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否请您就鹿岛亚佐美被害事件协助我们调查。”我问道。
然后,那个男人——渡来健也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看向我。
我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等了一小会儿,但渡来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光看着我的脸。
“有什么不对吗?”我带着一丝冷淡的口气说道。
掌握好这方面的分寸是很重要的。
“不是……”渡来发出傻里傻气的声音,摆出一张傻里傻气的脸,还没搞清楚状况。
这世上活着许许多多的人,其中基本上是善良的普通老百姓,让这些普通老百姓能够安全、健康地生活,是我的工作。
不,也许不是吧。
只是我的工作是建立在这些听上去很光鲜崇高的前提之下而已。在这种伟大的名义之下,我们的工作被正当化了,仅此而已。
实际上,只不过是在完成眼前的任务罢了。
所以……不对。
就算是普通老百姓,也有一部分不想保护的对象。那些犯了罪的人确实是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实际上也将受到制裁,但是,并不是不触犯法律就万事OK了——我是这么想的。
但是,也只是想想而已。
就算再热心再积极,也不能去举报遵纪守法的人。
这不是我的工作。
不,虽然不是工作……
突然想到这一茬上,我摆出严厉的眼神,看向渡来,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向他显示我问心无愧,显示我光明正大。事实上并非如此,既非炫耀,也非轻视,只是先这么做,对双方都好。
我必须先摆明立场。
“有什么不对吗?”我又用了几乎完全相同的语气,不,我还故意在句尾加了一丝焦躁感。
虽然普通老百姓来协助调查是受欢迎的,但是……
也不是什么都是受欢迎的。虽然这份心意是值得感谢,但是他们带来的有效信息很少,非常少。虽然也会出现成为案件突破口的极珍贵的信息,但这种情况极少。
常常只是单方面想错了或者是误会。恶作剧和让人不快的情况也不少,有时候甚至还会让人难以理解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才做出那样的行为。
曾经还出现一个案件来了三个人自首这种事。
居然真有做不出杀人这种事但是想成为杀人犯的人,在干这份工作之前,根本想都没想过世上还有这样的人。
真是烦人。
但就算烦人,只要没有触犯法律就不能对他们进行处罚。不,首先我们也不得对他们进行处罚。进行制裁的是法律,进行处罚的是……
进行处罚的是什么呢?
我感觉异常烦躁。
“你说点儿什么呀。”
“不是……搞错了。”健也吊儿郎当地说道。
“搞错什么了?还是说,你虽然来了警察局,但是又仔细想了之后发现是自己搞错了吗?还是说案件弄错了?你是要提供其他案件的线索?”
“不是的。”
“是有这种事的。以为自己目击到了凶手,但也可能是弄错了。但是如果真的看到了怎么办,如果是搞错了又怎么办……有不少人会这样思前想后的。不过那也是很正常的,因为自己的证词可能会让别人成为嫌疑犯,如果搞错了那可不得了,会这样想是很正常的。”
没错。
实际上也有人会在来警局之前多少考虑这些东西,也有不少人是什么也不想,一个劲地说自己看见了这个,看见了那个。当然,我们在调查案件时,无论什么线索都不愿意放过,也不敢说这些人是麻烦,但是有时候调查会因此变得混乱。
虽然信息是越多越好,但是这种误会和自以为是的垃圾信息如果太多的话,真的让人头痛。
渡来沉默不语。
是在思考,在回想吧。案件发生也有一段时日了,这也难怪。那些相当自以为是的信息提供人是不会有这样的反应的。
他们会显出更加兴奋的样子,一见到你就开始说个不停。同一件事反复地讲,兴奋而带着自豪感地下结论。就像是做了一件什么多了不得的事一样,话里尽是“还不快感谢我”的意思。
如果不是这种人,表情会更加凝重。凝重到好像自己是引发世界末日的关键人物一样,然后带着这种知晓事情底细的表情开始长篇大论起来。基本上就是按照报纸已经公布的内容和电视专题节目中愚蠢的文化人发表的意见,来对案件发表些歪曲的评论,根本就没带来什么真正有用的新信息。
但就算如此,我们也得忍耐着听对方讲完。
因为这是工作,还因为,他们是——必须保护的普通老百姓。
我的经验让我判断,这位名叫渡来的年轻人,至少不像是那些麻烦的家伙。
“你觉得不放心吗?”我问,“如果是没有信心的话——请你放心,警方也会很慎重地进行调查的,所以没关系的。说句不太好听的,我们也不会什么都不管就直接采纳你的证词的,而是会进行更详细的调查,如果证词有错我们一定会知道的,这样的话也就不会采用了。就算你的证词不对,也不会被追究责任的。”
“不管是什么案件,都绝对不会对好心的信息提供人追究责任的,你放心吧。”我再次强调。
我观察着对方的神态。
对方没有反应。
“如果是做伪证那就另当别论了。”我补充了一句。
其中也有一些不礼貌的家伙,认为反正只是说说而已,随便说啥都没事。
就算只是说说而已,但故意操纵信息的行为还是会给调查带来干扰。就算只是恶作剧,这性质也很恶劣。刑事案件不是开玩笑,如果可以一笑了之的话,那就不叫刑事案件了。
所以恶作剧是不能容忍的,不过——这个人的态度看上去不像是这种人。
刑警已经这样向他施加压力了,如果是恶作剧的话,他就不会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
既然这样……
“我也不是认为你要作伪证。也有些人对自己的证词很确信,但正因为这样才会犹豫。比如,有不少人因为害怕别人怨恨而拒绝作证。他们害怕如果自己的证词成为决定性证据的话,犯人会怨恨自己,这也是很正常的。但我们是不会在调查中暴露协助人员的身份的。害怕对方怨恨的案例中,还是来报案的人更……”
虽然这种案例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目击者或证人被人盯上的情况。
既然如此,就更要让警方知道了。如果不知道的话警方就没办法保护他们,没办法保护的话,相当于引发新的犯罪,这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要阻止的——防范犯罪也是工作之一。
“当然,也有人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因为不想在审判的时候出庭作证。不过,关于这一点,还是希望你能忍一忍。这正是义务所在,虽然很麻烦。”
“不,你搞错了。”
健也简短地说了一句。
“搞错了?你指的是什么?”
“麻烦死了。”
渡来说着,身体稍微前屈了一点儿。
“麻烦?什么意思?”
“你的开场白太长了,要先这样上了保险才能继续说吗?就像软件升级时的使用许可一样。如果不点击同意键就没办法安装,但是我也不会一行行去看完,直接就点‘OK’了。所以,你下面能不能说得简短一点儿?”
“这并不是什么手续,只是因为你一直不肯说话我才这样做的。”
“你搞错了。”渡来说道。
“那你给我说清楚。”
“不是你不肯对我说吗?我来不是为了要讲案件的事啊。早说过了,我是来打听亚佐美的事的。我和接待处的人说过,我想向负责这事的刑警问点儿事。”
“打听?”这家伙,“你是记者吗?”话还没问完,对方就回答说不是。
“我没那么聪明。”
“没那么聪明?”
“我不是什么记者。”
“喂,我不清楚你的来历,可没法轻易相信你的话。不过,有些不怀好意的人通过不正规途径进行不合法的采访活动,其中也有些耍小聪明的人假装自己是普通人。虽然他们是想揭露些什么东西,不过说实在的我对这种人可不敢恭维。虽然谈不上破坏协定,但这种抢风头的报告会让调查……”
“我说了我不是要写报道。”渡来说道。
虽然我显出一副被抢了话头的模样,但渡来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强。
“话说,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当上记者,这个很难吧?不过,我也没办法证明自己不是,也知道自己没法让人相信。我没带着什么证明身份的东西,我知道警察是不会相信我的。不过,没有像我这么不像样的记者吧?”
这个我什么也不好说。
渡来耸了下肩。
“而且,如果我是来采访的话我会说清楚的。我虽然学历低又没工作,也没什么见识,总之是个没用的人,不过因为我不想惹别人生气,或者是出于礼貌吧,我也会事先把话说清楚的。本以为我对传达室的人已经很礼貌郑重地说了,但对方好像没听明白啊!”
“没明白?什么意思?”
有人找你说这起案件的事——当时别人是对我这样说的。
“他们说你有话要说。”
“是这样没错。”渡来说道,“不,比起有话要说,更应该说是有话要问,我要问亚佐美的事。”
“要问?”我越来越搞不明白了。
“那个,我是要找负责的刑警——唔,山科先生,你该不会不是刑警吧?”渡来皱起眉头,看着我给他的名片,“上面没写着‘刑警’啊。警部补是刑警吗?”
“所谓刑警只是一般称呼,并不是头衔。”
“这样啊……”渡来睁大眼睛。
“那警察中不包括刑警吗?”
“有刑事部和刑事课,但没有刑警。我们都是公务员,只是部门不一样。虽然有巡警、警部这样的级别,但是没有刑警这一级别。我只是在公安职位上干活的国家公务员,只是分配在刑事部的职员而已。你想,学校的老师也不会在名片上写着老师吧。”
“没收到过老师的名片。”渡来说道,“老师也有名片吗?就算不是校长?”
“这个……”我不知道。
不过,搞不明白。这家伙看上去也不像在开玩笑,这一点还是知道的,我可是干这行的。
“你啊,还是搞不清楚状况吧,说什么要打听——什么叫你要打听?那是要我来说了?”
“不行吗?”
“不行?”
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记者,却要来采访吗?”
“我说了不是来采访。前面我也说了,我这个人嘴巴笨不会说话,所以有时候可能会说出一些不礼貌、不好听的话来,但是我没有恶意的,如果惹你心里不高兴了你告诉我,我向你道歉。”
“心里……”
确实是不高兴,不过怒气倒是消了。
“我说,我也是很忙的,案件也不只一个,没有时间和你这么……”
“这我知道,”渡来说道,“所以我才希望你别讲那么多开场白。”
“不,等等。”
要怎么讲他才明白啊?
“我说你,你是叫渡来吧?你既不是媒体也不是警察,就是一个普通市民吧?”
“我就是个无业游民,对不起了。”健也说着,弯了下身体。
“干吗道歉?”
这个动作算是道歉吧。
“唔,因为我对社会没有贡献吧。虽然做不了什么正经工作那是没办法的事,但作为一个人来说也是个没出息的人了。”
“你没必要那么自卑。”我说。
“其实我也不想,不过这里可是警察局。”
健也看了看房间四周。
“和你有没有工作没关系。只要你不做触犯法律的事,不管是警察还是检察官都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只要履行好自己的义务,你就是拥有正当权利的优秀日本国民,所以根本没有必要觉得不好意思。不过……”
确实开场白有点长。
连我自己都这么觉得,但是没办法。
“就算你是善良的普通老百姓,也没有哪个国家规定说一定要把调查内容告诉你的。很遗憾,你并没有了解调查中的未解决案件详情的权利。”
“没有吗?”
没有。如果我这么说的话,对方基本上会说人民是拥有知情权的。
一定会被这么说的。
“人民是拥有知情权的。有是有,但这又是另外一回事。虽然信息公开是个原则,但是只有判断公开之后没问题的信息才会被公开,有时候你行使了知情权却会给他人的权利造成侵害。”
“权利吗?”
是权利吧。
“既然有知道的权利,自然也有不被知道的权利。”
“是指隐私吗?”
“没错,犯罪调查必然会涉及到隐私的问题。在调查时没办法判断信息到底与犯罪有没有关系,不,是不可以判断。判断要交给法院去做,我们所做的只是进行调查,找到真相,逮捕凶手。至于我们找到的真相如何,都还是要进行审议的。就算是和犯罪有关的信息,也不是什么都得让世人知道的。”
“倒也对。”
“你要知道,就是为了揭发犯罪,对犯罪防患于未然,才有了我们警察的出现。杀人案是非常凶恶的犯罪,不能让犯人逍遥法外,必须尽早解决。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想知道的心情,但就像医生和律师负有保密义务一样,我们警察也有的。”
“唉,我说了……”健也伸出双手,“我并不是来问案件的事的。”
“什么?”
“虽然警官你讲了这么多,先给我打了预防针,但这没啥意义啊。我并不是抱怨,我没想过什么权利啊主张啊这些东西。我也知道警官你为了解决案件一直都很拼命,也知道你非常忙,没什么空去理我这样的小人物,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占用你太多时间。”
“等等,你——想知道什么?”
“就是亚佐美的事啊。”健也说道。
“是受害人——鹿岛亚佐美吧?那不就是指案件吗?”
“我对案件没兴趣。”渡来说道。
“没兴趣?”
“没兴趣,或者说……是因为我已经了解了,我不了解的是亚佐美啊,亚佐美。”
不知道这人在说什么。
“也就是说,你对受害者个人有兴趣了?”
“是兴趣吗?”
“受害者的个人信息就更不应该泄露了,就算你是她的故人也一样。人都是有尊严的,你这人到底怎么想的啊!”
“那是个人信息——吗……”
“是个人信息。你是想知道鹿岛亚佐美的事吧?那可不行。”
“不行——吗?我还找了亚佐美的母亲、男友、朋友、上司他们打听过。”
“你、你说什么?”我回问道。
“什么‘什么’,因为我想知道啊,我又不是去采访。”
“不是去采访?那么只是出于单纯的兴趣所以你才这么干的?”
“单纯的?还有不是出于单纯的兴趣吗?”
“不是,我是说这不是因为你的工作吧?”
“工作?我不是说了我没工作嘛。”渡来双手举过肩一摊,肩膀一耸,“现在我是个无业游民。”
“你这个人太不像话了。”
这是个让人头疼的男人,可不能放着不管。
“你这是干什么?看了报纸或电视知道了受害人的事,所以就去干这种像狗仔队一样的工作吗?”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
善良的普通老百姓,虽然说是善良,但未必就正常。不,有时候也不能说得上善良。
例如有些人就是受害人狂热者,他们喜欢那些犯罪中的受害人或是遇到事故的人,并不是感到难过、同情或者是义愤什么的。
是喜欢。
还有会对受害人的照片产生性兴奋的不像话的家伙,这种人只能说是脑子坏掉了。就算对被杀掉的女性产生性欲,对方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有什么用,真是不正常。
真不正常。
我以前待过的另一家警局,曾经有个男人,专门收集管辖区内的遇到交通事故的少年的遗体照片和受伤的少年照片。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收集到的,居然收集了超过一千张的照片。
这可以说是——心理变态吧。但是就凭他持有这些照片,又不能对他怎么样。如果是公布到网络上的话还能去举报,但是如果只是自己偷偷看的话,又无法立案。散播未成年人淫秽物品也是不被允许的,但是这种做法更让人觉得恶心。
然而,既不能逮捕,也不能送交检察院。
就算他具有反社会性的性倾向,但只是具有的话是不会构成犯罪的——变态并不等于犯罪者。
这家伙也是这类人吧。
受害人鹿岛亚佐美确实算是个美女。
虽然我只看过遗体,没有什么实际感受,不过在报道中使用的照片都拍得很漂亮,而且都带着微笑,微笑的照片更显出一丝红颜薄命的凄凉感。
就算笑得多灿烂——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是的,她已经死了。
“鹿岛小姐已经被杀了。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感觉,我也没兴趣知道,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并不是只要不触犯法律就什么事都能做了。你有考虑过受害人的家属和朋友们的感受吗?”
我自己曾考虑过这些吗?
——我想着。我不是曾经被教导过,如果考虑这些东西的话就没办法向相关人员询问案件情况了吗?根本没法保证犯人并不在受害人的家人之中。如果在进行调查时带着同情心,就想着帮助他们,眼睛会被蒙蔽。我们需要的是事实,是正确地找出真相,戴着这种有色眼镜,会给调查造成干扰。
其实上周才发生了年幼的孩子被杀害的残忍案件,最后发现,其实呼天抢地地哭得快背过气去的母亲才是真正的凶手。
那副悲伤的模样让周围人看着都忍不住流下同情的泪水。我想,她大概并不是在演戏,应该是真的很悲伤吧,但她并没有后悔吧,那个女人已经忘记了人是自己杀的事实了。
所谓人类就是这样的。
但是……
“亲人离世是外人根本没法揣测的大事。你不是警察,居然就冒冒失失地跑到别人面前去。”
——搞什么。
——请考虑考虑家属的感受。
——那种公办公事的语气真让人来气。
——居然问得出这种话,你还是人吗?
是人啊。
虽然是人,也是警察。
想要抓到杀了你亲人的凶手。
所以就算不愿意也要问不是吗?
这种事我也不想问啊。
很不想的。
真是的。
我都不想干了,甚至不想再干警察这行了。尽是这些事情,但是,却无可奈何。就算被人讨厌,被人鄙视,必须要问的事情如果不问的话,必须知道的事情如果不知道的话,就没法进行调查了,也没法逮捕犯人送交检察院了,所以……
——你把我当成犯人吗?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受害人啊。
——居然怀疑受害人的家属,太没礼貌了吧。
——我要告你,根本不把人当人看。
——别让我再想起来了,你这个……
——畜生。
这是那个女人——受害人的母亲所说的话,那个女人对我说了这些话。
确实是这样。不仅是那个女人,有不少人都会这么想。
但是,那要怎么做才行?
这是无可奈何的。
我是警察,这是我的工作。
警察会遭人讨厌,遭人讨厌就是我的工作。不,这并不是遭人讨厌的职业。也有不遭人讨厌的警察吧,不,我想应该是大有人在。但是,如果想要忠实地履行职责,并迅速且切实地取得成效的话——首先就要遭人讨厌。
如果不被人讨厌的话就没法展开调查。
被加害人讨厌那是不用说的,还得受到受害人和相关人员的讨厌。
同一件事情要做无数次询问。
对方不愿意说的话也一定要让他说出来。
我们拥有被允许对他人隐私追根究底的特权。
我们鞋也不脱就贸贸然闯入别人的内心世界,翻箱倒柜地四处乱找,寻找对方不愿为人所知和已经遗忘的东西,一件一件地质问,并且不停地重复,不停不停地重复。
如果不这么做就没办法展开调查,就没办法找到罪犯,就没办法维护社会稳定。
因此,正因为是这样想的,才带着被人讨厌的觉悟开展工作。不允许有错误,不允许有虚假和不正当,必须慎之又慎。
所以——会被人讨厌。
说什么不近人情。
说什么不体谅别人。
说什么不考虑人权。
因为考虑了所以才慎重。追根穷底地,仔细地,详细地,一次又一次地进行确认。不得不这么做,这么做是尽早解决问题的唯一出路。
我是这么相信着的,也只能这么做。
找到犯罪者不才是对受害人的体谅关心吗?
然而……
如果不能尽早找到罪犯就会被指责无能。
如果抓错了人就会被骂办案草率。
如果造成了冤案,就会被说警察才是这个社会的毒瘤。冤案是绝对不能存在的,没有任何一个警察会认为冤枉了人也没关系。如果得出了错误的结论,那只会是因为查证上有不足之处,只会是因为没有经过严谨的手续。就算被人讨厌,被人责骂,要做的事情还是必须得做。
就是为了不发生这些事,才有了那些烦琐的手续存在。
虽然警察是为了维护社会秩序而存在的,但并不是受到爱戴的正义英雄。警察局是政府机关,不,它必须是政府机关。不管我们是让人不耐烦还是啰唆,是无情还是冷淡,不认真做事就会出问题。
认真做事,就会被人讨厌——仅此而已。
这是当然的吧。
然而……
——你这也算是个人吗?
为什么连警察内部的人都要这么说我?
为了找出背后的真相,必须要有证据,要有证词。
无论是证据还是证词,不经历他人的厌恶是无法收集到的。
特别是对于证词的处理一定要慎重。有对某事认准了就深信不疑的,也有搞错的和说谎的。还有听错的,或在解释上出现分歧的。我们不能进行诱导,也不能想当然地进行解释或者篡改,强迫之类的行为也不被允许。所以才必须要细心地、纠缠不休地、详细地、一次又一次地用各种方法来进行确认。
三次胜于两次,二十次胜于十次,千次胜于百次,无论多少次都要带着怀疑的态度。怀疑对方,也怀疑自己。值得相信的不是人,也不是感情,只是事实。
在这一点上,就算是作证的是受害人的亲人也一样。
所以会被人讨厌。
向受害人亲属询问杀人案件相关事宜的工作,不认认真真是干不成的。因为这是工作我才做,带着相应的觉悟去做。明明知道会被人厌恶,还是要忠实地履行职责。
只是,正因为我相信这是为了社会,也为了受害人亲属,所以甘愿扮演不受欢迎的角色。
然而……
为什么连自己人都要指责我?和事业或者想升官什么的并没有关系。我本来就对出人头地没什么兴趣,戴着有色眼镜看人的不是你们这些人吗?说什么别带着官腔做事,什么了解在现场工作的辛苦吗,一开口就提现场现场什么的,这在相反的意义上不就是自认为是精英吗?实际上……
并没有关系。
与这些并没有关系。
我看着渡来的脸。
他仍然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态度,也没有紧张感,一副不把全世界放在眼里的模样。
这种家伙,居然跑去找了那么多与案件相关人员问话去了?
他也见过亚佐美的母亲了吗?
——你这也算是个人吗?
那个女人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不知道这家伙有没有被这样说了?就算不是那个女人,谁都会反感的吧。这人不在乎吗?还是说他迟钝?就算是这样——居然跑来警局?
真是疯了。
“我难道不能去向他们打听吗?”渡来问道。
“先别说能不能……首先这很不礼貌吧?”我回答道,“这样做太鲁莽了。你一个陌生人跑到女儿被杀害的人家里,对别人被杀的女儿的事问七问八——别人肯定会发火。就算不发火,别人还在悲伤之中,这可是杀人案,而且还没找到凶手,能不生气吗?”
“确实生气了。”
“我就说了。”
连我都挨骂了。
为了解决案件,经过了正规的手续,而且带着最大限度的关怀之情去和她打交道的我,都被说得简直不是人。还因为粗暴部下的不考虑对方心情的冷淡态度,连我都要跟着被厌恶。因为我是负责人,正因为这样才没有办法。这还没什么要紧,但是,连那些部下们——都说我冷血无情。
我明明很认真地做自己的工作,却……
这样的小混混肯定要被她讨厌的。
不——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
“你不但调查受害人亲属的住所,还贸贸然地跑到人家家里去,你这种行为,虽然不是犯罪,但也足可以说得上是带有犯罪性质的了。”
“还是不能这么干吗?我不是为了工作也不行吗?”
“因为不是为了工作,所以才不能这么做吧。”
“但是你刚才不是问我是不是记者吗?是记者才不行吧。”
并非如此。
“如果你是记者,那就是说你在做着不顾规矩的最差劲的工作,所以我才会问你是不是。你听好了,渡来,我们警察拥有利用职务便利刺探普通百姓隐私的权限。这是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无法尽到我们的职责。这与情感无关,是我们必须要这么做。”
没错,就算觉得讨厌也必须这么做。
“但媒体是没有这种权限的。不过,他们身上有着‘采访报道’这种光明正大的理由。刚才也说过,这世上有知情权和新闻自由这两种东西,但这并不代表就拥有了可以侵害人民生活和权利的免罪符。所以,不管有什么附加条件,他们的采访报道都应该建立在采访对象态度友好的基础上才成立的。正因如此,才需要对伦理与规矩怀着十二分的敏感来对待。做得过头的采访报道是会引起大问题的,如果采访报道惹火了被采访人,那这工作也搞不下去了。”
“这些道理我明白,但是我并不是为了工作才……”
“你给我听好了。”我稍微提高了嗓门,“如果不是为了工作,那就更不可原谅了。”
“不可原谅?是警察原谅不原谅的问题吗?”
“作为一个人来说,这是不可原谅的。”
没错。
警方并不能对这个男人做什么。如果是对调查造成了干扰的话那还另当别论,但眼下这个男人只能说是个麻烦的男人,是一个不能体谅他人心情的浑蛋。就算这家伙的所作所为是多么不道德,只要是还属于民事范畴,警方就无法介入,不介入是原则。
“作为一个人不可原谅吗?”
“是的。我是警官,但首先我更是一个人。看到一些过分的行为,我也会有愤怒的时候。这世上的事分为能做和不能做两种吧。”
“不能做……吗?”
“你还没明白吗?我是说……”
够了。
就算我在这里大声申斥他也没什么不可以吧。
因为,这已经不是有没有触犯法律,有没有构成犯罪的问题了。虽然量刑是法院的工作,原不原谅并不是警察的工作。
不对。
虽然原则上警察不介入民事,但这连民事案件都算不上,只是公众道德和社会规范的程度,也许更低。这样的话——就算是我也有插嘴的权利。
——权利?
无所谓了。
我感到不愉快。
“喂,你有在听吗?和杀人案有关系的人,就算只是扯上一点点关系,也是很残酷的一件事。我们是经过正规的手续,是为了揪出凶手,为了伸张社会正义才去向他们问话的,就算这样,招来受害人亲属冷眼相待的情况也数不胜数,这也并非不能理解。”
我想这也并非不能理解。
这是没有办法的。
肯定是。
“你明不明白,家人被杀并不是件小事,死者的亲人受了非常深的伤害,而你却……”
却是因为个人兴趣就……
这连我也……
所以没有办法,就是这样的。我不得不逼自己这么想。
——你这也算是个人吗?
“我说了我很明白。”
渡来回看我一眼。
这人真疯了?
也许真的是。要不是这样,怎么会有这样的态度?既然如此,光靠说的也是白费力气,根本讲不通。
“你不明白吧?”
“是吗?”
“那我问你,你到底对死者有什么兴趣?性方面的兴趣?还是说……”
有些人对杀人这种行为本身有兴趣。如果是这样,就不仅只用变态这个词来形容了。
很明显,这种人是反社会的。
就算不是这样,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崇拜犯罪者,把杀人犯当成英雄,还是有这种荒唐的人存在。就算是曾经犯下罪行的人,我也不会说他们就已经完蛋了,也不会认为他们没有人权,没想要去歧视他们。警察抓捕罪犯的前提是让他们偿还罪过,让他们重新做人,重归社会。
恨罪不恨人——这个命题并没有脱离现实,也并非空有形式。如果不贯彻这一点,就不能胜任警察这一职,也干不下去,所以我丝毫也没有无理贬低犯罪者的意思。虽然如此,也不可能去称赞他们吧?
为什么……?
“你和这个案件,和鹿岛亚佐美被杀的案件没有关系吧?那你到底是出于什么兴趣?你想知道些什么?虽然你这样不能说你犯了什么罪,但是你这种行为……”
“等等,”渡来说道,“我也算是亚佐美的朋友。”
“什么?”
“我和她认识。”渡来说道。
“认识?你认识她?”
不可能。
我们已经将死者的交友关系网彻底调查过了,和鹿岛亚佐美有关的人应该全部都列出来了。不但如此,还对每一个人都问过话了。
先不作判断,而是不断细致、周到、实实在在地向每个人打听、询问,勾勒出案件的整体轮廓——这是我的方针。
虽然部下们一直抱怨这样做是白费工夫,说我太过谨慎,但在这一点上,我绝不让步。
身为搜查主任的我,手上有来自搜查员的所有情报。
有清单,也有文档,还做成了数据库。
但是,那里面——并没有这个男人。
我的脑子里没有关于这个人的记忆,像渡来这样特别的名字我不可能会忘记。更何况,案件相关人里并没有这么年轻的男人。
我瞪着渡来,这个男人没有表现出丝毫胆怯。
“不不,这个怎么说呢……”
“什么怎么说?你不要想随便敷衍我,没用的,还是说……”
不。
没错,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的自以为是而已。
妄想着自己曾经是受害人的恋人、曾经私订终生、是通缉犯的情妇或亲友等上门来的人也不是没有。这种时候,基本上本人都显得很认真,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谎。大多数人说话都是前后矛盾,不合逻辑,所以一般很容易就被识破,但是有时候也会碰到讲得很有条理,有模有样,让人相信的人,当然,只是碰巧符合罢了。
调查了以后发现基本上都扯不上关系。
我再一次观察他,没感觉到他的行为有可疑之处。
“不,我没想敷衍你。”渡来抓了抓下颚,“不过,我们也不熟,你们不知道也正常。应该说不熟悉,只能算混个脸熟吧?”
真的吗?
“你是说——比如你是她常出入的商店的店员,或者是曾进出她派遣单位的其他企业的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倒真有可能漏掉。
话刚出口,渡来便说:“我说了我没工作,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明白?我人不聪明,没礼貌,没知识,没学历,没职业资格证,也不爱学习,所以没有单位会雇我,就算真有也很快会被开除的,而且我也没啥耐心可以与客人混到脸熟吧……”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说了是朋友。我并没有特地去调查亚佐美老家的地址什么的,那些全部都是亚佐美自己告诉我的。”
也就是说他和亚佐美本人有过接触了?
“就是说,你是她以前的朋友?比如小学同学之类的?”
不对。
年龄上不相符,这家伙更年轻。虽然年龄不是光从外表就能知道的,但至少他应该比鹿岛亚佐美小吧。而且受害人的母亲与受害人不住在一起,还搬家搬了很多次。如果只是很早以前的那么点儿交情,不可能把她母亲的住所告诉对方。
“你……”
这家伙到底……
“那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是远房亲戚什么的吗?”
“没有,我们最近才认识的。”
“最近?”
“应该说是刚认识的,所以和亚佐美的交往不深,对她并不怎么了解。”
“你是说,你们最近——才认识的?是个人交往吗?”我问。
“反正不是联谊会。”对方的回答就像在开玩笑。
“你在嘲笑我吗?”
“没有啊,我只是没办法想象除了个人交往以外的关系。”
“我指的是……”
“我说了,警官你讲的东西我都懂。当然在她的父母或男友等人看来,我只是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但是对其他外人来说,我也算是……怎么说呢,也算是她的‘自己人’吧,所以我看到电视上面对亚佐美的事说三道四的就火大。那些人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自己乱说这个怎样那个怎样,而且装着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他们难道见过亚佐美吗?”
“见过……你见过她吗?”
“见过四次面。”
“等等!”我站了起来,叫旁边的女同事帮忙拿文件过来。
不巧的是,和这个案件有关的搜查员都出去了,有的因为别的案件而去调查了。
我之前有个会要开,所以在警局里。
警局是政府机关,我是公务员。
而且……
不。
我接过文件问有没有人回来了,得到的是不掺杂感情的机械性的回答——“还没”。算了,机械性的回答也好。渡来露出觉得奇怪的表情。
“女人比我想象的要多啊!刚才那人也是刑警吗?女警?”
“你别到处乱看行不?”
“哦,这是性骚扰吧。”
渡来把脸别开。
并不是这个问题……
“那么,你——”我翻开文件,“名叫渡来健也吗?”
虽然搜索数据库会更快,但我不想回到办公桌那边去。
没有的。
应该没有的。
“嗯……你真的是——”我卸下了戒心,“真的是——鹿岛的相关人员吗?”
“嗯,是相关人员,相关人员这个词还真是个好词啊。”渡来似乎深表赞叹。
“好词?”
“是啊。我见到的那些人一个个都问我和亚佐美是什么关系,真是烦人。我说是朋友吧,人家就问是不是她男友,我说我们认识吧,人家就问你们有多熟,虽然我们是没多熟。那么到底算什么关系——为什么?只是认识罢了,这种普通关系他们想象不来吗?”
“因为并没有所谓的普通关系,没有。”我回答道,“每一个人都是特别的,关系也各不相同。单纯的友情关系,是因为当事人之间已经达成一致不进一步发展,没几个人这样的。”
“听不太明白,总之我也是亚佐美的‘相关人员’吧。”渡来说道。
相关人员吗?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虽然你不想再被人问了,但我还是得问你,你和鹿岛是什么关系?”
“唔……我说了,没有所谓的‘相关人员’。”
我直视着渡来。
渡来并没有移开视线,只半张着嘴看着我,看上去好像并没有在隐藏什么。
“不是,我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这人也不善于表达,所以觉得‘相关人员’这词很好用。”
“那我就换个问题吧。”我说,也有真的觉得头疼的时候,“你和亚佐美在哪里认识的?”
“这样好像在调查案情哦。”
“不……”
也没错,这是在询问情况。
如果我们那样一个一个地调查却还有相关人员没被查出来——可能说明调查方法有问题。
现场执行的责任人是我。
有的只有责任,虽然——只有责任。
“葛原车站前。”渡来答道。
“车站前?你是……”
“亚佐美被个男人纠缠。”
“男人……”我翻着文件。
“嗯。”
鹿岛亚佐美曾经遇到过跟踪狂纠缠。
但是她没有向警方报案,也没有来向警方寻求帮助。
得知跟踪狂的情况——是在找了鹿岛亚佐美的特殊相关人佐久间淳一之后——其实也就是上周的事。
——哎呀,这下解决了!
当时搜查总部炸开了锅。
认为杀害鹿岛亚佐美的人有性犯罪倾向的声音在搜查总部内很高。
虽然我认为把跟踪狂等同于性犯罪者的看法过于武断,但如果真是那样也不奇怪,也有人会做得过了头。以世人的眼光来看,仍然是变态行为。
但是,警察不能用世人的眼光来看待事情。
如果非要说的话,我的态度是消极的,也许这种态度刺激了一部分支持跟踪狂犯人观点之人。
不支持这一观点的我,不受人欢迎吧。
但是……
至少不是抢劫——这个观点我是赞成的。
室内没有一点儿零乱,现金和贵重物品也都原封不动地留在原处,也没有非法入内的迹象,熟人犯案的可能性非常大。
原本是想威胁却不小心杀了人,心生害怕,什么都没拿就逃了——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但是就算如此,太过整洁的现场怎么看都不自然。因此,仇杀或情杀是最有可能的。
我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也不能排除性犯罪的可能性,不能断言说熟人就没有性犯罪倾向了,也有旧识突然态度改变的情况。
但是另一方面……
遗体完全没有遭受性侵害的痕迹。
如果这是性犯罪的话,那就是未遂了。
这种情况下,一般是上门来访,进入玄关后,想施暴,于是突然勒住对方,却不小心把人弄死,害怕得赶紧逃走——只能是这种经过,所谓的强奸未遂,伤害致死。
如果不是这样,难道说还有一号人物有只通过勒人脖子就能得到性快感的特殊癖好?
就算如此……
受害人的熟人中并没有符合这个条件的人。首先她没有男朋友,因此,跟踪狂的登场让搜查员们都兴奋起来。
不管怎么样没理由不去查。
但是,从结论上说,这条线索最后让人扑了个空。
被认为跟踪了鹿岛亚佐美的人物——仓田崇,在案发当天人在佐贺。
“是个跟踪狂。”渡来说道。
“那个纠缠鹿岛的人?”
“嗯,虽然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那个时候并不知道情况,还以为是感情纠葛吵架或者耍酒疯什么的。我只是正好路过,那人突然向我撞来,所以我就这样挥手打到他脸上。”
“是这个男人吗?”
我翻开文件,用手遮住写有个人信息的部分,只留出仓田的脸给渡来看。
“唔……好像是这种感觉的男人。”
“不能确定?”
“啊,我基本对所有东西都不能确定。照片和实物也是有差的不是?也有长得像的人,我记得也不是很清楚了。只有一面之缘,而且见面时间才一分钟不到。”
确实。
说得没错。大多数目击者都说什么绝对没错,让人忍不住想问:“你对自己真那么自信吗?”其实经常是搞错了。
“这么说,你就是在车站前帮助了鹿岛的男人了?”
“说不上是帮助。”
“有证词说是有这么个人物在,什么时候的事,日期呢?”
“不记得了。”渡来说道。
也是,这没什么不对的。如果有人被问到是什么时候,就立刻回答说是某年某月某日几点几时几分,那才奇怪。除非是发生了和日期及时间有关的特别有印象的事,否则基本都记不清楚。
“有人作证说,见过被跟踪狂纠缠的鹿岛,被一个路过的男人介入将跟踪狂打跑了什么的,简直就像演电视剧一样,所以开始我们还以为是编出来的,现在看来确有此事啊。”
仓田本人也供述了,不过仓田一直以为那个人是暴力团伙的成员。佐久间也作证说,为了阻止仓田的跟踪行为曾威胁过仓田,让仓田以为那个人就是暴力团伙的,原来实际上只是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路人吗?
是这家伙?
“也就是说,帮助了遇到骚扰的鹿岛亚佐美的第三方——不知名的正义之士,就是你了?”
“没有,我只是感觉到被牵连了,说是感觉,其实就是事实。这话谁说的啊?”
“鹿岛的相关人员。”
“又是相关人员吗?是在车站看到那件事的人吗?这种也算是相关人员?”
“很遗憾没有目击人,只是有这样的证词,而且也没有事实能证明这个证词,就是这样。”
“证词?”渡来口气尖锐起来,“但是那件事,应该没人知道的,亚佐美好像没什么朋友。”
没错。
被认为与鹿岛亚佐美有朋友关系的人极少,可以说能被称为“朋友”的人一个也没有。也许是因为在复杂的家庭环境下长大的缘故,就连学生时代起有交往的人也屈指可数,而且也只不过是会互寄贺年卡的交情。
虽然据少见有来往的邻屋女性说,鹿岛亚佐美的异性关系很不检点,男女纠葛十分复杂……
但这是假话。
不,也不能说全是假话,不过经过调查之后,只能判断这是被夸张数倍的信息。因为受害人的邻居——筱宫佳织明显对受害人怀着不友好的感情——可以说是怀着近乎憎恶的感情。
与受害人具有特别关系的异性——鹿岛亚佐美的男人很难锁定。
她没有男性朋友,甚至没有朋友。虽然筱宫佳织称受害人品行不端,男女关系混乱,但是鹿岛亚佐美的周围没有男人的影子。
不过,还是有数名被认为与鹿岛亚佐美有性关系的人物浮出水面,全部都是她派遣到的单位的员工。但是,每一个都是所谓的“不伦关系”,大多数都不承认和亚佐美的关系。虽然也有人是承认了,但关系都不长久,如果说得不好听点儿——也就是睡过一次两次的关系罢了。
邻居说的品行不端的证词未必是假话,但在感觉上只不过是被引诱、被玩弄了,也看不出受害人自己有希望关系继续维持的迹象,也没有向对方要求结婚或是索要金钱物质。
而男方中也没有人认为这种关系已经深到威胁他们生活的程度。虽然也有人已经明显沉溺于其中,但没有太严重,只是因为能够以轻松的心情保持着双方关系,进展又很顺利,而快活地沉迷其中而已。也就是说,那些全是不折不扣的“出轨”,作为杀人动机来说太薄弱了,而且还有不在场证明。
无法让我觉得和案件有关系。
最后,借由受害人母亲向暴力团地下钱庄借钱的线索,搜查总部在十分巧合的情况下发现了受害人的特殊相关人员——佐久间淳一。
佐久间是暴力团的准成员——一个混混。
鹿岛亚佐美是这个佐久间的情人。
不。
佐久间本人作证说是恋人。
“是与受害人有特殊关系的男人的证词。”
听到我这么说,渡来露出些许惊讶的神色。
“有特殊关系?莫非是她的男朋友?那是佐久间先生了?”
“知道佐久间吗?那么……”
我无意识地盯着渡来。
这家伙……
“搞错了搞错了。”渡来摆着手,一副不正经的态度。
“什么搞错了?”
这家伙的态度,让人心生烦躁。
“我可不是黑社会的,那种金钱交易我死也玩不来的,这事是亚佐美告诉我的。”
又是本人说的?
“她男朋友是黑社会的人,这可不太好搞。我又没钱,所以感觉挺害怕的,不过既然是她男友,我还是特别想去问问他。而且他家也确实难找,最近才终于弄清楚在哪里,就去找了他,还被他给揍了。”
“你见了他?”
“不是说过了吗?”
没错,这家伙已经好几次这么说了,我好像总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得平静一下情绪了,这个男人也许——会成为关键?
“什么时候见的?”
“就最近,大概半个月前吧。”
这么说,比警方更早。
这家伙比警方更早找到佐久间。
渡来两手交握,小声地嘟嚷了声什么。
“怎么?”
“没什么。佐久间说过警方还没去找过他,我还以为你们没发现他。”
“找过了。”
大概是在这家伙之后去的。
“不过,挺奇怪的。这么说佐久间并没有把我的事告诉警方吗?我有告诉他我的名字,事情也都和他讲了。”
“他说名字他忘记了。”
“他这么说?那不还是说了吗?”
“佐久间淳一已被逮捕了。”
“被抓了?”
“还在拘留中,很快就要因为另一起案件被起诉了。”
没错,是另一起案件。
“他被——逮捕了?”
“是的。佐久间的上头,还有再上头——都顺藤摸瓜地全部被捕了,规模很大,不过……”
他并不是犯人。
并不是作为杀人案的嫌疑犯被捕的。
是另一起案件,并非因为这起案件而发现了其他案件的证据,单纯的只是有别的疑点暴露出来了,与这起案件无关。
因此从结果上来说就成了现在这种情况。
而且,虽说是顺藤摸瓜,但并不是从佐久间开始向上把人一个个揪出来的,最先被发现的是名叫高浪的男人。
受害人的母亲——鹿岛尚子是多重债务人,高浪是向她催债的男人。高浪进行的小规模金融业务是暴力团为了赚钱而经营的企业业务,高浪得意地向他的混混同伙吹嘘说,他帮尚子还了部分债,作为回报,他收到了尚子的女儿——受害人。
不是个正经男人。
稍一调查肮脏的内幕就一件件被抖出来。
但是被抖出来的那些事没有一件与杀人案有关系。后来查到鹿岛亚佐美被高浪转给了他的手下佐久间。
于是佐久间便浮上水面。
佐久间他……
“佐久间和其他同伙不同,不知道为什么,他非常老实地把事情都供述出来了。托他的福,还真是帮了我们不少忙。”
组织犯罪对策课和搜查二课都获得了大丰收。
虽然这个案件仍旧是毫无进展。
“但是……”渡来稍微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小声说道,“我不明白啊,他为什么没说呢?”
“没说?没说什么?”
“没什么,可能我是不是打了那个男的都没啥要紧的吧,这种事要看是怎么想的。不过,因为那件事,我和亚佐美认识了,之后还见了四次面。先不说名字,我还把见了四次的事也和佐久间说过,他应该不会忘记的,那他应该会提到路过的男人之类的吧,这么说来……”
“哦……”
这么说是隐瞒了这个青年的存在了?
“所以说,那个人或许是忘记了我的名字没错,但是居然没向警察提到我,真搞不懂。”
“哦,大概是不想牵连到你吧。”
那帮人有着奇怪的道德观,明明自己是以欺诈利用普通百姓为生的,却说什么不想牵连到普通百姓。不管有没有道理,总之先编造出听上去好像很有道理的理由,那理由看上去与这世间行得通的理由相似,但实际上只是似是而非,并不一样,那些人的道理只在他们自己之间才行得通。如果真有道理,首先麻烦你们遵守法律啊!
“是因为他被我惹生气了吧。”渡来说道。
“那些人说话都只会那种德行。先不管这个,你去找佐久间——是想干什么?问了什么?”
“想干什么?没想干什么。我只是去找他问亚佐美的事,所以只问了关于亚佐美的事。”
“只有受害人的事?”
“只有亚佐美的事,”渡来又说了一遍,“其他的什么都没问。我想他也不会和我这样的人说什么,而且,他已经被抓了。”
是的,大概从那个男人嘴里已经问不出关于案件的其他信息了。但是……
莫非这家伙……
可能持有警方也不知道的内幕。
既然如此……
“你找过谁,问了什么?”
“真是的,你要我说多少次才明白,我只是想知道亚佐美的事,找了谁都只问了亚佐美的事。”
“找过谁?”
“这算审问吗?”
“不是审问。”
虽然越来越像了,但并不是,绝不是。
“这算是非正式的会面,正式的讯问是需要相应的手续的。”
没办法在接待室一对一地进行讯问,说是没办法,更应该说这种性质的不会被认同为讯问。
“只是方便你们自己吧。”
“方便我们自己?”
“在我看来都一样。不管什么形式,被问的内容也是一样的。不过,我可没有隐瞒的意思,所以无所谓,只是……”
“只是什么?”
“我说。”渡来简短地回答了一句,然后露出一点儿感觉无趣的表情,“亚佐美注册的派遣公司的负责人、派遣到的单位的人,四五个吧,还有她的邻居,和佐久间,然后还有她母亲。”
“这样啊。”
大致触及到重要的地方了。
受害人被派遣到的公司有三家,可以认为与受害人有特别关系的,包括中层管理人员在内的共有六名,其中三名承认和她发生过性关系。所有人在一开始都只字不提,不过其中一个人自己坦白了,受此影响又有两人动摇坦白了。
从命案的情况来看,感情纠纷这条线索一开始被认为是最有可能的,但缺少一个关键的男人,这条线很快就行不通了。
因此,我觉得这六人浮出水面是一个巨大进展。但不管怎么严厉盘问,最后却什么都问不出来,最后是白忙活一场。
佐久间带来的跟踪狂的线也断了。
不过……
那个跟踪狂被查出是受害人邻屋的女人——筱宫佳织的前男友,这是三天前才发现的。
案发近五个月之后,筱宫佳织被记在了嫌疑人的名单里。
不。
应该说快被记进去了才对。只是之前被隐瞒的与受害人的关系浮上了水面,但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发现除此之外的其他真相。询问筱宫佳织的时候我也在场,感觉上,她是清白的。
“你见过筱宫佳织?”
“嗯,因为她好像是唯一的朋友。”
“朋友啊……”
邻居曾那样骂过受害人。
“是亚佐美说是朋友的。”渡来说道。
又是本人说的。
“这么说受害人对邻居并没有怀着不快的感情?”
“我不太懂什么不快的感情。她说过一些好像尊敬对方的话,说是同为派遣员工对方是个出色的人什么的。亚佐美好像是相当喜欢那个人,虽然对方未必会同样喜欢。”
“哦。”
这个男人是真的和受害人说过话。
我——只见过尸体。淤青的脸、半张的口、充血的眼、压坏的喉咙,以及变色的皮肤。
是尸体,鹿岛亚佐美已经是尸体了。我不知道她说话时发出什么样的声音,是什么样的情景,但是这个男人知道。
稍微感到有点嫉妒,只是有那么点觉得而已。
我们警察中没有一个知道活着的鹿岛亚佐美。搜查员有很多,包括管辖和没有直接到现场的人在内牵涉到的有超过一百人,谁也不知道鹿岛亚佐美这个人。
不知道才好。
如果知道的话,眼睛就看得不那么清楚了,看事实的双眼会被蒙上一层迷雾,在调查时会带上偏见。我们必须冷静、客观地找准事实真相,只能这样,必须这样。
——你这也算是个人吗?
是人。虽然是人,也是警察。绝不能让冤假错案发生,也不容许抓错罪犯,但却还要尽可能快地解决案件。
然而那些人却……
部下、案件相关人员、上司、受害人的亲属、目击者都一样。
唯一不讨厌我的只有已经死去的受害人了。
“你和受害人是……”
“说了只见过四次哦。”
“不是,我是问怎么会……照你的话说,你只是个路过的吧,那为什么会见了四次呢?”
“是被她叫住的。我的拳头才刚打过去,那个纠缠她的男人就马上跑掉了,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想着还是不要牵扯进去的好,正打算要走,亚佐美就叫住我了。”
“这故事编得太假了吧?”
“你觉得假也没办法,事实就是这样,她说要请我喝茶表示感谢。”
“于是你就屁颠屁颠地跟着她走了?”
“什么屁颠屁颠的?反正我那时候正好很闲,口又渴,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
我暗地里想还是就那样扬长而去更酷些,认为这种禁欲式的做法更好的,只有我们这个年代的人吗?
“你们说了什么?”
“什么都有,就闲聊。我不大会聊天,基本上光是在听了。后来,大概是因为没有我这么笨的朋友吧,她向我要了手机号,我告诉她了。”
“通话记录里可没有你的号码哦。”
“是从派遣到的单位打的吧?”
这样啊。不,为什么?
“她好像不怎么用手机吧,而且现在不是有电子邮件?”
“也是。”
邮件全部被删干净了,电脑里空空的。去查手机的通话记录,也是查到被派遣去的公司的上司那里,线索就断了。那个人和亚佐美有不正当关系。她一次电话也没给佐久间打过,所以之前我们没发现他。
“我被她叫出去三次,反正我闲着无聊。在车站遇见的那天,我刚被电器店开除了。”
“见面做什么?”
“说话啊。嗯,我们可没有上床,亚佐美对年轻男人没兴趣吧?”
“说什么了?”
“基本上都是讲公司的事,还有些无关紧要的。”
“再说详细一些,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你别太过分了。”渡来说道。
“怎么了你?”
“你什么你啊!我是来问话的,不是来说话的,我是来向警官你问事情的。如果要让我说话,那就传唤我过来啊。你们不是可以传人来问话的吗?我不是把地址和电话都告诉你们了吗。要不然,如果不想说的话,就叫我回去啊!”
“不是,这……”
“如果你很忙的话就不要啰里啰唆地搞这些名堂,去干你的活去。什么规定啊这啊那啊,光是开场白那么长,如果要说那些东西的话干吗这么慢慢吞吞的?你自己还叫我考虑考虑那些被陌生人追问的人的心情,那我的心情就无所谓了?你是警察,有权限有权利,所以就能无视这个了,有这种规定吗?”
“你……”
连这家伙都——
“给我闭嘴!”我怒吼起来。
几名同事往这边看过来,反正又是在嘲笑我了吧。我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的心情?那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说的话可能可以解决案件,所以我才会问你,你有回答问题的义务。”
“但这不是正式的讯问。”
“和这个没关系!”我又一次大声叫起来,“管、管他正式不正式,反正和解决案件有关系。”
“解决解决的,太可笑了吧。”
“什、什么?”
“没什么。我明白警官你工作很努力,就算我再笨这个还是能看出来的。我也知道你非常认真,也知道你是伸张正义的人。”
“我、我……”
并不是这种人。
“我说,如果你不肯和我说亚佐美的事,那我先回去了。我只个普通人,是个没工作的笨蛋,对社会的事不太了解。所以,这种事还是交给那些厉害的人吧。”渡来说道。
“厉害?”
“警官你不是挺厉害的吗?不,如果我这么说,基本上别人都会说自己没什么厉害的。不过,确实是很厉害啊,读过书,顺利毕业,有一份正经工作,这样就很厉害了。虽然往上比的话没个完,但是往下比的话已经很厉害了。既然这样,你就挺起胸膛啊。”
“我、我并没有自卑。”
“你是主任吧?”渡来说道。
“所谓搜查主任并不代表……”
——你这也算是个人吗?
“并不代表受人尊敬,也并不代表阶级高。”
“身上担负着责任吧?”
“有是有责任。”
——是主任的责任哦。
——责任人是你吧?
——你在慢吞吞地搞什么?
——你有想解决案件吗?
——还真是官僚作风啊。
——现场处理的东西都不懂吧?
——放着杀人犯不管却怀疑家属吗?
——管事的要是无能可成不了事啊。
“我有的只有责任。”
我……
“那种因为走投无路就胡乱抓人、严刑逼供、屈打成招的行为是不被允许的,正因为警察有特权,所以在行使特权时要求必须慎重,不能出错,出了错就不好办了,所以……”
“可以的啊。”渡来说道。
“什么可以?”
“所以,你这个人,程序又多开场白又长又十分谨慎,说实在的真挺烦人的,不过在这种地方,不就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那不就可以了?”
可以的。
可以的。
可以的——吗?
“你既然这么想那就坚持做不就可以了吗?有什么关系?”
“坚持?”
“不是正需要这种人吗?不过……有点太着急了吧?”渡来说道。
“着急?”
“因为你很急啊。是急着从我这里问出点儿什么,好抢在什么人的前头吧?要不是这样你不会做这种事。”
“这种事?什么事?”
“不按程序来啊。”
程序……
“你一开始不是慎重得烦死人吗?但是现在怎么好像一副巴不得我赶快说的样子,就好像把原先一长串的使用说明书全部省略了似的。”
“没这回事。”
没这回事的吧。
“我一开始不是没在你们的调查范围内吗,所以你心里在想,啊呀!该不会这人身上有不少线索吧?”
“这……”
没听你说之前并不知道,所以才要问。
“你在慌张吧。”
“我怎么就慌张了?”
“像是要抢在谁前头似的。”
“抢在谁前头了?”
“谁知道,部下之类的吧,看上去就是那样。你要是严肃倒没什么,但你却表现得不太从容的样子。”
“从容?”
这个工作没有从容。不是为了要赶在谁的前头,只是为了解决案件而已。是这样的,所以,不,但是……
渡来站起身来。
“我说,亚佐美的事你到最后还是什么都不和我说吗?”
“这是因为……”
“不对!你不说,其实并不是因为什么调查要保密,社会观念怎样,个人隐私又怎样,还有立场是什么这些理由吧?”
“啥?”
“其实你并不知道吧。”年轻人说道。
“不知道什么?”
“我觉得你对亚佐美其实一无所知。知道却不说,和因为不知道才说不出来是不一样的,因为我一个难题都没问。我知道程序啊规定啊多的是,但是没被查出来的肯定还有一大堆。”
“没被查出来的?”
“她跑步快不快、唱歌好不好听这些和调查没关系吧?”
“这种事……”
“够了!不知道的话就说不知道得了。我原来以为警官你都查过这些事情,什么都知道,是我搞错了。只怪我笨,不是警官的责任。”
责任——吗?
“我是不知道。”
也不可能知道吧。那女的一开始就死了啊,是死了才出现的啊,那我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我什么都不知道。”
渡来用一副可怜我的眼神轻蔑地看着我,我抬头仰视着他。
“你觉得很讨厌吧?”
“讨厌?”
“你为了一具陌生女人的尸体而累死累活地工作,还被背上了责任,对吗?当成为了受害人,警察就不会再对死人抱有什么想法和感想了。”
“没错。”
“而向这种人打听的我真是个笨蛋,所以,够了,不用说了。”
渡来转过身去。
“等等!”
“干吗?我没别的地方可去,只是回家而已。”
“不行,给我待在这里!”
我仍坐着,一只手越过桌子伸了过去,抓住了年轻人的裤子,看上去就像纠缠他似的。
“干什么?”
“我要向你问的事还……”
“我知道,不过你这样不太好吧。那女警和其他人从刚才就一直看着这边了。”
无所谓。
已经无所谓了。
只要案件能得到解决,无所谓。反正我已经被人讨厌透了,那就别管是被人笑话还是被人鄙视。
被这个男人……
“有什么让你那么讨厌的?”渡来问。
“讨厌?”
“我也知道你的工作很辛苦。但你这样挺奇怪的,你嘴上说的和你心里的感情,怎么说呢,好像不太一致啊?”
“感情?并没有那种东西。”
没有那种东西。
“不可能没有。”渡来说道,“你是人吧?”
——你这也算……
“是、是人啊,虽然是人……”
但是……
“我不能当自己是个人啊,我也很痛苦啊!看到哭泣的人也会觉得可怜,看到脑子不正常的也会觉得讨厌啊。也有让我看着火大想揍谁一顿的时候,被人讨厌,被人指责,我也要忍耐啊。我必须及时控制住自己,但是又怎么样?说我冷淡,说我冷血,说我只会机械处理,说我不会变通,说我只会照着教科书做事……那又怎么样?怎么就不行了?”
“不是不行。”
“那么……”
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大家都讨厌我?看不起我?到底为什么?你们知道我在这地方有多辛苦吗?知道我给底下那些人收拾过多少次烂摊子吗?知道我怎么向别人低头吗?你以为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什么吗?为了自己吗?错了。那是为了人民、为了社会才这么做的,所以我才一直忍耐着。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才要这样……”
“不只是你,”渡来用低沉的嗓音说道,“每个人都是差不多的。”
“也许是吧,也许你说得没错……”
不,不是的。
人人都只会自说自话。
不管是平民,罪犯,受害人,还是警察。
不管是部下还是上司,或是媒体。
甚至是站在那边看热闹的女警。
谁……谁不是人了?
是遵守规矩认真活着的我吗?那些不守规矩、不守法、无视道德、践踏伦理、任性妄为的人才更像人吗?
“我也想一脚踢飞那些不干正经事的醉汉啊!讨厌透了!也想一枪毙了那些杀人犯啊!但是我不能。我不能哭不能笑不能生气,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啊!”
“你想怎么办?”
“没办法,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啊。”
“既然如此……”
——不如去死吧。渡来说道。
“你说什么?”
“既然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那要么忍,要么忍不了了那就去死啊。”
“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这些人,还不只是你,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呢?只会叫着没办法没办法。根本没这回事,明明一定有办法,只不过自己什么都不做而已。”
不做?
“讨厌的话辞职不就行了?不想辞职的话去改变不就行了?改变不了的话就妥协,不想妥协的话就反抗,不管怎么做都可以啊,如果什么都不想做的话那就宅在家里做个家里蹲也成。还是说,你是个连家里蹲都做不了的胆小鬼吗?”渡来说道,“不想被人小看,想要出人头地,想要钱……拿出这些理由一天到晚抱怨个不停的行为很幼稚。和这种人相比,做家里蹲的人心里要明白得多了。他们把这些东西全部都丢掉,付出的代价是待在家里远离社会。麻烦你们不要吃饭走路不管啥时候都嘴里嘟囔个不停。”
丢出这些话,渡来甩开了我的手。
“如果真的没有任何办法,又无法忍耐的话,那只有真的去死了,如果不想死的话就给我忍。要选哪个?”
“去死——吗?”
“没错,知道吗,亚佐美对我说‘我想死’。她并没有那么不幸,也没有被逼到走投无路,不可怜也不痛苦,却说要去死。亚佐美没有期望过任何东西,也不怎么抱怨,就我所听到的,亚佐美她比这几个月来我见到的那些人都不幸,但是她却并不抱怨,只不过说自己想死。”
“想死?”
“所以我开始想要了解亚佐美,但是其他人都只会不停地发泄着心中的不满,个个都把自己说得好像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一样,却谁也不提想死。如果真的那么不幸,不幸到了无法忍耐的程度了,那去死不就是了?”
“你……”
“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不过,已经够了。”
——因为杀死亚佐美的人是我。渡来健也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