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蝉鸣一声追着一声,玄女抱着方才赢来的佛幽昙花,叩响了文昌帝君的房门。
文昌这几日行为反常,定是因为《山月记》的缘故。
他是一个楚楚谡谡的仙,自然不能容忍被如此编排,又碍于自己的地位,总不好明说,只得躲着、避着她。
玄女很敬佩自己,竟能想到这一层。她自认为是一个潇洒,又不拘于礼节的神,所以文昌如何避嫌,她心里都是不大在意的。
但是,若是让文昌觉得,她默认了《山月记》里的情节,那她还是要解释一下的。
文昌屋里亮起灯,一阵窸窸窣窣后,墨山将门打开,惊讶道:“娘娘有什么事吗?”
玄女的下巴点了点怀里抱着道佛幽昙花,道:“文昌歇了吗,我找他有事。”
墨山当即感动的快要落下泪来,将人领进屋,“没呢,帝君还在忙。”
文昌披了件外衣,坐在灯下,正在雕刻物件。玄女刚迈进书房,他便看了过来,她漏出一个自认为很是友好的微笑,他声音却有点冷:“娘娘只有遇到事的时候,才会想到本君吗?”
玄女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前几回托文昌办事,都是夜里来的。
她走上前去,将佛幽昙花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解释道:“不是,我同花神她们摸牌,赢了一坛佛幽昙花。我这人不爱侍弄花草,上回收了你的玉佩,便拿这个还你吧。”
文昌还在忙活手上的物件,没有看昙花,也没有看玄女,淡然道:“娘娘同谁都算的这样清楚吗?”
玄女道:“那是自然。”
他又问:“那仇千行呢,他拿什么抵你的恩情。”
“他是小孩子啊,我同小孩子计较什么。”玄女自然而然接话,冷不防对上文昌深邃且冰冷的眼神,玄女有点摸不着头脑,“你这样瞧我做什么?”
文昌忽而叹息一声,道:“花收下了,娘娘回吧。”
玄女觉得,文昌定是误会了,她轻轻咳嗽了一下,道:“嗯……洞阴写话本子的事,我已经警告过他了,帝君放心吧。”
文昌眉头微皱,玄女觉得自己讲到点子上了。
他薄薄地笑了一声,看向她的眼中并无笑意,说:“娘娘是觉得洞阴此举荒谬,还是不想同我一起出现在话本子上?”
“我肯定是觉得——”她话还没说完,只瞧见文昌挥一挥手,天旋地转,她已经站在了书房外。
守在书房外的墨山同玄女大眼瞪小眼,半晌,她先是有点迷茫的问:“他把我赶出来了?”
墨山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连忙道:“不是赶,是请出来的……”
玄女气得笑了起来,笃定道:“他把我赶出来了。他抽什么风?”所谓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玄女看着眼前凭空出现的一层淡蓝色屏障,平静道:“他施法将我赶了出来,还设了结界?”
墨山紧张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支支吾吾了半天,愣是没吐出来一个字。
玄女召出诛仙剑,冷笑道:“我今天要是放过他,就是对不起昆仑山老小。”
墨山挡在玄女面前,眼一闭,心一横,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帝君是心情郁结,才会行为反常,还请娘娘不要同帝君计较!”
玄女剑锋指着他:“让开。”
“帝君上回的伤还没有痊愈,他受不住啊!”墨山见玄女有些动摇,趁热打铁道,“这回先记着,下回再算成吗?”
行吧,既然墨山都给台阶下了,她也不是穷拿架子的人。
玄女“哼”了一声,收了诛仙剑,还不忘挖苦文昌,“墨山,有病趁早找药师佛看,他这种情况应该是有大病。”
墨山点着头陪着笑,好说歹说才将玄女送走。
昨夜玄女是趁阿福睡着了,才将佛幽昙花搬走的。
阿福早上起来,见这坛珍贵异常的花不见了,还有点明知故问的意味:“娘娘送谁了?”
玄女眼风刮过站在院子里十分尴尬的墨山,轻描淡写道:“给恶犬啃了。”
阿福惊道:“哪里来的恶犬,我怎么没见过。”
玄女慢悠悠地往外走,说:“你见过的,是一只爱穿红衣裳的恶犬。”
阿福悟了,等玄女走远了,他跑过去问墨山:“她又同文昌帝君拌嘴了?这两人冷战了四五日了,怎么还不见好呢?”
墨山罕见的没有维护自己帝君,摇摇头道:“帝君固执起来,也是很折磨人的。”
仇千行伸着懒腰从屋子里走出来,墨山瞪了他一眼,又拍了拍阿福的肩膀,回屋去了。
阿福又很疑惑的问仇千行,“你是不是欺负墨山了?”
仇千行笑了起来,“怎么会,我可是很,敬,重文昌帝君的。”
这和文昌帝君又有什么关系啊?
敬重就敬重,这两个字念的如此咬牙切齿是要怎样啊?
阿福晕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显然不是一只小丹鸟可以理解的。
玄女一脚刚踏进天寿殿,便瞧见文昌帝君法相庄严的坐在高台之上。
哦,第八日了,轮到他讲经。
玄女很果断的将踏进去的脚收了回来,身边有不少仙者投来疑惑的目光,她先撑了一下额头,又轻飘飘地叹息了一声,说:“哎呀,有点头晕,还是回去歇着吧。”
她不拿剑,不冷脸的时候,姿色还是担得起举世无双的。当即便有仙君上前嘘寒问暖,玄女三下五除二将几人打发掉,步子很是轻快地往寒露升烟走。
亏的她有先见之明,将玉叶琼浆带在了身边。
昨日听花神提了一嘴,琅邪台受灵气滋养,形成了不少独特景色。
在四时令的西边,有一处名寒露升烟,有一颗万年桐树,一日之间能见花开花落,烈日飞雪。到了晚上,抬头可见满天星辰,星月交辉。
这样的好地方,正适合喝酒放空啊。
桐树伫立在天地之间,花枝摇曳,散出幽香。玄女靠着树根随地而坐,从袖兜里掏出巴掌大的酒坛。
玉叶琼浆是用玉叶酿制而成,这酒的珍贵之处在于,玉叶树千年才发一回芽,长出寥寥数片翠叶来,摘下来酿酒,千年才得一坛。
据说,仙者喝上一口能睡三年。
她熟练地敲开封酒泥,揭开封酒纸,酒香味扑鼻而来,单是闻一下,就已经有些醉意了。
骤然风起,转眼已到秋季,秋阳杲杲,万里无云,淡紫色的小伞簌簌落下,如同一场花雨。
地为榻,天为帐,落花为被。
半坛下肚,玄女已经迷迷糊糊,不知身在何处了。
眼前景色变换,碎琼乱玉,又落下一场大雪。
这雪不冷,像人间的盐,细细白白地堆叠在一起。
她有些困了,迷迷瞪瞪地想:这一睡,不会真的要睡三年吧……
想来这玉叶琼浆对修为高的神仙,作用并不是立竿见影。她觉得自己好像又不是必须要睡,于是她努力的坚持了一会,意识模糊间,好像听见脑袋里有一句声音补上:“睡吧,就是睡个六年也使得。”
轰,那点弱小的抵抗荡然无存,她十分舒服地歪着头,睡了过去。
今夜在天寿殿,众仙齐聚修习禅定。
文昌坐在无量寿佛旁边,他心思不定,脑中忽然传来无量寿佛沉沉一声:“心既不定,不必勉强,你去吧。”
文昌缓缓将眼睛睁开,身影逐渐淡去。
玄女身上佩戴了玉佩,玉佩上注入了他的灵气,他很轻松的就能感知到玄女所在。
寒露升烟外歪歪倒倒躺着几个醉醺醺仙仆,文昌刚一入内,便闻得浓烈的酒香。
他在桐树下找到熟睡的玄女,她睡得歪斜,楚腰蛴领,陷在绚烂的落花中。
玄女一手撑头,另一手闲闲地落在身旁,发髻松散,珠翠四散。
凉如水的月光洒落,却不能熨平体内烧灼的滚烫,煎熬的热,像是从心底冒出来似地,蒸腾着,骨血都要沸腾。
她胡乱地松了领口,松松垮垮地堆叠着,还要再往下扒拉。
文昌坐在她身旁,手掌覆在她额头。
好像下了一场及时雨,将大火浇灭。
玄女只觉得有一股泠冽的凉意在体内横窜,将朦胧酒意驱散,她嗅了嗅,是夜息香。
她睡相一向不大老实,朦朦胧胧间觉得自己的脖颈僵硬的厉害,拿手去敲,拧着眉头“啧”了一声。
文昌的手臂从她的脖颈下穿过,把玄女往怀中带了带。
脖颈有了支撑,玄女睡得舒服许多,但那一股凉意却消失了,又闹腾起来,“热。”
文昌将手肘折回来,重新搁在她额头上,总算是老实了。
酒酽夜浓,她的气息与酒香交织,文昌半倚着看夜空星斗,贪享片刻安宁。
“嗯……”肩膀上的脑袋动了一下,玄女看见半截红袖子在眼前晃晃荡荡,她嗓子有点哑,声音轻虚:“是,文昌啊。”
文昌应了一声,玄女往上挪了挪,寻了个更舒服地角度枕着他的手臂,抱怨道:“好冲的夜息香,扰我一场好梦。”
文昌晓得,她是喝迷糊了,现在还不清醒。
他低声说:“我若不唤你,你这一觉可有的睡了。”
玄女笑了笑,“玉叶琼浆不过如此,我还以为是昏睡到唤不醒。”
文昌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捏了一枝金莲,正在她的发髻间比划着。
玄女抬头看他,将脑袋往边上挪了挪,“收了要还,还是不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