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晋江文学城 001

《不哭》

樱桃挞/2023.07.01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001、

仲夏的时候,佟话刚结束中考。山城的暑气已然灼人如炭烤,植被葳蕤的城市让人仿佛置身于插满森林的玻璃瓶子里,空气时常沉闷黏重的让人快要透不过气。

山城中学因为毕业生返校填志愿,所以短暂开放了一上午。

赤日炎炎下,两个女孩儿在篮球场前的观众席上随意找了个位置,耳边起伏的蝉鸣和迎面的温烈热风把夏天注的盈满。

“离开学还有一个多月呢,你有什么计划呀?我爸妈非要给我报个什么英语训练营,我的大好暑假啊……就这么被断送掉了。”

愁眉苦脸说着话的女孩是佟话初三的饭搭子林闪闪,因为穿着打扮比同龄人时髦前卫,看起来有些超出年龄的精致和成熟。

相比之下的佟话看起来就要素净很多,一身禅意吊带长裙盖住脚踝,利落的马尾高高束起,额前干净光洁,只留一小绺碎发至耳边,浑身上下透着股清澈靓丽的青春感。

说话间,两人手里的方糕被一掰两断,佟话虽然掰到了三分之二,但看起来并没有多开心,反倒有些心不在焉:“我爸计划带我去旅游,不过去哪儿还没定。”

“你爸对你真好,羡慕了。”女孩撅着嘴,语调拖得又懒又长。

但佟话却笑意勉强。因为自尊心作祟,她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爸爸是个老赖,为了躲债连家都不敢回。

两人东拉西扯地又聊了会儿天才分头回家。

佟话并不是山城本地人。半年前,佟朔投资失败,不久后名下财产被强制执行,父女俩的生活一夕之间发生巨变,而这期间,佟朔又欠下一笔高利贷,平时往来的亲朋好友对他们彻底避之若浼。

走投无路之际,他们才搬到山城,可催债的人很快又找上门来闹事,威胁佟朔下次再交不出钱就把他押去器官市场。

穿过人员复杂、破败杂乱的旧社区,眼前这栋覆满爬山虎的老式居民楼就是佟话在山城的容身所,刚走进光线昏暗的楼道,鼻息间就萦绕着一股潮湿的霉味,过于狭窄的楼梯间堆满杂物,掉皮的白墙上贴满各种“开锁”、“疏通下水道”的小广告。

佟话刚得知自己以后就要住在这里时,内心十分崩溃,但现在已经能做到神色如常地从包里找钥匙开门。

她捏着钥匙走到二楼时,抬头瞥见家里大门敞开着,佟话心下一喜,以为是佟朔回来了,兴冲冲地几步跑到家门口时,才发现家里被人翻了个底朝天,柜子、茶几和电视等大件家具都被砸烂,沙发、地板和墙体都被泼满骇人的红漆。

这样的场面,佟话还是头一次见,毕竟这帮人之前还只是口头威胁。她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注意到牌桌前围了三五个长相凶横的男人,正吞云吐雾地玩着牌。

其中一人见到佟话,朝她挑眉的同时又吹了个口哨,那副流氓样让人犹如吃了痰一般恶心:“你家那老东西呢?打算躲到什么时候?”

佟话一见到这些人就发憷,鼓足了勇气也只能断断续续说一句:“私闯民宅、毁坏他人财物……是犯法的,我是可以……可以报警抓你们的。”

那人把烟头扎进啤酒瓶里,挑挑眉,摆出很无所谓的架势:“你报。”

佟话拳头紧攥,却又对他的挑衅束手无策,偏偏那男的又起身往她这边逼近,浑浊的视线不停在她身上打转,突然居高临下地朝她淫|笑:“那么多天了,你爸一点消息都没有,该不会是打算拿你抵债吧?”

他话音刚落,佟话立马浑身僵直,之后就听见那干人在自己耳边笑得越来越起劲,说话的内容也越来越污|秽,她心里的屈辱感瞬间变成泪珠,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但那人并不打算就此作罢,甚至伸出脏手往佟话脸上摸,被佟话躲开也没恼,表情猥|琐:“别哭啊,只是要你陪我们玩玩,又不至于。”

“是啊,哭那么伤心干嘛,”催债的另一人边帮腔边上手把佟话往门外拖,“你爸爸一直不露面,只能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咯。”

佟话被拖拽得失声尖叫,使出全身力气来反抗却没一点作用,切身体会到男女之间的力量悬殊到底有多恐怖。

“你们放开我,你们这样是绑架,是犯法的……”佟话边挣扎边哭喊,却仍旧被人左右架着往楼梯间拖。

时值傍晚,楼道里的感应灯循声而亮,就在佟话陷入焦灼和混乱的时候,视野里突然出现一个年轻男人顶着昏暗黄光,手捏一听啤酒、斜叼着根烟上楼,给人一种特别“浑”的感觉,同时还掺着几分匪气。

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实在不像什么好人,可除了那身痞气,更吸引人的是他那落拓的凌厉嚣张味——头发尖锋似的刚好盖到眉骨,再往下是刀锋似的五官轮廓,耳骨上戴了副钛钢耳钉,肩直背阔却又不显得过度健硕。

佟话的视线在这人身上定格,下一秒猝不及防地撞上男人抬眸和他回以审视的目光,带着点桀骜和颓懒的野性。

他的目光只在佟话身上停留了短暂一瞬,可就是这短暂的一瞬间让佟话认定他就是那根救命稻草。

于是,在他们正要擦肩而过时,佟话突然伸手揪住男人的衣角,哭声明显:“哥哥、救救我……”

男人自带侵略性的眼神斜瞥过来,落在佟话那张被泪水糊花的脸上,他神色微动,最后在佟话惊慌又翘首以待的眼神中冷冷出声:“等一下。”

其中一人恨了他一眼,语气颇不耐烦:“少管闲事。”

“哥哥求你……求你救救我……”佟话在哭喊中被他们暴力拖拽下楼。

那场景很难让人坐视不理,而程飓也没狠下心袖手旁观。

于是,他几乎没有迟疑,直接将手里的易拉罐酒瓶捏扁,趁那行人还在楼道拐角时,朝准其中一人的脑门狠狠砸去。

下一秒,被砸中的那人龇牙咧嘴地捂着头,愤愤地指着程飓鼻子破口大骂,程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锐利冷硬,然后手撑着楼梯扶手,纵身越过栏杆直接将人踹倒。

这套动作被他做的行云流水、又酷又飒,完全不给人反应的机会。等其他人有所动作时,他反应迅速,身手矫捷地躲过几人的夹击,然后三两下把人尽数撂倒。

很快,狭小的楼道里就横七竖八的躺了几个大汉,个个都龇牙咧嘴蜷成一团。

佟话看着眼前这一幕,彻底被男人身上那股狠劲儿吓呆,她没想到他竟然那么能打。

程飓目光再落回佟话身上时,女孩还是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没事吧?”

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磁沉的声线里带着细微鼻音,入耳时意外好听。佟话那会儿被吓得不轻,估计是还没回过神来,反应过来后边摇头边磕磕巴巴地回答说自己没事。

男人最后看佟话的眼神里捎带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关心或是怜悯,只是没再开口,转身上了楼。

回到那个满室凌乱的家里,佟话无力地靠着门板滑坐到地板上,再次拨通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短号,嘟声响起,可回应她的始终是冰冷的机械女音。

刚才的事情历历在目,佟话仍心有余悸。那些人虽然今天吃了瘪,可说不定哪天又会上门来找她的麻烦,而且手段只会更加过分。

她突然感觉到无助,埋头啜泣,认为人生最绝望的时刻也不过如此。

偏偏今天的坏事一遭接一遭。没过多久,一道稍显尖锐的中年女声杂着大力拍门的震响落进佟话耳朵里:“开门!”

没完没了的敲门叫喊声很是扰民,可佟话只能躲在房里不敢吱声。这道女声她太过熟悉,这个月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上门来催交房租,可她身上所有的钱早就被人搜刮干净,所以每次遇上房东收租,她只能靠装死来蒙混过关。

但这次横竖是躲不过去了。拍门声渐渐停下,接下来却是转动锁芯的声音。佟话竖着耳朵听见房东跟开锁师傅吐槽:“租我家房子的人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怎样,租金拖了好几个月了,次次来,次次都没动静,你这次干脆把锁也换了,我不可能再租给这家人了。”

事已至此,佟话不再坐以待毙,内心挣扎片刻后主动将门拉开,外面的人毫无防备地被她吓了一跳。

中年女人抚着胸口长吁短叹,不等佟话开口,中年女人的视线越过她,看见屋内乌烟瘴气、不成样子,语气很是激动:“好好一个房子被你家弄成这个样子嗦?”

佟话自知理亏,试图打感情牌博取同情,她一双圆眼很快蓄满泪水:“阿姨,我保证会把房子收拾干净的,我爸应该就快回来了,等他回来就会把欠您的租金补上,您能不能行行好,再让我住一段时间,别把房子收回去。”

中年女人在屋里走了一圈,眉头皱得越来越深,很厌恶地瞥了眼哭得正伤心的女孩:“满地满墙的红漆,你怎么收拾干净?被砸坏的家具你都是要赔给我的你知不知道?”

她气急败坏,最后懒得计较:“这个房子肯定要重新装修过一遍才能继续租给人住,你收拾东西赶紧走吧,不要在我面前卖惨了,我比你更惨更倒霉,碰到你们这种租户……”

听着房东的数落,佟话哽咽着说不出话,她本想厚着脸皮继续求情,可房东越想越气,竟然边咒骂边把佟话推出门外,完全是一副恶狠狠的模样。

佟话过去十几年过得都是养尊处优的日子,生平第一次被人像一张狗皮膏药一样扔掉,窘迫和委屈顿时一股脑地倾涌而出,没有勇气和自尊再乞求房东收留自己。

她失魂落魄地呆站在原地,一步都迈不开。唯一的亲人已经失联无数天,她还能去哪里?

万念俱灰的一瞬间,佟话脑海里突然映出一道背影,而后,她抬起头盯着对面那扇紧闭的房门,心底滋生出一丝希望。

十多分钟后,安静的楼道里响起一道敲门声,以及,只有佟话自己能听到的、她胸腔里比擂鼓还夸张的“咚咚”心跳声。

门被人敞开的那一刻,佟话昂起头对上了程飓的眼神,因为眼眸微垂的原因,他的眼神不像之前那么凶狠,却还是给人一种不敢靠近的疏离感。佟话被他淡淡一瞥,本就不够笃定的内心又开始打起退堂鼓。

小姑娘抬头看人时的那双眼睛盈满水雾,眼眶微微泛红,犹豫着不敢说话的样子有种懵懂稚拙的可怜劲儿,很轻易就能让人心软。

而程飓却不再像刚才那样挺身而出、施以援手,不等佟话说明来意便冷冰冰地径自开口:“我管不了你的破事。”

“我很乖的,保证不会给你惹麻烦!”赶在程飓关门前,佟话伸脚卡住门缝,用手抵着门,语气激动道,“我还很好养活,能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睡地板也可以!”

“也不会让你白白收留我,我爸爸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会让他给你一大笔钱……”说到这,佟话悄悄抬头想观察程飓的表情,却看见男人无动于衷地立在自己跟前。

被他高大、劲瘦、宽阔的身形一笼,佟话显得更单薄弱小,再加上他脸上浮出的一层愠色,佟话不由得心生胆怯,说话的音量瞬间低了好几度。

而程飓在她说完这些话后,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水盈盈的圆眼像晶石一样透亮,睫羽被泪珠沾湿而黏成几簇,因窘迫咬住下唇时,脸上的婴儿肥随之微微鼓起。

程飓不得不承认,有几个瞬间,他心里确实对眼前这个女孩产生出几丝保护欲。

但当佟话再抬眸看向他,用一种恳求的眼神为自己求情时,他却严肃回应:“你误会了,我并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刚才帮你只是顺手。”

末了,他又肃着脸,冷冷开口:“抬脚。”

于是,“啪——”的一道关门声后,楼道里的感应灯在佟话头顶再度亮起,她心有余悸地耸了耸肩,委屈地咬着下唇,眼泪好像又要滴下来,倒没忘腹诽程飓:长得那么凶就算了,没想到脾气也那么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