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1点半左右,三人聚首麦当劳。
秦伊妮给每个人都买了一份汉堡套餐。因为连夜奔波再加上饥饿的原因,顾不上说话每个人都先狼吞虎咽吃了起来,但随着食物的减少,空气也越来越显凝重。秦伊妮有点受不了这种压抑,感觉好像是在吃“李老大的最后午餐”似的。
冯剑飞终于开口:“你对我刚才的破案结果有异议么?”
因为这个问题显然是在问冯云霄,秦伊妮马上把目光转向他,只见他微微摇了摇头,可能是化妆的缘故,看不出他神色的变化。
“现在绝对不会再有新增的幸存者了,也就是说‘女神号’所有的幸存者就是陈兆华、唐葵、周晓乐、尹月还有失去记忆的你一共五个人。”
冯云霄点头。
“‘女神号’肯定是被Black Jack所炸沉,而且据警方资料显示,Black Jack是受过特训的恐怖分子,为人极为狡猾,常孤身行动,但每次都能顺利逃脱。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Black Jack就在你们五个人之中,不对,周晓乐已经可以排除,那么,在你们四个人当中,必有一个是Black Jack,关于这点你有异议么?”
“哦,”也许是长时间化妆导致脸部的不舒服,冯云霄下意识用左手搔了搔脸颊,“虽然事实可能会出人意料,但是鉴于现在‘女神号’已经沉没,绝大多数证据已经毁灭的情况下,我可以认同你这个推理。”
“我想你也会同意,因为你想找寻Black Jack的决心绝不亚于我才对。”冯剑飞说完这句后就闭上了嘴,似乎在思索着怎么述说下一个问题。在这短暂的沉默中秦伊妮开口问了一个一直以来都非常想知道的问题:
“‘妮默辛’真的能让人‘永久’失忆么?还有没有恢复的可能呢?”
“绝对无法恢复!”冯剑飞对这个问题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是恐怖分子集团在进行了大量的活体试验后研制出的洗脑药物,它永久性地抹去了大脑中曾经的记忆,经常被用在绑架重要人质等场合。在以往被‘妮默辛’洗脑并获救的人质中没有恢复记忆的先例。要知道毁灭一个东西永远比恢复它要简单得多。”
对这个答复秦伊妮虽早有准备,但还是有些受到打击,她偷睨了冯云霄一眼,他却只是有些失神地望向窗外,好像刚才的谈话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你知道,在我的推理结果中Black Jack就是你。”冯剑飞思绪整理完毕,神色变得异常冷峻,“本来尹月是你最后洗脱罪名的机会,你当时为什么要阻止我问下去呢?是不是你想让我心存疑问,下不了抓你的决心?”
终于说到了关键之处,秦伊妮发觉自己的心脏突然“砰砰”乱跳,不止如此,她还必须努力抑止住自己渐渐急促的呼吸。
可是冯云霄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她不是Black Jack。”
“那你说谁是?”冯剑飞似乎愤怒了,声音也渐渐失控起来,“你不会到这时再抛出Black Jack已经沉入海底的结论吧?”
“不,他一定活着,这我前面已经说过了。”冯云霄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秦伊妮清楚的从他瞳孔中看到一团黑色的仇恨之火,虽然只是一瞬之间,但已足够让她心中升起一股寒意。
“在这点上我们的看法倒很一致,那我问你现在就这么四个人,陈兆华、唐葵、尹月和你。你说是哪一个?”冯剑飞不客气地发问。
冯云霄对冯剑飞的问题避而不答,而是突然用一种异样的语调说:“我能提一个请求么?”
“快说!”冯剑飞似乎已经很不耐烦,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从鼻孔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谁是Black Jack,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如果那样的话我会保证束手就擒,这你尽可放心。”说到这里冯云霄顿了一顿,“因为没有证据的缘故,我们现在纯粹靠推理来解决问题,这是我和你的约定,我一定会遵守。”
冯云霄不紧不慢地说着,这时冯剑飞的神色稍显缓和。冯云霄继续说道:
“现在嫌疑人包括我只有四个了,我们可以运用推理中最简单的排除法,也就是说如果我不能指出其余三人中哪个是Black Jack,那么我承认我就是Black Jack。的确到现在来看我是最可疑的一个,你虽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也没有证据可以反驳。我对Black Jack的仇恨并不亚于你,所以如果最后Black Jack真的是我的话,不用你说我也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不过虽然我之前一路追寻其余幸存者,也一直在暗处参与监听,可以说对他们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但其中却有一人是例外的……”
“陈兆华?”秦伊妮突然脱口而出。
“是的。”冯云霄看向秦伊妮然后点了一下头,“关于他的案子我只是听过你们的转述,所以我对他的了解程度还不够,所以在对‘谁是Black Jack’这个问题下定论之前我必须要拜访一下他本人,我说的是亲自拜访,这就是我最后的请求。”
冯剑飞突然开始沉默,秦伊妮瞅着他的脸孔,发现他像是被施了石化咒语一样动弹不得。秦伊妮明白冯云霄的这个请求等于是在说他信不过冯剑飞,可是从冯云霄的角度来讲也是无可厚非。
时间缓缓地流逝,在秦伊妮的心里好像已经过了几个世纪,这个过程让她倍感煎熬,如若有成千上万的蚂蚁在她身上爬过,她快要坐不下去了!就在这时,冯剑飞才突然开口了,他说完之后马上就疲惫地用手撑住额头,彷佛刚和敌人进行了一场异常激烈的殊死搏斗。
“可以。”他这样说道。
马永才没一会儿就又点了一支烟,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支了。他怀着重重的心事踱步在二楼的走廊上。说起来他是这所别墅的一家之长。别墅里还住着其他四个人分别是佣人阿凤、瘸腿的弟弟马永富、堂妹马春燕和她的儿子陈兆华。他们似乎都在刻意避开他。谁都能感觉到别墅被笼罩在阴郁的氛围中。而马永才似乎已经对这个受够了,不满地“哼”了一声,然后就满面怒容地走回卧室,用力地甩上门。他发现墙上又被谁挂上了的那张他早已拿下来不知多少次的结婚照,照片中的女主角就是和他分居已久的挂名妻子周琦芸。马永才真的对这一切都受够了!他这次毫不客气地抓过相框用力地摔在了地上,又狠狠地踏上几脚,整个相框顿时粉身碎骨。“下次看你还怎么挂!”马永才愤怒地嘟囔了一句。但也许是刚才的动作太过剧烈,他不由得捂住胸口,拿出手帕捂住嘴,接着从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嘶哑的吼声。“该是做了断的时候了……”马永才恨恨地说道,手帕被他顺手丢进废纸篓里,上面已经沾上了一块黛红色的污迹。
周琦芸步行至马家别墅大门外,敲门前先把脸上的泪痕用手随意地抹了两下。“这么晚了还叫我来是想干什么?”这个问题她已经思考了无数次,不过还是不明所以。她决定就照马永才说的时间如约而至,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惨白色的月光笼罩着整所别墅,她掏出钥匙时不禁背上泛起一阵寒意。客厅里只有阿凤一个人正忙着打扫收拾,她看到周琦芸进来的身影明显的吃了一惊,但立刻换上一副笑容上前招呼她。周琦芸没心情和她磨蹭,心不在焉地寒暄了几句就直奔二楼了。阿凤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不用说她去的一定是马永才的房间,她干瘪的嘴唇下意识地一张一翕像是在说着什么。
第二天天刚亮,马永才的弟弟马永富就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来到马永才卧室外一边大声吆喝“马永才,你给我开门!我知道小芸昨晚来了,你给我开门!你到底想干什么!”一边用力拍打着。但除了门板上“啪啪”的回应声之外,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小芸,我是永富,你快开门!”他又喊了几嗓子,可门内依旧悄然无声。马永富这下可急坏了,他把拐杖往旁边一撂就让身子朝门撞去。可是因为另一条腿瘸了的缘故并使不上力,门颤悠了一下就纹丝不动了。陈兆华这时闻声赶来,见状马上露出惶恐的神色:
“二舅,怎么了?”
“华儿,快过来!帮二舅把这门撞开!”
“这是为啥?”陈兆华愣在原地。
“阿凤说昨晚大舅妈过来了,可现在我叫她她也不理我,可能出事了!”
“啊?大舅妈咋会在里面?不是吧?”陈兆华一下子也着急起来。
“我也不知道啊!你快点帮我撞开它就得,快啊!”
陈兆华终于明白了事态紧急,退后几步,然后就猛地一个前冲。这样几次之后,“喀嚓”一声传来,似乎有了一点效果。陈兆华继续如法炮制,当第七八下的时候,门终于在一声闷响中应声而开了。这时陈兆华的前冲势头已经收不回来,结果一个狗吃屎栽倒在地。马永富也没工夫管陈兆华,抄起地上的拐杖就径直朝里间走。可是刚到门口,他人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似的一动不动。佣人阿凤这时听到动静也慌张地从走廊赶来,陈兆华也从地上爬起来,来到里间门口。但是里面的景象让他们几乎同时大叫起来!只见从天花板上垂下一根绳子,马永才的尸体直愣愣地吊在上面,最恐怖的是他的表情,脸部肌肉扭曲地折叠,眼珠凸了出来,彷佛瞅见了地狱的恶魔般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某处,看来早已气绝多时了,房间内哪里还有周琦芸的影子!
X海域的这座无名荒岛也许真是一个不祥之地,不止当“女神号”在经过时遇难,在6名幸存者登陆荒岛之后连续发生了两起命案,而且当剩下的4人成功脱离荒岛以后,叵运似乎还是紧随其后,一起起命案总是毫无征兆地发生在他们左右,使他们一次次地经受着残酷的人性洗礼。有时秦伊妮甚至不明白,这当真是荒岛的诅咒么?抑或是,现实——荒岛以外的人们所居住的地方——本来就比荒岛要可怕得多?
但只有一点是肯定的——当秦伊妮看到冯剑飞面色凝重地挂上电话后——她知道他们将拜访的最后幸存者也不会例外。
陈兆华曾经在派出所留下了他的手机和住址,但为了在他不加防范的情况下进行调查所以事先并没有和他取得联系,而是直接来到了那个地址,但却发现那里早已人去楼空,一片狼藉。在冯剑飞试图用手机和陈兆华取得联系后,才得知原来他们家为了陈父的病已经欠债累累,她母亲当初还瞒着他,可是就在前一段时间债主们集体上门讨债后才了解到现在的窘状。好在当时母亲已经住在亲戚处疗养,而他也趁着夜色逃去避难了。于是冯剑飞一行人只得再连夜乘火车赶往陈兆华所说的K市,可是就在他们刚下车没多久冯剑飞就接到了陈兆华打来的求助电话。挂上电话后冯剑飞脸色铁青,并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可是秦伊妮却反而有种暗暗的庆幸——因为至少陈兆华本人没有出事,否则嫌疑人又会少了一个!至于别人的生死,如果是天灾人祸那是霉运当头福气不好,但如果是恶意的谋杀,警察又怎能阻止得了?
又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一行人才乘出租车来到了陈兆华的“避难所”。一路看过来与其说这里是市区,倒不如说是海港小镇来得更恰当。不过也许这里的居民都喜好做生意的缘故,沿街布满了花红酒绿的酒馆饭店和林林总总充满暧昧氛围的娱乐场所。秦伊妮暗暗皱了一下眉,似乎用鼻子就能嗅得到这里强烈的犯罪气息。
陈兆华所描述的别墅前已经停了一辆警车。这所别墅粗看之下装修得还算细致,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哪里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因为有了前车之鉴,冯剑飞下车之后暗暗咬了咬牙就直往里闯,将近门口之时果然从警车里窜出一个中年男子,他一个箭步拦在冯剑飞面前,露出一副敌视的凶狠嘴脸:
“干什么的?!”
冯剑飞话不多说,只是亮了亮证件。
“你们是哪里的?”对方的态度马上有所缓和,他鼓起眼珠上下打量了一番,继续问。
“‘女神号’专案组的,找你们负责人。”
秦伊妮觉得这个名称有点好笑,但对方一听到“女神号”几个字神色马上就变了,他撂下一句“你们等等”就迅速跑回车里用对讲机和里面的人取得联系。因为是方言的关系所以秦伊妮完全没听懂他们在讲什么。但是没过一会儿,他就把手臂伸出车外对着冯剑飞朝别墅门口指了指,意思是可以进去了。
秦伊妮和冯云霄跟在昂首挺胸的冯剑飞身后往别墅内走去,虽然暗自欣赏冯剑飞的经验值提升,但是看到自己已经沦为跟班的事实还是心有不甘。她咬了咬牙,忽然注意到一件事:就是冯云霄已经很长时间不发一言了,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次的负责人和上次在育才镇碰到的“笑面虎”完全不同,是一个四十左右的男子,双目炯炯有神,也许是经常户外曝晒或在海港小城经常游泳运动的缘故,皮肤出奇的黝黑,修长的身材上看不出有任何赘肉,脸颊说不上干瘦甚至显得很匀称,给人以一种沉稳老练的感觉。虽然视觉上是出奇的反差,但当他开口说话后竟然发觉是“笑面虎”的加强版:
“幸会幸会,鄙人姓刘,叫我老刘就行了。说来也巧,三位探长初访此地还来不及好好招待就遇到如此命案,虽然未免有些扫兴但正好可以让我辈一睹M市精英的探案风采。实在是三生有幸……”
听了这话秦伊妮差点没呕出来,但冯剑飞只是冷冷一笑:“能把案情大致介绍一下么?”
老刘点了点头,一边把大家带向案发现场,一边介绍起来。
死者马永才,42岁,为XX饭店和XX网吧老板。死亡地点:家中卧室。门锁在其外甥陈兆华撞坏前被人反锁(用钥匙从外面也可反锁),现场确定为第一死亡现场。法医初步鉴定尸体只有脖子一处致命勒痕,为上吊所致。死亡时间初步判定为昨晚11点至凌晨1点之间。尸体还待法医做进一步解剖鉴定。卧室地板上发现一个碎的相框,里面没有任何照片。离上吊位置不远处的书橱上有四个玻璃杯被撞碎。死者口袋内发现一封遗书,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本人因患绝症,不欲苟活,家人保重。马永才即日。”经调查事发当天别墅内除死者外共有5人,除周琦芸外现在都在别墅内。他们分别是别墅的佣人阿凤,死者的弟弟马永富,死者的堂妹马春燕及她的儿子陈兆华。
以上就是老刘所提供的全部资料,在这份嫌疑人名单里最吸引他们的无疑还是“陈兆华”三个字。但是秦伊妮转念一想,发觉这起案件似乎还不能马上断定为自杀还是他杀。
“是自杀也有可能啊?”秦伊妮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冯剑飞扭头看向冯云霄,似乎是想听听他的意见,而冯云霄只是做了一个“你请”的手势。冯剑飞见状用右手搔了搔头皮,然后清了清嗓子,正当秦伊妮以为他就要发表高见时他居然又硬生生把话给咽了回去,随后竟然也对着秦伊妮摆了一个“你请”的手势。
——哼,搞什么嘛?
秦伊妮在心里骂道。她知道冯剑飞也选择了“后发制人”,打算让她充当“炮灰”。不过想起了育才镇的失利和最近冯剑飞嚣张的样子,她就有点咽不下这口气。选择退缩?门都没有!
秦伊妮先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老刘也在一旁暗暗打量着这火药味十足的“专案三人组”,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架势。老实说自从追捕冯云霄以来自己一直都没什么功绩,所以这次非露露脸不可,决不能让人给瞧扁了!
打定主意之后,她马上迫使自己恢复镇定,其实在看了现场和尸体以后,她发觉此案并非“难啃的骨头”,只是目前掌握的线索还不充分罢了。于是她决定先把别墅里的人集中问话之后再作定夺。
马上四个当事人就汇聚一堂了,他们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从神情来看似乎并不怎么把一旁的警察放在眼里。其中只有陈兆华时不时地向他们瞟来疑惑的眼神,似乎想要询问为什么要来找他?他的眼神暗示着一种潜藏于内心的恐惧,也许是害怕他们来逮捕他吧。
逮捕?也许会吧。秦伊妮暗暗想道,即使是荒岛误杀案很可能也会判个几年的,这还在你不是Black Jack的前提下。不过现在秦伊妮决定把荒岛的事先暂搁一边,目前对她而言最紧要的事就是破了当前的案子。至于其它的,秦伊妮悄悄瞅了冯云霄一眼,发现他已经如老练的猎手般不动声色地站在冯剑飞的身后,他无声无息地对陈兆华的一言一行进行冷眼旁观,深邃的目光似乎能一眼穿透人心。他忽然带给秦伊妮一种恐怖的错觉。
秦伊妮又把目光回落在四名当事人身上,她突然发觉这四人的行为举止分开来看似乎还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但如果聚在一起则不知为什么总让她有一种无法释怀的别扭感。但现在也无暇细想,清了清嗓子后她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因为写了遗书的原因,我的初步看法是自杀,你们有什么看法?”
“自杀?那可真他妈的晦气!”马永富愤愤地说,并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他就是这种人呗!”马春燕在一旁有点阴阳怪气地说着,秦伊妮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发觉她眉心间浮现出一股愤恨之色,这让秦伊妮暗自一惊,她应该就是陈兆华那罹患抑郁症的母亲了,可是与她想象中的形象大不相同。想象中的她身材没这么高挑,言语也没如此刻薄。
“都是陈蕾这贱女人惹的祸!”陈兆华突然咒骂了一句,但发觉冯剑飞正在注视自己,马上闭上了嘴。
时间也许真能消磨一切呢?众人的一举一动秦伊妮都看在眼里,她发觉陈兆华只不过经过了短短的数天工夫,就已经抹去了初次见面的那种沧桑,形同一个口无遮拦的市井小混混,这是心魔被冯剑飞除去的缘故么?如果不是这样,那就只可能是受了这几个人的影响,或者是受这里民风的影响,是所谓的近墨者黑么?秦伊妮倒吸了一口凉气,越来越觉得这个家的不同寻常。
“你们难道都不伤心么?马永才不是这个家的一家之长吗?陈蕾又是谁?”秦伊妮有数不清的问题要问。
“伤心啥?他简直是我们家的耻辱!”马永富大声地说。
“怎么讲?”
“他都上吊了所以我也不怕跟你说,我都恨不得亲手宰了他!陈蕾这狐狸精就是他的姘妇,为了那个臭女人他把老婆都撵走了。他不仅从小就是一个混混,长大了还败家忘本,恩将仇报,现在自杀一是因为得了绝症,二是因为连那个贱女人都不要他了!”马永富因为太激动而呛了几下,然后才接着说下去,“他当初就是个社会流氓,不务正业。后来不知从哪儿筹到钱开起了网吧。本来这也可以说是个好的开端,可是他却继续好吃懒做,眼看着网吧也要关门大吉了,可就在这坎儿,他遇到了小芸。小芸不嫌弃他的以前,也不顾家里的反对,硬是把户口簿偷出来嫁给了他。结婚后小芸拼死拼活地帮他打理网吧,坐柜台收钱、扫地、收拾垃圾、擦机器,总而言之是啥活儿都干过,啥苦都吃过!就这样才一天天地让网吧有所起色,维持了下去。”说到这里马永富又歇了一口气,“然后也是运气好,正好赶上了互联网的好势头,网吧开始有赚头了。这时小芸当机立断扩大规模,并拿出一部分资金另开了家饭店。这样一下子钱就赚得越来越多,俺们一家人也都沉浸在喜悦里,以为将来可以享福了,可哪知祸根却早已种下!
“因为小芸劳累过度,所以身体衰老得很快。而整天无所事事,只知道挥霍的马永才,竟嫌弃起小芸来了。他不但公开找了个狐狸精回家,还把小芸赶回了娘家!”马永富越说越气,突然又大声咳嗽起来,陈兆华连忙走过去帮他捶背:“二舅,你别说了。”
“居然有这种事?”秦伊妮不禁眉头紧锁,“那你们为什么不管管呢?”
“管……我这条腿就是管了给打废的!”马永富一听就更来火了,也不顾陈兆华在一旁帮他捶背,手舞足蹈地就嚷了起来,“因为他有钱了,当初那帮小混混都来找他当靠山了。我有一次为小芸打抱不平,数落了他几句,第二天我走出家门还没多远,就冲出一伙人用麻袋罩住我的头然后一阵猛打,其中一个人拿钢管当场就把我这条腿给打残废了!你说我是他亲弟弟他都能这么狠,谁还敢管他?!”
“这叫杀鸡儆猴!”马春燕在旁边阴阳怪气地补充。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住在他家呢?”
“我们家所有的收入全都被马永才掌控了。我腿瘸了被厂里辞了;春燕她也被一个叫李徽财的给害得家破人亡,打官司还欠下一屁股债;陈兆华这孩子本来在国外念书,现在也不得不中断学业回国。他当时是大学念到一半就毅然出国的,可现在两头文凭都没着落工作也找不到。而我如果不在这里更不知他会对小芸和春燕做些什么!你说我们能怎么办?春燕是我接过来的,我要对她负责!所以我们也都只好忍气吞声地住在这里苟活!”
说完之后马永富小声咒骂了一句,然后又朝地上啐了一口痰,像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发泄他对这个家的不满。
“可是有一点很奇怪啊,像你说的那样,马永才又为什么要自杀呢?”一旁的冯剑飞突然问。
马永富等人听到这个问题不禁愣了一下,心照不宣地互看了一眼,马春燕吞吞吐吐地回答,“我想他是因为得了癌症的原因,而且又被那姘妇抛弃了才想不开的吧,永富前面不是说过了么……?”
“他被抛弃?他既然这么有财又短命,还会被抛弃?”秦伊妮问。
“其实也不是那骚狐狸精想抛弃他,是我们小芸死活也不肯和马永才离婚,那狐狸精才不得已和他分手的。所以他从心底里恨死小芸了。”马春燕说完后撇了一下嘴,满脸都是鄙夷之色。
就在这时,法医突然把冯剑飞叫了出去,过了大约5分钟左右,冯剑飞皱着眉头走回来。他进屋后先煞有介事地瞅了秦伊妮一眼,然后开口说:
“刚才在死者嘴里鉴定出一种残余的安眠药成分。所以对于这起案件我们有必要重新评估一下,也就是说这很可能是有人事先用安眠药迷晕了死者,然后把他放到了绳子上来伪装成自杀的假相。”冯剑飞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还有那份遗书已初步确定是伪造的,不是马永才的笔迹。也就是说,这很可能是一起谋杀案。”
“啊?!”在坐的所有人都脸色一变。
秦伊妮心里更是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她出于直觉的判断又让她在冯剑飞面前落了脸,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把心态调整好并继续向四位嫌疑人发问:
“我现在想问一下谁是昨晚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
“是周琦芸,她昨晚来找过他。”这时一直一言不发的佣人阿凤畏畏缩缩地回答。
“她什么时候走的?”
“不清楚……”
秦伊妮马上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刚才一直默不作声的老刘,他这时才嘿嘿一笑:
“你放心,我们的人已经去找她了,现在应该在来这里的路上吧。”
“那就好。”秦伊妮随口应道。也许是紧张过后松懈的缘故,让她根本就没察觉陈兆华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冷笑,稍纵即逝。只有一旁的冯云霄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
因为演变成谋杀案的缘故,秦伊妮一行人又回到了案发现场,也就是马永才的卧室,进行第二次调查。桌上放着一本台历,秦伊妮忽然走到近前翻到下一页一看,在一个日期上画着一个重重的圆圈,时间戏剧性地就在一个礼拜之后。然后秦伊妮又注意到了一件刚才竟然疏忽大意的事:死者上吊位置下面的靠背椅子被摆回了案发当时的模样,可是竟然呈现“h”顺时针旋转90度的样子。这几乎是任何上吊者踢倒椅子时都无法完成的不可能任务。那么会不会是死者先把椅子摆成这样然后直接站上去的呢?秦伊妮马上让老刘带鉴证科的人来进行鉴定,结果并没有出乎秦伊妮的意料。在综合绳索长度,椅子高度,死者下巴到脚尖高度之后得出以下结论:死者是不可能站在这样躺倒的椅子上直接上吊的。至此为止,秦伊妮关于此案的推理方向于是发生了完全逆转,她马上回到客厅,对着四名嫌疑人郑重其事地宣布:“现在我有问题要问你们,你们必须一个一个到书房来,从现在开始互相之间禁止交头接耳。”
在书房里还没等秦伊妮等人坐定,马永富就鬼鬼祟祟闪了进来。
“我,我有件事想和你们说……”马永富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诡异的表情,让秦伊妮看着有点心头发毛。
“什么事?”
“其实……其实马永才是我杀的!”
话音未落,在场的所有人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你说人是你杀的?”
“是的,你也看出来了,我很恨他……”马永富的眼珠直勾勾地瞅着秦伊妮,“现在事情既然都已经败露了,我也不想再连累其他人了!”
“那你把事情经过描述一下。”
“其实关于昨晚的计划我已准备多时。我知道他这人喜欢喝红酒,就买了一瓶然后下了点迷药,假装有事情有求于他给他敬了两杯,他倒也没提防我,喝了之后马上就趴下了。我连忙把准备好的绳子系在天花板上,然后把他抬上去摆成了自杀的模样。然后再拿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遗书塞在他口袋里。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了。”马永富说完后咂了一下嘴,扫视了一下众人。
“那我问你,地上的相框里本来有没有照片?”这是秦伊妮注意到的一个细节。
“这……让我想想啊,应该是有的,是他和周琦芸的结婚照。”
“那为什么现在摔在地上?”
“这其实也是因为我。俺看不惯小芸受他欺负,俺心里把小芸当成俺自家闺女一样。所以就时常趁他不在的时候把照片挂在他墙上提醒他。如果他从此善待小芸我也许就下不了手了,但他看到后总是把相框收起来。昨天我又把相框偷偷挂上去后,没想到他晚上再次把它摔在地上。我当时在门外听到就马上起了杀心,我绝不允许他再这么摔相框了!”
“摔相框?那大概是什么时候?”
“晚上10点多。”
“那现在里面的照片呢?”
“这俺不知道,可能又被他藏了起来,撕了也说不定。”
“既然这样,你先跟我去警车呆着!”老刘站了起来,二话不说就把一瘸一拐的马永富往外面拽,马永富只是耷拉下脑袋没有任何反抗地跟在后面。
到了这时秦伊妮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真相现在终于浮出水面了,自己虽然没有那种破获不可能犯罪的成就感,但至少也没有像育才镇那样丢人现眼了。就在这时她看见书房的房门倏地被打开了,陈兆华母亲马春燕那苍老的容颜一下子映入眼帘。但如果秦伊妮没看错的话,马春燕的嘴角刚才似乎稍微朝上弯起了一下,和写满皱纹的脸凑成了一副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表情。
她就如风中残烛般立在书房中央却不言语,为了避免气氛进一步尴尬下去,秦伊妮只得担负起找话题的职责来:
“你说说马永富是怎样的人?”
“他这人就是直肠子一个,硬汉子,有啥说啥。所以才会被马永才修理成废人。不过现在先不说他,我想先告诉你们另一件事。”马春燕的声音就如走音的口琴般尖利沙哑,秦伊妮打心底里想尽早结束这场对话,马上敷衍地问:
“什么事?”
马春燕犹豫了一下,说:“人是我杀的!”
“啊?”这下秦伊妮怔住了,“你说马永才是你杀的?”
“嗯,就是我杀的。我虽然知道可能瞒不下去,但也没想到这么快就露馅了。事到如今我也唯有自首了,你也应该知道我老伴也是被人给害死的,但是法院竟然判那个畜生无罪,还有王法么?既然没有王法,我又为什么不能杀人啊?你说啊!”
她咄咄逼人的气势完全不像是自首,而是在对秦伊妮进行声讨,秦伊妮不由一时语塞。她几乎受不了马春燕对她的指手画脚而把求助的视线朝向身后的冯剑飞和冯云霄。冯剑飞连忙把脸歪过一边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而冯云霄只是目光空洞地注视前方。秦伊妮转回头,碰到马春燕愤怒且挑衅的目光正凶狠地瞪着自己,不由感到一阵酸楚和屈辱,连日的辛劳和所受的委屈此时也汇聚在一起涌上心头,泪水几乎就要滴出眼眶。就在这时,一个淡淡的声音从耳畔响起:
“我来吧。”
秦伊妮顾不得掩饰水汪汪的眼帘诧异转头,只见刚才声音竟然是来自冯云霄之口,他站了起来把椅子从秦伊妮身后朝前挪了挪,然后还是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再加上化妆的缘故秦伊妮完全不知道他的表情和心里在想什么。
(你为什么要帮我?)
这时冯云霄开口了:
“你说人是你杀的,那描述一下犯罪过程吧。”
“哦……”冯云霄的话语里似乎夹杂着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虽然音调不高但房间内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他吸引住,马春燕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变得气势全无,只得老老实实回答:“我觉得昨晚是个下手的好机会,昨晚他心里好像闷得慌,有心事。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容易放松警惕对吧?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于是我打定主意后给他端上一杯茶,当然茶里面有我放的安眠药,我老伴生前常靠这个入睡,所以我出门时总是习惯性地带一些在身上,现在我老伴已经不在了,但没想到这药还能派得上用处。我特地把水调暖和了好让他当场能喝下,并假装和他聊会儿。这小子果然没提防,呷了还没几口就觉得头晕说想睡觉撵我走,我哪里理会,又硬撑着等了片刻他就倒了。我就连忙搬椅子把他吊了起来。因为体力的缘故吊了好几次才成功……”一下说了这么多话,马春燕似乎觉得有些累了,吁了一口气然后耷拉下脑袋,但嘴还是微微撇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腔调。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话?”冯云霄问。
“废话,这又不是儿戏!”
“那你知道自己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又不是没上过法院!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哈哈哈!”马春燕竟然呲牙咧嘴地大笑了起来,这破锣似的笑声在秦伊妮听来有些毛骨悚然。
“你的动机是什么?你欠债累累来这里避债,他收留了你,你却为什么非要加害他不可?”冯云霄对马春燕的笑声显得不以为然,平声静气地问。
“你以为我只是为了躲债才来这里的么?的确我在最近失去了很多,但对我而言,这只是让我来这里的一个好借口罢了。有些事情是丈夫在世,孩子懵懂的时候所不能为的,可是现在老陈已先我一步,华儿也已长大成人,我这把老骨头也终于成了累赘,到了该完成使命的时候了。”
“你说‘使命’?”马春燕的话突然带给冯云霄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的使命究竟是什么?)
“是的,你很想知道原因么,也就是所谓的动机?”
冯云霄木讷地点点头。
“你是想把原因登在报上,或放在电视上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吧?”
“不……我只是好奇而已。”
“你又算什么?!就凭你的好奇,我就有义务要把我的苦水倒出来让你知道,成为你的笑料或换取你的同情么?”
冯云霄苦恼地摇了摇头。
(我为什么想知道?)
“我没必要把原因吐露出来以飨后人,而且原因又算什么?关键就在于我有没有做过!老实说原因我可能自己也记不清了,我也根本不在乎记不记得,我只需要让自己不要忘了一件事就行了——就是要杀了他!”
当她被老刘带走的时候,没有大吵大嚷而是反常的平静,但冯云霄的心湖却好像被丢进了石块泛起了层层涟漪。
——“我也根本不在乎记不记得,我只需要让自己不要忘了一件事就行了——就是要杀了他!”
这句话一直在他的耳畔回响,因为它正是冯云霄此刻的内心写照。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我要杀他,我要杀Black Jack,不知道原因,但,原因真的不重要么?记忆,记忆呢?是否人生有了目的就行了,记忆和原因都不重要?特别是悲伤的原因,或者是不堪回首的记忆,有必要知道么?不需要知道?我真的要杀他么?他做了什么?我忘了原因,但不能忘记仇恨……仇恨代表什么?我又算什么?我是谁?)
这些问题突然一股脑的涌上来,它们在冯云霄的脑海里纠结翻滚,他开始觉得迷茫,而不是以前那样单纯的执着和勇往直前。
可能是走神的缘故,以至于秦伊妮在他耳边说了好几次他才听到。秦伊妮说:
“他们个个都抢着自首,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真奇怪。”
“这肯定有隐情。”冯云霄随口回答,“其实当然不可能每个人都是凶手,即使他们全体自首我们也要分辨出谁是真凶才行。”
就在秦伊妮“哦”的时候,陈兆华悄无声息地推开门,缓缓走到冯云霄跟前,问:
“是不是轮到我了?”
秦伊妮知道冯云霄此行目的就是为了见一下他。所以当这两个人此刻面对面坐着的时候,秦伊妮不免感到一丝紧张。陈兆华已经把“女神号”的爆炸和荒岛的遭遇跟她和冯剑飞都说了一遍,这些都已经全部转述给冯云霄了,而随着“女神号”的沉没,这起事件像“谜”一样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唯一仅存的就是当时的幸存者。换句话说,可以不近人情地把幸存者比喻成从海难逃离,没有被销毁的证据。不过有关案件方面该说的他们都已经说了,收获可以算是微乎其微。除了荒岛的部分稍微详细一点之外,关于“女神号”爆炸的细节他们一个个都表现得如同无辜的局外人,言语不多,沉默是金。那么现在唯一可挖掘的仅仅是他们案发之后的心理现场而已。当然,冯云霄是唯一一个心理现场也被消除的人。
“你对这件事怎么看?”冯云霄问了一个适用于任何场合任何人的问题。
“我很感谢那个动手的人。”陈兆华似笑非笑地说。
“你昨天晚上有听到什么动静么?”
“什么也没听到。不过很奇怪昨天晚上大舅妈她为什么会过来。”
“关于这点你有什么想法么?”可能是前面已经有两人自首的缘故,所以冯云霄只是在随便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似乎不想让对话过早结束。
“我其实之前有段时间不在国内所以具体也说不出什么,但他们两人关系很恶劣我倒是曾听我妈说起过,我妈也是个很讨厌大舅的人。”
“对了,据说马永才也很痛恨周琦芸,那么他就没办法对付她了么?”
“这怎么说呢……”陈兆华对这个问题先思考了一下,然后咂了咂嘴,“实际上我认为大舅妈可能不是被撵走的,而是怕大舅动她而故意回娘家的。在大舅妈的老家那里大舅并不敢去惹事,所以离婚的事才能拖到现在。”
“你昨晚是几点睡的?”冯云霄话锋一转突然问。
“11点左右吧。”
“你为什么说谎?”冯云霄的语调虽然悠然,但屋内的每个人都感到一种切实的压迫感。
“什么?我没说谎啊。”陈兆华满脸疑惑地瞅向冯云霄,他甚至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冯剑飞。但冯剑飞只是不动声色地坐在角落,他双手放在脑后然后上半身后仰,好像只是一个买票进来的观众。
“你前面说晚上没听到任何动静,可是据我所知马永才昨晚10点多砸过一个相框,还撞坏了几个杯子,那应该是很大的响声了,你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听到呢?”冯云霄一边说着,一边用一种饶有兴趣的眼神注视着陈兆华,彷佛是猎人在欣赏着落入陷阱的野兽会如何作最后挣扎。
陈兆华的脸色终于有些变了:“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我……我昨晚一早就睡了……”他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别说谎!给我老实交代!”也许是看穿了陈兆华的谎话,一旁秦伊妮突然厉声喝问。
“我想先问一个问题可以吗?”陈兆华因为过度紧张甚至变得有点结巴。
“什么?”
“现在自首的话还能不能从宽处理?”
“应该会的。”秦伊妮代替冯云霄回答。
“那我自首……人是我杀的。这是我第二次杀人,也是我第二次向你们自首了,两个案子正好可以放在一起审。”
冯云霄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只是淡淡地回了句:“那你描述一下谋杀经过。”
“是这样的,这个计划其实我已经准备了有一段时间。”陈兆华抬起头注视着冯云霄的眼睛不紧不慢地说道,“昨天晚上正是动手的好时机。我倒上一杯牛奶,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安眠药放了进去,然后端给他喝。他因为抽烟太多而得了肺癌,所以他对我的牛奶并没有戒心,几乎一口气就把它喝完了。不稍片刻他就察觉到不对,但那时他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于是我再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子,把他吊到天花板上,尽量做成了自杀的假象。对了,口袋里还放进了我事先准备好的遗书,可惜因为和他接触并不多,所以字体模仿得不像,被你们看出了破绽。”
“你的安眠药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放的?”
“就是普通药店买的那种安眠药啊,我说是治失眠买的。我去不同的药店买了很多。药是胶囊状的,我把胶囊的软壳去掉,把里面的粉末集中起来,然后全溶进牛奶里面。这样能让他喝了之后立即见效。”
“那么再说动机,你既然前面说了和他接触不多,那怎么会有什么动机呢?”
“他和我无怨无仇。”
“那你为什么要杀他?”秦伊妮吃惊地脱口而出。
“但是有间接动机。”陈兆华补充了一句。
“是什么?”
“很简单,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但我知道我妈很想杀他。光凭这一点就足够了。”陈兆华把眉头紧锁,“你们知道我之前一直在国外无法陪在父母身边,你们也知道我父亲已经离我而去,法律这东西也许对你们很重要,但对我而言并不是正义的化身,它让杀死我父亲的人‘合法’地逍遥法外,而现在对我唯一最重要的亲人就是我的母亲。我不能让我的母亲关进监狱,那样我就一辈子再也无法尽孝道了。所以我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
“我、要、代、替、母、亲、杀、了、他!”陈兆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难道你们认为法律能拯救我的母亲么?你们可以说我违反了法律,但我只是在尽一个儿子应尽的义务!”
在陈兆华也被警方带走之后,屋内陷入了尴尬之中。
原来破案并不像推理小说中写的那么潇洒,秦伊妮已经有点承受不住这种压力。谋杀背后的故事把破案的喜悦感一扫而空,她不知道冯云霄会怎么想,她也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会认为陈兆华很可笑很幼稚,只是她相信陈兆华一定会做出这种事来。因为,他在荒岛已经有过一次杀人企图,那次是为了替他的父亲报仇。如果说杀李徽财是出于仇恨,那么杀马永才则是出于他对母亲的爱。在那下手的时刻,秦伊妮可以想象填充陈兆华大脑的,不是罪恶,而是勇气。
——不,这太可笑了!
她马上制止了这个念头。作为警察的她,绝不能让杀人沾上褒义的形容词,即使要欺骗自己。
(杀人是不可饶恕的!)
这句话虽然在她的脑海萦绕,却已经被打上问号。
陈兆华也被带出去后,冯剑飞开始坐不住了,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从神情看彷佛在努力思索着什么。
已经有三个当事人主动自首了,倒了三杯不同的饮料,争着说人是自己杀的,这是一起不同寻常的案件,冯剑飞暗忖道。他走到冯云霄侧面的时候悄悄地打量了他一眼,可是不出意外地从他那张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他再把视线移向秦伊妮,却发现她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好像在思索什么。
这时老刘的对讲机响了,隐约可以听出是前面警车里那个人的声音,他们还是在用方言交谈,只是末了老刘用普通话说了一句:“让她进来!”
“周琦芸来了。”老刘放下对讲机后马上对正在来回转悠的冯剑飞说,冯剑飞点了点头,然后走到冯云霄跟前,像有一种默契似的冯云霄“唰”地站了起来,然后冯剑飞坐下。冯剑飞有时会觉得冯云霄对自己特别忍让并不是出于他那嫌疑犯的身份,而是有什么别的企图,但这可能只是他的错觉。可以说冯云霄此行的目的刚才已经完成了,他现在并不是想抢他的风头,只是想尽快结束这个案子。他坐下后发觉,本来坐在离他不远处的秦伊妮故意把椅子朝离他相反的方向移了一点。
没过多久一个中年妇女就走了进来,她身材显得很瘦小,额头上有时会露出皱纹但绝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苍老,甚至有种要比实际年纪要年轻些的感觉。她先亲切地朝冯剑飞等人微笑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以一种缓慢的速度坐在冯剑飞跟前的椅子上,“腰不好。”她说了一句。
“你就是周琦芸?”
“是的。”
“请问你昨晚来干什么?”冯剑飞直入重点。
“他突然打电话叫我来,说要和我做个了断。”周琦芸说话时那坚定的表情和她纤弱的身材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了断?是什么了断?”
“其实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看我来了反而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然后就让我坐在椅子上先等着,他自己却一句话也不说。每当我想走时,他就让我再等一等。好像在等什么人。”
“然后呢?”
“后来他就躺到床上摆出睡觉的姿势,我勉强撑到凌晨1点左右,唤了他几声,他却已经睡熟了似的没理我,没看出要和我有了断的意思,于是我决定回家。”
“就这么简单?那么走之前你关上门没有?”
“我用钥匙反锁了,这是我锁门的习惯。”
“这家里还有其他人有钥匙么?”
“我想没有。”
“你想想,马永才除了想和你做了断之外,还会有什么事需要你来做么?”
“其实我本来以为是那两件事——离婚和保险,但现在看来不是这样。”
“保险?什么保险?”冯剑飞感觉到自己终于找到了这起事件的关键点。
“他自己的人身保险,是以前买的,那时候他写的受益人是我。可能是现在反悔了。”
“保额多少?”
“这我也不清楚,经济大权被他掌握了。问问永富阿凤他们可能会知道。”
于是冯剑飞就叫周琦芸先去一下别的房间,然后把佣人阿凤叫来问话。在这时冯云霄突然站起身朝外走,秦伊妮忙用眼神询问冯剑飞,冯剑飞立即跟在后面,并示意秦伊妮来继续问口供。
阿凤用迷茫的眼神看着这几人进进出出,虽然秦伊妮一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但还是故作镇定地问:
“今天报警的人是你吧?”
“是。”阿凤有些惶恐地回答,然后马上紧闭双唇。秦伊妮不知道她是排斥警察还是天生不爱说话。
“你发现尸体后就立刻报警了?”
“嗯。”
“马永富和陈兆华比你先发现尸体?”
“嗯。”
“你们都和小芸的关系很好?”秦伊妮想问一个不能用单字回答的问题。
“是。”
(真蠢!)
秦伊妮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冯云霄和冯剑飞双双走了回来。冯剑飞手里拿着一叠文件,随手递给秦伊妮。秦伊妮瞟了一眼文件的标题,应该就是那份保单了。
当阿凤见到这份保单突然出现时瞪大了眼睛神色瞬间变得非常不自然,甚至有些狰狞。秦伊妮翻开一看,受益人上写着仍旧是“周琦芸”这三个字,而保额竟然是500万的意外人身伤害保险!阿凤突然开口想说什么,被冯剑飞抢先打断了:
“你是不是要说人是你杀的,你给马永才泡了一杯咖啡?”
“啊!”阿凤顿时吃了一惊,“你,你怎么知道的……不过不是咖啡,是……水,白开水……”
“哦,那就是第四杯了,你也不用再说了,我已经知道全部真相了。”冯剑飞瞅着阿凤用一种冷漠的语气说。
先是震动了一下,随后秦伊妮看到景物渐渐倒退,说明列车开始启动了,目标又回到让人羁绊的M市。
“这起案件……”她脱口而出地打破了沉默,却又接不下去,坐在她身边的冯云霄正趴在桌上,彷佛已进入梦乡。
“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幸福……”对面的冯剑飞突然想起了托尔斯泰的名言,他把双手托在脑后抬头看了头顶的行李架一眼,然后闭上眼睛轻声说下去,“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
“不幸……”秦伊妮小声念了一下这个词,两小时前的记忆开始复苏……
“人真的是我杀的啊!!”阿凤突然对着冯剑飞大吼起来,把一旁的秦伊妮骇了一跳,还没等她来得及反应阿凤突然一跃而起扑向冯剑飞伸手就想掐他的脖子。秦伊妮连忙伸手扯住她袖子加以拦阻,而冯剑飞本人却似乎一点也不为所动,只是向后微微一闪。秦伊妮不禁奇怪,在这种袭警的场合中一向身手矫捷的冯剑飞一般都是三下五除二就能制服对手的,为何现在一味闪避呢?“我也要杀了你!”阿凤不顾被秦伊妮扯住了衣袖仍张牙舞爪地大喊,“我杀了他,也要杀了你,我是杀人犯!!”
秦伊妮虽然知道冯剑飞不肯出手应该另有隐情,但还是马上把阿凤扣了一个剪背好让她动弹不得,即使这样也疼得她双眼流出泪水,但她却硬是咬紧牙关不张口求饶。
“放了吧。”冯剑飞淡淡地说。
“这……”秦伊妮看了冯剑飞一眼又看了阿凤一眼,犹豫了一秒钟左右最后还是把阿凤反剪的双手松开。一松手阿凤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使劲地揉着肩膀,没有再次扑向冯剑飞,但嘴里还是念叨个没完“人是我杀的,人是我杀的……”,眼睛越来越红。
“马永才是自杀的。”冯剑飞瞅着阿凤,“你应该是知道的,哦,应该说你们都是知道的……”
听了这句话后阿凤一下子把双手摊开放在地上,耷拉下脑袋,但嘴里还在轻声嘟囔着,不过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
“自杀?”秦伊妮吃了一惊,“怎么会是自杀,我还以为……”
“不是周琦芸,她没有杀害马永才的动机。并且周琦芸杀死了他,保险的钱就没有了,这个家的后路也没了,或者说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后路了。马永才的死亡时间是11点至1点,周琦芸是1点离开的,走的时候幸亏她反锁了门。所以其余任何人都没有杀人的机会了,凶手就是马永才自己。”
秦伊妮没想到答案竟如此简单,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就是他的‘了断’计划吧。他恨透了周琦芸,所以不想轻易地杀死她,而是想让她去受牢狱之苦。他故意在晚上叫她过来,然后不和她说什么一直假寐着,让她有作案的时间和没有不在场证明。然后在周琦芸走后他迅速地爬起来,喝下早已准备好的安眠药。他知道离发作还有几分钟,于是他迅速地抽掉相框里的结婚照,好让别人误以为是周琦芸为了掩饰而拿走的。然后在自己口袋里放上早已准备好的叫别人代写的假遗书。桌上日历上的圆圈当然也是故意这么画的,总之一切都让人误以为他是被人谋杀后伪装成的自杀。
“这么做本来也很难看出来,而且他还故意在椅子上做出破绽,自己却跑到旁边的书橱上艰难地倾斜身体把脖子伸进绳套。你可以想象当时的场景,他可能是在做一生最难的也是最后一个姿势,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警察认为他不是自杀,但这反而却是他的败笔之处——当他身体下坠后因为向心力的作用被反弹回去磕到了书橱,这就是书橱上四个杯子摔碎的原因。书橱顶上也应该会留下他攀爬的痕迹,老刘你到时可以去勘查一下。”
老刘点了点头。
“对了!根据保险常识,有两种情况会让这份保单无效:1、受益人——也就是周琦芸——杀害马永才。2、两年内马永才自杀。当出现了这两种情况时,保险公司将不予理赔。这就是他们个个抢着自首的原因!”秦伊妮恍然大悟,“这样他们四个无论哪个被判有罪,这份保单都会有效。周琦芸都会拿到这500万。这对无经济来源的他们而言,无疑是至关重要的一笔钱。所以他们谁都想牺牲自己来挽救这个家。不过,马永才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直接改了受益人不就行了?”
“因为那个女人已经把他甩了,所以他恨身边每一个人,根本没有其他受益人可以写……”阿凤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和怨恨。
“这就叫众叛亲离……还有在他这个陷阱里面,周琦芸很有可能会被含冤抓起来,与此同时这份保单也就自然失效了。也正因为他要害周琦芸,所以受益人才大大方方地写着她的名字。他还故意把保单放在让你们容易发现的地方,再让你们眼睁睁地看着这笔钱飞走,这就是他最狠毒的地方了。”冯剑飞面无表情地说。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又为什么要说出来!”阿凤蓦地又要跳起来朝冯剑飞扑去,被秦伊妮一下子按住肩膀,她一屁股坐倒在地绝望地挥舞着手臂,布满血丝的双眼直瞪着冯剑飞嘶吼道:“你以为你了不起啊!你还不是被他利用了!你这只走狗!走狗!!”冯剑飞好像什么也没听见,表情木讷地转身往外走,“走狗,走狗”的声音在身后越来越远越来越轻直到快听不到。就在经过马永才的房门时冯剑飞突然重重地撂起一脚踹上去,一声巨响震得所有在场的人都呆住了,警察们用吃惊的眼神看向冯剑飞,他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自顾自走出别墅。
“我们真的是走狗吗?”秦伊妮呆呆地望着窗外,像在问冯剑飞又像自言自语。
——杀人是不可饶恕的!
这句话又在秦伊妮的耳畔响起,至少这次亦是如此。是的,他先了断了自己,也了断了家人的希望,他利用警察,然后陷害他人,他会在地狱冷笑。这么罪恶的杀人——即使是自杀——也同样不可饶恕!
“我们只是被利用的,我们是走狗……”
秦伊妮突然听见冯剑飞低声的呢喃,泪水滑过了他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