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西醒来的时候,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外,还听到有人在低声争执——
“都跟你说了在我打猎期间,不要让不明不白的人进来,你倒好,一进就是俩不说,还是把这俩背回来的!你以为你是菩萨啊?我给你说了多少遍,这山里有妖怪,妖怪!吃人的妖怪!万一这俩是妖怪怎么办?”
“二叔,你别这么凶啊,二婶也是看她们可怜……”
“小孩子家家滚一边去,别插嘴。看好那俩人,有什么不对直接拿你的童子尿泼!”
正迷迷糊糊听着对话的陈西被‘童子尿’三个字一刺激,居然激出了点清明。
这在哪儿?
什么情况?
不会是要泼她吧?
可,她不是死了吗?
就算‘头七回魂’,也该回到自己亲人身边,跟他们好好告个别,而不是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侧躺在地上的陈西不着痕迹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打量这个地方。
这应该是个挺大的山洞,远处点了篝火,火堆旁坐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只是火堆照亮范围极其有限,远一点便是黑黢黢一片,要不是陈西眼神好,能看到隐约的洞壁轮廓,指不定要被那呲牙咧嘴的壁石吓一跳。
面前几步远蹲了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正睁大眼睛看着她这个方向。
陈西这下基本上能确定,她是被女人背回来两人中的一个。
重新闭上眼,感知了一下这熟悉的身体,陈西简直都要被气笑了。
她十七岁那年掉下妖族圣泉,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却也丢了自己那满是仙骨的身体。没想到,死后不知道多少年,她这身体居然又重现于人世。
好巧不巧,她本该泯灭的灵魂也回来了。
重活一世、又回归自己的身体,本来是一件值得放鞭炮庆祝的好事,可陈西一点劫后余生的欣慰感都没有。
无他,上辈子实在过得太轰轰烈烈了。
满身仙骨,生即为仙。十七岁那年丢了仙身,仙门长辈以莲藕为她铸就血肉之身。却不料,在诛妖之战战场上,她当着无数仙妖的面,莲身泯灭,生生化妖,成了妖族圣女。
化妖也就罢了,她还用傀儡丝控制了很多仙门子弟。要不是有人散发后在鬓边发现那属于傀儡丝的银线,指不定要为她所控,戕害同门。
自此,陈西成了仙道中人人得以诛之的叛徒。
她这样的妖,本不该存活于世。
所以……真就不能让她安安生生地走么?
篝火‘啪啦’炸响一声,女人底气不足地回应:“我带侄子出去,原本只想在周围捡一些湿柴火。才走出去不远,就听‘嗵’地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砸下来了……凑近一看,这俩姑娘就摔在地上。所以,就把她们背回来了。”
“就是就是,二叔,你没看到,那肯定是山上摔下来的,树枝都不知道被压断了多少嘞!”
男人恨恨道:“一般人从那么高摔下来早死了,这俩人肯定有问题,指不定就是妖怪!”
唉,还真被人给说中了。
那就不装了呗。
陈西一手撑在地上,原本想潇洒起身后露出个妖气十足的微笑,结果动作僵硬、凝滞,废了老大劲儿才终于让堪比棺材板一样的上半身支棱起来。
篝火旁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三人六只眼睛目光惊惧。
陈西暗道一声失策。
这身体是她原装的没错,可不知道沉睡了多少年,骨头缝都要生锈了,别说使出仙法道术,就是动一动都不大灵光。
那……
眼看不远处少年惊慌之余,即将端起某个不可言说的瓦罐,情急之下,陈西连忙开口:“大哥,哥!别冲动,我是好人!大好人一个!”
她目光扫过草木皆兵的三人,连忙指了指身旁还在昏迷中的姑娘,道:“我们是仙家!你们看,她身上带着我们的仙家令牌!”
三人错愕之于,紧绷的神情有些松动。
陈西又道:“再说,你们见过妖怪带刀剑的么?我佩刀遗失了,她的佩剑还在,这剑可是七星剑宗的铸剑阁所出,上有伏妖阵,寻常妖物绝不敢近身,不信可过来看看。”
少年人谁还没个负剑走天涯的英雄梦,见状果然看了一眼:“二叔二婶,那姑娘真的带了宝剑。”
陈西打蛇随棍上,再次开口:“我被砸懵了,现在还缓不过劲儿来。但她一会儿就能醒来,到时让她使几个仙法道术,就可以证明我们的清白。再说,这山洞粗粝,又没有太多生活痕迹,显然你们并非长居于此,可能是赶路途中被困在这里。有她在,到时也可带你们走出这儿。”
少年还想开口,男人打断了他,道:“姑、姑娘,那剑真是七星剑宗所出?”
陈西:“真的,七星剑宗的伏妖阵是借了北斗星之形,纹路很容易分辨,你们可以过来拔了她的剑看一眼——”
刚扭过头,准备指一下那把剑的陈西忽然顿住,因为那姑娘已经转醒,目光正一错不错的盯着她。
陈西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是她自己的身体,面貌自然也是自己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
妖女陈西对寻常百姓来说,可能没几个人认识,但对于仙门弟子、尤其是七星剑宗这样大门派的弟子而言,那一定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即便她已经‘死’了好多年。
这姑娘不会一剑劈了自己吧?
陈西手指在身后捏了个妖术,时刻准备逃遁。
谁料姑娘盯了她一会儿,居然错开了目光,起身道:“我叫柳和,是七星剑宗弟子。她说得没错,这把剑确实是七星剑宗铸剑阁所出。”
说着,她走上前去,微微抬手,剑刃出鞘三分,上面的确有陈西说的北斗星纹路。
男人和女人当下便要激动地跪下,柳和连忙开口:“别——”
跪字还没出口,陈西就已经行动别扭地扶住两人:“跪什么呀,是你们救了我们,怎么反过来下跪?”
她动作是比较滞涩,但力气很大,两人被她搀扶着跪不下去,只好起身。
柳和‘哼’了一声。
陈西垂眸看向那熟悉的北斗伏妖阵,在她年少时,手中也有这么一把出自铸剑阁的剑,以至于她方才看到这姑娘的剑柄和剑鞘时,就认出了其出身。
火光下,锃亮的剑身映出了陈西的眉眼,还有她鬓边乌发中一缕不可忽视的银白。
陈西一怔,多看了一眼。
白发?
还是……傀儡丝?
这是一种极细的银丝,初上身时,看起来同白发别无二致;若是上身久了,银丝便会越来越细,细到普通人感知不到的地步。
到那时候,被种下傀儡丝的人,便彻底沦为旁人掌中之物。
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又在柳和的注视下收回手,满不在乎的笑了起来:“大家都站着干什么,坐啊。雨这么大,一时半会儿估计停不了,咱们先养精蓄锐。”
有她打头,柳和跟着坐下来,其他其他三人也围拢着火堆坐了。
陈西将手虚虚笼在火苗旁,问:“大叔,你刚才听到七星剑宗后那么激动,可是有什么渊源?”
男人絮絮叨叨地讲述起来。
原来,他们在诛妖之战中受到过七星剑宗宗主之妹的救命之恩。如今一大家子日子过得和美,喝水不忘挖井人,便想去往那空桑山后的七星剑宗拜一拜,不求见到救命恩人,只求能在有生之年遥遥地拜一拜对方。
只是没想到这空桑山内气候千变万化,前几日还晴空万里,最近又是倾盆暴雨,无奈之下,他们才躲进了这山洞。
因此,听到柳和是七星剑宗出身,他们自然激动万分。
陈西暂时没管傀儡丝,她想得是——七星剑宗宗主花月明的妹妹不是她么?
她好像不记得自己救过这些人。
还有,她在诛妖之战中声名狼藉,怎么会有人想要拜她?
而且,她都死了,这要怎么见到?
她拿起叶片喝水,目光逡巡过这三位,感觉他们也不像说谎。
柳和抿了抿唇,似有些不忍,还是说道:“要是、要是以前我还能引荐一二,但我小姨早已远嫁北地的北华山庄,你们去七星剑宗,恐怕见不到她了。”
陈西差点被嘴里的水呛死,咳得昏天暗地。
柳和被她手中叶片上残余的水给洒到,气得往后挪了又挪:“你这人怎么回事,喝个水还能呛到!”
陈西一边咳一边回眸看她,含糊不清地开口问:“你小姨是谁?花朝一?”
“不然呢?还能是你?!”柳和想到这人在自己醒来前打着七星剑宗名头就来气,说话也没什么好语气。
陈西心说可还真是我。
但她十八岁时死亡,又阴差阳错的回到了自己十七岁的身体里,实在不好在师姐的孩子面前倚老卖老。
陈西寻思半天,也没想到仙门中有哪个姓柳的青年才俊。
她暗道可惜,死得太早,没亲眼看到师姐成亲。
柳和看样子已有十七/八岁,那她少说死了也得有十八/九年了吧。
这么多年弹指一挥间,也难怪柳和看到她这张脸已经无甚反应。
——妖女陈西死了十八年还要多,胎都能投一轮了,还如何卷土重来?
陈西又摸了摸鬓角的傀儡丝,心中计划着得赶紧找个法力高强的人帮自己拔去这个。
不管后面是谁操纵,她可不想入了别人的局。
陈西清了清嗓子,问柳和:“这里既然是空桑山,那便是在七星剑宗门口——你怎会在自家门口落难,滚落山崖,还好巧不巧的砸了我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