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四八年二月二十五日上午,沙维尼奥尔的居民从悬崖来的一个人口中得知巴黎城到处修筑了街垒,翌日,镇公所门前贴出了宣布成立共和国的布告。
这件大事使镇上的有钱人惊得目瞪口呆。
然而,大家随即打听到,最高法院、上诉法院、审计法院、商事法庭、公证人公会、律师同业公会、行政法院、大学、将军们和德·拉罗什雅克兰先生本人都赞同临时政府,这时,他们收紧的心才算宽松下来。听说巴黎人种了“自由树”,乡镇议会遂决定沙维尼奥尔也种一棵。
布瓦尔为人民的胜利而欢欣鼓舞,爱国心大振,捐了一棵树;至于佩库歇,王权的垮台极准确地证实了他的预见,他不能不高兴。
高尔居诚心诚意听他俩指挥,去小山岗下沿牧场种植的杨树林挖了一棵杨树,并把树运到指定的地方,乡镇进口处的“瓦克要道”。
在举行仪式之前,他们三人站在那里等待队伍到来。
鼓声响处,出现了银十字架;随后是唱诗班成员举着的两只大蜡烛;跟在后面的是本堂神甫,他戴着举行宗教仪式的襟带,穿着宽袖白法衣和无袖长袍,头上带了一顶四角黑帽。四个唱诗班的儿童簇拥着他,第五个提了一个装圣水的水桶;跟在他们后面的是教堂圣器室管理员。
本堂神甫站到树坑的边缘上,饰有三色彩带的杨树就立在那里。神甫对面站着镇长和他的两名助手:贝尔冉勃和马雷斯科,还有镇里的头面人物:德·法威日先生、沃考贝依、古隆——他是当地的治安法官,是一个面容显得懒洋洋的家伙;额尔托戴了一顶警察的无边软帽,新来的小学教师亚历山大·珀蒂穿上了他的礼服,一件可怜巴巴的绿色上衣,他的节日盛装。吉尔巴尔指挥的消防队员们挎着大刀排成一行;他们的对面有几顶拉法夷特时代的匈牙利骑兵式旧筒状军帽的白色帽徽闪闪发光,只有五、六顶,不会再多了,因为沙维尼奥尔的国民自卫军已经被解散。一些农人和他们的妻子,附近工厂的工人和几个流浪儿挤在后面;身高五尺八寸的乡警布拉克旺把双臂交叉在胸前走来走去,用眼光控制着后边那一群人。
神甫的简短演说与别的神甫在同样情况下作的演说别无二致。
在愤怒申斥所有的国王之后,他颂扬共和国。大家不是常说文学的共和国、基督教的共和国吗?有什么比文学共和国更纯洁,比基督教共和国更美好?耶稣-基督为我们提出了最卓越的座右铭:人民之树乃是十字架之树。宗教要结出硕果就需要仁慈,教士以仁慈的名义恳求他的教友们别制造混乱,恳求他们平平静静地回到自己家里。
他接着给小树洒圣水,求上帝保佑它。
“愿这棵树快快长大,愿它常提醒我们摆脱一切奴役,让这种博爱精神比它枝桠的绿荫更有益于人!阿门!”
大家跟着他说“阿门!”在一阵鼓声之后,教士高唱感恩赞美诗,接着便走上回教堂的路。
他的演讲产生了很好的效果。头脑简单的人在其中瞥见了幸福的承诺;爱国人士从中体验到对他们的尊重,对他们所持原则的敬意。
布瓦尔和佩库歇认为大家应当感谢他们捐了那棵树,起码该作些暗示。他们对德·法威日和医生推心置腹讲了自己的感觉。
这些小烦恼算什么!沃考贝依为革命着迷,伯爵也如此。他憎恨德·奥尔良家族。从今以后再也不会看见他们了,别了,一路平安吧!今后,一切都为了人民!于是,他在管家跟随下,连忙去追赶本堂神甫。
福罗埋着头走路,左右是公证人和旅店老板。老板对这个纪念仪式很恼火,因为他害怕发生骚乱;他下意识地转身朝乡警走去,乡警正同上尉一道惋惜吉尔巴尔的无能和他那些手下人糟糕的穿着。
一些工人高唱《马赛曲》在大路上走过。高尔居在他们行列里挥舞着手杖;珀蒂陪着他们走,眼睛炯炯有神,充满生气。
“我不喜欢这一套!谁都在大喊大叫,激昂慷慨!”马雷斯科说。
“哎!上帝!”古隆接过话茬,“年轻人就得消遣嘛!”
福罗叹口气:
“可笑的消遣!到头来又是断头台。”
他在幻觉里看到了断头台,他料想会出现暴行。
沙维尼奥尔受到了巴黎动乱的反冲力的冲击。有钱人都订了各种报纸。每天清晨他们都在邮局里挤来挤去,如没有上尉不时前来帮帮忙,那位女局长真无法脱身。接着,大家便聚在广场上闲聊。
讨论最激烈的首推波兰问题。
额尔托和布瓦尔要求解放波兰。
德·法威日先生却另有想法:
“我们凭什么权利去那里?那是在激怒全欧洲反对我们!太不谨慎了!”
在场的人都同意他,两位波兰人只好闭嘴。
还有一次,沃考贝依维护勒德吕·罗兰的通报。
福罗举出附加税问题反驳他。
“但政府废除了奴役。”佩库歇说。
“奴役,奴役惹我什么啦?”
“就算这样,那么,政治方面废除死刑呢?”
“那当然!”福罗接着说,“他们什么都想废除。可是,谁知道怎么样?反正租户已经显出苛求的势头了。”
“这更好!”佩库歇说,“房主们过去一直受优待。有一幢房子的人……”
福罗和马雷斯科打断他的话,嚷嚷说他是共产主义者。
“我!共产主义者!”
所有的人都同时说起话来。当佩库歇建议创办一个俱乐部时,福罗竟果断地说,沙维尼奥尔永远别想看见俱乐部。
高尔居接着要求发枪装备国民自卫军,因为舆论已经认定他是教官了。
仅有的几支枪属于消防队,由吉尔巴尔把持着。福罗不考虑发给别人。
高尔居注视着他:
“可是大家都认为我会使枪。”
因为他所有的本事里还包括违禁打猎,镇长和旅店老板都经常去他那里买野兔或家兔。
“这话倒不假!那就去取吧!”
当晚,他们开始训练。
训练场地就是教堂门前的草坪。高尔居穿上他的蓝色短工作服,腰上缠着勋章绶带,做动作驾轻就熟。他在发号施令时,声音很粗暴。
“收腹!”
布瓦尔连忙屏住呼吸,把肚子缩成凹形,因而把臀部撅得高高的。
“没叫您作成弓形,见鬼!”
佩库歇老把直行、横行、向右转、向左转搞错;不过最可怜的还是小学教师:他身体虚弱,个子矮小,脸上长一圈金黄色胡须;步枪压得他走步踉踉跄跄,枪上的刺刀老妨碍他周围的人,使他们心烦。
受训的人穿着五颜六色的裤子,挂武器的肩带积满了污垢,旧军装上衣太短,胁部露出了衬衫;而且人人都声称“没有办法,只能如此”。于是开展募捐,为最穷的队员置备服装。福罗锱铢必较,而妇女们却引人注目。波尔丹太太尽管仇恨共和国,仍然捐献了五法郎。德·法威日先生给十二个人置办了衣服,他本人也参加训练,从不缺席。后来他又在杂货铺老板家暂住,而且见到谁都请他们喝两杯。
看来有权势的人在拍下层人民的马屁。现在是工人至上,大家都设法获得属于工人阶级一分子的好处。工人正在变成贵族。
当地的工人大多是织布工;还有一部分在印度印花棉布作坊或在新建立的造纸厂干活。高尔居以他的油嘴滑舌让工人们着迷,他又教他们拳脚,还把同他亲近的工人带到卡斯提雍太太家喝酒。
然而农人的数量更大,每逢赶集的日子,德·法威日先生总要到广场散步,打听农人有什么要求,并竭力说服他们赞同自己的观点。农人们听他说话却并不回答,比如古依大爹,他准备欢迎任何政府,只要他们减轻税收。
高尔居靠拼命与人聊天,总算有了些名气。说不定他还会被推举进议会呢。
德·法威日先生也与他所见略同,但却尽量避免使自己的名誉受到影响。保守派们则在福罗和马雷斯科之间犹豫不决。由于马雷斯科珍惜他的公证人事务所,福罗因而得以被他们看中。一个乡巴佬,一个患小儿痴呆症的家伙!医生为此怒不可遏。
在竞争中他可算得上是一事无成的倒霉蛋,他怀念巴黎了;正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一生不得志,所以看上去总是闷闷不乐。可是有一种前途更为广阔的职业即将发展起来;那时,他将怎样在竞赛中扳回比分呀!他草拟了一份关于宗教和政治主张的声明,并且拿去念给布瓦尔和佩库歇听。
两个朋友同声祝贺他这份声明,因为他们的观点一致。不过,他们自己写作起来会更得心应手,而且又了解历史,所以他们也会跟他一样顺利进入议会。为什么不?然而他俩究竟该谁去自我推荐呢?于是,一场互相谦让的战争打响了。
佩库歇不赞成自己而赞成他的朋友去:
“不,该你去!你的仪表比我好!”
“这有可能,”布瓦尔回答道,“可是你的胆子比我大!”
这个困难还没有克服时,他们已经开始草拟行动计划了。
当议员的诱惑力还扩大到了别的人身上。戴着无沿警帽的上尉边吸他的短管大烟斗边梦想进议会;小学教师也一样,不过是在他的学校里;本堂神甫也不例外,不过是在两次祷告之间,他想望得如此之执著,有时竟突然发现自己两眼朝天,默念着:
“啊,我的上帝!让我当上议员吧!”
医生得到那两位的鼓励之后去找额尔托,向他阐述了他当议员的可能性。
上尉听完后倒没有玩客套。谁都认识沃考贝依大夫,这毫无疑问,但他的同行里珍爱他的人很少,药剂师们对他尤难恭维。谁都在乱叫乱嚷攻击他,百姓也不愿意选一位先生,连他最好的病人都会抛弃他。大夫掂量这些论据之后只好为他的劣势抱憾了。
等他一走,额尔托就去见布拉克旺。在老军人之间总是要互相承担义务的,然而乡警对福罗忠心耿耿,所以断然拒绝为额尔托效力。
本堂神甫向德·法威日先生证实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必须让共和国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失去威力和影响。
布瓦尔和佩库歇向高尔居绘声绘色地说,他永远没有足够的力量战胜农人和有钱人的联盟,他们还给他灌输天有不测风云的思想,使他完全丧失了信心。
珀蒂出于傲气,有意让人看出他的愿望。贝尔冉勃却告诉他,一旦他失败了,他的去职是铁板钉钉的。
末了,主教大人命令本堂神甫稍安勿躁,切勿轻举妄动。
这一来就只剩下了福罗。
布瓦尔和佩库歇便同他进行战斗,他们提到他在枪枝问题上缺乏诚意,说他反对俱乐部,而且思想落后,一毛不拔;他们甚至让古依相信福罗想恢复旧制度。
制度之类东西对农人来说无论多么不着边际,古依仍然十分厌恶旧制度,这种厌恶之情乃是长达十个世纪在他祖先的心灵里逐渐积累起来的。所以他让他的亲属、他老婆的亲属,还有姐夫、妹夫、堂兄弟、表兄弟、侄孙子等一大帮人倒戈反对福罗。
高尔居、沃考贝依和珀蒂也继续拆镇长先生的台;如此这般扫清道路之后,出乎大家的预料,布瓦尔和佩库歇还真可能取胜。
他俩抽签看谁出面竞选。但抽签并未能痛快解决问题,于是,两人一道去征求医生的意见。
医生告诉他们一个新闻:《卡尔瓦多斯》报的编辑弗拉卡尔杜已宣布要参加竞选。两位朋友大失所望:不仅分别为自己感到失望,而且还为朋友感到失望。不过他们仍然热中于政治。选举那天,他们还去监视票箱。结果是弗拉卡尔杜取胜。
伯爵别无选择,只好竞争国民自卫军的职位,结果仍旧没有得到指挥官的肩章。沙维尼奥尔人考虑任命贝尔冉勃。
公众对旅店老板这种奇特的始料未及的宠爱让额尔托手足无措,十分懊丧。他过去确曾玩忽职守,只偶尔去视察视察演练,而且还爱提意见。但这又何妨!反正他认为要一个旅店老板而不要一名帝国时期的老上尉实在太反常。在五月十五日人们拥人参议院那天,他说:
“如果说在首都就这么给军阶,我对这里发生的事也就不感到奇怪了!”
各种反应随即开始。
有人相信路易·布朗的凤梨泥,有人相信弗洛孔的金床,还有人相信勒德吕·罗兰的狂欢酒席。省里硬说自己了解巴黎发生的一切,所以沙维尼奥尔的有产者们便不怀疑省里的意图,而且欣然接受最荒谬的谣传。
一天晚上,德·法威日先生来找本堂神甫,告诉他德·尚博尔伯爵已到了诺曼底。
据福罗说,茹安维尔准备带着他的海军士兵为大家降服社会主义者。额尔托则断言,路易·波拿巴不久会当上执政官。
工厂停工了。大群大群的穷人在原野游荡。
一个星期天(那是在六月上旬),一个宪兵突然启程去了悬崖。阿克维尔、利法尔、皮埃尔·蓬和圣雷米的工人们一起朝沙维尼奥尔的方向走过来。
家家都关上了门窗上的挡雨披檐;乡镇议会开会决定,为了预防不幸事件,谁也不准有丝毫抵抗。议会甚至给宪兵队下了禁令,不准他们当中的任何人露面。
人们立即听见类似风暴一般的轰隆声。《吉伦特之歌》随即震得玻璃窗咔咔直响。大群的男人手挽手沿着通往康城的大路走来。他们满身尘土,汗流浃背,衣衫褴楼。广场上人头攒动,响起一阵阵鼓掌、喝彩声。
高尔居和他的两个同伴进入大厅。一位是瘦子,面貌显得狡滑,穿一件毛线背心,背心上吊一个玫瑰花结。另一位黑黑的脸沾着煤灰,无疑是机械工,平头,粗眉,穿一双踩倒了后跟的粗布条编织的旧鞋。高尔居看上去像轻骑兵,外衣搭在肩上。
他们三人站在大厅里不动,议员们坐在铺了蓝桌布的桌子周围望着他们,忧虑得脸色发白。
“公民们!”高尔居说,“我们需要干活!”
镇长在发抖;他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
马雷斯科替他回答说,议会马上考虑他们的要求;三个同伴出去之后,他们讨论了好几个主意。
首先是采石。
为了利用石头,吉尔巴尔建议修一条昂格勒镇至图尔讷布的公路。
但巴耶公路绝对可以派同样的用场。
他们可以清除污泥!这点工作当然不够;要么再挖一个沼泽!可是在什么地方挖?
朗格洛瓦同意沿莫尔丹河填土以防水灾;在贝尔冉勃看来,倒不如去欧石南丛生地开荒。总不能不作决定呀!……为了让人群安静,古隆来到柱廊下宣布,他们正在准备建立一些慈善作坊。
“慈善?谢谢吧!”高尔居叫道。“打倒贵族政治!我们要的是工作的权利!”
这正是当时大家关心的问题,高尔居利用来为自己赢得了荣誉,人群鼓掌。
他转身时手肘碰到了被佩库歇刚拽到这里来的布瓦尔。于是几个人便议论开了。不用着急,镇公所已经被包围,乡议会跑不了。
“到哪儿去弄钱?”布瓦尔说。
“去富人家弄!再说,政府就要命人搞工程了。”
“如果目前不需要工程呢?”
“那就提前搞一些!”
“要那样,工资就会降低!”佩库歇反驳他说,“缺活儿干,是因为产品过剩!而你们还要求增加产品!”
高尔居咬着自己的小胡子。
“可是……通过组织劳动……”
“要那样,政府就会成为主人!”
他们周围有几个人喃喃说:
“不!不!再也不要主人!”
高尔居生气了。
“那有什么要紧!他们应该给劳动者提供资金,或者建立信贷!”
“用什么方式?”
“噢!我哪儿知道!反正应该建立信贷!”
“够了!”机械工说,“他们让我们厌烦,这两个闹剧演员!”
他走上台阶,宣布他要破门冲进去。
布拉克旺在门前迎着他,右腿弯下来,捏紧拳头说:
“你敢往前走一步!”
机械工后退了。
人群发出一片嘘声,传到了大厅里。厅里的人全都站起来,想溜。悬崖那边派来的救援人员还没有到!大家都为伯爵缺席而长吁短叹。马雷斯科把一支羽毛笔弯来弯去,古隆大爹吓得直哼哼。额尔托发火了,他要求派宪兵。
“那您去指挥吧!”福罗说。
“我没有接到命令!”可是外面闹得更厉害了。广场上站满了人;大家正注视着镇公所的二楼时,却突然看见佩库歇出现在中间那扇窗户的挂钟下面。
原来他巧妙地从便梯上了楼。他想效法拉马丁,所以开始对百姓训话:
“公民们!”
然而,他的大盖帽、他的鼻子和他的礼服,整个的他都缺乏魅力。
穿毛衣的男人质问他:
“您是工人吗?”
“不是。”
“那么,您是老板?”
“更不是。”
“那好,您退下去吧!”
“为什么?”佩库歇带着自豪说。
他当即被机械工人拽住,消失在窗洞里。高尔居前来相助。
“放开他!他是好人!”
他们两人互相扭打起来。
门开了,马雷斯科站在门槛上宣布镇公所的决定。是于雷尔提议的。
图尔讷布公路将修一条支线通到昂格勒镇,直达德·法威日的城堡。
这是镇当局为劳动者的利益而作出的牺牲。
大伙儿随即散开了。
回到家里,布瓦尔和佩库歇忽然听见几个女人的声音。原来是女仆们和波尔丹太大正在呼天喊地。寡妇叫得最凶,一见他们便说:
“哦!真福气!我等了你们三个钟头!我那可怜的花园再也没有一朵郁金香了!草坪上到处是脏东西!根本没法赶走他!”
“谁干的?”
“古依老头!”
他运,了一车粪肥来,乱七八糟撒得草上到处都是。“他这会儿正耕地呢!你们赶快去叫他停下!”
“我陪您一道去!”布瓦尔说。
门外,一匹套在带活动拦板的两轮载重车上的马正在台阶下面啃一簇欧洲夹竹桃。车轮碰了花坛,碾碎了黄杨木,折断了杜鹃花,撞倒了大丽花。一堆堆黑色的粪肥像鼹鼠打洞形成的土堆,弄得草坪凸凹不平。古依正干劲十足地用锹翻地。
有一天,波尔丹太太曾随便说说她想翻草坪的地。古依一听便干了起来,而且不顾她的禁令继续干下去。高尔居的演讲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就如此这般理解劳动的权利。
他只是在布瓦尔凶狠狠的威胁之下才罢手走开。
波尔丹太太不但不付他工钱,而且留下了他的粪肥作为赔偿。她很精明:医生的夫人,甚至公证人的夫人,尽管社会地位比她高,都对她另眼相看。
慈善作坊运行了一星期。没有出现任何混乱。高尔居早已远走高飞了。
然而国民自卫军一直还存在:每个星期天都要搞一次检阅,有时进行军事越野操练、每天夜里还要巡逻。这些活动让村民感到不安。
自卫军士兵要么开玩笑拉你的门铃;要么溜进谁的房间,房间里夫妻正睡在同一个长枕头上,他们便说一些粗俗下流的玩笑话,丈夫还得起床给他们找几盅烧酒。他们随即回到队里玩百来局多米诺骨牌,喝苹果酒,吃奶酪;站岗的哨兵在门口感到无聊,就不停地将门微微推开。贝尔冉勃的怠惰使无纪律状态到处蔓延。
“六月革命”爆发那几天,所有的人都赞成“紧急支援巴黎”;然而福罗离不开镇公所;马雷斯科不能丢下他的事务所;医生不能扔下病人不管;吉尔巴尔不能离开他的消防队员;德·法威日先生正在瑟堡;贝尔冉勃卧床不起;上尉发牢骚:
“他们不要我,算了!”
布瓦尔也很明智,他拦住佩库歇,不让他去。
巡逻扩展到更偏远的乡野。
巡逻队员有如惊弓之鸟,一个麦垛或几根树枝的黑影都会把他们吓得魂不附体:有一次,全体国民自卫军官兵都逃跑了。因为在月光下,他们瞥见苹果树林里有一个人端着步枪,而且瞄准了他们。
还有一次,夜黑漆漆的,巡逻队在山毛榉林里歇脚,队员们听见前面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谁?”
没有回答。
他们便让这个家伙继续走他的路,只在一定的距离之外跟着他,因为他可能带着手枪或铅头短棍。十二名队员一来到村里援军够得着的地方,便同时向那人冲过去,喊道:
“出示证件!”
他们对那家伙又推又搡,还不住地辱骂他。留守的官兵也出来了。大伙把他拖进门,借助炉子上燃着的蜡烛烛光,公然认出了高尔居。
他穿一件蹩脚的厚斜纹布料短外套,外套已经从双肩上裂开了。他的脚趾也从靴子的窟窿里露了出来。他的脸在流血,有擦伤和挫伤的痕迹。他瘦得出奇,眼珠转来转去,活像一只狼。
福罗急忙跑过来,问他怎么会呆在山毛榉林里,他回沙维尼奥尔来干什么,这半年他是怎样消磨时间的。
这一切与他们毫无关系。他是自由的。
布拉克旺对他进行搜查,发现了好些子弹。他们准备把他暂时关进监牢。
布瓦尔进行干预。
“无济于事!大家都了解您的观点。”福罗说。
“可是?”
“噢!您小心点,我提醒您!小心点!”
布瓦尔不再坚持了。
于是,高尔居转向佩库歇:
“那么您呢,老板,您什么也不说?”
佩库歇低下了头,仿佛对他的无辜持怀疑态度。
那可怜虫苦涩地笑了笑。
“我可是保护过您!”
天微明,两个宪兵把他带往悬崖。
没有让他上军事法庭,而是由轻罪法庭判他三个月监禁,罪名是讲话煽动社会骚乱。
他从悬崖寄信给他昔日的主人,请他们近期为他写一份生活作风良好的证明,他们的签字还需镇长或他的助手认定。他俩宁愿找马雷斯科帮这份小忙。
马雷斯科家的人把他们带进一间饭厅,厅里摆放着古老的彩釉陶盘;一只挂钟——布勒的作品——挂在最窄的一块护墙板上。桃花心木饭桌没有铺桌布,上面放了两套餐具、一只茶壶、几个碗。马雷斯科夫人穿一件蓝色开司米晨衣从套房里走过去。那是一位厌倦了乡村生活的巴黎女人。马雷斯科随即走进饭厅,一只手拿着一顶直筒无边高帽,另一只手拿着一份报纸。他态度和蔼,立即盖上他的印章,尽管他俩保护的人是个危险分子。
“真是,就为说了几句话!……”布瓦尔说道。
“对不起,亲爱的先生,说话是会造成罪行的!”
“可是,”佩库歇说,“规定了什么界线可以划分无辜的话和有罪的话呢?一件事现在被禁止,要不了多久又会受欢迎。”
他谴责对待起义者的残暴方式。
马雷斯科自然举出社会防卫和公安这个至高无上的律法,作为借口。
“请原谅,”佩库歇接着说,“一个人的权利和所有人的权利同样值得尊重。如果说他用公认的原则反对你们,你们用来反对他的却只是暴力。”
马雷斯科并不回答,只不屑地扬了扬眉。只要他能继续写公证书,能在他的菜盘当中生活,能在他舒适的小家庭里过日子,世上无论出现什么样的不公正都不会触动他。现在他有公事要办,只好告退。
他的“公安”学说让两位朋友十分气愤。如今保守派说话活像罗伯斯比尔。
另一个让人吃惊的问题:卡韦尼亚克的地位在下降。国民别动队变得令人怀疑。勒德吕·罗兰即使在沃考贝依的心里也完蛋了。关于宪法的辩论引不起任何人的兴趣,十二月十日,全体沙维尼奥尔人都投票拥护波拿巴。
六百万选票使佩库歇对人民心灰意冷。布瓦尔和他便一道研究普选问题。
普选既属于每个人,就谈不上什么精深的知识。总有野心家操纵普选,其他的人就像被赶来赶去的家畜对他百依百顺,选民甚至没有被迫学会阅读。所以,在佩库歇看来,总统选举的舞弊现象太多了。
“一丁点高深知识都谈不上,”布瓦尔说,“我宁可认为老百姓很愚蠢,你想想那些人如何购买迪皮特伦软膏,买城堡女主人饮用水等等。就是这些笨蛋组成了选民群,而我们还得听他们左右。为什么人们不能靠兔子获得定期赢利三千利勿尔?因为太庞大的群体会造成死亡。同样,凭群和众这个事实本身,里面包含的愚蠢病菌就会繁殖起来,造成的后果是难以估量的。”
“你的悲观主义让我害怕!”佩库歇说。
后来,他们在春天遇到德·法威日先生,得知当局已向罗马派出了远征军。并不是去打意大利人,而是去索取我们所需要的保证。否则,我们的影响会毁于一旦。没有什么比这次干涉更合法了。
布瓦尔睁大了眼睛。
“上次谈到波兰,您的意见却恰恰相反!”
“这已经不是一回事了!”
如今的问题是教皇。
德·法威日先生说“我们愿意,我们要干,我们指望”时,他是在代表一群人。
布瓦尔和佩库歇既憎恶少数也憎恶多数。总而言之,贵族和庶民是半斤八两。
他们认为干涉权似乎可疑,便去卡尔沃、马尔滕斯和瓦代尔的书里寻找干涉的原则。布瓦尔得出结论说:
“干涉别国是为了恢复某个人的王位,为了解放某个民族,或者是预感到某种危险而采取的预防措施。这几种情况都是侵犯别人的权利,是滥用武力,是一种伪装起来的暴力!”
“不过,”佩库歇说,“各个民族,就像人与人一样,是团结的。”
“也许吧。”
布瓦尔开始浮想联翩。
马上就要去征服罗马了。
在国内,巴黎资产阶级的精英们出于对颠覆思想的仇恨,捣毁了两家印刷厂。维持秩序大队组建起来了。
大队地区分队的头头是德·法威日伯爵、福罗、马雷斯科、本堂神甫。每天四点钟左右,这几个人在广场上从这头踱到那头,聊一些当前发生的事件。他们干的头等大事是散发小册子。小册子的题目倒不乏趣味:《上帝希望如此》;《主张均分财产的人》;《让我们摆脱混乱!》;《我们走向何处?》。其中最引人人胜的是用乡下人的语言风格写的对话,当中夹杂了一些咒骂和法语的错误,对话是为了提高农人的士气。根据新出台的一部法律,思想传播掌握在省长手里,因此蒲鲁东刚在圣佩拉吉被囚禁:一次大捷。
各地的自由树普遍被砍倒。沙维尼奥尔得遵守命令。布瓦尔亲眼看见有人把他那株杨树砍成碎片装上一辆大车。木片用来给宪兵们取暖,树桩则送给了本堂神甫,他毕竟为这棵树祝福过!怎样的嘲弄呀!
小学教师并不隐瞒他的思维方式。
有一天,布瓦尔和佩库歇经过他门前时,为此而祝贺他。
翌日,“小小”便登门拜访他们。到了周末,他俩又去回拜。
天渐渐黑下来,孩子们刚离开学校,小学老师正挽着袖子在扫院子。他的妻子围了一方马德拉斯布头巾,正在给孩子喂奶。一个小姑娘躲在她的裙子后边,一个极丑的男孩爬在她脚下的地上玩。她在厨房用过的肥皂水直流到房屋的墙根。
“你们瞧见了,”小学老师说道,“政府在怎样对待我们。”
他紧接着指责无耻的资产阶级。必须使资本民主化,让物质得到解放!
“这再好不过!”佩库歇说。
至少应当承认人民获得援助的权利。
“又是一个权利!”布瓦尔说。
这无关紧要!临时政府不下令实行博爱,说明这个政府很软弱。
“那您设法建立博爱机构呀!”
已经没有一点光亮了,珀蒂粗鲁地吆喝他的妻子去他的书房点上一支蜡烛。
一些大头针在石灰墙上钉了几位左派演说家的石印肖像。一个放了书的高高的书架凌驾于冷杉木写字台之上。只有一把椅子、一个凳子和一个旧肥皂箱可以坐人,小学老师为此装出嘲笑的样子。穷困的窘境已经在他的双颊打上了烙印,他狭窄的鬓角却显示出公羊般的固执和毫不妥协的傲气。他永远不会让步。
“再说,就是这些东西支撑着我!”
那是堆在一块木板上的一大摞报纸。他用非常激动的话语介绍他所信仰的文章:应解除军队的武装,废除行政官员的职位,工资平等,应确定人人达到黄金时代的平均水准,在共和国体制下应有一位独裁者统治,独裁者应当是个朝气蓬勃的男子汉,只有这样的人能领导大家把这一切办得干脆利落!
随后,他拿一瓶茴香酒和三只酒杯准备为英雄,为不朽的牺牲者,为伟大的马克西米连干杯。
本堂神甫的黑袍出现在门口。
他匆匆忙忙向布瓦尔他们问好之后,便过去同小学老师攀谈,他几乎用悄悄话对珀蒂说:
“圣约瑟的事办得怎么样啦?”
“他们什么也没给。”老师说。
“这是您的错!”
“我已经尽力了!”
“噢!真的?”
出于谨慎,布瓦尔和佩库歇起身回避,珀蒂却让他们坐下,同时对神甫说:
“就这事儿?”
热弗罗依教士犹豫起来;随后,一抹微笑使他的训斥缓和了些:
“大家认为您对圣史有点漫不经心。”
“哦!圣史!”布瓦尔说。
“对圣史您有什么可指责的,先生?”
“我?没有什么。不过,也许还有比约拿和以色列诸王的小故事更有用的东西。”
“那就听便了!”教士冷冷地驳道。
于是,再不考虑有外人,或正因为有外人,他接着说:
“教理讲授课时间太短!”
珀蒂耸耸肩。“当心!您会失去您的住宿生!”
住宿生每月交十法郎,这是珀蒂在他的岗位上能得到的最好的待遇,然而,穿道袍的人激怒了他:
“算了,您报复吧!”
“我这样性格的人是不会报复的,”教士平静地说,“只是我要提醒您,‘三一五法令’曾授予教会监督小学教育的权力。”
“嘿!我明白!”小学老师叫道,“这监督权甚至属于宪兵队的上校们!为什么不把这权力交给乡村警察呢!要那样就全了!”
他跌坐在凳子上,用嘴咬着拳头,竭力控制着悲愤,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窒息。本堂神甫轻轻触了触他的肩膀。
“我并没有想让您伤心,我的朋友。冷静点!理智些!……复活节快要到了:我希望您与别人一道领圣体以作出表率!”
“哦!这太过分了!我!我!屈服于这样的蠢行!”
听到他这亵渎神明的话,神甫的脸变得煞白。他忽闪着眼睛,下颌颤抖:
“闭嘴,疯子!闭嘴!……而他的妻子却负责洗教堂的衣物!”
“嘿!那又怎么样?她招惹谁啦?”
“她老赶不上望弥撒!这点就像您!”
“哼!总不能为这事儿开除老师吧!”
“可以调走他!”
教士不说话了。他站在这间房子尽里的阴影里;珀蒂沉思着,头埋在胸前。
他一家有可能被打发到法国的另一端,盘缠用尽。在那边,他们遇到的会是同样的本堂神甫,同样的校长,同样的省长,只不过名字不同罢了;所有的人,直至部长,都是国家机器令人难以忍受的链子上的环!他已经受到一次警告,别的警告还会接踵而来。随后呢?在一种幻觉般的景象里,他看见自己在大路上行走,背着口袋,他心爱的人们走在他的身旁,用双手招呼着一辆驿站快车。
这时,他的妻子在厨房里突然一阵呛咳;新生儿哇哇叫起来,男孩也在哭。
“可怜的孩子们!”教士柔声说。
父亲失声痛哭。
“对!对!要我干啥就干啥!”
“我指望的就是这个。”神甫说。
他屈屈膝:
“先生们,晚安!”
小学老师一直捧着脸。他推开布瓦尔:
“不!别管我!我想死!我是个可怜虫!”
两个朋友回到自己家里,为他们的独立地位感到庆幸。神职人员的权力让他们不寒而栗。人们正在利用这个神权巩固社会秩序。共和国即将消失了。
三百万人被排除在普选之外。各种报纸的保证金提高了,还恢复了书报审查制度。人们却对连载小说格外青睐。古典哲学被视为洪水猛兽。资产阶级宣扬物质利益的教条,而百姓似乎心满意足。
乡村的百姓则与昔日的主人重修旧好。
德·法威日先生在厄尔省有些产业,他因此而被捧进了立法议会;而他再次选进卡尔瓦多斯省议会乃是指日可待的事。
他认为设午宴款待乡里的头面人物十分有益。
前厅里有三个仆人等待宾客并接过他们的外套;弹子房和相通的两间客厅、中国式的盆景、壁炉上的青铜艺术品、护壁镶板上的金护条、厚实的门窗帘、宽大的安乐椅,如此的豪华连同礼貌的接待,立即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一走进饭厅便迎面看见了饭桌:一个个银菜盘里盛满了肉食,每个空盘前面都摆放了排成行的酒杯,无论这里或那里都够得着冷盘,中间是一大盘鲑鱼,这番景象使客人们禁不住笑逐颜开。
一共十七位客人,其中包括两位殷实的庄稼人、巴耶的专区区长和瑟堡来的某某人。德·法威日先生敦请诸位见谅,伯爵夫人因偏头疼而未能前来聊尽主妇之谊。客人们在对饭桌四角的果篮里摆放的梨和葡萄大加赞扬之后,开始谈论一条特大新闻:尚加尼耶对英格兰的登陆计划。
额尔托希望如此,因为他是军人;本堂神甫但愿如此是出于对新教徒的仇恨;福罗赞同此举则出于商业上的考虑。
“你们表达的是中世纪的感情!”佩库歇说。
“中世纪也有好东西!”马雷斯科说。“还有教堂!……”
“可是,先生,流弊!……”
“那没关系,不会发生‘革命’!……”
“噢!‘革命’,那是灾难!”本堂神甫叹着气说。
“可是所有的人都对革命作出过贡献!而且(原谅我,伯爵先生)贵胄们自己也一样,不过是通过他们和哲学家们的联盟!”
“有什么办法!路易十八使抢劫合法化!自那时起,议会制度就在挖墙脚!……”
一大盘烤牛肉端上来了,在这几分钟里只听见刀叉的碰撞声、嚼东西的声音、仆人在地板上走路的嚓嚓声,以及不断重复的:“马德拉葡萄酒!索泰尔纳葡萄酒!”
瑟堡来的那位先生重开话题:如何悬崖勒马?
“在雅典人,”马雷斯科说,“在与我们有关系的雅典人里,梭伦提高取得选举权的纳税额,从而把民主派压了下去。”
“最好取消议院,”于雷尔说,“一切混乱都来自巴黎。”
“地方分权吧!”公证人说。
“充分分权!”伯爵说。
依福罗之见,市镇应当享有绝对主权,直至在它认为适当之时禁止外来旅客在其管辖范围内通行。
菜肴一个接一个,果汁鸡、淡水螯虾、蘑菇、生菜色拉、烤云雀,在此期间话题也层出不穷:最理想的税收制度、大面积耕作的优越性、废除死刑;专区区长没有忘记援引一位风趣的人富于魅力的话:“让谋杀犯先生们开始吧!”
布瓦尔为他周围的华贵物品与大家谈论的事物之间的反差感到吃惊,因为他一直认为言谈似乎应与环境相谐,高高的天花板是为伟大的思想而建造的。不过,在吃餐后点心时,他已经醉得满脸通红,只能像雾中观花似的隐约看见一个个高脚酒杯。
大家饮用的是波尔多、勃艮第、马拉加等地的葡萄酒。德·法威日先生了解他的客人,命人开了香槟酒。同桌的客人们为选举的成功碰杯,大家去吸烟室喝咖啡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
《喧哗》杂志的一幅漫画随便放在半边靠墙的一张蜗形脚桌子上,周边是几期《环球》。漫画表现一个公民身上穿一件礼服,礼服的燕尾下露出一条尾巴,尾巴末端有一只眼睛。马雷斯科为漫画作些说明,众人大笑。
大家酌饮利口酒;雪茄烟灰掉在椅子的软垫之间。本堂神甫为了说服吉尔巴尔而攻击伏尔泰。古隆睡着了。德,法威日先生宣称他忠于尚博尔。
“蜜蜂表示君主制。”
“蚂蚁却表示共和制!”
再说,医生已经不再坚持共和制了。
“您说得有道理!”专区区长说,“政府的形式并不很重要!”
“但得有自由!”佩库歇驳他。
“老实人不需要自由,”福罗再驳佩库歇,“我呀,我可不爱空谈!我又不是新闻记者!我赞同你们的看法,法国需要铁腕人物来统治!”
大家都祈求来一位救星。
出门时,布瓦尔和佩库歇听见德·法威日先生对热弗罗依神甫说:
“必须重新提倡顺从。如果对顺从提出异议,权威就会消亡!神权,只能有神权!”
“对极了,伯爵先生!”
树林背后,一缕缕十月的暗淡阳光显得很长,潮湿的风吹拂着。他俩走路时脚踩在干树叶上,像获得解放似的感到轻松。
他们方才难以畅谈的一切,现在都不由自主地脱口叫了出来。
“怎样的蠢人!多么卑鄙!那样的顽固真难以想象!首先,神权意味着什么?”
迪姆舍尔的朋友,那位在美学问题上启发过他们的教授,在一封学术性很强的书信里回答了他们的问题。
神权的理论是查理二世在位时期由英国人菲尔默提出的。
内容如下:
造物主赋予第一个人统治世界的权力。此权力传给了他的子孙,因此国王的权力来自上帝:“他是上帝的写照,”博叙哀写道。父权帝国习惯于个人统治。国王是按父亲的模式造就的。
洛克批驳这个理论。父权有别于王权,因为臣民对儿女的权利同国王对儿女的权利相同。王权的存在只能靠人民的选择,甚至在教会为国王举行的加冕礼上也会提到选举,在加冕礼上,两位主教指着国王问贵族和平民,他们是否接受此人作他们的国王。
因此,权力来自人民。人民有权“做他们所愿意做的事”,爱尔维修作如是说;有权“改变他们的宪法”,瓦代尔说;有权“反抗不公正”,格拉菲、奥特芒、马布里等作如是说!圣托马斯·达甘授权人民摆脱暴君。于里尤说,人民“甚至可免于正确”。
以上公认的原则使他们吃惊,他们开始阅读卢梭的《社会契约论》。
佩库歇一直读到结尾;随后闭上眼睛,仰着头,对这本书进行分析:
人们设定一个公约,个人便用公约束缚自己的自由。
同时,人民誓为保护自己而反对大自然的不平等,并使自己成为其占有东西的所有者。契约的检验手段何在?
在子虚乌有的地方!连夫妻共有财产制都没有提供保证。公民将会只顾搞政治。然而各种各样的职业都是必要的,所以卢梭建议大家都受束缚。科学已经毁了人类。戏剧腐蚀人,金钱有致命的害处,因此,国家应强制信仰宗教,违者处死。
“怎么!”他们寻思,“他俨然是民主的权威!”
所有的改革者都仿效他。他们又去买了莫朗写的《社会主义研究》。
第一章阐述了圣西门学说。
处于最高层的是“父亲”,即教皇兼皇帝。废除遗产,一切财产、动产和不动产构成社会基金,基金按等级经营。实业家管理公共财产。无须害怕:总有“爱得最深的人”当领袖。还缺一样东西:女人。拯救世界取决于女人的到来。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他们便涉猎傅立叶主义。
一切灾难都来自强制。吸引应是自由的,只有这样才会建立和谐。
我们的心灵包含十二种主要感情:五种利己主义的,四种泛灵论的,三种分发性的。第一种倾向于个人;第二种倾向于团体;第三种倾向于团体的团体,或曰系列团体,其总体就是法伦斯泰尔——住在同一个宫殿里的一千八百人的团体。每天早晨,马车将劳动者运往乡村劳动,傍晚再把他们接回来。大伙儿高举队旗,互相宴请,享用点心。任何女人只要乐意,都可以拥有三个男人:丈夫、情人、传种的人,而且为单身汉建立了巴亚德制。
“这适合我!”布瓦尔说。
他随即沉浸在和谐世界的幻梦里。
恢复气候调节,土地会变得更加肥沃;杂交会使人们更加长寿。人可以指挥云彩,有如当前人工制造闪电;每天夜里都会下雨清洗城市。船只将穿过两极的海洋,因为北极光使结冰的海水解了冻。原来天地间的一切都由两种流体结合而产生,雄性流体和雌性流体分别从南北极涌出;北极光乃是地球发情期的一种症候,是一种射精状态。
“这简直超过我的理解力。”佩库歇说。
圣西门和傅立叶之后,问题便归结到薪金上。
路易·勃朗考虑工人的利益,要求废除对外贸易;拉法莱尔要求强迫使用机器;还有一个人要求给饮料减税,或重建行会管事会,或给穷人布施汤羹。蒲鲁东想出一种统一税率,并要求国家垄断食糖。
“这些社会主义者老要求专制。”布瓦尔说。
“并不是这样!”
“是这样!”
“你荒谬绝伦!”
“而你,你让我反感!”
于是,他们让人寄来过去只读过缩写本的著作。布瓦尔记下其中的好多处,并指给佩库歇看:
“你自己看!他们推荐给我们的样板是艾塞尼派、摩拉维亚兄弟会、巴拉圭耶稣会士、直至牢狱的生活制度。伊卡里亚岛居民吃午饭只用二十分钟,他们的女人在医院分娩;至于书籍,没有共和国的授权不准印书。”
“加贝是个白痴。”
“现在轮到圣西门了:政论家得把他们的著作交给实业家委员会审查;皮埃尔·勒鲁则主张用法律强迫公民听别人演说;奥古斯特·孔德希望由神职人员教育青年,指导一切精神产品并劝告当权者控制生育。”
这些资料使佩库歇感到伤心。吃晚饭时,他辩驳说:
“我承认,乌托邦分子有些东西很可笑,但是他们值得我们敬爱。这世界的丑恶使他们感到痛心,为了让世界变得更美好,他们吃尽了苦头。你回忆回忆,莫尔被砍头,康帕内拉七次受酷刑,彼奥那罗提脖子上挂着锁链,圣西门穷困而死,还有别的许多人。他们完全可以安安静静过日于,但不!他们如英雄般昂着头走自己的路。”
“你难道相信,有了某位先生的理论,这世界就会改变?”布瓦尔说。
“改变与否倒无妨!”佩库歇说,“但现在已不是躺在利己主义里腐败下去的时候了!我们得寻找最好的制度!”
“这么说,你准备找到这样的制度?”
“当然!”
“你?”
布瓦尔大笑起来,他一边笑,肩膀和肚子一边协调地颠动着。他的脸比桌上的果酱还红,他把餐巾夹在腋下,不停地笑:“哈!哈!哈!”笑态使人生气。
佩库歇从房间走出去时,砰的一声拉上了门。
日尔曼女人在住宅里到处叫他,结果发现他坐在他寝室尽里的一张软坐圈椅里。他不生火,也不点蜡烛,只用大盖帽盖住他的眉毛。他并没有生病,他是在思考问题。
两人的不和过去之后,他们认识到他们的研究还缺少一个基础课题:政治经济学。
他们调查供和求,资本和租金,进口和禁止进口令。
一天夜里,佩库歇被走廊里谁的靴子发出的咔咔声惊醒。但昨天晚上,他出于习惯曾亲自插上了所有的门闩,所以他去叫醒正在熟睡的布瓦尔。
他俩留在各自的被窝里一动不动。但再没有听到那声音。
他们询问了女仆,但她们说什么也没有听见。
然而他们在园子里散步时,却发现离栅栏不远的花圃中间有一个鞋印,栅栏的两根木棍也断了。显然有人爬过栅栏。
必须通知乡警。
乡警不在镇公所,佩库歇便来到食品杂货铺。
在后店堂里好些喝酒的人当中,他看见什么啦?高尔居!高尔居站在布拉克旺身边,穿得像个有钱人,正在招待他那一伙呢。
他倒并不在意这次邂逅。
他和布瓦尔随即谈到“进步”问题。
布瓦尔并不怀疑科学领域取得了进步,然而在文学方面进步却并不明显。如果说生活舒适的程度提高了,生活的光彩却消失了。
佩库歇为了说服他,拿起一张纸:
“我斜着画一条起伏的路线。凡能走完这条路线的人,只要线降下去,就看不见尽头。但线还会再升起来,所以,尽管道路迂回,他们还是可以到达高峰。这条路线就是进步的形象。”
波尔丹太太走了进来。
那天正是一八五一年十二月三日。她带来一份报纸。
他们肩并肩看得很快:号召人民,解散议会,监禁议员。
佩库歇脸色变得惨白。布瓦尔愣愣地注视着寡妇。
“怎么!你们什么也不说!”
“说有什么用?”
他们忘了请她坐。
“而我来这里原以为能让你们高兴呢!哦!今天你们俩可不讨人喜欢!”
她出去了,对他们的不礼貌很反感。
这次突然袭击使他们无话可说。他们随即去村子里发泄他们的愤怒。
马雷斯科在忙于写契约的当儿接待了他们,但和他们的想法却大相径庭。议会中的闲侃总算结束了,谢天谢地。从今以后也许会搞务实政治。
贝尔冉勃不知道发生的事,再说,他对那一切本来就嗤之以鼻。
他们在菜市场的敞棚下堵住沃考贝依。
医生早已万念俱灰。
“你们根本用不着如此苦恼!”
福罗在他们身边走过,他带着嘲弄的神情说:
“被打下去喽,那些民主派!”
上尉挽着吉尔巴尔的胳膊,远远地冲这边叫:
“皇帝万岁!”
不过珀蒂总该理解他们,于是,布瓦尔去敲他的窗户,老师从教室里走出来。
他认为梯也尔坐牢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不过这也算替人民报了仇。
“哈哈!议员先生,轮到你们了!”
在巴黎林荫大道上进行的枪杀得到沙维尼奥尔人的赞许。对失败的人不该心慈手软!不必可怜伤亡的人!人一造反,就是恶棍!
“让我们感谢上帝!”本堂神甫说,“除了上帝就该感谢路易·波拿巴。他身边都是些最杰出的人物!德·法威日伯爵一定会成为参议员。”
翌日,布拉克旺前来探访他们俩。
这两位先生说的话太多。他劝告他们闭嘴。
“你想知道我的看法吗?”佩库歇对布瓦尔说,“既然有产者凶狠,工人爱猜忌,教士奴颜婢膝,而人民最后总会接受一切暴君,只要不让他们的嘴巴离开他们的饭锅,那么拿破仑就干得对!让他堵住百姓的嘴,把百姓踩在脚下,把他们消灭掉!就为他们仇恨法律,就为他们卑怯、愚蠢、盲目,这样做怎么也不过火!”
布瓦尔沉思着说:
“哼!进步,瞎扯淡!”
他补充说:
“还有政治,多么肮脏!”
“政治不是一门科学,”佩库歇说,“军事艺术更有意思,搞军事的可以预见即将发生的事,也许我们应当干干这个?”
“哦!饶了我把!”布瓦尔反对说,“一切都让我倒胃口。还不如卖掉我们的破房子,去找个‘鬼地方,去野人那里呆着!’”
“随你的便!”
梅丽正在院子里提水。
木水泵的手柄很长。为了压手柄,她猫着腰,露出了她的蓝色长袜,直到腿肚。随后,她麻利地抬起右臂,同时把头微微偏过来。佩库歇注视着她,感受到一种全新的东西,一种陶醉,一种无边无际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