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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考当?天,时间倏忽而过。尤映西走出考场的时候还有点恍惚,像是不太相信自己这些年来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去备考,竟然就这样草草落幕了。

甚至天都还没完全黑下来。彤云晚风,路过人间,她来不及欣赏,便被守候在外的父母带上了连夜赶回江市的飞机,弄得像燕京有什么多待片刻便会感染人类的病毒似的。

窗外的景色由另外几架民航飞机与天上的航行灯构成,尤映西的目光一直盯着某处。沉默的人,放空的表情,都被身旁杯弓蛇影的俞淑容想当然地曲解,女人正与一对一的家教沟通第一次上门的时间,盯着屏幕,冷硬道:“别惦记她了。”

尤映西听见了,但?她有恰当的借口听不见,反正俞淑容在她的左边。

她的沉默一向都被俞淑容视为忤逆,只有这一次,她真的忤逆了,喜欢上了一个女人。因为事件本身的荒唐,于是父母连“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开始的,为什么”都不稀罕问,总觉得随着时间过去,她便会遗忘,进入大学,工作以后,步入他们以为的那个正轨。

叛逆了很多次的孩子,觉得她长大了是在收起满身尖刺的那一刻。从未叛逆过的孩子,觉得她长大了是停在人生?岔路口的时候,非选了一条父母反对的路。

长大不意味着成为了一个事事?正确的人,但?至少意味着正在努力成为一个自己想成为的人。

俞淑容头一次对这个总是逆来顺受的孩子产生了无法支配的感觉,这感觉令她挫败,令她惶恐,甚至令她开始察觉自己的变老。还没等商定好时间,俞淑容便放下手机:“你们没有机会在一起了。”

她的口吻并没有那么强硬,暴露了她动荡不安的内心,但?尤映西没有逮住这一可乘之机狠狠反驳,而是出乎意料地淡淡嗯了一声。

女儿的顺从不像妥协,也不像已经麻木了的漠然,更好似体内正蛰伏着一股巨大的要将眼前的被动与不平全都掀翻的力量。

足足隔了半晌,俞淑容才迟疑地回过目光。

为免吵架,尤庄琛坐在前方。他们登机早,离起飞都还有好一会儿,俞淑容闭着眼,在补觉。

再醒来的时候是空姐在问要什么喝的,俞淑容如以往一般替尤映西做了主张:“两杯温水,谢谢。”

“……你怎么了?耳朵疼?”俞淑容将那杯温水递了过去,见到尤映西的左手手背微微拱起,放在了左耳上。

尤映西放下了那只手,捧着水杯:“没什么。”

她低垂着眼,温水不算温水,还有微微的烫,在透明的杯壁上形成了薄薄的雾气,也进入了她的眼底,烘出了酸涩的感觉。

耳朵不疼。我只是,在想一个人。

尤映西这样在心里回答着,一口闷下了那杯还有点烫的白开水,嘴唇被烫得发?疼,却成功将快要流出来的眼泪给逼回去了。

货币流通的年代,却有很多东西还停留在以物易物的远古时期。

譬如这杯水喝下去,嘴唇替代了眼睛与心脏的疼。譬如抵达了南洲水苑,对面那栋别墅不知什么时候迁入了别的住户,阳台上各色的盆栽变成了晾晒的衣裤,一月与二月,南方的风与北方的风,归期不定的心上人与辗转反侧不得安眠的思念。

譬如俞淑容以为能令尤映西断了痴念的囚禁,实则上是对这个孩子从身至心的残忍的剥夺,令她在五月的某一天在家里突然晕倒,被送进了医院。

还是那家私人医院,尤映西醒来以后床边是尤庄琛与俞淑容。

这对当时在燕京互为盟友的夫妻不负她望,将已经差不多二十年了的貌合神离贯彻到底,回到江市便撕了盟约,整天为究竟要不要关尤映西在家里吵个不停。

最后那次是俞淑容嘲弄地笑:“你现在装什么大好人?你是不在意,你当?然不在意,在孩子身上花心思的人是我又不是你!”

尤庄琛忍无可忍,又确实没有资格反驳,他砸门而出,变得早出晚归。

见到尤映西没什么事?了,尤庄琛台里还要开会便起身走了,可能来的时候太匆忙,公文包都没仔细合上,露出了里面东西的一角,好像是个牛皮纸袋。

他瞥了俞淑容一眼,那个眼神在尤映西看来有些奇怪,像是这个牛皮纸袋俞淑容不能见到似的。

房门开了又关上,病房里只剩下两个人。

俞淑容在削苹果,以前尤伊暖还在的时候她没少为她削水果,苹果皮可以从头至尾稳稳一刀,现在也削得很快。递过去的时候却愣了愣,尤映西伸过来的那只手瘦得像是皮包骨头,俞淑容呆滞好一会儿,直到对方疑惑出声,她才松了手。

咬下第一口苹果,尤映西听见俞淑容问道:“你觉得我是在折磨你吗?”

苹果很甜,她的话却刺耳,尤映西甚至笑了笑?:“是啊,很多年了啊。”

女孩的脸色苍白,嘴唇不但?没有血色,还有点缺水的干裂,病号服罩在身上像是大了一号,衬出她格外单薄的身体。这些都加深了折磨的可信度。

时至如今,这场俞淑容本以为会是压倒性胜利的拉锯战以两败俱伤告终。

那栋别墅是婚姻的坟墓,俞淑容埋葬了这辈子不会再为第二个男人忍受两次生?育疼痛的心动,她以为也能埋葬了尤映西偏要为之的初恋,哪知道区区一个偏字,是不惧素履,也是不畏困苦。

十八岁的少年,满被风霜也不会迟暮,她的身上多的是没处使的孤勇,全都砸向不可能的那个女人,也在俞淑容的心头烫出了一个逼着她面对现实的豁口。

这个豁口令俞淑容明白了,除非逼尤映西去死,不然她能做的只有成全。

怎么可能逼?

俞淑容心想,她在疯了的时候的虐待,也不是为了逼这个孩子去死,她只是在被男人出轨了的那一年便被抽筋剥骨,蜕下一层皮,也失去了去爱一个人的本能与动力。本来还残存着一些,所?以在面对尤伊暖的时候才像个妈妈,但?随着尤伊暖的死,这些也烟消云散了。

俞淑容放下水果刀,也没顾得上擦手,她捂住脸,滚烫的泪水从指间流下,很快洇湿了胸前的衣服。冬二月至春五月,素色的开衫单薄,她像是也放下了那些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负担。

尤映西向她妈递过去一包纸,喉咙动了动,还是没能开口。她与俞淑容之间的感情生?疏,注定了她只能做到这一步。

“你是燕美的校考第一。”俞淑容擦着眼泪,说道。

尤映西早就知道了,不明白俞淑容为什么又提了一次,只见她妈抿了抿唇,盯着她,眼里的哀求因为想放过对方而变得只有零星半点:“不想去念,对吧?”

尤映西没有迟疑,点了头。

没有雷霆震怒,没有大吼大叫,没有付诸暴力,而是沉默了一阵。俞淑容不知想起什么,明明刚才眼泪已经止了,现在又自眼角滚下一颗亮晶晶的泪水:“你们姐妹都是一个样。”

出院那天,尤映西见到了五月的阳光,也奔向了自由。

高考以后,五人小群聚会了一次,在有间菜馆弄了个小包厢。尤映西做东,在随便吃的号召之下这群朋友确实不客气,朝贵的点,上了满满一桌菜。

店里在放曹听的那首《余温》,是火了几个月还没见降温的大热歌曲。

尤映西被困在家里的那阵子,《无人沉醉》上映,口碑爆棚,影院的排片一加再加,令其他七日游的电影沦落成了五日游,三日游的电影惨遭一日游,本都收不回来。

截止今日,已经在都市爱情类型片的票房榜里压过了贺望的那几部,江晚姿继《野马之夜》之后再度被捧上神坛。撇开那些短片不算,执导了两部电影便能在文艺片与商业片领域里有这样的佳绩,甚至有人称她为导演界的紫微星。

但?江晚姿最后一次的公开现身是在《无人沉醉》的庆功宴上,距今已有差不多四个月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在做什么。

那时她一身白色西装,上臂的位置还戴了黑色的袖箍,银色细高跟,V字领的内衬露出一点沟壑,微弯的黑发?,露出额头,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不怎么笑?,笑?也是冷笑,还被一身着装将本来就有的斯文败类气质衬得更加明显了。

这年头冲脸的人很多,庆功宴的当?晚还有人开了她的图站。转赞评的数据都很可观,简直堪比流量,甚至有人盼着她放弃导演去当演员,造福颜粉。

尤映西浏览完图站的内容,戳进底下的相关链接,只见是江晚姿在电影上映之前?录的宣传片,片尾她对着镜头笑了一下:“情人节快乐。”

眼神的前?后反差有点明显,底下有人怀疑是这位渣攻在对被藏得好好的女友隔空喊话。

这个视频发?布于二月初,尤映西被没收了手机,电脑也在学习的时候才被允许使用。

她错过了这句祝福,不想再错过祝福背后的那个人了。

尤映西与喝得微醺的另外四个人碰杯,约好以后每年至少聚一次,便在灌进喉咙的啤酒的苦涩味里过完了五味杂陈的青春。一行人鱼贯走出有间菜馆,在《余温》鼓点放缓的尾声里各奔东西。

她因为阿雯的角色有了点名气,刚才吃饭的时候就被人索要了签名,好几家经纪公司通过电视台里工作的尤庄琛找到尤映西,想要签她,却都被本人婉拒。

演戏是尤映西慎之又慎下的决定,不是随便签下艺人合同便随波逐流的率性。更何况江晚姿那么厉害,她想配得上她。

尤映西报了表演班,在为明年燕戏的艺考做准备。

散伙了也没回家,而是去了开在居民小区二楼的教室,是西江艺术大学表演系的专业教师开的,还是俞淑容为她找的,随口那么一句:“别浪费我的钱,要报就报好的。”

身台形表,一直上到晚上十点,尤映西出了小区却没走,她总是习惯在路口吸会儿烟。

有车灯晃过,不久,又自身后传来笃笃笃的声响,不像高跟鞋,更像是行动不便的人在拄拐。

尤映西简单在心里判断了一下,没有在意,没有回头。

没了脸,就一个背影,偏偏有人认出来了——

“什么时候学会的吸烟?”

倚着路灯的人愣了好一会儿,那支烟夹在她的指间,烟头堆出一截,落下来,烫得她回了神。

也在这一刻听见了自己名为喜欢的,隔了将近半年又开始为这个人剧烈搏动的心跳。

她还是喜欢她,她没忘。

身体的反应也没有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