厝那海不是海,是一个南方城市,当年康家还没北上的时候是那里的大户人家,康茵小时候是在那儿长大的。江晚姿去过一次,还是小豆丁的时候,被康茵抱着去游船,没出息地被晃吐了。
但已经过去了很久,江晚姿甚至除了吐了以外没有别的印象,朦朦胧胧的觉得?那是个极美的地方。
没有飞机,从江市驾车要差不多一天,江晚姿没开过这?么远的长途,也不想二人世界多了个开车的师傅,决定坐高铁。
临时决定要去,高铁的票早就卖完了,于是买的普快的卧铺。两张票,但其实她们从上车以后就一直在一张床上,对床是两个大学生,行至半途在旅游大省的那个省会便下了,对床就一直空着。
中途还被一个过来吃泡面的阿姨关心了一下:“你们两个姑娘是有人买的站票吗?挤不挤啊?不然去前面车厢,我那孩子?小,还可以腾出个床位来。”
尤映西戴着一副眼镜,身上的羽绒服脱了和江晚姿的大衣搭在对面的床上,被一件毛绒绒的高领毛衣衬出了气质里的干净,就是在车上睡了一觉,头发乱糟糟的。她半边嘴角还是淤青的,笑了笑,酒窝甜得?很:“谢谢阿姨,我们有票的,就是挤一起暖和。”
她其实有点听不清这?个阿姨在说什么,因为现在只有一边耳朵能听见,她又不肯戴助听器。
那天被俞淑容连扇了几巴掌,脑袋嗡嗡的,先是察觉耳朵流血了才?觉得?不对劲。血顺着尤映西的脸颊淌下来,在她冷白的肤色之下,那抹鲜红也吓住了俞淑容,女人可能是想起了尤伊暖出事的那天,往急救室里送的血袋也是红得?扎眼。
尤映西不知道为什么耳朵会流血,眼睛快速地眨了几下,那几巴掌力道很大,她脸肿了,腿也软了,扶着墙坐了下去。
她妈扇她的时候喊的是尤映西,但现在好像喊的是尤伊暖。
声音为什么小了很多?
盯着抱着她的肩膀晃来晃去的女人的嘴型,尤映西捂住了另一边耳朵,捂得?紧紧的。
俞淑容的声音更小了,小得几乎听不见。
她喊了一声——她忘了将捂着耳朵的那只手放下来,以为是喊,但因为自己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无意识地加大了很多音量,近似于吼了。
不是去医院,不是我好像聋了,而是“妈,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那一刻,尤映西的脸和尤伊暖的脸重合在一起,她也没什么表情,是很多次放弃了挣扎的冷漠与麻木,只是这次多了些从前没有的舍不得?。
俞淑容不知道尤映西舍不得?什么,那样的表情嵌在视网膜上变成了尤伊暖在喊“妈,你放过我吧”。
怎么会这?样呢?
我呕心沥血养大的女儿,要继承我衣钵的孩子,我可以将一切甚至我的生命都给你。为什么却变成了困住你的枷锁,要喜欢一个女人,不听我的话,还求我放过你。
她妈捧住她脸的手?都在抖,抖得?那些血也流到了俞淑容的手?背上。
尤映西想到那个词,血浓于水。她有点犯恶心,又?觉得?俞淑容很可怜。她妈这?一生因为事业追求不同失去了爸爸的谅解,被恩爱两不疑的丈夫出轨,花费心血栽培的长女横遭意外,半途上了心的女儿不但养不亲还是个同性恋。
所以才会求俞淑容也放过自己。
拼尽全力挣脱开她,尤映西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像一片树叶似的飘然坠地。
发生了很多事情,明明就在昨天,但从登上火车的那一刻开始,又?觉得?只要身边有江晚姿,过去的那些都没什么可怕的。
尤映西的性格刚柔并济,大部分的时候呈现出来的都是柔的那一面,俞淑容命令她必须分开的时候可能都没想过,她会态度坚决地拒绝。
她们背靠车厢的隔板坐在床上,窗外一开始是平原是丘陵是梯田,后来变成了群山环绕薄雾渺远。天色变黑以后,火车开始钻隧道,一个又一个。
尤映西想着,从江市至厝那海的十多个小时不仅是这些或是冷清肃然或是郁郁葱葱的景色,还是她和江晚姿一起拼凑出来的勇气。
“你之前提过的那个不肯去观音院在哪儿?”她问。
江晚姿:“舟山,你想去?”
尤映西:“觉得?名字很有意思。”
她补充:“想和你去。”
江晚姿握住了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好啊,我们一起去。”
失聪的那只耳朵胀得?厉害,尤映西想去捂住它,左手刚抬上去,江晚姿的左手先她一步,从背后绕过,胳膊搭着她的肩膀,手?心紧紧覆在了左耳上面。
“再微微张开嘴也会好很多。”江晚姿说。
尤映西:“那样好傻。”
江晚姿小声咕哝:“你本来就傻。”
尤映西:“……好像不会买火车票的那个人不是我吧?”
被旁边的人斜着眼睛瞅了一眼:“这?你又?听得见了?”
“那为什么昨天在病房里装聋,非要我说好多遍喜欢你啊。”
觉得?车上的味道杂七杂八的,江晚姿戴着个口罩一直不肯摘,现在嫌闷摘了一边,一边还挂在耳朵上。眉眼的锋利被下半张脸的柔和冲淡了不少,但更浓艳了,漂亮得路过的男人都会多看两眼。
尤映西觉得?耳朵不胀了,轻轻将她的手?放了下来,摸着她的手?背:“想听嘛。万一两边都聋了就真的听不了了。”
她当时担心的就是这个。
桌上放着一包零食,尤映西翻出了一袋怪味胡豆,江晚姿不想吃,被她喂了几颗,觉得?味道还可以,还抢了起来,差点撒了一地。
幼稚得?要死的这?一幕被一个小男孩瞅见了,他拎着个黑袋子?,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犹豫半天喊了声:“阿姨……”
“是姐姐。”尤映西纠正他。
那男孩揉了揉脑袋,像是不知道这?两个称谓有什么区别。他是西瓜太郎的发型,后脑勺还扎着个小揪,很多地方有这?样的习俗,应该是祈愿孩子?长命百岁。
他将那个黑袋子?递了过去:“妈妈叫我过来送暖宝宝,说你们特别怕冷。”
其实不冷,她们就是想黏糊在一起。尤映西笑得?好不容易抢来的胡豆差点从嘴里喷出去,她上半身撑着桌子?,手?伸长,将包捞了过来,从夹层里抓了把糖,小朋友满载而归,走的时候一蹦一跳。
“这?什么糖啊,见你吃好几次了。”江晚姿想伸手?去拿,尤映西将掌心包住,只从指缝里露出来色彩斑斓的糖纸,还有外文字。
江晚姿掰都掰不开,瞪了她几眼。现在熟悉了,这?样轻松的氛围之下根本没法吓到尤映西。
忍着笑调戏她:“叫姐姐。”
江晚姿哼哼了两声:“当心姐姐在这儿把你办了。”
“嘁,亮着灯呢,你敢吗?”
话音刚落,车厢的灯熄了。一片黑暗之下,江晚姿笑出了声,周围还有人在打扑克,线上麻将的也有,她的笑声也没什么人注意。
尤映西得意忘形之下忘了,刚刚就有列车员提醒很快就要熄灯了。
她张着嘴,一脸傻了吧唧的表情:“啊,怎么这?样……”
话没说完,被人亲了一下嘴唇,尤映西舔了舔,一嘴的胡豆味。
哐啷哐啷的行进声里,她还听得见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可能和喜欢的人亲再多次也会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吧。
尤映西摊开掌心,随便江晚姿要拿几颗,她将剩下的那些放在桌子?上:“是我小时候很喜欢吃的糖果,西班牙的,以前网购没那么发达,都是在一家专门卖进口食品的店里买的。”
蓝色的半截窗帘没关,窗外一盏盏倒退的路灯映在她脸上,眼睛里像是有星星在闪闪发亮。
想起了什么,尤映西还笑了笑:“好像是五岁的时候吧,家门口不知道怎么来了个小妹妹,身上脏脏的,妈妈要赶她走。我见她瘦瘦的,怪可怜的,还送了她一整盒糖果。”
“是不是还喂了饭?唔,太久了,想不起来了。”
被江晚姿发自肺腑地夸了一句:“你心善。”
她在缺爱的环境里长大,也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的性格,身上只有一束阳光在照耀,却还想着和别人一起分享。
车厢里的暖气烘得?人昏昏欲睡,她们窝在一个被子?里聊了没两句,几乎是同时睡着了。
又?睡得不是很熟,毕竟她们都是第一次坐火车,尤映西是很少出省,江晚姿是坐过高铁没坐过这?玩意儿。夜里会突然呜呜几声,停下来的时候带着惯性将人晃醒,还有失眠的人在外放土嗨歌曲,前面不知道是哪个大叔,呼噜声吵得隔壁床的阿姨骂骂咧咧了几句。
尤映西是被这?个阿姨翻身的动静吵醒的,她主动睡在外面,生怕江晚姿在这么小的空间里没法头脚颠倒反而摔下去。
醒来的那一刻,尤映西愣住了,她轻轻戳了戳江晚姿的下巴,对方睡得很熟。
她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完全没法理解,江晚姿是怎么做到的。平时睡相那么差隔几分钟就要换个姿势的人,那只手竟然一直在护着她的左耳。
也没有很胀,也没有很疼,就因为尤映西睡着之前嘟囔了一句“过隧道好烦啊”,江晚姿就用手帮她捂住了耳朵,直到现在。
手?酸不酸啊?她觉得?她好傻。
尤映西生怕弄醒她,小心翼翼握着她的手?腕要将她的手?放进被窝里,哪知道江晚姿还是醒了。
女人迷蒙地揉了揉眼睛,江晚姿:“怎么了?”
她的脸在昏暗的光线里其实只有模糊的轮廓,但尤映西就是觉得?这?个眼神应该会令自己十分心动,所以立马凑过去,亲了一下江晚姿。
她们其实不是真真意义上的私奔,双方父母都知道,但因为是暂时性的逃离也和私奔差不多了。
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合,不时有男人浓痰下不去又吐不出来的咳嗽声,小孩儿的啼哭,厕所啪嗒开关着门,天南地北的方言夹杂在一起……
竟觉得?浪漫。
可能私奔本身就是浪漫的一件事。放下她们的过去,也不管有没有未来,偌大的世界里两人的空间被压榨得只剩下这?节车厢,这?张床,还有在被子?里手?牵着手?对视的这?一刻。
仅仅一个只是虚物的眼神,也因为逼仄到呼吸之间只有她和她而显得是不顾一切的热烈。
作者有话要说:给小尤的妈粉递纸巾,别哭啦,这几章不虐啦。还有小尤这个人设,我本来就定的是越受磨难越发光那种……
尤父是觉得江江说得有道理,他也不想管太多,西西同性恋他是觉得丢脸罢了,出轨的男人,别对他抱啥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