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拿着岩谷修三的名片,花井清秀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满足的笑意。
“他说是想求先生写一篇随笔。”
著名经济杂志的记者登门造访,让花井不由得心花怒放——看来一流的杂志社也开始向我邀稿了呀!不过,欣喜之余,他又有些心虚,自己真能写出符合人家要求的好文章吗?
“我们要怎么做呢?”
穿深蓝色上衣的女职员礼貌而郑重地问道。这身职业装也是花井倡导并请著名的画家设计的,东京都内的十二家分店的女职员都穿它。女性穿上它可以平添一分娇美,因此,男职员们也喜欢她们这身打扮。
花井满意地看了一眼蓝色制服映衬下的女职员,爽快地说:
“请他进来!”
人形町分店是所有分店中最狭小的一间。女职员退出去后关上的门很快又被打开,客人被她领了进来。四目交会时,花井敏感地察觉到进门的男子的眼神有些落魄,不觉有些吃惊。再仔细一打量,发现来者身上的衣服也特别古旧,局部地方的布料甚至快被磨穿了。
“哦,你请坐。我时间不多……”
“没关系,打扰您五分钟就够。”
和身上的衣着截然不同,男子说话的语气相当明快。他一坐下来,就直接从茶几上取了一根客用香烟。早听说报社记者往往都是耀武扬威、毫不客气的家伙,不想杂志社记者也是同样货色。花井一边感叹,一边递上打火机。不过,他自己并没有抽。
“房间真不错啊!”
岩谷环顾室内,连声赞叹道。接着,他表情夸张的赞叹又延伸开去,称赞墙上的油画,称赞花瓶,称赞金盏花鲜艳、亮丽的橙色……直到最后把烟头掐灭在烟缸里,他的溢美之词才算告一段落。
花井不喜欢金盏花。明明是花草,却偏偏长出蔬菜一般的叶子,让人感觉很别扭。只要看到艳丽、大朵的鲜花,花井就会想起性格不合的发妻脸上的浓妆,接着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扭过脸去。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对方迟迟未提随笔,花井有些焦急起来。
“哦……对、对、对。首先,我必须先向您道歉,我并非什么杂志社记者。之所以用此下策,主要是担心吃您的闭门羹啊!”
莫非这男子已经习惯了撒谎,说是道歉,脸上的表情却只有得意,完全是忝不知耻的态度。此时此刻,花井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无奈到无语。他只是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张除了长脸、小眼,毫无其他特征的面孔。
“你的做法让我很不愉快。我很忙,请你马上离开!”
“别着急嘛!不出我所料,您果然是个急性子。”
“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呀?”
“私家侦探。”
男子用手指轻轻地将胸前口袋中掏出的名片弹了出来。男子对这个无礼的动作做得很熟练。
“北极星征信社,寺冈久夫……我是否应该相信这就是你的真名呢?”
“您不相信,我也不强求。不过,我是征信社的职员,这却是事实。您只要听完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就会马上明白我是货真价实的私家侦探。若那时您还怀疑,还可以直接打电话过去问一问。”
说话间,这个自称是寺冈久夫的男子又取了一支“和平”烟,夹在他那两片虽然薄,却鲜红光亮的嘴唇中间。
“一个多月前,尊夫人,也就是花井夫人找到了我。我开始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到了约定的地方,她才告诉我,她怀疑丈夫有外遇,想拜托我采集确凿的证据。呵呵,这年头这种事好像蛮多的。”
花井严肃的脸一瞬间泛起红潮,颈项则变得通红。好个自作聪明的黄脸婆。
然而,不到一分钟,花井全身的血液都僵住了,就连放在桌上的手背也变得苍白了起来。他深知此刻不是生气的时候。花井是入赘的女婿。在家里,一切都是老婆和江说了算。长期以来,妻子都依仗娘家的权势,对他喝来斥去。花井之所以在外面花心,无非是想逃避妻子严厉的责骂,获得短暂的轻松。可是,如果被和江知道了实情,花井注定会像丧家之犬一样被扫地出门。
“你,你是说你掌握了证据?”
寺冈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面露冷笑。他十分镇静地打开先前夹在腋下的黑色皮包,取出一个不到明信片大小的褐色小盒子。花井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却非常明白它会给自己带来灾祸。想到这里,他眼里禁不住射出愤怒的光。寺冈一边猛眨着眼睛斜视着烟头的红光,一边用熟练的动作揭开盒盖。里面并排着两个精致的塑料转盘。
“这是什么?”
寺冈依然闭口不答。他按下按钮,转盘开始慢慢旋转起来。盒子里发出微弱的噪音。
“是录音机?”
“终于明白了。德国货。用金属线,而非磁带。录音机发明的初期,其实也用过金属线,不过,因其容易卷曲而饱受恶评。可是,我这台不同。不光不会卷曲,而且本身非常细,旋转极慢,因此,可以连续录音五个小时呢!”
“唔……”
“它还有一个特色是麦克风。”
说着,寺冈得意地伸出左手。
“外形设计为手表的样子。当然,其他也有钢笔外形的。现在播放的录音是将麦克风固定在折迭式连杆先端,而后伸入到地板下采集到的。”
突然,小盒子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或许是语声很低的缘故,听不清说些什么,可是,花井还是觉得那语调似曾相识,只是一时又无法确定。
花井专注地盯着慢慢旋转的转盘,完全忘记了自己面前还坐着个人。男声这时突然停了,接着传出的是先前那种“咻咻咻”的噪音。
“……,不要,拜托你,请别这样……”
盒子里突然传出的女声差一点惊得花井从椅子上跳起来。那声音的主人分明是他最亲爱的女人。另外,那也是他大约一周前亲耳听到的声音。
寺冈突然伸手关掉了录音机,同时眼珠朝上注视着分店长的面部表情。小眼睛露出一丝坏笑。
“您很吃惊吧?自己的声音一下子听不出来,可听到别人的声音,反应却很快。特别是刚才这种自己心爱的女人的声音。”
“你……”
“这是十二月三日八时许的录音。地点是中野的围町。若再说具体些,就是您养小老婆的地方。您的二房叫村濑绢子,二十七岁。在目黑的小料理店工作。这天早上,您出门的借口是参加分店长会议。我说得没错吧?”
“你!”
花井的声音变得异常尖利,连他自己也听得出来。
“你……是想来勒索我?”
“别这样激动。安静,我们应该平心静气地继续我们的谈话。毕竟,这是在谈买卖。”
男子用鉴赏陶器一般的眼光,喜滋滋地看着花井额头上渗出的密密匝匝的小汗珠。
“勒索,请不要用这么难听的字眼。老实说,我掌握的您花心的证据并非只有这些录音。还有三十多张彩色照片。有颜色的照片看起来更具有视觉冲击力嘛!”
“明白了。你是说如果我花钱买这些证据,你就可以帮我向内人隐瞒实情?”
“完全正确。不愧是分店长,悟性真好!”
说完,寺冈眯起本来就很小的眼睛,朗声笑了。
“快说!你想要多少?”
“不用那么大声我也能听见。我倒是无所谓,但若是分店长您拈花惹草的事情被部下知道了,那可不太好哟!”
“废话少说,想要多少?”
“不要板着脸催我嘛!那么,分店长您看,我俩这么多成交,如何?”
寺冈将桌上的笔记本拉到自己面前,轻轻松松地写了个七位数。
“三百万!这……这太过份了!”
“不会吧!您在两家银行有存款,我连具体金额都已经查清楚了。其余的部分,只需卖掉大矶家中客厅里那幅画不就能轻松搞定吗?”
“你胡说些什么呀?我若那样做,岂不马上被老婆发现。能否再——”
“您这是要讲价吗?”
寺冈眼中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阴冷的表情。
“花井先生,您是入赘的女婿吧!据我所知,您能担任这里的分店长,以及将来可能担当公司要职,这些都跟和江夫人的父亲,也就是您的岳丈道藏先生有很大关系。您和夫人处于冷战状态。距离离婚破裂也只有一步之遥。和江夫人任性而傲慢,自恃出身优越,处处耀武扬威,虽然这样讲有些失礼,但说句实话,我都不大敢娶这样的老婆。因此,我其实是非常理解你在外面找女人的心情。不过,您想过没有,若是刚才这些证据被尊夫人知道了,您会面临怎样的境况呢?我想,您不仅会被赶出大矶那幢豪宅,连现在的分店长职位也保不住了吧!您也是人到中年,估计也没哪家公司愿意请您做到分店长这样高的职位。另一方面,以您的才智、学历和经验,您也不愿意降低身价来做普通的工作。结果,您就只会落得个流落街头的下场。到那时,您围町的那位小妾必将过河拆桥离您而去。那种女人除了钱,谁也不认。”
“你给我住嘴!”
“既然您要我住嘴,那我就不讲了。不过,我还是奉劝您仔细想清楚,到底是想沦为乞丐,还是继续像现在这样维持让人羡慕的身分和生活。基于这些考虑,三百万绝对不是什么大数目。”
私家侦探说得一点没错。如果跟和江离婚,他将马上失去眼下拥有的一切,正因为深知这一点,他才费尽心机偷偷在围町养了女人,慰藉自己难得满足的心灵。然而,三百万圆,这实在太多了。
花井宽阔的额头上渗出的粘汗反射着黯淡的光。当寺冈终于缄口不语时,墙角暖气机喷出蒸气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昨天就嘱咐工友要注意,结果到今天还没请来修理工。噪声让花井的心情愈加急躁,他心底真的涌起一股冲动,想立即冲进工友室,厉声斥责员工散漫的工作态度。
“花井先生,我也很忙。能否请您马上给个明确的答复。”
“……有什么办法呢?我给。不过,一次付清不现实。我想分三次乃至六次分期支付给你。你看怎么样?”
“六次太多。就三次吧!”
寺冈满意地将录音机放进皮包,声音十分柔和。
对于那位私家侦探,花井一分钱也不打算付给他。即使他花了大价钱换来了录音和那些冲洗出来的彩色照片的底片,谁又能保证寺冈没有保留复制品呢?要想真正摆脱寺冈的恐吓,他必须想出能够根本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和江的父亲对花井的工作能力评价很高,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花井行事非常果断。工作中一旦出现问题,他会首先彻底地进行调查,然后作出明快的决策。决策一旦做出,他就会坚定地向着目标迈进,绝不迟疑。不过,对于眼前这件事,他不光需要发扬这种作风,还得慎重再慎重。
从征信社获得“清白”的信息反馈之后,和江的态度似乎一下子软化了许多,在这个大好条件下,花井得以心无旁骛地制定自己的杀人计划。首先,他要查明寺冈久夫的基本情况。得知其住在东京都下的保谷市之后,他立即前往进行实地考察。接着,他便展开了对寺冈久夫的深入了解,其缜密的程度几乎是巨细靡遗。寺冈住的是单家独院,房屋周围是木槿树篱,现在依然单身,差不多过着独身生活;寺冈没有电话,没有推销员造访,平时都在公司附近的大众食堂里吃饭……
年过三十却没有娶妻成家,这情形多少有些不自然。不过,跟踪了寺冈三天后,花井发现他有同性恋倾向,曾经在六本木照明极度昏暗的同性恋酒吧里喝酒。
就在一星期的约定期限就要到期的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六的晚上,花井约寺冈八点钟在东京站前的八重洲出口处的中华料理店见面。杀人计划已经在花井的再三深思熟虑下达到了十二分的完善与周详。花井的自信,在他推门走进料理店的悠然步履中完全投射出来。
燕京饭店曾经以特意从香港请来名厨掌勺而名噪一时。不过,据专家批评,那位名厨护照到期后,随即便被其他厨师取代,因此饭店做出来的菜肴味道变了不少。有时候,这里甚至也会聘用很差劲的厨子。每当顾客抱怨店里菜肴很难吃时,总是坐在收银台后面的秃头老板就会耸耸肩膀笑着用中文说,“没法子!”
感觉身体需要油腻食物时,花井就会来这家饭店。他的味觉神经并不灵敏,所以,来这里与其说是来吃厨师的味道,倒不如说更看重这里位于东京站正对面的地理便利性。包养了绢子之后,他也多次带绢子来这里吃火锅。
推开唐草图案青铜镶边的沉重门扉,收银台后面秃头老爹油光发亮的大脸便露出殷勤的笑。因为是周末的晚上,几乎每张餐桌都坐了人。
寺冈背靠一根朱漆柱子面朝店门坐着,大概是看到花井来了,连忙站起来摇手示意。他咧嘴笑着,露出黄色的牙齿,热情得就像等来了翘盼已久的挚友。花井向他微微点头,转头举起手指朝侍者作了个手势,然后疾步走到餐桌前。寺冈的面前放着一杯乌龙茶。好像还没点东西吃。花井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都来老酒。另外,要一份醋拌海蜇。”
海蜇一进入胃里很快就会被分解,不留痕迹。花井的用意正在于此。
随即,花井看了一眼寺冈道:“来得真早!”此刻距离两人约定的八点尚差十分钟。
“真是不好意思,我就想早一点拿到我的那些东西。”
“哦,这事……”
花井慢吞吞地掏出钱包,不紧不慢地展开一张支票。
“怎么?不是说好了用现金吗?”
“不用那么生气。上午突然来了位客人,我实在没有时间去银行取现金。请先看看支票上的金额吧,如你期望,是一百万圆。”
寺冈瞪圆一对小眼睛,气得咬牙切齿。花井瞥见塞在桌下的旅行包,知道这家伙一定做着提上满口袋现金回家的美梦,正一个人偷偷地乐不可支呢。然而,寺冈哪里知道,花井连一分钱也不打算给他。就是这张支票也是要等到星期一才可以兑现的。所有的一切都是花井精心安排好的。
“你若不按约定办事,我这边就为难了。”
“太过分了吧!我已经解释了,我也是遇到特殊情况了嘛。”
“不会是空头支票吧?”
寺冈就着天花板上的灯光仔细端详着。
“傻瓜,这样就违反约定了对吧!我怕你胜过惧怕瘟疫,以你为敌甚至欺骗你,我有那么笨吗?”
“呵,你可真会说话。”
平息怒气的寺冈眼中终于有了笑意。尽管面前的是张支票,但一想到巨款即将滚滚而来,谁会不开心呢?
“分店长说得很有道理,与其龇牙咧嘴恶语相向,远不如大家笑嘻嘻做生意来得愉快!”
“对。我刚开始也是非常生气的。觉得你非常可恨。可是,后来仔细一琢磨才明白,你这是在救我呀!真该谢谢你。你要是把实情一五一十报告给内人,那会是怎样的后果呀。我一想到就觉得全身发冷呢!”
花井尽量平静地说道。他知道,眼前的情形下,过于夸张的演技反而会削弱效果。
“怎么样?我回家的电车要等到九点多,可否一起再坐一会儿?”
“行!”
“如果确实有事,我也不强留……”
“不,我没事。”
“那我们喝两杯吧!”
寺冈不胜酒力,这点花井已经调查清楚了。花井一边喝着老酒,一边漫无边际闲扯起来。
私家侦探被花井的口才深深吸引,听得兴致盎然,一杯接一杯往把酒送进口中。两人从吃野猪肉能温暖身体,一直聊到日后约好一起到什么地方吃顿野猪肉火锅。
到了八点半左右,花井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放下筷子,挽起了衣袖。
“哎呀,光顾着说话而已;来,吃点东西吧!”
“我不太懂中国菜。”
瞥了瞥全是汉字的菜单,寺冈满脸困惑。
“中国菜名这玩意儿,只要记住几个基本的汉字就没问题了。像‘炒’,就是指用大火烹制,而‘丝’则是指食材被切成了细条状。对了……”
花井扬了扬头,用眼神叫来了站在对面墙角的服务生。
“今晚想吃点清淡的东西,你觉得烧卖怎么样?”
“我什么都好。就听你的吧!哪怕现在就开始学习中国话,今晚也是来不及了。”
“烧卖和米饭,两位都是。”
花井吩咐站在身旁的服务生道。服务生梳着二战刚结束时流行的摄政头,头发上涂了厚厚的发蜡。前额上分布着数条深深的皱纹,其间长着青春痘。
“九点之前我必须走,请帮忙催一下,别耽误了。”
说着,花井伸出手指将不知什么时候准备好的千圆钞票塞进了服务生的掌心里。
花井在凌晨四点钟醒来。不是因为旅馆的寝具睡不习惯,而是因为接下来就将返回东京谋杀寺岗了;想起这事,花井还是难以抑制内心的兴奋,根本无法睡熟。
起身点燃煤气炉,花井重新坐回床上,慢悠悠地抽起烟来。
虽然位于热海,但在这家建在山边的温泉旅馆到了半夜就会停止热水供应。本想一起床就去淋个浴平静心情,却见浴室门扉上贴了告示:八点以后恢复热水供应。
等到五点半,花井托辞去锦浦看日出而离开旅馆,随即走下山坡前往车站。
他计划搭乘五点四十二分的“第二生驹”回东京。
在车上遇到熟人可不妙,不过,因为是星期天的长途列车而非湘南电车,似乎不用有这方面的担心。尽管如此,为了谨慎起见,花井还是选了一节最拥挤的车厢。
六点五十八分,列车到达大船。花井在这里买了四盒烧卖便当,抓紧时间冲上了正要启动的列车。倚靠在车厢连结段的角落里,任身体随车厢的摇晃而摇晃,他闭上眼睛,将犯罪计划再次检讨了一次,以确保万无一失。这样做倒是帮他轻松消磨掉了车上这段难熬的时间。
到东京比预计时间稍晚,已经八点多了。花井直接乘地铁到池袋,接着,坐西武电车直达保谷。他也想过叫出租车,可又担心被人记住面孔,因此,为保险起见,他最终选择了电车。
电车越接近保谷,花井的内心就越难以平静,说不清是期待还是不安,到最后连一动不动地坐着都逐渐变成一种痛苦。这种痛楚,感觉起来和烂醉时翻腾的呕吐感十分相似。他时而竖着耳朵,聆听两个大学生悄声交流考试作弊的方法,时而看看车厢内印刷的雪山广告,竭力让自己平静。
花井做了充分的事前准备,作案细节也经过缜密检讨,所以,走出保谷车站以后的他已经成竹在胸,毫不迟疑。星期日清晨,行人不如平时般拥挤,这一点也在花井的计算之中。他竖起外套的衣领,埋着头疾步向前走。
低着头走路,让花井看到一些平时很少进入眼帘的小东西。首先,地上有不少生锈的旧铁钉。当他看到一路上有将近十个钉在皮鞋底上的小铁片时,不由得感慨:看来修鞋店的生意绝不会冷清下去。
路旁有个洞穴,是为更换地下水管新挖的。红色的警示灯被人踏碎了,大概是醉汉摔伤或者掉进洞里的缘故吧,洞旁还残留着几许血滴的痕迹。就像见到了什么厌恶的东西一样,花井猛地抬起眼,避开了它。眼神突然和行人相遇令他很紧张,于是,他又匆忙低下了头。
从小时候起,他就很怕见血。
记得中学时,一次自然课做实验解剖青蛙,他被吓得面无血色,还从实验室的楼梯上滚落下去,惹来同学们好一阵嘲笑。从这个意义上讲,花井是一个胆小的杀手。今天的杀人,他也早盘算好,要使用不见血的方法。
花井很清楚,独身的寺冈有个习惯,星期天上午一定会酣睡到十一点左右。站在玄关叫了四声,寺冈才终于从睡梦中醒来,睡意朦胧地应声开了门。
“怎么?”
寺冈满脸意外。睡衣外套了一件不知是人造丝还是其他什么材质的短褂,瑟缩的肩膀显出他很冷。
“抱歉抱歉!我突然发现昨晚那张支票盖错了印章。因为是两家银行的户头,登记印章不一样,所以我弄错了。急忙赶过来,就是想重新给你开一张。”
“是吗?那请进屋来吧!不过,如此粗心大意很叫人失望呢!”
“正因为这样,我才大清早地从大矶的家里赶过来呀。犯不着发那么大火!”
“我没有发火啊!”
“老婆看我的眼神有些疑神疑鬼。不过,估计是你做的好事,她现在好像比较信任我了,并没有多说什么。”
花井迅速地扫视着屋内的情况,同时不留痕迹地说话讨好寺冈。只有两间房,却收拾得非常整洁。不同于绝大多数单身男子,寺冈的鞋柜上甚至还放着一盆早开的水仙。
“没来得及吃早餐,我买了些东西。怎么样?一起吃一些吧!”
穿过六块榻榻米大的房间,花井将新开的支票递给寺冈,然后从公文包里取出了便当。花井觉得自己必须做得足够随意,这样才可以避免引起寺冈的戒心,以至于担心被自己投毒。事前,花井一直觉的这是难度最大的环节,但实际情况却比他想象中容易。将支票放进衣橱后,寺冈眨了眨那双小眼睛。
“呃?又是烧卖?”
“啊,我喜欢吃这玩意儿。”
这些烧卖便当中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玄机,私家侦探当然无从知晓。他自顾自地,将水壶放在了煤气炉上。
花井一边吃着便当,一边说些无聊的话。什么这边的便当更好吃,不过燕京饭店的也还凑和得过去等等。他还说,虽然昨晚吃得饱,而且是接连两顿吃烧卖,多少会有些腻,但想到又过了整整一个晚上,估计一份便当不太够,所以,就各买了两份。
分店长爽朗的言谈虽说不上完全,至少是部分缓解了寺冈的怒气。
“昨晚听了你的话,我真的有些想吃野猪肉了。什么时候找家山里的温泉,泡着温泉吃吃野猪肉火锅,一定别有一番情趣吧!”
“反正你有钱了,想去就去呀!”
花井无心说漏了一句风凉话。他紧张地看了看寺冈的脸。也许是沉浸在野猪肉料理的遐想之中,寺冈好像并未听见。
“临近的县有这样的温泉吗?”
“有哇!神奈川的矿泉旅馆就有。伊豆的山里也有,而且伊豆的还是真正的温泉呢!”
“温泉自然比人工热水好得多。在伊豆的什么地方呢?”
寺冈从书柜的抽屉里取出折迭的地图,放在桌上摊开。
“叫绢子开车去如何?”
“不用了,多带一个人反而烦人。”
“神奈川县的矿泉旅馆在这里。过厚木再往前。有些不太方便,如果会开车,自己驾车更好。”
花井看了看表。快到十一点半了。吃过便当已快两小时。眼看就到了最后决断的时刻。
“若是自己驾车,还是去伊豆更好。到底要暖和些。”
在花井的巧妙引导下,寺冈终于拿起红色铅笔在地图上标注起自己的旅行线路来。
“我会驾驶,租辆车去吧!”
与其穿越真鹤半岛,不如走走冬季的箱根新道,出十国岭极目远眺,景色非常迷人。花井用极富感染力的语言勾勒着寺冈的美食之梦。
“是啊。如果不下雪,箱根新道也很不错呢!我连一次也没——”
寺冈的话突然中断了。他扭动身体,想要挣脱花井从背后拼命死掐其脖子的双手。听到寺冈从喉中发出像猪一样的呻吟,花井用了更大的力气继续猛掐。大约过了两分多钟,花井才尝试着慢慢松开双手。
寺冈淤血的脸无力地耷拉下来,随即“砰”的一声伏倒在地图上。仔细一看,花井见到了自己最厌恶的红色鲜血一个劲地从寺冈鼻孔中流出。他立即别过骤然失去血色的脸,觉得自己的眼睛变得像玻璃球般僵硬:
此地不宜久留。他戴着手套取出寺冈放在衣橱里的支票,放入自己的钱包。接着,他又收起烧卖的包装盒、卫生筷等一切物品,装进自己带来的包里。
如果被当局查出自己在这里吃过东西,那就功亏一篑了。因此,善后工作必须小心又小心。花井洗净了自己嘴巴接触过的饭碗,彻底擦去了指纹之后,又将之放入碗柜的最里面。进屋后自己一直强忍着没吸烟,所以,不用担心这方面出纰漏。
寺冈胃里的烧卖已经是食用后两个小时的状况了。从表面上看,他就是昨晚九点在燕京饭店吃饭,接着在两小时后的十一点被人杀死。这样一来,案发时住在热海旅馆的花井则可以完全被排除在犯罪嫌疑人之外。
为此,寺冈的室内必须布置成武藏野冬季深夜里应有的情形。此时此刻,日光从房间的南窗射入,屋子里很暖和,几乎不需要开暖气。然而,若是在夜里,房间里必定非常寒冷。考虑到这一点,花井将电炉拖到了桌腿旁,还把插头插入了插座。接着,他又打开桌上的台灯。最后,还不忘把窗帘关得严严实实。
应该没问题了吧!花井退后一步交叉双臂思量起来。对了,寺冈喜欢吸烟,没有烟灰缸太不自然。于是,他将装着憩牌香烟烟头的烟灰缸从榻榻米上移到桌上。接着,还把火柴与烟盒也放在了桌面上。
这样就万无一失了。无论怎么想自己都不会遭遇预想不到的危险了。想到这里,花井果断地退到玄关,穿上了皮鞋。玄关的门只要拉上就可以自动死锁。
等一等,电炉如果任其开着,很可能会引起火灾。若寺冈的尸体被大火烧掉,那自己煞费苦心炮制的烧卖妙计就将变成一场徒劳。看来,还是关掉电炉更安全些。
花井返回房间想要切掉电源,然而,拔插头的一瞬间他还是迟疑了。寒冷的夜里,寺冈竟然不开电炉,这很容易令人生疑。电炉是开了,不过,罪犯被电炉绊倒后,电线被踢断,于是,电炉灭了……如果制造这样的假现场,再精明的警探都不会觉察到异常。
花井干净利落地拔掉了插头,把电炉翻了个底朝天。接着,他再次环顾室内,还不忘轻蔑地瞥一眼尸体,等确认完全没有纰漏之后,这才离开死者的家。他很想让自己冷静,然而,也许是发自内心的兴奋根本无法抑制,脸颊滚烫滚烫的,迎着冬风感觉很舒服。
十二月二十六日星期四下午三时许,寺冈的尸体被人发现。
二十三日周一之后,寺冈就一直无故缺勤,因此,一个正在对云雀丘住宅区的年结婚调查的征信社同事顺路到保谷的寺冈家看了看。寺冈家四周环绕着木槿树篱,他还记得一年半前来这里时的情景。那一夜,寺冈喝了少许酒便烂醉如泥,是他送寺冈回家的。尽管是晚上,红白的木槿花却美艳得惊人。同事一边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一边走进大门。
站在玄关前叫门,无人应声。于是,他绕到了屋后。路上的霜已经化掉,不过绕过转角进入屋后阴凉处他才发现,这边的霜还冻得很硬。
无意中朝窗户里看了一眼。因为是白天,如果不是特别仔细,很容易忽略——房间里的灯好像亮着。同事觉得有些异常;所以,他随即搬了放在后门口的苹果箱,重叠起来,然后踩到上面,越过窗帘顶部的挂环朝屋里张望。除此之外,再没别的缝隙可以利用。
六迭榻榻米大的日式房间。墙壁的衣架上挂着同事以前看寺冈穿过的灰色外套,门框上的横木上装饰着梵高或其他什么人的复制画。
同事的眼光自然而然地被光源吸引过去。原来那是右手边墙侧桌子上的一盏普普通通的台灯。灯光照着一团东西——左手从桌边垂下,上半身伏在桌上一动也不动。
同事叫住一个恰巧经过的豆腐商贩,商贩登上箱子向屋子里一看,顿时吓得惊慌失措。四十多岁的男子在融雪的路上摔了一跤,顾不得拍一拍沾满半身的泥,登上自行车便冲向车站前的香烟店,拨通一一〇报了警。
死者是被掐死的,大约已经死了五天。桌上铺着邻县的地图;红色铅笔在有矿泉的地方都作了标记;从东京出发,经横滨直到小田原附近,沿国道划了线。从现场来看,屋主是打算出门旅行,正当他对着地图检讨旅行路线时,被罪犯从背后冲上来掐死的。
尸体的脚下有一个仰面朝天的电炉,开关是打开的,不过,从插头处脱落的电线则像蛇一样弯弯曲曲地躺在地上。采集证据的刑警们无不胆战心惊,如果电线一直处于接通状态,电炉过热引起火灾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大火造成损失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若包括尸体在内的所有证据都被付之一炬,案件侦破就必将陷入僵局。
死者遇害已经好几天,准确的案发时间很难断定。二十一日也就是星期六晚上,寺冈做完了上司要求的档案报告后,兴高采烈地离开了征信社。他没有到常去的大众食堂吃晚饭。由此可以基本推断,他或者独自、或者跟其他什么人一起去了别的地方吃饭,然后回家。
关于凶案的报导,花井是从早报上读到的,当时,他正坐在湘南电车的一等车厢里前去上班。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在按他的计划向前发展。不过,他还必须打出最后一击——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环节。如果此举成功,他的这次犯罪就堪称完美了!
“哎呀!”
花井惊呼着抬头,视线与前排的绅士相遇。湘南电车只有两节一等车厢,所以,同一时间上下班的乘客常常会在早晨和晚上都见面。花井平时跟不少人都有点头之交,有些人还间或会跟他聊上几句。
“又有重大案件了!”
“而今这些盗贼动不动就随意杀人,真是无法无天呐!”
“可不是嘛?果然是战争的影响吧。我来茅之崎之前就住在保谷,对这起案子的案发地相当了解。”
白发的银行家摘下老花眼镜放进眼镜盒,然后折叠好膝上的英文报纸装进皮包,看样子是打算和花井一路聊到东京了。
花井慢慢放下二郎腿。身体微微前倾,盯着看似有着丰富人生经历的老人的褐色眼睛说道:
“您不知道,案子的被害者被杀几小时前还和我一起聊天呢……”
“哦?怎么又……”
“找他有点事,就去吃了中国菜。谁曾料想几小时后他会遭遇不测呢!”
“是吗?唉,人生无常啊!命运这东西谁也说不清。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记得那时我还在南洋的分店……”
从东京开出的一辆货物列车发出长啸迎面驶来。由无盖车厢、有盖车厢以及运送液化石油气的特种油罐车编成的货车与湘南电车完全擦肩而过,需要将近两分钟。列车的噪音完全消失之后,花井看着老者,以为对方会继续刚才的话头往下讲。然而,银行家就像完全忘记了先前的话,一下子换成了另一个话题。
“我看,你是不是应该向搜查本部报告呢?”
“呃?”
“报纸上讲,好像大家都不清楚受害者离开征信社之后的行踪。”
“这倒也是。”
这就是令花井的犯罪臻于完美的最后一环。然而,花井却故意使用很不乐意的口气说:
“警察和医生,这两类人我都不太愿意主动去搭理。”
“话虽如此,提供破案线索终究是东京市民的义务嘛。哦,不,说起来,你我其实只是神奈川的县民,而非东京市民呢!”
银行家张口笑道,露出了满口整齐的假牙。
当天下午,有人致电搜查本部提供案情线索。声音的主人声称他是人形町某信用金库的分店长,在被害者遇害的当晚,他曾与被害者一起喝酒。
“花井分店长?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那当然。是被杀的私家侦探调查过的人。”
“哦,对!”
对于遇害的寺冈久夫,总部作了深入的调查。包括他在上一家征信社期间曾经因为恐吓而被革职的灰色经历。
尝到过恐吓甜头的罪犯几乎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挺而走险。不难想象,寺冈与花井分店长一起吃饭,谈话地内容无非是让花井支付封口费,否则他将向花井的妻子汇报实情。于是,总部便安排正好在场的干练刑警丹那前去听取详细情况。
花井纹次郎年近四十,中等身材,肌肉结实,长着棱角分明的脸。估计是经常玩高尔夫球或者其他室外运动,脸上和手上的皮肤被晒成了漂亮的古铜色。眉毛就像武士画里的人物那样有力地向上挑,与眉毛不协调的是,他的眼睛十分温柔。另外,他说话时露出的门牙很白。
丹那被领进分店长办公室。刑警当然不知道,自己此刻所坐的这张椅子,被害者也曾经坐过。
“上个星期四晚上,我们在东京站八重洲出口的中华料理店吃饭,差不多一起待了一个小时。仅此而已。”
警方从受害者的胃里发现了食后两小时的烧卖和米饭。刑警被“中华料理”一词激起了很大兴趣。
“吃了什么?”
“醋拌海蜇和烧卖米饭。”
若忽略掉很快会被消化的海蜇,只要弄清楚吃烧卖的时间,就可以据此推断出凶案发生的时间。想到这里,刑警以更富热情的口吻问道。
“吃过饭是什么时候呢?”
“快到九点了。”
“确定?”
“确定。我当时是想坐九点七分的湘南电车,所以,对时间很在意。”
为了确认时间,有必要去趟料理店。丹那详细记录下当天为花井两人服务的侍者的长相特征。
假如九点前吃完饭属实,寺冈被杀的时间应该就在十一点左右。那一刻,花井分店长在哪里,又是在做什么呢?离开料理店后,会不会跟寺冈一起回到保谷的家,而后将之掐死?不过,刑警并没有马上触及这个问题。
“你们在哪里分手呢?”
“剪票口。”
“被害者有没有异样的表现呢?例如被人威胁等。”
刑警陆续问了些老套的问题。丹那质朴的样子非常普通,说话也慢条斯理,这两个特征结合起来经常能起到解除对方警戒心理的作用。花井也不例外,他就像对待一个推销员一样轻松而直率地回答着。
“下面的问题有些尖锐,是关于您和被害者之间关系的。我们已经知道,寺冈是受尊夫人委托行事的,所以,大概能猜到一些。”
丹那提问时是面无表情的,花井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发生变化。不过,正要伸手取和平牌香烟的动作却停在了半空中。
“寺冈并不是个好人。他以前也恐吓过别人;恐怕你也被他要挟了吧?”
花井的眉毛微微动了动,丹那以为他会矢口否认,但事实并非如此。
“既然你们都调查到这么深入的地方了,我还是照实说了吧。跟他一起吃饭时,我还真有那样想过:真不如打死这家伙来个痛快。但是,实际杀死他的人却并不是我。”
“这点我们会做判断。现在,我想了解一下东京站分手之后,你的行动情况。”
花井像是突然回过神来,完成了拿烟的动作。粗壮的手指显得很有力。
“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们在剪票口分手。寺冈因为住在保谷,所以要乘地铁先到池袋。我本来是要乘湘南电车的。可是,爽口的老酒好像喝多了一点,自以为很清醒,实际上却是有些醉了。结果,本来应该上八号线的月台,却错上了十二号线的楼梯。”
“哦?”
“若不加以说明,您可能有些迷惑。如今从八号线发车的湘南电车,在两年多以前一直是从十二号线发车的。因为喝醉了,可能以前的记忆又浮了出来,所以,我胡里胡涂地走上了以前的阶梯。这时候,驶入站台的是开往大阪的‘第二生驹’。‘第二生驹’和湘南电车是同一车型,颜色也一样。我满以为自己上的就是湘南电车。”
“不过,‘第二生驹’是不停大矶的。”
“对。因为是快车,我只能在横滨或大船下车,然后换乘后面的湘南电车。然而,等我突然醒来时,车好像已经开过小田原了。我心想,糟了!不过,事已至此,再着急也没用。我把心一横,决定在下一站,也就是热海下车,然后原路返回。可是,实在不走运,开往东京方向的最后一次电车早在一个多小时前就开出了。想过租车,又觉得太冷。无奈之下,我就在附近找了一间旅馆住了一宿。”
如果花井陈述的都是实情,那么寺冈被杀的晚上十一点左右,花井就应该还在下行的‘第二生驹’的车厢里。如此,他便有了这桩凶杀案的完美的不在场证据。理所当然地,丹那刑警要对花井主张的行踪展开严密的验证。
从借来的电车时刻表来看,花井本来想坐的是二十一时七分开往沼津,各站都停的湘南电车,而“第二生驹”的发车时间是二十一时二十分。若是喝醉了,弄错电车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还有,发车时间仅相差十来分钟,没发觉这一点也不足为怪。
另一方面,“第二生驹”到达热海是二十三时二十五分,而从伊东开出开往大船的上行末班车经停热海的时间是二十二时二十五分,相差一个小时,自然赶不上了。从这一点来看,花井的主张也应该是符合事实的。现在的问题是,凶案发生的晚上十一点,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第二生驹”上。
“这很容易调查清楚的。首先,旅馆的老板应该记得我。其次,车站的副站长也可能记得我。我向他打听哪里有比较舒适的旅馆,后来住的那家旅馆还是他帮我联系的。此外,还有剪票员,末班车的过站时间就是他告诉我的。另外,旅馆的女侍说不定也对我有印象。到了旅馆,我感觉胸口像火烧似地很难受,于是就拜托她帮我买了胃散。”
丹那一边不住点头,一边记录下花井的话。这四个男女中,只要有一个人能够证实花井所讲的话,那花井确实就是乘“第二生驹”在热海下车了。还有,如果燕京饭店的员工能证实寺冈吃饭的时间就是晚上九点,分店长的不在场证明即宣告成立,而他也藉此彻底摆脱了犯罪嫌疑。
丹那借了一张分店长的照片。照片中的花井站在一张很大的桌子前,双手放在桌上,微微张开的嘴唇露出雪白的牙齿。
“花井的嫌疑最大。各种条件都具备。”
每天晚上召开的调查会议上都会听到这种含糊其辞、带有几分抱怨的发言。随着对寺冈的调查的进一步深入,警方了解到:或许前次被解雇的经历还是让寺冈刻骨铭心,到了北极星征信社之后,他工作非常认真。只是偶然受花井夫人之托调查其丈夫之后,从前尝到过的甜头又阴差阳错地启动了他的记忆,于是重蹈覆辙,干起了恐吓的勾当。
截止目前,除了花井之外,似乎再没有人具有杀害寺冈的动机。问题是花井确实在热海住了一宿,能够提供极具说服力的不在场证明。旅馆的女服务员甚至记得,花井在服用她帮忙买回的胃散时不小心将药粉吸入气管里而呛到了。另外,中华料理店梳摄政头的服务生和店老板都证实,花井二人吃完烧卖米饭离开料理店的时间确实是晚上九点。
十天过去了,调查总部内的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急躁的气息。部长出席记者招待会时总是绷着脸,会见时间变短,回答起记者提问也极其生硬。因为会开得很无聊,有的记者干脆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画起漫画来,还有人在本子上罗列出零散的数字,练习计算麻将的胡牌番数。
过了这一晚,明天就是案发满两周的日子了。丹那留意到从会见室出来的记者中缺少了草间的身影。
“草间君怎么了?”
“不清楚。半个月前住院了。对了,前次去探望他时,他还叮嘱向丹那您问好呢!”
“是吗。他终于还是挺不住了吧?”
丹那指着自己的胃部问道。不同于弱小的体型,草间能喝下近一公斤酒。丹那也喜欢喝酒,却很难与草间对抗到底,经常是中途脱逃。说到住院,丹那心想他一定是喝成了胃溃疡。
“不是那么回事。是腿部骨折。”
“是因为喝了白酒吧!那玩意儿容易让人摔伤腿脚。”
“事实上,他摔断腿那天滴酒未沾,正因为这样,才被大家好好取笑了一番。”
报完医院名,记者留下一句“回头见”,便匆匆忙忙离开了。
两天后,丹那抽空到医院看望草间。草间从床上爬起来正戴着耳机听收音机。平时,草间工作起来比很多人都勤勉。所以,看到昔日活力十足的男人如今脚上绑着夹板坐在床上,丹那心中有些难过。
“哟!”
“听说你并没有喝酒嘛,怎么摔成这样?”
草间将长长的下巴缩进睡袍的衣领中,难为情地露出一丝苦笑。
“快别提了。我家也在保谷,离寺冈家很近。可你看看我,偏偏这时摔成这副狼狈相,都不能自由活动了,真是遗憾!”
“你是掉到哪里去了?”
“我家旁边水管施工挖出来的一个洞里。有条小狗在哼哼叫着,我怕踩到它,就横着跨了一步,结果摔了个倒栽葱,跌了下去。”
“不是白天?”
草间听了一边捣着伤腿,一边捧腹笑了起来。
“说什么呀?当时是晚上十点半。那天没喝酒,满以为妻子会因此而夸我两句,正兴冲冲地往家赶。”
“可是,坑道边应该有红色提示灯的呀?”
“灯灭了,所以才会没看到那个洞嘛。我正琢磨着,等我出院了,得去找找电力公司,让他们付给我一大笔赔偿费。令人期待呢!”
草间又恢复了平时的乐观口吻。
“电力公司?你是不是找错对象了?要怪也只能怪水管工不该使用间歇断电的电灯泡呀。”
“不是,并不是灯泡间歇断电。变压器出现故障,那一片好几十栋建筑都停电到第二天早上。所以,责任应该由电力公司来承担。毫无疑问。”
“怎么样?来根烟?”
丹那将椅子朝病床挪了挪,递上憩牌烟盒。
“那我不客气了。我的正好抽完。”
于是,灰色的烟同时从两人的嘴里吐出。病房里的暖气让人微微地冒汗。
“嗯,那你还真是不走运呢。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都十六天了。医生说一个月都不能动,真让人心烦呐!”
“没事,你我整天都在忙活,趁这个机会,你至少还可休自下”
说到这里,丹那突然陷入沉默。十六天前,那不正是寺冈遇害那天晚上吗?而且,草间说那一带从晚上十点半起就大面积停电,直到第二天清早才恢复。
“怎么了?”
草间是社会部记者,当然能很快阅读别人的表情变化。
“我发现了件有意思的事。”
“有意思的事?”
“在凶案现场,除了电炉,再没有其他取暖器具。”
“……”
“武藏野的冬天可不是好惹的。特别是深夜,如果没有点火器,根本受不了。”
“这一点就不劳你说明了,我就住在那里嘛。”
“所以,我觉得很奇怪。”
“关于什么?”
“寺冈家也应该停电了吧?”
“那当然了”言及于此,草间突然低声惊呼。
“对呀!的确很奇怪呢!既然是停电,那打开电炉有什么意义呢?”
就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草间伸出长下巴。
“是否揣着怀炉,或者穿着厚衣服呢?”
丹那用力摇了摇头。
“就算如你所说,还有其他疑点讲不通。你想,若是停电,使用电力的台灯也应该是熄灭的。如此说来,受害者岂不是在一片漆黑中阅读地图?”
“啊!”
记者惊呼一声,几乎屏住了呼吸。或许是意识到了这一发现的重大意义,两人的双颊渐渐泛起了红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