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26

江晚姿很少有这样一面,从尤庄琛那儿获悉尤映西的情况以后,一连串的举止完全脱轨。视电影如生命,她在那一刻的选择是尤映西,难怪当时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在见到尤映西脸上浮起的指印与嘴角的淤青时,她没了?一贯的体贴入微与温柔细致。

这一声心疼又气恼的责骂更是失控,她不由深吸好几口气,抓了?抓头发,希望自己能够冷静下来。

已经想不起上次这样冲动是什么时候了?。

江晚姿从小就离这样的形容很远。她像是女娲造人忘了?加上七情六欲的残次品,返厂的时候做了?修补,可惜不?十分吻合的成分与这具躯体难以相融,生而为人,她一直都有残缺。

体味孤独,习惯孤独,甚至享受孤独。

她表面上朋友很多,对象不?少,可心扉一直紧闭。别人叩门,她不开,能进去的都是她自己想装进心里的存在。

就像康茵去世举办葬礼的那天。康茵的女儿,江晚姿的妈妈——温以静女士从异国的谈判桌上姗姗来迟,一身黑色的正装肃穆而庄重,胸口别着一朵白色的小花。

她弯腰,将一束花放在墓碑前寄托哀思。

温以静目光所及之处见到了女儿的手。

与她四?个儿子的手长得都不一样,十六岁的江晚姿,女孩的青涩还未褪去,装束是一色的黑,袅袅的烟雨之中,衬得那只手肤色如雪。

江晚姿弯下腰,伸手握住了?那束包装华丽价格一定不?菲的花,她侧过脸,与自己的妈妈以同样的角度对视着。身旁是两名侍从举着黑伞,四?周是前来吊唁的宾客,沉默着。

她们二人更不开口,只余下噼里啪啦的雨声,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人们用来送葬的鞭炮。

温以静不?知道江晚姿要干什么,她对自己的几个孩子都未尽养育之责,感?情淡薄。长途飞行十几个小时,她累极了?,正要别开目光直起身,江晚姿突然将那束花狠狠朝她甩了过去,力道之大,花束散了架,零落在温以静的脚下。

花束上有雨水,温以静的衣服湿了一片,几朵飞溅的残花粘住她的头发,模样颇为狼狈。

温以静笑了?笑:“怎么?翅膀硬了?”

侍从递来纸巾,她轻轻拍去花瓣,擦拭水渍污渍,只一会儿,又是体体面面。

“我不?礼貌我不?孝顺,我的错,我认。”江晚姿朝前走了两步,以少女单薄的身躯立在墓碑与温以静中间。

江晚姿:“那你呢?”

她的声音压低了,一半是不想令别人听见,她还小,但也?知道老?人弥留之际唯一的女儿没来送终是家丑,不?可外扬,一半是不想暴露自己声线的颤抖。

“外婆临走之前想见你,你没来,现在还来做什么?”

江晚姿垂眼瞥了瞥在雨中打蔫的花:“你以为她稀罕你这束花吗?”

“你是送给她的,还是送给你自己的,你自己知道。”

离得远的人未必知道发生了?什么,几步之外的江家的人温家的人全都目睹了这一幕。江承毅率先发作,阴沉着脸要上前狠狠责骂女儿。

但江晚姿夺了?侍从的伞,不?顾江旭冬的劝阻,直直往墓园外而去。

天地之间,那道背影逆行着,走过冷水进油锅一般沸腾起来的人群,她一身与众人相同的黑色,一步步远离俗世盛行的虚情假意,向不?知名的远方而去。

那一刻,天阴沉沉的,还下着雨,空气湿冷。一片清冷萧瑟之中,唯有她的身躯滚烫,窝着一颗因外婆去世而无处安放的心脏,她一边走一边流泪,很多很多,根本无法控制的难过与孤寂。

眼下,不?过是历史重演,她生平第二次的生而为人。

在那声责骂之后,尤映西盯着江晚姿,看了?又看,眼睛眨了又眨,然后,她蹲下来,抱着双膝,脸埋了?进去。起初是哽咽,刚出生的小猫一样几乎没声的,听得江晚姿心里难受,想安慰,又忍了?,觉得她哭出来也好。

再后来是泣不?成声,江晚姿立马没了?之前的想法。

这哭的,她心里太难受了,心如刀割,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江晚姿叹息了一声,也?蹲下来,与尤映西面对面,还没等她开口,女孩便朝她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她。力道有些大,江晚姿猝不?及防之下几乎是被这股力道带得往后坐在了地上,地面的温度冰凉,尤映西搁在她肩窝上的下巴咯人。

她斜对面房门背后的墙上,灯光映射之下,她与她的身影相互交融,像是被框在角落里虚构的念想,天亮灯灭便从人间蒸发。

再温柔动听的安慰都不及一个拥抱,江晚姿知道的,人真的是脆弱又敏感的动物,言语与行动都表达不了?的情感?,只能寄希望于身体上的零距离。

她一向自诩早已洞察了?个中真谛,此刻也甘愿沦为自己口中所谓的低等动物,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轻轻将温软的掌心覆在尤映西的背上,轻轻拍了?拍。

“怎么?被我骂哭了?”江晚姿笑道。

她明白不是,只是想听,上次尚未吐露的那部分。

尤映西的眼泪一直没停过,她的声音本来就软,夹杂着哭泣,狠狠摇头,否认道:“没有,不?是。”

她有很多想说的,但在这之前,一定要洗清江晚姿的嫌疑,不?是她弄哭的她。

怎么可能是。

明明是她救了?自己。

尤映西来这里是本能,求生的本能,但本意只是待在有江晚姿气息的空间里,她呼吸几口,便能活下去。她不是喜欢麻烦别人的性格,这样一次次的搅扰,自己都觉得厌烦,更生怕江晚姿烦了她。尤映西只想珍惜,这世上真心对她好的人太少了?。

她想要的不?多,就这么一个拥抱就好,隔着衣服的肌肤紧贴,感?受着对方频率不?一致的心跳,这样的亲近就足够她心安,倾诉的欲望几乎是喷薄而出。

“我当然知道疼啊,我又不?是傻瓜,江晚姿,可是,她是我妈妈啊。”尤映西的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她有太多的委屈,这么多年了,一直积压在心里,从来没有人问过。

太久了?,埋在心里太久了?,久到她以为早就腐烂了?,哪知道从土里掘出来还是连皮带肉掺杂着血的回忆,像是活生生从她身上剥下来的一道旧疮。

“她以前没疯的时候还不?是这样,可其实也?差不了?多少。她会给我买漂亮的小裙子,会给我买比我还高很多的玩偶熊,会给我买好吃的零食。但这些都是因为姐姐找到她,说妈妈妹妹真的好适合这条裙子啊,妈妈妹妹特别喜欢这个玩偶熊,妈妈这个饼干真的很好吃也?给妹妹带一包吧。”

尤映西眼前浮现出过往的画面,泪眼模糊:“在别人眼里我跟姐姐得到的都一样,我们都很幸福,但其实只有我知道,根本不一样,我得到的那份是姐姐帮我要来的,是我妈看在姐姐的面子上赏的。”

“从出生开始,她就恨透了我,不?愿去记我的生日,不?知道我的喜好,甚至不知道我对花生过敏。她疯了以后,更是分不?清想象与现实,我有几次真的差点死了?。”

江晚姿静静在听,听到这儿不由发出庆幸,在心里连连叹了三声幸好。

很多情绪完全释放出来,十七岁的心智没法压制住巨大的悲哀,江晚姿察觉出尤映西的身体一直在狠狠发颤。

“我去看过心理医生,他说姐姐的死与我无关,妈妈的病也?与我无关。可是她每次,她每次……”

尤映西这时眼泪已经渐渐止了,牙齿咯咯打着冷战,她紧咬着唇,却忍不?住。右手被人轻轻打开,江晚姿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对着指缝弯曲手指,十指交握之下温度的传递,尤映西得以慢慢平静。

“她每次折磨我的时候都会骂,如果不?是你,我的女儿怎么会死,你赔我,你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每次都这样,日复一日,我也?时常会觉得这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姐姐还好好地活着,我妈也?不?会疯。”

所以几个小时以前,俞淑容用女士皮带在她身上落下一道道伤痕的时候,她没躲,只是遮住了?头脸,死咬牙关,再疼都没有喊叫,不?然,真的和一条狗没有区别了。

不?知多久,俞淑容累了?,她扔下皮带,死尸一样上了?楼。

刘阿姨闻声出来,见到女孩自己扶着边柜趔趔趄趄站起来的时候吓了?一跳。伤痕比她想象中严重很多,因为尤映西没出声,她哪知道会是遍体鳞伤,裸露出来的小臂简直不忍入目。

江晚姿听到这儿,不?禁问道:“尤叔叔呢?”

尤映西苦笑道:“爸爸,好不少吧。但他工作很忙,没什么时间回家,这么多年下来,他也?疲倦了,大人想逃离家庭,总容易过我们。”

见她总算没了眼泪,而自己的衣服湿了大片,江晚姿想逗她:“眼泪这么多,小哭包,衣服都被你弄湿了。”

江晚姿笑容很宠,尤映西索性再用她另一边干净的衣料擦了擦眼泪,破罐破摔:“反正你的衣服都是只穿几次。”

她刚哭完,带着浓重的鼻音,奶声奶气。

真的很难得见她这个模样,活泼的,可爱的,鼻子微微皱着做了?个鬼脸。

休息室的窗帘没关,外面的月色透进来,也?从窗口送进来冷风。

尤映西伏在江晚姿肩上,伴着这道属于深夜的风的呢喃,她轻轻说道:

“所以,江晚姿,我不?是不知道疼。”

“我只是没有会心疼我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2219:00:00~2021-04-231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流火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4488830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