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田衣良 著
王政钦 译
我们班上出现了第三位不上学的同学,是在第一学期开始后一个半月的时候。能融入陌生热带雨林的家伙和不能融入陌生热带雨林的嫁伙。在新的势力范围尚未画分确定前是最危险的时期。不过因为最初的两位不来上学的同学在编班前就没有到过学校,是连脸都没有看过的幻影般的同班同学。因此立原留美奈才真正是第一个拒绝上学的人。不过像这样的人在日本的中学里大约有五十万人,一点也不稀奇。
而关于留美奈我想得起来的记忆是,她的眼睛大且灵活。但是,如果把她想成是便利商店或者是速食广告里的人物的话那就伤脑筋了。在我们的月岛中学里绝对没有像加藤爱或是上原多香子那样的美少女。留美奈的眼睛也并没有亮丽的感觉。就好像是被放生在旷野里的松鼠和草原犬鼠,为了警戒天敌鼬鼠和枭的袭击不断慌忙地转动。身高矮小约一百五十左右。感觉上她那穿著制服的胸部好像非常大,但我已记不清楚了。因为她是一个不起眼的女孩,我想不论是谁应该都没有办法正确地想起班上第七或第八可爱的女孩。
五月中旬的星期二,我上完课走出月中的正门。和平日一样和纯、代、直人在一起。
听说正门是喜欢高迪(Gaudi)的建筑师设计的,感觉上就好像是健美先生的肌肉一般弯弯曲曲立体地隆起,真是恶心。学生们将各自描绘的陶片镶在圆滑的钢筋水泥表面上,有许多都是花和动物还有电脑游戏那些无聊的画。
我背上的小背包里装著要给立原的学年通信簿和家庭作业的讲义。我们学校规定每周两次由同班的倒霉鬼来递送。真倒霉,留美奈的公寓就盖在我住的公寓旁边。
我们穿越了清澄大道,悠闲地沿著柳树下的树荫朝西仲大道走。在从白天就漂荡著什锦烧香味的步道上,代发出洪亮的声音。
“真没法子,堤罗和立原都是中忍,而且又因为你家离留美奈的家那么近。那和我这个下忍是扯不上关系的。”
不知是从谁的口中说出来的,在我们班上仿照“少年JUMP”杂志中受欢迎的忍者漫画,将同学们的家庭经济情况分为上中下三个阶级来称呼。或许是因为接近日本第一繁荣的街道银座的缘故,月岛的贫富悬殊非常离谱。被分类为中忍的是住在隅田川沿岸的中级公寓的我和住在独栋旧售屋的留美奈。父母亲大都是白领阶级。戴著科罗拉多,落矶山队的棒球帽来掩饰因生病而发白的头发的直人说:
“你就不能不要再说那什么中忍下忍的了吗?只不过不巧我的父母是有钱人罢了,被那样叫的话,有被排斥的感觉喔。”
直人所戴的帽子是新年时他们全家到北美滑雪旅游的纪念品。直人当然是上忍。位于大川端河畔城市的空中照明塔楼的住家听说在泡沫经济时价值三亿日元以上。纯对我使个眼色,嗤笑。
“那可是没有办法的啊。谁叫直人的公寓一个月的管理费就等于代一家整个冬天的生活费。忍之道是严苛的啊。”直人竦起肩膀。
“但是,在都是要忍受某些事情的忍者这一点,大家是一样的吧。”
“是啊。”纯和代一同回答。
不论是上忍,身为中学生的寂寞都是一样的。我们不是无论何时都一定要顺从我们的君主——父母亲——的命令吗?对忍来说,自由是种过份的需求吗?直人快速地举起手,向我们挥别之后转向右手边的西仲大道去了。在拱廊狭缝的天空中,超高层公寓就像是未来的天守阁一样地耸立著。代无言地消失在什锦烧之间的巷子里。在连小客车也开不进去的阴湿巷道里,残留著几栋隆起、像似没有人居住的大杂院。暴露在什锦烧的炊烟中,窗户变成油纸般的颜色,代的家也是其中的一栋。
仅仅这十年左右,在月岛发生了巨大的什锦烧热潮,有上百间的店开业。为了吃那样的东西,许多人从东京都各地赶来,真是令我觉得不可思议。然而,从前那只是小学生在放学时花五十日元就能吃到的儿童点心。
纯和我悠闲地朝著隅田川的堤防走去。或许是因为四周都是被钢筋水泥围起来的海埔新生地的缘故吧。月岛的居民都喜欢绿。不论是哪个家庭的前面都摆著箱型花盆和筑地市场所不要的保丽龙箱子,种植著花草。三色堇、丽春花、大波斯菊、还有虎儿草等等。并不是精致园艺的植物,而是那一带到处可见的花草,虽然靠近海边,但是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摇荡在全无海潮气味的风中。
“那么,就拜托你送去了。”
到了沿著堤防的大道,纯向我告别,走进了三丁目的住宅街。他那小个子的身影在离开了十公尺之后变得更加瘦小。我叹了口气,一个人走在公寓栉比的大道上。出现在眼前的是贴著白色壁砖的建筑物。
“河畔月岛”
这就是立原留美奈的家。进了大门。一楼是停车场和入口。不知道为什么,一进入自家以外的公寓就觉得紧张。穿过第一扇门,不自在地通过有管理员的小窗旁,找著信箱。自动上锁的门的右手边有个转角,在微暗的日光灯下,并排著一堆不锈钢的信箱。我从小背包中拿出讲义,确认了房间的号码。1104号室,从最顶楼数起第二楼。立原家的信箱马上就找到了。将一束日文打字机用的A4中性纸对折之后,放进冰冷的不锈钢信箱里。
我记得最初不知道是为什么,送去之后就飞也似地跑回家里。
第二次是在那周的星期五放学之后,是个天气非常晴朗而有点热的傍晚。脱掉制服上衣,里面只有白色的短袖衬衫。和上次一样我在放学途中顺路绕到留美奈的公寓。因为是第二次所以就毫不犹豫走向目的地的信箱。我抬起了手想要把讲义放入名牌上用罗马拼音写著立原的信箱里。我打算马上把身体折返回来,转了半圈。
真奇怪,不锈钢制的信箱内盖完全不动了。大概是被邮购的目录或者是其它什么东西给塞住了吧。不论我用指尖怎么地推,信箱的入口还是无法打开。我无计可施了。把给班上女孩子的联络簿带回家是件讨厌的事。没办法,我只好转移到安装在墙上的大门自动上锁的操作盘边。一按键盘,四位数的数字浮现在红色的液晶萤幕上。门铃的音乐声响了,我屏气凝神地等待著应答。
“喂,我是立原。”
声音非常的嫩。可能是留美奈的母亲吧。我装出优等生的声音。
“我是留美奈的同班同学叫作北川。送讲义过来,但是信箱已经满了。要怎么办才好呢?”
在操作盘的斜上方有个用塑胶做的小视窗。那里面必然隐藏著监视萤幕的镜头吧。我将视线从黑色的视窗转移开。声调变得有力。
“原来是北川啊。我现在就开门,可以请你帮我拿上来吗?”
原来是立原留美奈的声音啊。这时,发出金属的响声,自动上锁的门开了。
“是留美奈吗?为什么非要我帮你送到上面去不可呢?”
“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快点送上来。”
我在自动门将要关上的瞬间才冲进了门。电梯大厅鸦雀无声,就好像没有半个人住在这里似的。乘上两台并列在一起电梯的其中一台,上了十一楼。从外侧的走廊可以看到远处像是灰色带状的东京湾。我按下留美奈家的对讲机。
“……”
好像是在练习腹式呼吸那般的喘息声从对讲机里传了过来。我感到担心。
“留美奈,不要紧吗?”
“嗯,不要紧。不好意思,请把它放在大门口回去吧。还是没办法和你见面……对不起。”
刚刚还是非常开朗的声调,现在却变得非常的悲戚。我面对著漂亮地镶嵌在磁砖上的门。与其说它是用来让人通往里面的工具,不如说它看起来像是用来和外面的世界隔离的坚固障碍物。
“知道了。”
我弯下腰,将讲义放在走廊上。
“北川君,对不起……”只有吐气声持续了一阵子。
“……但是、一定要再来……拜托。”
“知道了。”
那样回答之后,离开对讲机,沿著外侧走廊往回走。要进入电梯时,往留美奈的房子望了一下,然而只见用回纹针夹著的讲义被十一楼的风翻动著。
第三次到河畔月岛时,在我到达信箱前我的手机响了。从i-mode网站所下载下来的来电音乐是的新曲。我从小背包里拿出了手机,贴近耳朵。
“北川君……”
是留美奈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为什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呢?”
“内藤君告诉我的。你就那样上来吧。”
连向我打一声招呼都没有,纯就把我的手机号码告诉了留美奈。这是违规的。因为这件事纯算是欠我一笔帐。眼前双层的玻璃门开了。我进了电梯,在十一楼出了电梯。还保持著通话。
“就那样走到我家的大门。因为门没有上锁。”
走在外侧走廊的脚步中途停了下来。
“什么?你要我到你的房间吗?”
“是的。我告诉了家父先前的事,他说过要好好地答谢你。”
马上就到了112号室了。我犹豫著是否要按下门把。
“算了吧,见到了留美奈的妈妈的话我会紧张。”
耳边传来笑声。
“我的双亲都在工作,所以白天都不在家啊。不用担心,上来吧。我已经准备好了北川君你专用的蛋糕了。”
我说声打扰了之后轻轻地打开了大门。和其它的公寓一样大门都很窄。当我一脚踏入铺有踏石的房间时灯就自动地亮了。天花板的照明像踏石那样地洒落光芒,在长廊的里头可以看到方格子的门。但是不论在哪里都看不到留美奈的踪影。
“直直地往前走进来。”
我脱掉了运动鞋,心惊胆战地穿过了无人的走廊。虽然可以从手机里听到声音,却感觉不到有人存在。第一次拜访的家,却连一个人也不在,感觉真的很怪。我不出声地打开了门。右手边是开放式的厨房,左手边则敞开著宽广饭厅和客厅合并在一起的大厅。大约有十五个塌塌米那么大。两人座和三人座的茶色皮革沙发椅成L字形摆设著。在沙发椅座的对角线上则可以看到四十吋的投射型电视机。在手边的桌上则已经准备好了冒著热气的咖啡和蛋糕的盘子。
从手机传来的声音嘹亮有劲。
“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TOPS的巧克力蛋糕。我没有关系,北川君你可以把它全吃光喔。”
站在没有人的客厅感觉就像个傻子一样。把小背包靠在椅子的靠背上坐了下来。
“喂,留美奈你在哪里啊?”
我凝视著大厅墙壁上唯一可以看到的一扇门。那是涂得和贴著十字架的墙壁一样白的门,上面贴著和信箱上一样的罗马字体——留美奈。因为对方没有回答,所以我说话了。
“大厅白色门里面是留美奈的房间吗?我都进到这儿来了,你就出来了吧。”
当我站起来正要走向留美奈的房间时,留美奈发出慌张的声音。
“绝对不行。因为门已上锁,所以就算你走过来也没办法打开。算了吧,北川君你吃蛋糕吧。”
声音中含有断然拒绝的口气。我没有办法只好拿起叉子从蛋糕的一角切起。透过缎绸的窗帘,夕日投射入这间屋子里。在隅田川另一边的筑地和银座大楼之间,夕阳像破了壳的蛋黄一样飘浮著。我快速地将蛋糕给解决,最后一口气将咖啡喝完。对保持著通话的手机说:
“谢谢你的招待。非常好吃。我把讲义放在桌上,我要走了。请代我向你妈妈说声谢谢。”
“等一下啊。我,一整天都没有办法和任何人说话,你可以稍微陪我说一下话吧。”
我刚要起身又坐回椅子上了。说话是没有关系。但是,我和留美奈之间会有什么共通的话题呢。
留美奈犹豫地说:
“班上的同学都还好吗?”
“嗯,大概还好吧。”
姑且那样回答,其实我并不清楚。除了几个朋友之外,我和其它大半的同班同学的关系和在坐地铁时偶尔同车厢的人没有什么两样。我和留美奈的关系也是那样。听到了叹息声。
“……我,最讨厌留美奈这个名字。因为小学的时候被嘲笑说好像是车站大楼的名字。”
要是这么说的话我也记得。新宿留美奈。
“是啊!或许有些奇怪。”
“还有,我也非常讨厌自己耶。”
我无言以对。过了不久她发出抽噎的声音。大概是哭了吧。我沉默地等著她接下来的话。
“……我既不可爱,头脑又不好,又肥……经常睡不著,有时一到早上空气变成了白色,被太阳一照射就马上消失了……”
春天的云霞。不只是留美奈,和大部分的中学生一样,我偶尔也有睡不著的时候。拂晓时,有如地椿般插在海埔新生地上的公寓变远了,只剩下白色的萤幕浮在眼前。
“想像那样,在不被任何人发现之下,不知不觉中消失……那就是我现在的梦想吧。”
想要融化在朝日中消失的梦。留美奈没有中间的阶段,突如其来地从话题的中心开始讲。才一听到她在抽噎,突然就哭泣起来了。对我而言,她那果断的个性令我有点害怕却又觉得有些耀眼。
“北川君你也有梦想吗?”
我答不上来。
“不知道。还没有发现。不过我想在某些地方一定会有。”
我不安地想说可能永远都没有办法发现,但是却沉默没有说。
“对不起,突然问了这样的话。”
“没有关系啊。”
“你还会再来吗?”
“因为是我值班,所以下个星期二还会再来。”
“只要一下子就可以了,请你陪我聊天。”
“知道了。”
关掉手机。静静地走回走廊,走出大门。走在没有人的通路时,感觉好像是去那个医院探病回来一样。
之后四次的送递都是同样的情况。泡芙、香瓜汁面包、起司蛋糕。虽然每次准备好在餐桌上的糖果都不一样,但在我快速将它解决之后,就和留美奈分别在两个不同的房间里用手机简短地聊天。偶而会谈得认真,但是大致上都是谈论学校和电视及漫画那些无聊的话题。
桌子的样子有了改变是在两星期后的事。那天我为了调查自由研究的资料(明治中期以来的这个城镇的建筑工事的历史)而绕到月岛的图书馆。到达留美奈家的时间比往常迟了一个半小时左右。下雨天,天色已经开始变暗了。
“对不起,今天来晚了。”
用手机边道歉边走进了大厅。桌子上居然已经摆好了两枚盘子和两个纸袋。一个盘子里放著鲜奶油和瓦那斯蛋糕,另一个盘子里放著两支像似小积木的卡路里营养食品和十颗左右的药锭。饮料则是果汁牛奶,耳边传来留美奈的声音。
“因为已经是晚上了,所以我想晚餐就一起吃吧。我在减肥,所以天一黑就什么都不吃了啊。”
“所谓的留美奈的晚餐就只有卡路里营养食品吗?”
“是的,剩下的就是若干的维他命和钙以及铁分。”
当我看著盘子的空处时,留美奈的房门静静地开了。从门口传来不是透过电话的临场声音。
“减肥还没有完成,所以请你不要看得太仔细。”
往上一看。尽了全力才能不让惊讶的表情表露在脸上。原来圆滚滚的留美奈的脸颊变得消瘦,眼眶圆得就像眼珠子一样而且干瘪塌陷,肩膀薄而隆起,T恤就像是挂在洗衣店里的铁丝衣架上晾著般松软无力地垂挂著。用布腰带系著的牛仔裤的腰围只有金属球棒前端般那样的大小。我慌张地转移视线,就座。留美奈快速地拿起电视机的摇控器打开电视。开始播放傍晚的新闻节目和廉价商品资讯。无论什么商品都是半价的报导。我想留美奈的体重下降比率必定是和那商品的折扣率一样的吧。
电视机开著,我的心里松了一口气。因为有个可以让我能安全地看著的地方了。留美奈坐在我的右边。我尽量不去看她,但是她那伸到桌上的手腕就好像是在关节处装有齿轮的钢管似的。钢管的表面遍布著发青的血管。
“哗啦哗啦的,吵死人了耶。”
留美奈那样说著顺手就用摇控器把电视声音关掉了。雨声传进屋里来,我们就这样面对著电视吃饭。留美奈花了十五分钟左右的时间吃一包饼干。先吃完的我说话了。
“你好像变得非常苗条了呢,什么时候开始减肥的呢?”
留美奈高兴地微笑了。她这么一笑,脖子的筋被拉紧,于是从脖子到耳根的地方出现一条线。
“大概是从不去上学的时候开始吧。反正总有一天要回到学校,所以我才想利用这一段时间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啊。”
留美奈就像被牙周病所困扰的牛一样,将卡路里营养食品给解决了之后,快速地将药锭和水果牛奶一起喝下,看著我笑。我感觉到她的眼珠子和牙齿好像开始笑了。留美奈的声调显得非常兴奋。
“再努力一下就可以达到目标的二十五公斤了。在那之前我打算还要再忍耐。今天可以见到北川君真是太好了。你知道吗?当你第一次送讲义来时,我就在阳台上看过你。那信箱之所以打不开是因为我用瞬间粘著剂把它粘起来的啊。”
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结果我向留美奈说了一些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的话。
“今天因为是下雨天所以没办法外出,改天一起到外面去散步吧!”
留美奈眉间的直线皱纹深得让人不会认为她是个中学生。
“好啊,最近一直都没有到外面去耶。不过,一起出去好吗?”
看完最后的新闻之后,我就回到隔壁的公寓。
留美奈的事情我不能和纯、代、直人讲,当然不能让留美奈的父母还有我的父母以及班导知道。如果向纯打听的话或许他会轻易地告诉我拒食症的症状,但是我并不喜欢去调查那样的事情。留美奈好像对我有好感,而且我想她只是急速地瘦了而已,并不是什么病。我邀她到外面去散步也并非是期待会有什么效果,我只是想说一直都待在室内的话心情会沉闷,所以才想说要改变一下场所。
接下来的星期五,我先回到家里将制服换下来。苗条的牛仔裤、湛蓝的长袖T恤、灰色无袖的御寒夹克。将手机和A4大的讲义塞进口袋里。朝河畔月岛跑去。虽然时间还早,但是在餐桌上已经准备好了留美奈的晚餐。像白木棒般的营养饼干,以及为我准备的肉桂卷。
我们并排地坐著边看电视边吃。我用垃圾处理机般的速度将肉桂卷处理掉之后看著旁边的盘子。在白色的大盘子里剩下一个还没有动手的卡路里营养食品。
“喂,我可以吃吃看是什么味道吗?”
因为她点头,所以我就拿起了卡路里营养食品,将它折成一半放进嘴里。起司味道的粉末充满了我的口中。留美奈吃了剩下的一半,服了药锭之后站了起来。
“我去换一下衣服就来,请稍等一下。”
从客厅白色的门消失了。我在那之后的五分钟看著没有声音的电视。广告就像连环画似地一幅一幅转换过去。
“怎么样?”
留美奈发出声音。在打开的门后一步距离处站著一位手插在后面、没有重量的女孩。淡蓝色和绿色的斜条纹夏装就像无风时的日本国旗一样缠绕在她身上。无袖,大开襟的设计,锁骨间的凹陷处好像是可以积水般一样的深。留美奈抬起脸腼腆地笑著。
“昨天已经破了二十五公斤的目标了。好不容易可以穿得下这件洋装了耶。”
“那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我的脸已经通红,但是不知道留美奈注意到了没。
走在隅田川沿岸的道路上,黄昏的风徐徐地吹过我们。
“一直都待在房子里,有一个月没出来了,外面吹著风呢。”
留美奈夏装的裙角摆动了。从她的大腿之间可以看到满满的步道铺石。我说:
“要去哪个地方呢?”
月岛都是住宅和什锦烧,几乎没有像吃茶店那样的地方。速食店只有地下铁出口前的一家麦当劳。在那里可能会碰到面熟的人,真危险。正当我感到伤脑筋时留美奈说:
“风好暖和,而且好久没有出来了,只要随便逛逛就好了。”
因此,我们自然地朝著海的方向走。通过了清澄大道,穿过了朝潮运河。从月岛到了晴海,街道房子的密度变小了,天空逐渐地变得宽广。夕阳从桥上落下的二十分之后,东方的天空变得宽阔了。青色的玻璃板上贴著浮现上来鲜明的半边月。留美奈在高高的桥上正中央驻足不前,靠著栏杆。露出细小的喉咙,望著天空说:
“或许我们就像那月亮一样也说不定。像太阳一样发光的是大人们。我们只是接受它的余光,自己一个人什么也不会,什么也无法决定,是连一根草都没有长的星星。啊!好不容易两个人才能走在一起,却说这样的话。我果然还是讨厌我自己。”
一起并肩靠著栏杆。我伸出头看著下面的水面。运河倒映著黄昏的天空,显的更暗且混浊。
“我也不太喜欢我自己。但是,中学的生活是不会一直持续的。总有一天我和留美奈都会改变。就算只是将光线反射却能有那么漂亮的话,当月亮也是不错的,不是吗?”
水面上荡漾著皎洁的月光。当我抬头一看时留美奈正以严肃的脸孔凝视著我。
“喂,北川君,改变我吧!”
我凝视著留美奈,不懂她说的意思。月岛的街道、桥、运河和天空都被她那大大的眼睛给吸了进去。不知道有谁的眼睛能变得和世界那般大。那种感觉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当我正发呆时,留美奈不断地往前走,看她的表情好像是生气了,我慌慌张张地下了坡道追过去。我们穿过一边有四个车道的产业道路。在那道路的前方,水泥公司的墙垣绵延不断,我们无法继续前进。在我们的正前方有个像贴在墙垣上的细长公园。那是小时候经常玩耍的春海公园。虽然每隔数十公尺就竖立著街灯,但是附近一带已经完全变暗了。进入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的公园,坐在远离光环的板凳上。就像是陌生人坐在我身旁似地我不敢窥视她的侧影。留美奈发出沙哑的声音。
“北川君,你可以毁了我,改变我喔。”
留美奈靠到我的肩膀。好轻的头。我全部的神经都集中到肩膀去了。虽然有头的味道,但是那是我第一次闻到那样甜美的汗味。我们就那样地静止不动了。从我举起了右腕到拥抱她那像轻木材般细薄的肩膀花了大概将近三十分钟。我们不知是由谁开始地亲吻起来了。女孩嘴唇的舒软,我大概一生都无法忘掉吧。还有那舌头的滑润,因为它在我的口中蜷动。初吻带著卡路里营养食品的起司味道。
接吻后留美奈说:
“我们到那儿去吧!”
从油漆已经掉落的板凳站了起来,我们进到里面的草坪。发出践踏草坪的声音。好像有好一阵没有修剪了,叶子茂盛尖锐。留美奈仰躺在草坪上,闭上了眼睛。以深绿色为背景的夏装线条真是太美了。裙角翻了起来,可以见到另一只大腿。我坐在一旁,握著留美奈的手。
“虽然有点湿,但是躺下来的话比较舒服喔。”
我睡到留美奈的旁边。眺望著没有星星的明亮夜空。即使是在离地面这么近的地方风还是吹著。草的尾端因风吹而摇晃。我使尽了所有的力量紧紧地握著手,伏在留美奈的身上。
我们从那次开始虽然试过了各种方法,但是到最后还是没有顺利达成。或许是因为留美奈感到非常疼痛,而我也只有了初吻就十分满足了。过了没多久挥掉枯草和尘土站了起来,夜空已经变得深蓝。当我们牵著手走出公园的时候留美奈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肚子好饿。”
“我也觉得口好干。”
从晴海回到了月岛。这次在通过朝潮桥的途中我们并没有停留。在黑暗的道路前方,便利商店就像灯塔般眩目地浮现在眼前。
“要过去吗?”
听我这么一问,留美奈笑著点头,不自主地跑了起来。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然而我也边笑边跟在她之后追过去。打开店门的人是我,然而把我推开的留美奈却先进了店里。
店里非常的明亮。当中特别光亮的是食品专柜。留美奈好像是被诱惑似地凝视冷藏的蛋糕,接著就从收银机旁将篮子拿来,将眼前所看到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丢进篮子里。泡芙、马特拉蛋糕(MadeiraCake)、奶蛋酱及巧克力布丁、果酱奶油面包还有三明治。
提著两个大塑胶袋回到了河畔月岛。在十一楼的外侧走廊将袋子交给她。留美奈困惑地说:
“怎么办啊,我。完全没有食欲,但是刚刚在便利商店里的时候却想全部把它买下来。现在肚子还是空的,好像有点头昏眼花。”
“有什么关系呢,今天非常高兴。差不多该回家了。”
“嗯,下星期再来吧!”
留美奈回到了空无一人的房间,我直到看著她慢慢地把门完全关上为止才离开。从外侧的走廊回到电梯的途中,东京湾黯淡地卡在明亮的大楼之间。即使风中没有海潮的味道,即使钢筋水泥的墙壁耸立其中,但是我想我们会学习爱某个人一定是因为靠近海的缘故。
说实在的,那天晚上,我一边想著留美奈一边独自地做了两次。虽说是很舒服,但我还是完全无法到达高潮。
送讲义给留美奈的工作又持续了一个月,或许是因为那晚太过仓卒了吧,我们有好一阵子都没有接触到对方的身体。虽然听说隔壁班的某人已进展到C的谣言,但或许留美奈和我都觉得太快了吧。
中学的回家之路,拿著讲义顺路到河畔月岛。这次准备好在桌子上的是我的份还有我的份乘以三倍的甜点。海棉蛋糕、长崎蛋糕、浇满树莓酱的奶油派。留美奈不再喜欢营养食品和维他命剂,听说她现在正迷上既甜又软的东西。
留美奈在班上复出是在第一学期将要结束的时候。为了一个人会感到害怕而不敢去上学的留美奈,那天我在隅田川边的散步道和她会合。七月的天空倒映在河面上,平日铅色的水面也变得明亮了。正当我眺望著像是在电影上看到的曼哈顿对岸的地平线时,留美奈出声喊我。
“北川君,久等了吗?”
穿著制服的留美奈慢慢地从砌筑在堤防上的斜梯走了下来。短袖的夏季制服在扣子和扣子之间呈现出菱形的开口,可以窥视到里面的T恤。裙子的腰围好像是勉勉强强才系上的,在腰带上下无活动的肉体就像要溢出来似的。从大腿的夹缝中已经没有办法看到后面的景色了。
留美奈的体重已经完全恢复了。或许该说是恢复得过头了比较恰当吧。因为已经变成那晚的两倍以上了。大概是跟小虫罗德曼强烈弹跳力差不多的磅数。
就像我对瘦身时的留美奈什么话都不说一样,对于变胖的留美奈我也什么都不说。因为原本是属于身高只有一百五十公分的娇小型,所以一超过五十公斤就变得相当的丰满。留美奈将拿著书包的手放到后面,看著自己的脚尖。
“我这个样子不要紧吗?我,在班上不会被说闲话吗?”
我默默地点头走了起来。或许是因为第一次一起去学校我也很紧张吧,无法顺利地说出话来。我走在留美奈前方三公尺,在早晨的街道上前进。
在西仲大道的角落老同伴正在等著我。平时经常迟到的代也已经到了。难道说从距离不到数十公尺的自家到集合的场所也是沉重的劳动吗?代用挂在颈上的毛巾擦拭著额头的汗。纯注意到了走在我后面的留美奈,用挖苦的视线看著我。我先发制人地说:“听说立原从今天起要回到班上来。”
纯嗤笑著。
“什么。是立原吗?我还想说为什么代穿裙子了呢。”
我感到在我背后的留美奈变小了。直人为我打了圆场。
“好了吧。阔别学校已久了,喂!走吧!”
就这样,我们朝学校缓慢地走了起来。纯、代和直人的谈话非常地起劲,而我因为在乎跟在后面的留美奈,所以不太说话。偶尔回过头一看,留美奈将学校的书包抱在胸前,低著头跟在后面。短短的上学道路就要结束了。走在路上的学生人数不断地增加。
(不说的话,不行啊……不说的话)
我没有向任何人提过留美奈的事情。拐过面包店的转角就可以看到在耀眼天空下的伪高迪正门了。我驻足下来,尽全力地提高声量。我的脚好像正颤抖著。
“我有话要对大家说。”
被我声音的认真态度所吓到,三个人都回过头来。等待著留美奈站到我的旁边,我继续说:
“立原和我正在交往。”
“是真的吗?”
纯机灵地反问,而代则目瞪口呆,直人不好意思地把脸转向旁边。穿著月中制服的学生漠不关心地通过停伫的我们身旁。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代说:
“什么时候开始的啊?不告诉我这个老头一下吗?”
我坦诚地向他们说出心里的话——在拿讲义去的时候开始交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交往了。我的脸虽然通红,但是,留美奈似乎已经不在乎了。冷静地站在我的身旁,在谈话之间偶尔露出微笑。最后纯说:
“知道了。那么立原就和我们一起进教室吧。”
因此,我们就若无其事地在即将上课之前冲进教室。留美奈不再远远地跟在后面。
事件发生是在午休的时候。供餐结束,班导回到教职员室之后,好不容易教室的气氛变得轻松自在。在上午的课堂上留美奈并没有奇怪的举动。其他的学生对好久没有在班上露脸的留美奈也尽量地不去和她接触。或许那只是漠不关心。
外面是个好天气,半数的男孩子为了玩足球的迷你游戏都跑出去了,于是教室突然变得非常地安静。我们集中到位在后面纯的座位上谈论一些无聊的话题。中学生的生活中无聊的事情特别多。时而将视线转到孤单一个人坐在窗边的留美奈那边。每当我往那看的时候,代就用他那厚厚的手掌拍我的肩头。虽然不觉得痛,但是有点烦。
“住手。烦死人了,代。”
那么说了之后,我用手回打了代的背部一掌。是足以赤红地烙下我的掌痕那样的劲道。哄闹了一阵之后,我看了一下留美奈,觉得情况不对劲。圆圆的背颤抖著。那时留美奈突然回过头来看我这边。短短的头发像伞般地瞬间张开,穿过杂乱的前发,她用求救的视线拼命地凝视著我。
之后留美奈悲伤地摇著头。那晃动的角度只是仅仅几度,一定是除了我之外谁都不会注意到的吧。留美奈放弃了,她将脸朝著前方,右手伸入书包里。再度出现时的手里拿著巨无霸泡芙的袋子。当然在月中将点心一类带入教室是被禁止的。留美奈以势如破竹之势澌破袋子,将泡芙塞进了口中。一个成人拳头大的泡芙只花了三口就解决掉了。吃完了第一个之后又将手往书包里伸。就像魔法的袋子一样,两个、三个的巨无霸泡芙从黑色书包里出现。周围的谈笑声逐渐地沉静下来,教室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正要虎噬鲜奶油的留美奈身上。
眼看著桌上的六个空袋子堆成了小山,教室里残留著奶油的香甜味。留美奈在感到满足之后,才好不容易能有闲情去环顾四周。等著战战兢兢抬起头来的留美奈的是,有如在冷冻库里结冻的针般的班上同学们的视线。留美奈的视线环顾教室一周后停留在我身上。
嘴角还残留著奶油,用她那快要哭泣的脸孔对著我笑了。我也和留美奈有著同样的感受。
如果可能的话真想从那个场合消失掉。
(果然我还是不喜欢我自己啊。)
我好像是可以听到一直保持沉默的留美奈的心声。在那之后留美奈犯下那天午休第二次致命的失败。滴答滴答地,污水从老旧的污水管流下来的声音从地板上传了过来。留美奈摆出一副呆然若失、令人无法想像的脸孔,接下来的一瞬间打开圆圆的嘴巴。像是用电动抽水机吸上来似地,六个份的巨无霸泡芙从和我初吻的口中溢了出来。桌上堆成小山的塑胶袋被鲜奶油的重量压得扁扁的。男孩屏气,女学生则有好几个人发出惨叫声当场跑了出去。我像是麻痹似地动弹不得。
在呈现一副静止画面的教室中首先移动的是代。他将颈上的毛巾拿在手上,直朝著留美奈的桌子走去。
“立原,要不要紧?我偶尔也会因为吃太多而让胃感到不舒服喔。”
一边那样说著一边粗鲁地帮留美奈擦嘴巴。留美奈就那样一边被擦一边失神地看著我。眼睛变红了。或许马上就要哭了吧。直人拿著夹克靠到桌旁,很快地将鲜奶油和泡芙的碎屑覆盖起来。像是在擦桌面那样灵巧地将它揉成一团,然后说:
“这就是所谓的可燃垃圾喔。”
拿起两边袖子打结、坚实的夹克,直人从教室的后方消失了。纯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跟老师联络一下,送她回家吧。”
我回头看了纯。纯好像是故意地耸起肩膀点了一下头。他是在模仿最近流行的某个DJ的动作。
“谢谢。”
“没有什么。与其要跟我说谢谢不如跟她说:明天早上,我们还会在西仲大道等她。请她和我们一起来上学吧!”
我看了一下纯。纯故意将脸转向校园那边。我有说不出的高兴。纯的台词还有代和直人的行动,给了胆怯的我勇气。我不再彷徨了。我站了起来,走到留美奈的身旁,拿起书包和留美奈一起走出教室。在回家的路上留美奈一直哭个不停。我将纯的话传达给她,是在我们回到房间,留美奈淋浴后换上新衣躺著之后。
留美奈早就不哭了,但是听了我说的话又轻轻地哭了一下。因此,我第五节课迟到了好久,不过那只是件小事。
隔天,我们会合之后一起去上学。没想到留美奈开始每天来上学了。即使是现在,她那体重就像小型的油轮一样,在通过河面之后总会掀起激烈的浪涛。但是无所谓。抱著瘦的时候的留美奈和抱著胖的时候的留美奈,感觉就好像是在抱不同人一样,我好像是在和两个女人交往似的,因为我喜欢四十一公斤加减十六公斤的留美奈。
译者简介:
王政钦:
一九六四年生,花莲市人,东吴大学日文系毕业、日本国立大阪大学日本文学硕士。曾任大阪箕面市第五中学非常勤讲师。译有《浪漫的复活》(合译)(由新雨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