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西挂在虎妖嘴边，满嘴虎毛，双眸防空，四肢无力，随风晃荡。
像极了鹊山脚下农户房檐下挂的咸鱼干。
劫后余生，她得缓缓。
此刻，虎妖同捕妖阵对峙，暂时没空管她，陈西乐得在它嘴边跟它一起旋转跳跃。
晃一晃，赛神仙。
就是这捕妖阵太亮了，照得人眼晕。
陈西在金光普照下思考自己该怎么不着痕迹的离开此地。
毕竟，正在竭力抵抗虎妖攻击的弟子们来自各大仙门——听到虎啸，又看不出缘境内情况的各家长老如何坐得住？他们定然时刻守在空桑山外。
届时历练结束，缘境一开，好家伙，虎妖在哪儿先不提，妖女陈西你居然在此！
不同于只听说了她种种劣迹的少年们，那些长老可是经历过诛妖之战的，估计不少人都跟她打过照面，或许还有一些熟人。
陈西不大想在这时见他们。
要不是缘境一旦开启，便形成一个封闭的小世界，她无门可出，不然肯定早早跑路。
现下，陈西打算先找到缘境边缘，把自己藏起来，等各家长老接回孩子，再趁夜色悄悄溜走。
就在此时，久攻不下的虎妖似乎来了气，它张大嘴，猛吸一口气。
周围其他山峰上的巨树被吸得连根拔起，就连弟子们的宝剑都拔高了不少，他们赶紧拼尽全力压制。
陈西面色一变，差点被虎妖再次吸进嘴里，连忙四肢并用把自己糊在它脸上。
虎妖似乎感觉到颊边有东西，吸气喷吐完后，腥臭的巨舌随即卷来。
陈西接连用了两个鹞子翻身，在被巨舌堪堪刮过的一瞬间，翻上虎妖眼帘，再一跳，跳进了它有防风毛遮挡的耳朵里。
坏了坏了。
虎妖好像上头了！
虎妖性狡，从不冒进贪多，一击不成后大多会立即抽身。
但若是把他惹急了，那也是生死追杀誓不罢休的！
捕妖阵只有围困之效，并无击杀之能。以虎妖不断攻击捕妖阵的架势来看，估计撑不了多久。
陈西眸光一凛，难不成，真要她……
眼看虎妖攻势愈发凶猛，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箭矢裹挟灵力，若白虹贯日般，自天际袭来，势不可催。
陈西瞳孔放大，先前的所有想法在此刻烟消云散。
——谢柏川。
挽月宫宫主谢柏川，武器为神弓，名别尘。
先前少年们说缘境历练七日内不得进出时，陈西正疼得不知今夕何夕，只是下意识觉得这话好像不对，却反应不上来到底哪里错了。
现在她想起来了……
书上说，缘境一旦开启，除缘境之主外，其他人、妖一概不得出入。
这缘境的主人，布置这缘境的人，不正是挽月宫谢柏川吗！
谢柏川来了！
这位已经不单单是熟人了，是……死敌！
留给陈西思考的时间不多，方才还远在天际的箭矢顷刻间已至，下一刻，虎妖额心被射穿。
陈西只能死死抓住它耳缘的防风毛，随虎妖一起跌落在半空中她帮忙布置的捕妖阵上。
大阵收拢。
暴雨止歇。
乌云散去，久违的日光倾洒地面，照出每一个弟子欣喜若狂的神情。
“是谢宫主！”
“谢宫主来救我们了！”
“得救了！”
陈西正摔得眼冒金星，下一瞬，死透虎妖粘稠的血自耳际向外涌出，越涌越多，她皱了皱眉，连忙一个飞身跳起。
诸位弟子正满心雀跃的抬头看御空而来的谢宫主，不料，一个黑影从虎耳中跃起，一下就跳到了谢宫主面前。
那一瞬阒静无声，整个山崖顶的树叶都没敢动。
随后，灵力强横到可以轻松将外物挡开的谢宫主被黑影扑了个满怀。
所有弟子目瞪口呆。
谢柏川带着陈西缓缓下落。
一个背负长弓青衫猎猎皎若寒月，另一个衣衫褴褛满是血污，半边脸还糊满了虎毛，分明两个极端，此刻站一起却并不显突兀。
陈西方才在半空时就要后退，不料被谢柏川攥住手腕，怎么都挣脱不开，只能跟他一起下来。
甫一落地，陈西连忙抽回手，后退十来步。她还想继续退，却发现谢柏川看了过来，目光凉薄，分明不带感情，可她从心底能感受到，如果自己胆敢再跑一步，到时落在她身上的可就不只是目光了。
谢柏川真是……这么多年来，一点没变。
从不人云亦云武断了事，但凡有遇到不平事，不管是谁、不论对方地位高低，他总要先给双方一定的‘诉苦机会’，从不会只听一面之词就妄下决断。但若是有人敢踩了他的底线，就得承受后果。
陈西深谙谢柏川的原则，她方才跑的那十来步，已经把‘机会’用了，此刻见好就收，连忙站定，拱手笑道：“多谢这位仙长出手、多谢多谢，无以为报。”
先遇到谢柏川，倒也比其他直接对她喊打喊杀的情况好上很多。
毕竟，她现在只是缘境幻化出来的‘普通人’而已。
弟子们好不容易缓过来，纷纷行礼：“见过谢宫主。”
“嗯。”谢柏川对弟子们颔首，道，“缘境历练到此结束，稍后会有人统计排名。”
儒生少年上前一步：“宫主，我们先去收拾行囊。”
“可。”
陈西见状，跟在柳和旁边一道往回走。回头一看，谢柏川没跟上来，也没看她这边，而是检查那头虎妖的情况。
这简直是大好的逃跑时机！
“子夜，你说这到底什么情况，空桑山怎么会突然出现虎妖，连咱们历练都得暂时停下。”沈雁归揽着儒生少年问。
“不清楚，空桑山在七星剑宗范围内，有花宗主在，已经十多年未生祸患。这回……很大可能是有人恶意投放虎妖。”江子夜道。
柳和带着陈西上前几步，加入他们对话。
“谢、谢宫主还在那边，估计在查探此范围内是否还有其他大妖。应该是出于这个原因，咱们才不能历练。”
沈雁归见柳和过来，立马收回手站直了，“柳姑娘说得对，很可能还有其他大妖。幸好这些天空桑山被封了，咱们面对虎妖还有一点防守余力，要是人丁稀少的宗门或者是普通百姓遇到，那真是等不到救援了。”
儒生少年江子夜听到这句‘咱们有防守余力，其他人等不到救援’，倒是下意识看了一眼陈西，并未接话。
柳和去数帐篷和人数，刚想对陈西叮嘱一句“别乱跑啊”，偏头一看，陈西已经不见了。
她环顾四周，看到陈西正朝另一边跑去，立马御剑追来。
陈西离开之前还想再处理一件事。
这处最偏远的帐篷里安顿着两个人，少年和他二叔。
陈西一把掀开帐篷，只见两人面色灰败的靠在另一边，见到她这个‘杀人凶手’，也未有丝毫表示。
陈西矮身钻进去，想从乾坤袋里拿出纸笔，一摸才发现自己压根没有乾坤袋。
她挑了处还算干净的袍角，一把扯下，捡了根烧黑的细木枝：“缘境开始消散，你们应该能意识到一些情况。相逢一场，有什么话，可以写在这儿，或者讲给我，我托人帮你们传到。”
少年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他偏头看了看自己的二叔，又回过头，小心翼翼上前几步：“我……我从小就是听村里爷爷讲述七星剑宗侠客的事情长大的。我这回跟二叔二婶去剑宗，一是拜一拜救命恩人，二就是想亲眼看一看剑宗弟子，看他们斩杀妖兽除魔卫道。”
顿了顿，少年说：“我见到了，我真的见到了。”
陈西点头：“嗯，刚才下雨时天际的光芒是一种阵法，那是仙门弟子在打虎妖，你看到了。”
少年眼睛越来越亮：“是，我看到了，都看到了。我、我知道二叔二婶想对恩人说什么，我来写，我识字的。”
说着，拿起木枝，认真地写起字来。
看他写完，陈西将布收起，见少年一脸希冀地看着自己，静待他下文。
少年道：“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和二叔。”
陈西：“不用谢，是你和二婶先救了我们。”
“不一样的，”少年摇头，“是你给了我最后看一眼这人世间的机会，还圆了我的梦想。谢谢你。”
他最后对陈西笑了一下，眼睛黑白分明，依然怀有对未来的好奇和探寻。
可伴随着他话音落下，少年人从脚开始慢慢变得透明、虚无，好像一阵风就能吹散。
帐篷外站了许久的柳和忽然听到男人声嘶力竭地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你们不是救世仙人吗？你们在我们死得时候，在妖怪杀我们的时候怎么不早点来？怎么不早点来啊？！早点啊——”
话音戛然而止。
山风将篷布吹开些许，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只有一块布被山风吹到了柳和手中，上面有炭灰写成的字，是少年的二叔和二婶一直挂在嘴边，要感谢她小姨的话。
男人弥留之际凄惨的话让柳和心里很不舒服，她找到江子夜，询问其中原委。
江子夜想了想，说：“我在挽月宫藏书阁里看到过，缘境塑造的活人种类很多，有一种叫做‘执灵’，是指身体已死，但愿望还没实现，留下了强烈的执念。‘执灵’在缘境开始消散时，会意识到自己早已死亡，并想起死前种种。我猜，洞中那三位应该是‘执灵’吧。”
柳和喃喃：“难怪——”
难怪那个长得跟陈西一样的姑娘要拔她的剑，先她一步杀掉变成了‘虎伥’的二婶。
若等到她反应过来，虽说也能诛妖，但整个山洞里估计只有护身法器在手的自己能活。
到时，这些‘执灵’便再也没有一个能倾诉执念的机会了。
所以，那个姑娘早早就看出这些人是执灵，才会快她一步出剑，才会在谢大哥说‘缘境历练结束’后立刻赶来，询问他们心中最执着的心愿。
她眼眶突然有些湿润，跺了跺脚。
“你、你也救过我……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啊。”
挖地道挖到一半的陈西忽然听到柳和这句话，心中一紧，深呼吸一口——她居然又双叒叕挖错方向了！
怎么还在山崖顶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