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云苏有那么一瞬的暂停。
从来没有人这么认真地问她小时候的事,她也从未对谁提过自己小时候的事。
在她看来,所有自己经历的糟心事,一旦说出来,就只会成为别人的下酒菜,再好的朋友,也是如此。
所以她不愿意提,对谁都不愿意张口,她不愿意让自己的经历,成为别人无聊或者受挫时的精神慰藉。
然此刻,也只是那么一瞬,她会习惯性抵触,却又在看到那束凝视着自己的目光时,忽然很想开口。
他也说了很多他的事,那些好的不好的,甚至几次让她心疼到想落泪的事。
他剖开了他的心,把那些难以启齿的话告诉她,她没办法再藏着捂着,这就像是一场公平的对话。
“我...我们家小时候很穷,穷到冬天穿不起袜子、戴不起手套,只有一双六块钱的迷彩胶鞋。我记得四年级的时候,期末考试,我的手冻得连笔都握不住,我当时急得哭,生怕考砸。”
季云苏停下来,脑海里想着小时候的事,有很多,人对童年时的记忆总是格外清楚,可她竟一时不知道该捡什么说。
“后来呢?考砸了吗?”庄晏问她。
季云苏微微摇头,“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握不住笔,连字都没法写,又刚好坐在窗边,很冷,两只手肿得像馒头。”
冻手的毛病,一直到她去市里上高中,才好转,之后每年她都会买手套,把自己的手护得严严实实,一次也没再冻过。
季云苏脑海中的记忆越浮越多,忽地一笑,“我小学时候,跟现在很不一样,说出来你恐怕不信。”
庄晏眼神锁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季云苏犹豫了倏尔,还是笑着开口,“上小学的时候,我是班上的大王,男生都打不过我,五年级了我还因为打架被老师喊去办公室谈话。”
她笑眯着眼问:“是不是很不可思议,我小时候一点也不听话,是那种惹急了,连我妈妈都要打的逆子,不记得是几年级,我妈妈怎么惹到我,我当时直接一盆洗脸水给她泼过去...”
季云苏咬着唇,将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沉默着不说话了。
庄晏唇角扬了扬,“我六岁的时候,找到我爸的住处,偷偷溜进去,把他的衣服全剪了一只袖子,和一条裤腿。”
季云苏抬起脸,惊讶里带笑,“被发现了吗?”
“不知道,反正他没有找我算账。”
季云苏看着他那张平静的脸,忍不住笑出声,这么冷静的一个人,原来也有那么反叛的时候。
只是笑着笑着,又觉得心酸,无论是他,还是她,在孩童时代,天性尚还未褪去的时候,或许只能用这些方式来表达对周围环境的不满。
而之所以长大了,变了,也不过是认清现实,知道用更成熟的方式,来护住自己。
或许是灯光太好,又或是夜晚太静,季云苏打开了话匣子。
“我记得第一次高利贷上门讨钱的时候,砸坏了我的存钱罐,其实就是个玻璃瓶,我装了半瓶子的一角五毛的硬币,一共十一块五。
那时候我特别想买一个单放机,要三十块钱,我没有零花钱,就去小卖部赊了三块钱,买了一整袋海带丝,里面有三十五包,一毛钱一包,我就晚上在宿舍里卖,一袋卖完可以挣五毛钱。”
她笑嘻嘻看着对面的人,“那时候我上五年级,因为班上有同学拿了一个单放机,我特别喜欢,去问卖文具的老板,他们有卖,但只剩下一个,我哀求老板给我留着那个单放机,说我有钱了就去买。”
她轻叹一声,望着天花板颇为可惜,“可是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去买那个单放机,就算后来上了初中,我也不敢从那家文具店经过,因为怕老板认出我,我那么信誓旦旦地保证,结果还是失信了。”
她又转头看着庄晏笑,“那种心理,其实直到现在都还在,我妈妈没生病之前,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回老家,从小学到大学,他们家一直在镇上做文具生意,但上了大学的我,依旧不敢从他们店门口经过。我心虚,虽然知道他们肯定不记得我,但还是心虚。”
“季平昌每次出门都是大半个月,没钱了就会回来抢,要么就是偷,他力气大,我妈妈斗不过他,每次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把家里翻个底朝天,把我妈妈卖花生、卖辣椒、卖玉米,辛苦挣的钱拿光。拿走不说,还要打,还要骂,还要砸,我不止一次地想过毒死他算了,可农药味道大,他也不回家吃饭。”
季云苏重重长吁一口气,“季延种季平昌,父子俩都不是好东西,不过我妈妈心疼孩子,对季延总是十分包容,所以小时候我很气她,那种草包逆子,不要也罢,为什么还要送他上学,反正他次次都是倒数第一,浪费钱。
不过也因为这样,他挨了我不少打,最惨的一次,是被我一拳把门牙打掉,他哭了好久。”
她越说越多,好像要把所有幼年时积累的怨气都发泄出来,说得口干舌燥也停不下来,可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畅快。
这些话,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一直憋在心里,像是一块与她长在一起的毒瘤,她虽然已经能做到表面无动于衷,可毒瘤在心里,依旧随时散发着毒性,毒害着她的内心。
但此时此刻,她却有种正在拔毒的愉快,好像塞紧的木塞突然被拔掉,里面的所有污垢都倾泻出来,被扫干净了,轻快了。
她忽然觉得,所有事情憋在心里,固然是一种自我保护,却也可能是一种自我折磨,人类是群居动物,必然有群居的理由,或许,这正是群居的理由。
没有谁能真正做到孤独一人,如果有,那需要极高的精神境界,来独自承担人生的一切苦难。
季云苏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