接过竹签串起的包子,从钱袋里排出十枚铜板,陈西顺道询问:“这可是到凫丽山了?”
“欸,并非。咱们这儿是鹊山,姑娘可是要去凫丽山?那得往东走,不能继续朝南。再往南到鹊山脚下,便是仙门挽月宫所在了。”
陈西谢过掌柜,双手各持一串包子,扬眉看向对面坐着的谢柏川,责问之意尽显。
这是不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就别想吃上烤包子的意思。
谢柏川道:“回去拿个东西。”
陈西将一串包子递给谢柏川,道:“正所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谢上仙,咱们不如吃完这串包子,就此分别,可好?”
谢柏川接过包子,眼看陈西就要跳下马车,他长腿一抻,拦住陈西动作。
陈西回头看他:“上仙?”
“凫丽山乃二十年前孟清雪上仙殒身之处。家父同上仙为至交好友,在上仙逝世后,曾率人前往凫丽山查看,制作过一份凫丽山完整地形地貌图,村落、集镇、仙门等皆有标注,可能对此行有助。”
陈西立马坐了回去:“原来如此,是我心急了,还是谢上仙考虑周到。”
甚至手上另一串烤包子也不吃了,将其送给谢柏川,“上仙渊清玉絜、霁风朗月,在下给上仙赔礼了。”
说完,自己先吞了口口水。
这包子一闻就知道是腊肉馅儿的,而且定然是当地村民自己腌制、风干了数月的黑猪肉,混着鹊山野菜,切成丁,经过一番精心调制,再用面皮儿包起……
别地儿即便有烤包子,也不是这等风味!
谢柏川看着递到面前的包子,再抬眸,看着陈西眼巴巴的模样,没有立刻抬手,似在犹豫。
陈西见他这表现,心说有戏!谢柏川如今成了上仙,又是仙门第一人,定然会客气客气,不忍心看她一个姑娘家花了十文钱,结果还可怜巴巴什么都没吃到。
下一瞬,陈西视线中就出现一只骨节分明指骨修长的手,将她仅剩、唯一的烤包子接、住、了!
一根竹签上串三个包子,谢柏川当着陈西的面吃完六个,马车正好停下,抵达鹊山脚下。
谢柏川先行下车,回宫取东西,陈西则继续在马车里瘫着,生无可恋。以往她每次来鹊山,只要路过集市,都要买两串烤包子。后来妖族大举入侵,百姓流离失所,再没了卖包子的小贩。
仔细算下来,她已经好多年没吃过烤包子了。
“笃笃笃——”车厢被敲响,紧接着,一个清泉般的少年声音传进,“白姑娘?”
陈西撩开车厢挡帘,跳下马车,外面的江子夜手里举着个插糖葫芦的稻草梆,上面插了数十只烤包子,笑道:“白姑娘,宫内弟子今日野炊,我们专程去镇上买了烤包子,可要来几串?”
陈西眼睛一亮,但她还是稍微推辞了一下:“你们会不会不够吃?”
“够的,再说,我们就住在鹊山上,御剑去集镇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平日想吃也随时可买。”江子夜笑容舒朗。
“多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陈西拔了一串,咬下一口,腊肉和野菜混合的香味在唇齿间散开,当真太好吃了!
江子夜走后,谢柏川便回来了,陈西炫耀般对他晃了晃手中包子,当着谢某人的面,一口吞下最后一只。
马车驶动。
傍晚时分,两人抵达凫丽山。
期间,陈西已经将谢清霖当年的手稿看了一遍——
老谢宫主之所以要废大功夫将绵延了约莫八十里的凫丽山全部画在图纸上,并将周边村落、集镇、大大小小仙门全部登记在册,是因为他的至交好友孟清雪死得太惨。
他将地图画出来,想要推断出好友身死那日,有没有人可能看到此地异象,以询问到更多有关信息。
毕竟,孟清雪即便是不敌九头蠪蛭,他也能顺利脱身才是,而不是落得个身首异处,活剥人皮的下场。
可最终也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随后妖族大举入侵,挽月宫率南方二十三宗门奋力抵抗,谢清霖再没时间去调查此事。
这份手稿最后三页全是同样的问题——清雪,神兵已断,无力反抗,为何不走?为何不走?为何?
合上手稿,陈西眼前还是被‘为何不走’四个字覆盖。
是啊,她爹为何不走呢?
当时,年仅十六岁的陈西其实也问过霖叔这个问题,霖叔给她的答案是:“战至最后一刻,已无力回天。”
这个解释确实可以说服很多人。
当年的陈西也不疑有他。
但如今再看霖叔手稿,陈西一颗心又提了起来,霖叔这份手稿的意思应该是——当年即便被九头蠪蛭所控,在最后一刻,她爹都是有办法逃脱的。
为何不走?
陈西很了解她爹,霖叔更了解她爹,如果她爹在能走的时候,却执意不走,甚至不惜牺牲自己,那么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亦或者是,他想要做一点什么。
旧案重提,所有当事人几乎无一幸存,基本上是很难入手的事情,但陈西却一点也不觉得思绪混乱。
她只是闭上眼,在心里一条一条的将线索捋顺,再一一拼接。
谢柏川目光落在陈西脸上,同时,抬手压住袖口里满是封印、想要去投奔主人的神兵。
——方才他要先回挽月宫一趟,不仅是拿他爹的手稿,还有这把曾经位列万兵谱第四的宝刀。
刀名“漂亮”,主人陈西。
那神兵跟他主人性格一样,是个得顺毛捋的,陡然遭到压制,气焰暴涨,甚至要冲破封印。
谢柏川一道汹涌的灵流打入,将神兵困在更小的弹丸之地,再嚣张的气焰都无处喷发。
谢柏川此人耐性极其有限,只给旁人一次犯错机会。
以往对此神兵态度温和、有求必应,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乃是借他睹物思人。
如今人就在他面前,这把神兵便没了用处,于是他翻脸无情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镇压下去。
宝刀‘漂亮’万万没想到谢柏川此人翻脸如翻书,一个不查被按倒在乾坤袋内,整把刀都懵了。
陈西满身仙骨生了锈,周身没有一点灵力,自然感知不到自己的神兵在哪儿。
她想的都是此事线索,二十年前,她爹死在凫丽山,被人生生剥皮;昨晚,又有一个不知名的‘执灵’前来诉冤,说他/她浑身都疼——“脚、小腿、大腿、背……头,我全身疼啊!”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死者,还原其死前所经历之事。
指不定能找到与二十年前有关联的线索。
马车停下,陈西撩开帘子往外看,跟霖叔的图纸能对上,确实到了凫丽山不假。
“奇怪,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灵马怎么停在这里了?”
按理说灵马该找一处合适的客栈停车才对。
谢柏川下车一看,道:“有人在前方堆土石封路。”
陈西同样跳下马车,只见前面最窄的区域被堆了半人高的石头,上面还围了刺树枝条,看样子是被人为封路的。
她说:“那让灵马回驿站等候,咱们走进去吧。”
仙门有规矩,非必要情况,不得为自己方便而破坏凡人秩序。他们不能滥用灵力将此处夷平,加之道路一边是河道一边是山石,路被堵,只能步行。
谢柏川见她真一副自己要往里走的架势,握住她手腕,御空而去。
“上仙,上仙,你要去哪儿?咱们先去第一户人家那儿问——”陈西另一只手扒住谢柏川的胳膊,努力向下张望,想要看看地面情况。
还不等她话音落下,谢柏川已经又带她落于地面。
面前,是一个简单的小房子,陈西能感知到,房里没人。
她回头看,这儿距离那处土堆,不过百丈之遥。
看来谢柏川跟她想的一样。
既然土石荆棘封路,必然有因,找当地村民或者猎户询问时最有效的法子。
正想着,有人背了柴火自远处回来。
陈西眯了眯眼睛,看到他背上的柴火不多,但精神很好,还时不时解开腰间酒壶昂头喝一口。
又过了片刻,那人看到谢柏川和陈西,似乎愣了下,随即,陈西见他一只手往后伸,似乎想取背后的斧子。
这是村民遇到贼的第一反应。
陈西和谢柏川对视一眼,几乎同时确认——此人应该跟那执灵没有关系。不然,大老远看到他们,应该心虚才对。
“老伯,我们从鹊山那边来,想去前面的集镇,这儿怎么封路了呀?”陈西率先喊了一嗓子。
那人手还是没从背后移开,却往前走了不少,神情戒备:“这儿被封了山,你们怎么进来的?”
看来你真知道封山的事情,那就好办。
陈西笑了笑,道:“老伯,路是被封了不假,但我……我夫君在仙门修炼过几年,仙法一知半解,可带我飘过拦路坎还是很轻松的。”
她本来想说‘我爹、我叔’,但想到养父就是葬身于此,霖叔最后也死无全尸……感觉当她长辈好像都讨不到好处,便胡乱诌了‘我夫君’。
总归谢上仙宽容大量,应该不会跟她计较。
谢柏川身型一僵。
他袖口里的神兵宝刀也被这个称呼定在原地。
老伯一听‘仙门’,又赶忙往前走了一大段,到他们面前,见两人模样周正漂亮,不似恶人,这才说:“那你们站我门口干啥?”
“我们方才抵达此处,突遇拦路坎,心里惊讶,才想找人询问,不巧,刚到这里,老伯你就回来了。”陈西道。
老伯上前检查,门锁什么都完好,感觉他们也不像说假话,道:“唉,这路其实就是今早刚封的,你们来得太不巧了。明日镇上王员外家的公子娶亲,娶得正是我那小侄女。王员外告诉我,他们老家那边,嫁娶时舅舅得给侄女封路,我寻思着大家日后都是亲家,于是就答应了,昨天忙活了一晚上把路封好。今儿个去妹妹家吃了宴席,这才刚回来。明日他们成了亲,我就把封路拆了。”
陈西说了句恭喜,老伯十分开心,给他们指了去镇子上的路。
他转身时,陈西看到他背后的柴火堆中,有一片熟悉的匕首状树叶。
她立刻想到昨晚那执灵除了说痛之外,还说了句:“姐姐,我好疼……”
既然是姐姐……
她问:“老伯,您家几个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