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在第三拉格朗日点上的博物馆行星“阿弗洛狄忒”。
这里是女神们的神圣领地,是搜集了人类已知宇宙中一切美的事物、放射着璀璨光芒的天界——人人都在如此称颂阿弗洛狄忒。然而遗憾的是,事实并非如此。尽管小行星上的各个部门与电脑数据库都以神的名字命名,但承担实际工作的学艺员们却只是愚顽的人类,远不是全知全能的神明。
“谢天谢地,今天总算也把那些家伙甩掉了。”
综合管理署“阿波罗”的学艺员田代孝弘独自一人躲在官署的办公室里,他斜躺在休闲椅上,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喃喃自语。虽然理论上他应该把此前的录像仔仔细细看上一遍,确认刚刚结束的记者会是否一切正常,但是这时候的孝弘实在没有打开显示器的心情。屏幕上记者们被放大了的嘈杂声,他绝对不想再听一次了。
其实直到不久前,所谓记者会还只是向艺术领域的记者们做的无聊的定期报告会而已,然而如今的阿弗洛狄忒却已经成为全世界注目的……啊,不,阿弗洛狄忒本身就已经成了全世界的目标了。
置身在湍急澎湃的激流中心,孝弘还是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感觉。
人类骤然间瞩目于阿弗洛狄忒,大约是两周前的事。事情的起因是人类在位于小行星带的资源开发基地上发现了未知的物品群。他们在首次探索小行星希达尔戈的时候,从这颗由土星返回的小行星上发现了两枚直径约1厘米的植物种子,以及数百枚边长14厘米厚3厘米的五边形彩片。
想来不管如何恶趣味的人,也不可能故意去小行星上放什么种子和瓷砖吧。坊间小报盛传这些东西“很可能是外星人的遗留物”,但实际上究竟是什么还是要等有一个科学的分析结果才能下结论。这个研究分析的任务便由阿弗洛狄忒承担,于是孝弘的工作场所也就顺理成章地暴露在全人类好奇的目光下。
交给阿弗洛狄忒负责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一来是因为这里同数据库直接连接在一起的学艺员们有着相当优秀的综合考察能力;二来也是因为这里的地理条件独特,万一有什么情况发生,可以将此地与地球隔离。然而,这样的安排落到坊间小报大张旗鼓的宣传中,就被添油加醋地改成了“天上降临的神秘物品,期待女神的神谕指引”。
如果真能像宣传上说的有神谕的指引就好了,至少学艺员们不用工作得如此辛苦了。
的确,直接连接学艺员无须发出声音就可以将难以言传的图景和印象传输给数据库。最新版本的数据访问接口甚至连个人情绪的变化都能记录下来,但那都是为了让学艺员更好地完成工作,可不是像小报上说的“等待天上的女神解读宇宙人的讯息”那样轻松惬意的。
学艺员们既要忍受不负责任的粗体新闻干扰,又要埋头于艰巨的工作,这些麻烦事几乎是超出了学艺员们的承受能力。孝弘禁不住想,在发生这一事件的时刻,所长大人居然在地球的联席会议上不做丝毫分辩便仓皇而逃,实在是大错特错啊。
“不管怎么说,今天真是多亏了罗布。”
孝弘向着罗布·隆萨尔的方向——也就是地面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动植物部门“德墨忒尔”的广大领土分布在这个小天体的背面。
罗布担负的任务是调查希达尔戈的种子。多亏他拿出了让记者们欢声雷动的成果,今天的记者会才终于一扫往日沉闷无聊的气氛,成为有实际内容的新闻发布会。
在记者会上,性格沉稳的罗布笑着避开记者们刺眼的视线宣布:“借助于加速型进化分子技术,我们对种子进行了克隆培养,目前已经确定这种植物可以在海面上生长。”
刹那间记者们喜形于色,问题一个接一个,排山倒海般地浇到他的头上。
罗布带着微笑,不焦不躁地回答记者们的问题。
“不,不是发明了时间机器,只是一种加速生物成长的技术。”
“克隆体的数量当然足够充分,因为还有许多东西有待研究。”
“抱歉,目前还不能允许任何人参观,记者会后我们会给大家分发照片。”
“还没有发现和地球植物明显的差别。”
“这个啊,大概会开花吧。”
“唔,如果说这个种子是从地球飞出去的东西,那么那些彩片又是怎么出现的呢?”
“远古文明?是说母大陆和亚特兰蒂斯之类的故事么?对不起,我对那些假说不是很熟悉。”
“不,外星人是不是真的存在,目前我们还不好说……从种子判断,只能说它的原产地大概是和地球相似的有海洋的星球。”
最后罗布说“那么,大家请往这边走”,结束了记者会。然后他朝孝弘偷偷做了一个鬼脸。这时候,时钟指针恰好指向预定结束的时间。为了能给可怜的综合管辖署在记者的质问攻势下留一点喘息的时间,过去的日子里,罗布真的是拼命努力了。
然而,幸运之神还会再一次降临吗?如此漂亮的一仗恐怕终成绝响,下次自己又要面对记者的枪林弹雨……仅仅是想象一下那场面,孝弘就已经烦恼得不能自已了。
与德墨忒尔相反,承担五边形彩片分析任务的雅典娜那边完全没有任何进展。
实际上,雅典娜的学艺员很容易便分析出了彩片的组成成分。那是现代科学技术尚且无法制造的大尺寸铝-锰-硅准晶体。以紫色为基调、带有细微璺纹的玻璃质彩色原料,看上去类似陶瓷的釉药。这些小小的五边形原先构成的是什么,色彩的意图又是什么——有关这些涉及制作者真实身份的问题,雅典娜的学艺员提不出任何合乎逻辑的假设。
负责分析彩片的学艺员是专门研究瓷器的柯尼斯伯格·默西迪丝。这个工作认真的女性埋头在雅典娜所辖的分析室里没日没夜地工作着,然而怎么也拿不出成果,她自己大概比谁都着急。好像雅典娜还外聘了专家来协助她工作,可是负责招聘的不是别人,正是阿波罗的问题儿马修·金巴利。他找来的人真能帮到忙么?
孝弘新倒了一杯咖啡,刚开始喝的时候,内耳里传来了柔和的声音。那犹如木珠滚动般悦耳的声音,是从阿波罗所属计算机数据库、他直接连接的记忆女神“摩涅莫辛涅”发来的呼唤。
孝弘放下咖啡,在休闲椅上坐直了身子。
“什么事,摩涅莫辛涅?”
——接到一个通话邀请。发送人,分析室室长卡尔·奥芬巴赫。输出方式指定为薄膜显示器。
“特别指定要用薄膜显示器?”孝弘怪讶地低声自语,把镶嵌在左手手腕上的腕带展开成薄膜。
“好了,请帮我接通。”
——好的。输出至薄膜显示器。
薄膜上发出淡淡的荧光。朦胧的图像渐渐清晰,出现了卡尔·奥芬巴赫鸟窝般的头发。
“麻雀可不是那么容易轰走的,孝弘。”卡尔贼兮兮地笑着。
“怎么看怎么觉得你这张笑脸很讽刺。”
听到孝弘的话,卡尔的嘴角更是夸张地扬了起来。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真让我高兴。指定F模式果然很正确。”
听到卡尔这么说,孝弘禁不住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这股预感立刻应验了。
“说正经的,孝弘。你知道为什么负责分析五边形的柯尼斯伯格一直拿不出成果来吗?大半都是托您家马修大少爷的福啊。”
“他又怎么了?”孝弘低声问了一句。至今为止马修惹出的诸多事端都在他的脑海中盘旋起来。这个新加入阿波罗的学艺员是个让人无法忍受的选民主义者,瞧不起经验丰富的老资格学艺员。
“马修倒没有直接干什么坏事,惹麻烦的是那个天天粘着柯尼斯伯格的王子大人。”
“王子大人?啊,是说莱茵哈特·毕契科夫吧。唔,比起图形学者,这个名字确实更像王子的名字。”
“就是他。他可实在是让人头疼,这就是你们马修大少爷塞给我们的人选啊。”
“真是对不——”孝弘正要反射性向对方道歉,突然反应了过来,“不对,为什么向我发牢骚?有问题你直接对马修去说啊。”
这次卡尔的笑容僵住了。
“理论上是该如此,我也确实找过他,可我的话只说到一半就给切断了。他说他马上就要开始情绪记录,不是谈话的时候,然后再也不接收我的讯息了。”
“又是情绪记录啊……”
“那小子声称要证明自己的能力有实际用处,听说好像是要帮一个从地球来的老太太寻找失物什么的。”
“用情绪记录寻找失物?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孝弘不禁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从直接连接系统的最新版本开始启用的情绪记录,真可以说是助长了马修选民主义思想的罪魁祸首。情绪记录可以将心中微妙曲折的情感变化原封不动地记载到数据库中,确实是一种极具魅力的能力。地球上的警察也配备着类似的情绪记录版本程序,他们能用这个积累直觉数据;而配备了情绪记录的动物学者也可以依靠计算机分析自己察觉动物接近的那种感觉。与此类似,基于接触美术作品时学艺员们的情感数据,也有可能使诸如美的本质、终极之美一类朦胧而无法言喻的感觉显现出大体的轮廓。从这一点上说,情绪记录的确是非常值得期待的新星——如果新来的学艺员不是那么急于表现这一非同凡响的功能的话。
“我不打算指挥你处理这件事,不过我也知道你们那边讨人喜欢的新人都很忙,所以只能请你这个可以信赖的老家伙亲自跑一趟了。”
“知道啦。”孝弘举起双手投降,很不情愿地说。
卡尔接着说:“下午一点到分析室来。没有要你马上过来,我这个人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吧?至少你还能再喝杯咖啡。”
卡尔如柴郡猫般得意的窃笑残留在显示器上,随后便消失了。
博物馆行星有着平静祥和的午后。参观过雅典娜所属的美术馆,疲惫的游客坐在公园长椅上悠闲地舔着冰激凌;从德墨忒尔的广大领土返回的观光者,正因为夜晚到白昼的急剧转换交头接耳。至于距离足以让音乐·舞台·文艺部门“缪斯”忙碌不堪的音乐会召开,还有一段时间。
但是疲惫不堪地走在街道上的阿波罗职员脑中,莱茵哈特·毕契科夫的人物数据正在翻滚沸腾纠缠不休。由于负责招募的马修连来自上级的通讯请求都拒不接受,孝弘不得不通过摩涅莫辛涅一点点调查图形学者的履历。
莱茵哈特·毕契科夫是与地面上的图形科学数据库“标记”相连接的直接连接学者,好像是毛遂自荐要来帮忙分析希达尔戈的五边形。孝弘一边走,一边展开薄膜显示器,上面显示了莱茵哈特的照片。照片上,他穿着有点落伍的白色紧身衣,看上去有点傻气,不过这份傻气和他的年龄比较相称,再加上能让人信任的沉稳目光,似乎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根据地球上最大的人物数据库“点名”的资料,莱茵哈特对工作非常努力,而且很热心。他最擅长的是数理学,不过兴趣非常广泛,还取得过设计和美术史的网络教育学位。从这些资料看来,莱茵哈特应该是同柯尼斯伯格合作的最佳人选。
孝弘咬着指甲,离开大路,朝着缪斯官署背后四四方方的分析楼走去。让人感觉性格沉稳的优秀王子到底引发了什么问题呢?孝弘摸着下巴沉思着。
一推开分析室的门,孝弘便注意到房间里有股不寻常的气氛,他不禁停下了脚步。
平日里欢声笑语的分析室,今天却是一片肃杀的寂静,包含着简直可以说是杀气腾腾的紧张感。十八个职员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桌子,看那样子恨不得要将自己从这个世界中隔离开来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了?”
孝弘不禁低低呻吟了一声。这时候只见从房间里面隔间的挡板后冒出一个乱蓬蓬的脑袋,那是高个子卡尔的脑袋。他走过来时,脑袋就像是在器材上漂浮着似的。到了孝弘的面前,卡尔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终于来了。我已经给你备了特等席,就等着让你好好看看那个小子了。”
“什么——?”
“好了好了,来吧来吧。”
卡尔半拽着把孝弘拉到房间的一角。孝弘跨过地上的各种电线,绕过满满地堆着待分析物品的箱子,转出隔间的迷宫,最后被卡尔推进器材架和书柜的缝隙里。
“啊,快看。”
卡尔缩着身子,低声说,让孝弘透过缝隙往外看。
器材的缝隙间,可以看见一个金发被仔细盘扎起来的背影。那是柯尼斯伯格·默西迪丝。她的手肘架在桌子上,正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纤细的肩膀颤抖着,一定是在同雅典娜的专用数据库交换数据吧。
无聊地伫立在她左边的男子,正是莱茵哈特·毕契科夫。
他低着头,偶尔偷偷抬头迅速看柯尼斯伯格一眼,那两条并不太长的腿像是在画一个小小的圈似的慢慢向右侧移动一点,然后偷偷再瞟一眼,接着又赶快低下头……那动作、神情简直就像等待主人命令的小狗。
“他到底在干什么?”
“他好像以为自己是在帮忙。”卡尔用带着厌恶的声音回答说,“你看,孝弘,这家伙一天要拿近三百种彩片的组合方法过来,而且不等柯尼斯伯格确认结束他一步都不离开。整天都是这个样子。”
在希达尔戈发现的五边形彩片,准确的数目是816个。这些彩片并不是单一的色彩,彼此颜色都有着微妙的差异。从这点考虑,它们似乎应该可以组成一个大的马赛克之类的东西。
“柯尼斯伯格是要把彩片组合成正十二面体吧?”
五边形不是像六角或者三角那样正好可以填满平面的形状。孝弘听说,柯尼斯伯格假设完成品是立体物,但她无论如何组合都无法得到正确的结果。
卡尔皱了皱眉。
“其实说实话,我们都有点怀疑正十二面体假说了。不过因为害怕给那些耳朵尖又喜欢叽叽喳喳的长舌鸟听到,这话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些彩片的总数倒是可以分成十二堆,但是那样子会构成的角度会很怪异。”
“角度?72度不是正好吗?”
“不是顶点的角度,是切面的。彩片本身就有3厘米的厚度,切面并不垂直,堆在一起看上去杂乱无章。每一片五边形彩片自身的曲率也很小,不知道是制作精度太差,还是故意做成这个样子的。”
“你是说,就算组成正十二面体,形状应该也是扭曲的?”
分析室室长愁眉苦脸地点点头。
“柯尼斯伯格也不知道该如何取舍。到底是该不管怎么样,哪怕得到一个扭曲的形状都要搞出正十二面体好呢,还是该考虑到有可能有些遗漏的彩片没被发现,不再拘泥于形状呢?”
“但如果没有正十二面体假设这一前提,事情大概会变得更加麻烦吧。可以想象的形状毕竟是无限的。”
“是啊,所以在踏入那个无限的领域之前,她才先确定了正十二面体的范围。她让欧佛洛绪涅模拟出数量巨大的组合,一个个观察这些组合的色彩变化与弯曲方向,焦急等待着那个能够说服她自己的瞬间,能让她这个专业美术研究人员信服的瞬间。这可是个消磨耐性的工作,要是换成我的话早就投降不干了,但是她……”
卡尔搔着自己蓬乱的头发,瞟着莱茵哈特。
“那家伙呢,一天到晚就知道拼凑出一堆奇形怪状的正十二面体的设计组合,然后一个个塞到她那边检查。因为他是特意聘请来的客座研究员,我估计柯尼斯伯格也期待他的视角能有什么不同凡响的发现,所以她总是一个个认真地确认——但忍耐度终究是有限的,照我的预测,他要是再有两回拿着这种垃圾过来,柯尼斯伯格就真的要冲他拍桌子了。”
孝弘扭着脑袋窥视着外面的两个人,一会儿看看左边,一会儿看看右边。
柯尼斯伯格一眼都没看过图形学者,莱茵哈特则是继续扭扭捏捏地挪着脚、搓着手。
孝弘抬头问室长:“卡尔,莱茵哈特真的一点用处都没有?我看柯尼斯伯格也没有把他赶走嘛,是不是他拿来的九九八十一个组合里头有这么一个两个能够激发她的灵感呢?”
“为什么是九九八十一个?”
“呃,只是打个比方。”
卡尔瞪起眼睛看着孝弘,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的眼前竖起来。
“你给我好好听着,孝弘。自从接到希达尔戈的任务以来,我一次都没回过家——顺便说一句,我只有在上厕所和洗澡的时候才会离开这个房间,连饭都是在这里吃的,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柯尼斯伯格流露出任何发自内心地感谢那个图形学者的模样,反倒是听到过无数次说‘被纠缠得什么都干不了’的抱怨。”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孝弘瞅着居高临下、义正词严斥责自己的卡尔,投降了,“我去和莱茵哈特·毕契科夫谈谈,听他说说他对这个分析任务的打算。”
卡尔突然在孝弘的头上说:“打算?孝弘,你还打算装糊涂装到什么时候?”
“什么意思?”
“你真的以为那家伙是为了工作才整天围着柯尼斯伯格转?你要是真的这么想,那就难怪你媳妇从你身边逃掉了。”
这句话说得孝弘毫无心理准备。为什么突然牵扯到美和子?
“美和子不是从我身边逃开呀。她只是为了成为学艺员,到地球上进修学习去了。”
“哦哟,你要是也真的连这话都信,那你可真是无可救药的超级笨蛋了。”
卡尔的表情有点困惑,看起来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解释给孝弘听。正在这时,柯尼斯伯格说话了。
“我确认完了,毕契科夫先生。”
孝弘和卡尔同时把脑袋凑到架子的缝隙上。从缝隙里只能看见柯尼斯伯格的侧面,不过也足够看出她脸上带着疲惫的微笑。
“十分抱歉,您这一次拿来的组合当中也没有任何能让我产生想法的东西。”
“这样啊……”莱茵哈特的双肩耷拉下来,像是深受打击,“今天也没有能让女神看得上眼的东西吗?我果然理解不了您这天界的美学啊。”
“呀,您又来了。”柯尼斯伯格脸上笑着,眼神里却没有半点笑意,“和您说了许多次了,我们不是天界的居民,也不是住在星星上的宇宙人。我只是在把根据我的美学观筛选的结果原原本本地传达给您。所以呢,毕契科夫先生,我知道您很在意我的想法,不过您是不是可以不受我的影响,提出自己的见解让我看看呢?”
这么说着,柯尼斯伯格莞尔一笑,微微侧首。换一个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的意思是说:“够了,我受够了。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然而,对纯情的王子来说,要分辨她的真实意思,需要的社交术未免太难了。
莱茵哈特像洗手一样搓着双手,怯生生地说:“唔,这个嘛……哦,对哦,我是想给您帮忙啊……那个什么,等下我再拿些组合过来请您确认,您看可以吗?”
孝弘旁边的卡尔吓得往后一仰:“天哪,不要!”
柯尼斯伯格看起来比室长要有耐心。她一边说着“嗯,当然没问题”,一边又露出了笑容……
王子满口典雅的告别辞令,终于从她身边离开了。
他前脚走出房间,柯尼斯伯格后脚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随着这一声哭泣,分析室里立刻像炸开了锅似的。气氛顿时恢复成了平时的模样,啊不,是比平时更加嘈杂。同情的语句、愤怒的声音,还有长长的吐气,全都爆发了出来。
卡尔猛推了一把孝弘。
“公主我们自己会安慰,王子那个混蛋交给你负责。你们反正一样迟钝,沟通起来比较容易。”
卡尔一边说着,一边夸张指着出口的方向。
德墨忒尔分析楼的中庭是由他们的庭院艺术专家设计的。对整天被困在器材堡垒里的分析员来说,可以算是异常难得的休憩场所。
草地散发着绿色的气息,暮色中溶解着花草的清香。
莱茵哈特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草丛中的榆树。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是吗,奥芬巴赫先生说我有工作外的目的吗?真是独具慧眼啊。”
“什么意思?”孝弘刚一说出口,便觉得自己很傻。
图形学者看起来很平静地接受了分析室室长的推测。他的表情变得柔和。
“我的动机的确不够纯洁。我只是陪伴在柯尼斯伯格·默西迪丝身边。对我来说,她是无比珍贵的女神,更是闪烁在天空中让我无法触及的星辰。”
孝弘硬生生把嗓子里啊的一声惊呼咽了下去。他可不想再展示一次自己迟钝的傻样。他小心翼翼地问:“不好意思,我问个私人问题:您是不是为了能陪在柯尼斯伯格的身边,才主动申请要来帮忙的呢?”
“是啊。我第一次见到她大约是四年前。那是在植物科学画的网络授课上。我和她都修习了同一级别的学业。在听课的那么多时间里,我只在通信线路的屏幕上见过她一次,她真的很美……”莱茵哈特手肘撑在自己的膝盖上,放低了声音说,“她应该不记得我吧……”
他的蒜头鼻微微渗出汗珠,接下去又恢复到正常的声音说:“植物科学画的网络教育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种在图形学上正确认识花序的排列方式、蔓藤的扭转角度等的手段。但是她不一样。她的视野非常广阔,远不是我能比拟的。为什么人类有了记录图像的手段,还要拿着4H铅笔去画植物科学画?画家在面对自然的时候到底应该学习什么?画给人们欣赏的作品,同自娱自乐的绘画相比究竟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人类会认为花是美的?……这些被一般人认为无须多言、近乎本能一样的东西,在她看来却蕴含了美的本质。在退休老人和抱着消遣目的来学习的妇人们前面,她一点也不羞怯,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陈述自己的想法。”
“唔,果然是柯尼斯伯格的风格。”孝弘这么说的时候,莱茵哈特像个孩子似的点点头。
“‘植物画是艺术,是不可以同百科全书中的图版混淆的艺术。’她散动着她的金发,满怀热忱地这样说。那是画家一笔笔描画出的植物生命的形状,是人类誊写在画纸上的殷切期望,在每一笔每一画中都饱含着人类的企盼。嗯,对生命、未来的企盼啊,田代先生。我相信世界的本源是形状,只要理解了形状,就可以解读出世间万物的奥秘。但是学习着同一门课程的她,却在宣示人类的殷切期望。我只知道树叶的排列依照斐波那契数列,花蕾的形状可以用柏拉图立体解释。相比整天沉迷在这些卑俗趣味中的我来说,她是从艺术的高度睥睨着我呀。一生中,我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位女性能像她那样光彩夺目。”
图形学者的脸染上了一片殷红。孝弘难以判断这究竟是因为说的话太长憋红了脸,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激昂了他的情绪。
莱茵哈特微微眯起眼睛,接着说:“讲座结束后不久,我听说她被录取为直接连接者,派到阿弗洛狄忒来了。这样一位女神般的人物真的去了神明居住的地方,我由衷感到欣慰。天空中那颗享有美神名讳的星辰,对视点绝高的她来说再合适不过了。从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起,我印象中的柯尼斯伯格就已经成了披着轻纱的美之女神……很可笑吧,我居然会想起那样的场面。”
孝弘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移开目光看着榆树,小心翼翼地回答:“不,一点也不可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把她当作女神看待的,看她就像是在仰望天空的星星。不过,你是不是也该想想,这么长时间了,她的工作毫无进展,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如果你提不出任何实质性建议,不管怎样的赞美恐怕都会起到反效果啊。”
莱茵哈特猛地盯住孝弘,他小小的眼睛里第一次闪烁起自负的光芒。
“田代先生,这一点您不用担心。我虽然动机不纯,但该做的事还是会好好去做。我在努力想办法帮她,只不过……”说到这里,莱茵哈特慢慢地摇了摇头,“只不过,好像我和女神总说不到一起去啊。”
“你是说,你们彼此间说的话对方都理解不了?”
“不是,没那么简单。与其说是言语无法理解,不如说是我们在根本意趣上就已经大相径庭了。对我来说,美的图形是所谓‘无浪费的图形’,或者说是‘乍看多余,实际却必不可少的图形’。在我看来,美就意味着数学公式,比方说五边形——‘标记’,开始连接。”
莱茵哈特发出指令与地球上的计算机连接。左手用三根粗短的手指摆出左手定则的样子,也就是XYZ轴,举到眼睛的高度。
“距离太远,反应比较慢。”
莱茵哈特说话的时候,他的手指间逐渐显示出了图像。本来一无所有的空间里,浮现出散发着淡淡辉光的白色五边形。
“惊讶吗?我研究的图形学归根到底属于视觉范畴,为了讨论和研究的方便,手指里植入了影像的构造端口。”
他把手指搭成篝火堆一样三叉的形状。漂浮在空间里的白色五边形出现了五角星一样的蓝色对角线。
“田代先生是不是感觉到这个图像很美呢?还是说,这个过于数学化的图像远远没有踏入美学的领域呢?”
“说实话,我以为是后者。”
“是吧?”莱茵哈特低低一笑,“可是在我的眼里,这个五边形所具有的美,不亚于夜空里闪烁的真实的星星啊。五边形是无法填满平面的形状,它就像淘气鬼一样顽皮可爱。你看,它的对角线与边长的比例刚好构成黄金比,这是最美的比率啊。在美术史上,由正五边形的对角线构成的五角星还曾经被赋予了除魔的功能。之所以如此,我猜想应该是在久远的过去就有什么人注意到了五边形的完美吧,尤其是它没有任何多余的地方。”
莱茵哈特手中的五边形一边闪烁,一边缓缓旋转着。忽然间,他手中的五边形变成了正十二面体。应该是他此前组合的形状之一。
“至于说这个柏拉图立体,在我看来它有同五边形一样的魅力。但这对她没有任何用处。崇尚艺术性的她重视的是色彩和曲率。对我所认为的‘无浪费’要素,柯尼斯伯格总要从中寻找美学上的意义。我明白她的理想,但说实话,我理解不了。她具有的那种将人类的殷切期望托付在植物艺术中的视角,换句话说,是那种神一般至高无上的审视物-人关系的视角,我没有。田代先生,我从心底想要帮她,但我终究是个无法理解美的愚人。除了频繁地把她感兴趣的组合运过去外,我什么也做不了。”
“这么说来,毕契科夫先生,您是因为一直想要帮助她,所以才放弃了自己的意向,不停按照她的想法去组合吗,即使她的理想和你自己的截然不同?”
莱茵哈特无言地点点头。咔嚓一声,他手指间的立体图像消失了。
夕阳挂在榆树的树梢上。暮光映着莱茵哈特的脸颊,在他的脸上洒下一片苦恼的影子。
孝弘看着垂头无语的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就算不是爱情的追求者,至少从互相协助的角度上来看,我以为这种做法终究是不合适的。柯尼斯伯格自己的想法恐怕还是她自己实践更好。毕契科夫先生,您有没有想过,她真正需要的是她所没有的启发性思路呢?这次的研究对象毕竟不是人类。比起纯净的、近乎天真的美术理论,您在图形上的深入分析说不定才是正确的解答之道。如果你看重的是没有任何多余地方的五边形,那么为什么不将这个想法发展下去呢?”
“啊,不,发掘出来的物品上既然被赋予了色彩这种多余的属性,我想它们的制造者应该也像她一样对无用的美学情有独钟……”
孝弘又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望着博物馆行星的天空。
“我们以人类的爱美之心将那个形状看成是‘星星’,但是实际上没有人知道那些未知的生命究竟在其中托付了什么意蕴。退一万步说,外星人也生有艺术之心,谁也无法保证他们的‘艺术’是不是能以人类的美学来解读。所以毕契科夫先生,您还是不要被学艺员的见解束缚了头脑,要从图形学者的角度仔细考虑任何一种可能。我们看不到的‘星星’也许根本不是真的存在的星星,我希望您能为我们找到它。”
莱茵哈特像是弹簧一样猛然弹身站了起来,把孝弘吓了一跳。
“不存在的星星!”他高声大叫起来。
“啊,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惹您生气了。”
孝弘赶忙向对方解释,但是莱茵哈特充耳不闻。
“是了!看不见的图形也是重要的‘无浪费’!‘标记’,五边形镶嵌。丢勒和开普勒,还有伏见。”
他用两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构成框架,展开一个大型投影场。
延迟了一小会儿,在框架中浮现出三种杂乱无序的几何学模型。全都是几十个五边形铺在平面上的模型,但一眼看去就能发现排列的主旨截然不同。
莱茵哈特一边将画像放大,一边兴奋地说了起来:“用五边形铺填平面,不管怎么铺都会留下空隙。你看最右边的模型,五边形的边之间尽可能紧密贴合,但这样一来,中间却出现了十边形的空洞;左边的那个模型,五边形平均排列的结果是每两个五边形间都出现了半个尖锐的菱形缝隙,规则地朝五个方向放射;正中的模型则是所谓‘伏见镶嵌’。”
“左边那个的中间缺少了一颗五角星啊。不过伏见镶嵌空出来的菱形位置好像更没有什么意义。”
“是啊,我也觉得这个不对。”
伏见镶嵌消失了。孝弘不知道他这一回怎么变得这么爽快。
“毕契科夫先生,你到底注意到什么了?”
莱茵哈特不等孝弘说完就焦躁地抢过话头说:“多余,就是这个多余,星形缝隙就是多余。这就是看不见的星星。如果说制造这些东西的生命能够完美调配色彩和曲率,那么他们说不定也会认为彩片间的空缺同样有意义。我和柯尼斯伯格组合了那么多立体图形,恐怕一开始就走错路了。要是把这些五边形彩片的群体排列在平面上,说不定其中的空隙更值得人们品味。”
“品味空隙?那不就是和留白类似的思想么?不过这种想法太过东方化了吧?”
王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根本没听到孝弘的话。
“嗯,没关系。他们肯定限定在五边形里。只要是同样的宇宙、遵从同样的物理法则,那么……啊,这也就是为什么构成彩片的准晶体也……五边形、缝隙的五角星竟然是揭示‘无浪费’的讯息……”
孝弘索性闭上嘴,等待莱茵哈特补充进一步的细节。但是图形学者深陷在自己的思考里,一直沉默着。
——摩涅莫辛涅,请将准晶体的资料输送到内耳。卡尔应该有文件链接。把重点给我就行了。
片刻之后,图形、几何、星星这些画面同时出现了。摩涅莫辛涅从模棱两可的指示中拣出确定的含义,给出了回答。
——了解了。检索结束。输出方式,A监视器。准晶体最先由彭罗斯预言。他在研究五边形如何填补对称空间的时候预言了准晶体的存在。在结晶学中,理论上不存在正十二面体或者正二十面体,但准晶体的分子可以构成此类结构,它具有明确的五方对称性。在科学界验证了彭罗斯预言的时候,科学杂志将人类首次发现的准晶体比喻成了在金属的天空中闪烁的星星……
孝弘按住太阳穴,暂停了摩涅莫辛涅的输出。
连材质的说明都用上了“星星”这个词?
莱茵哈特既然突然重视起镶嵌的五角星,他是把如此多的偶然看作了必然吗?
为了用图像更直观地确定准晶体的构造,孝弘从腕带上取下了薄膜显示器。
突然之间,他的身子一轻。
不对,不是体重或重力的变化,是他脑中突然没有摩涅莫辛涅存在的气氛了。
不论怎么呼叫,孝弘的头脑里也没有任何回音。自从成为直接连接学艺员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摩涅莫辛涅!”孝弘的叫声让莱茵哈特回过了神。
就在这时候,孝弘的内耳中传来含混不清的陌生声音。
——摩涅莫辛涅及其下属系统停止运行。行星博物馆辅助系统“阿弗洛狄忒”开始启动。
“什么?”
阿弗洛狄忒是只在行星博物馆黎明期投入使用过的古老系统。
在莱茵哈特惊讶的注视下,孝弘用尽全力才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子,没有倒下去。
博物馆行星沉没在无边的黑暗中。那不是视觉上的黑暗,而是来自内心深处。
失去“伴侣”的学艺员们每一天都过得慌乱不安,一举一动都显得手足无措。虽然没有发生什么重大事件,但是这些直接连接学艺员们在和其他同事们一起工作的时候,总是会时常冒出“啊呀,那个红衣服的宗教画——该死,作者到底是谁?!”一类的自言自语,简直就像得了失语症。这些早已习惯了用思维发布指令的人们,一想到只能用原始的检索方式,坐在计算机前面采用手动输入检索指令,再从屏幕上指定中意的图像就感觉有些不寒而栗。每个人都眼巴巴地盯着系统管理部,恨不得早点知道系统恢复运行的消息。每天阿波罗官署前厅都聚满了翘首企盼的直接连接学艺员们。
除了这些人外,围在官署前厅里的人群当中还有很多人都抱有按倒马修·金巴利狠揍一顿的想法。导致系统故障的原因——和大家猜测的一样——正是这个家伙。
自己应该在马修拒绝联络的时候就找他当面好好谈一谈,看看他那边到底是个什么状况。那样的话,卡尔说的他要去“寻找老太太的失物”未必会成为电子犯罪的预言……
孝弘摇了摇头,赶走自责的念头。听说那个老太太告诉马修说,她丈夫“不久前刚刚去世”,长期卧床不起的丈夫为了感谢一直陪护自己的妻子,为她准备了人生最具价值的礼物。但是那个东西在病房被偷走了。老太太自己也不知道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感觉就像是唱儿歌《小星星》。”她只从丈夫那里听说是件钻石首饰,“据说是件很别致的首饰,我想要是这个东西被卖掉了,有可能阿弗洛狄忒会把它当作藏品收购下来,所以我才拼着老命到这里来找找。你能帮我查查吗?”
于是,马修就帮她调查了。结果发现,从被盗的那一天开始,所有拿到阿弗洛狄忒来的美术品中没有一件符合老太太的描述。这也就是说,如果真打算满足老太太的愿望,除了用“像是唱儿歌《小星星》”这样的暧昧提示去搜索全世界的钻石首饰外再无它法。
这完全不是人力能及的事。马修应该知道没有人能实现老太太的愿望,但这个自以为是的新人也许高估了情绪记录的能力,他好像很想尝试一下用“《小星星》的印象”究竟能不能搜索到对应的数据,随随便便地答应了老太太的请求。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直接连接学艺员,真的跑到国际警察机构的电脑数据库“守护神”访问入口处开始哼唱起了儿歌。他以为配备了和他同一版本程序的直接连接警察在收缴赃物时产生的情绪数据会被写入到守护神。只要自己哼起这首儿歌,产生类似的情绪记录,就有可能在守护神里找到一致的数据。
就在他开始哼唱“一闪一闪亮晶晶”那一瞬间,摩涅莫辛涅死机了。这是女神监测到有黑客侵入时的自我防御措施。
此前孝弘也听说过有人通过脑白质切除术伪装成直接连接者侵入数据库的传言,但是谁也想不到女神居然会被最新版的情绪记录系统攻击,偏偏能够使用这个系统的又是爱出风头的马修——几个巧合凑到一起,只能说是摩涅莫辛涅的大不幸了。
重新开启女神神殿的钥匙就是“一闪一闪亮晶晶”。这是每个人牙牙学语的时候就都哼唱过的令人怀念的童谣。马修在头脑中回想起那份情感的时候,激活了与憧憬、眷恋这类感情相关的海马领域。这一变化完全在老太太背后那个黑客集团的意料之中。
根据被扣留在阿弗洛狄忒拘留所的老太太交代,在他们的团伙中有一个接受了模拟直接连接手术的家伙,那家伙预测哼唱《小星星》而产生的大脑内部电位变化必定发生在海马附近,所以他们要做的就只有在网络上等着某个蠢蛋上钩。他们漂亮地猜对了情绪变化区域,就这样,上钩的蠢蛋把黑客们带进了阿弗洛狄忒。
黑客们的入侵目标正是摩涅莫辛涅中储存的情绪数据。据说他们是打算盗取他人内心的情感活动数据,对某些人而言,他人的情感活动具有毒品一样的效用。
可能的话,孝弘真的也想一拳把马修打翻在地。然而,不幸中的不幸是,马修被抓进了医疗大楼的最深处,此刻恐怕正被医生的检查和系统管理部的调查狠狠折磨着,彻底与世隔绝了。
隔着长长的走廊,阿波罗官署的单人房里依旧隐隐传来前厅的喧嚣。
孝弘倚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街道。
窗外的景色一如往昔,然而孝弘却感觉自己仿佛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离了。无论怎样呼唤,脑海中再也听不到木珠般清脆流转的回应。往日里总是陪伴在身旁的女神骤然隐去,这对孝弘来说就仿佛整个世界消失了。
孝弘痛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丧失了大半的现实感,更不用说知识的缺损了。自己早已离不开那个紧紧依偎在内心深处的女神了。无论何时何地,无论调查什么,正因为有那份女神陪伴在身边的安心感,孝弘才能勉强建立起自己作为阿波罗学艺员的形象。
女神不再回应呼唤的今天,孝弘连街边树木的学名都记不起来。虽然他隐约记得那些可能是白杨,但怎么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失去名字的树木如同梦中的存在般模糊不清。行道树虽然没有变,但孝弘感觉记不起名字的自己似乎已经不再是自己了。
孝弘试图回想,在还没有接受直接连接手术的时候,日子究竟是如何度过的。但是那时候的记忆仿佛被女神一同带走了般,似晚霞般朦胧难辨。
自己的现实是与摩涅莫辛涅一同构筑起来的。她和我共同观察着这个世界,也共同体会着这个世界。她也好,我也好,尽管并非全知全能,但并肩携手时也不是近乎全知全能的么?然而,在她远去的今天,我却连最基本的现实感都要丧失了……这样的感觉一点点漫溢出来,让孝弘哀伤得几乎无法自持。
静静伫立在人们背后的、将人与世界结合在一起的存在。的确是与她们的名字相应的女神一样啊。
想起去了地球的美和子说过的话,孝弘终于深刻地意识到其中蕴含的真实意义了。她在偶然间说过:“对你来说大约只要有摩涅莫辛涅就够了吧,那我也要去和摩涅莫辛涅成为朋友。”她丢下这样一句话就离开了家。计算机女神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妻子的理解远比那时的自己深刻啊。
卡尔管自己叫“迟钝的家伙”,那是再确切不过的。美和子确实是逃走了,她是再也无法忍受自己丈夫同女神的蜜月生活了。
失去了女神和妻子的孝弘,如今只能深深地叹息。
他不知道美和子等非连接者的日常生活是如此孤独。
真的,我真的不知道啊……
妻子是在羡慕陪伴在我心中的摩涅莫辛涅呢,还是在羡慕我的幸运呢?孝弘这样想着,脸上不禁露出了苦笑。他意识到自己眼下正羡慕着莱茵哈特。这个王子是如今这颗行星上唯一一个还保持着直接连接的人,只要在“标记”的能力范围里,他什么事情都能办得到,他绝不会像自己这样孤独。
不过即便是在这样的优越条件下,图形学者恐怕还是会一边和标记通话,一边为电脑迟缓的反应咂舌吧。他这时候应该正在分析室里解释五边形平面排列的想法。向“标记”发出无声的指示,“标记”将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图像显示在指间。也许会是柯尼斯伯格在分析釉药的璺纹、色彩的构筑,不过能够接受她指令的却不是她的欧佛洛绪涅,而是王子的仆人吧。但愿她能够不受嫉妒和艳羡的干扰,心平气和地做出判断……
突然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电子铃声。
孝弘怔了两秒钟才明白那是桌上计算机终端的呼叫声。
他敲击键盘接通线路,画面上跳出德墨忒尔的罗布·隆萨尔有点呆滞的脸。
“吓了你一跳吧。我也没想到这东西居然也能通话。我们好像都忘记计算机通讯的方法了。”
“是啊,我半天才想起那是计算机发出的呼叫音。”
“远没有原先方便。”罗布笑了起来。看到罗布沉稳的笑容,孝弘总算感觉到稍稍安心了一点。“我的塔莉亚也是这副样子,没办法进行模拟计算,不过我对那个种子的真实来历差不多有了一点头绪。根据目前掌握的海上培养的情况,这种植物的茎干非常短,短到几乎没有。它的根生叶是肉质的长椭圆形,上面直接生长着像莲花一样的花。最让人吃惊的是,这种植物的叶片排布和花瓣生长全都是精确的137.5度,毕契科夫先生的斐波那契假说应该是正确的。”
“毕契科夫的假说?那是什么?那个斐波那契又是什么东西?”
罗布似乎很意外地挑起眉毛。
“你没得到消息吗?毕契科夫先生在系统死机之后不久就给我的电脑寄来了他的预言。他说,和五边形彩片一同发现的植物,它的叶序和花瓣的排列应该会严格遵守斐波那契数列。”
孝弘习惯性地向摩涅莫辛涅发出补充资料的请求,然后他想起了眼下的状况,无可奈何地垂下了双肩。
“对不起,罗布,你能不能说得简单点?”
罗布理解地点点头,说了声对不起。
“植物叶片的排列方式并非信马由缰,而是遵从一定的自然法则。大多数植物的叶片都是螺旋状排列在茎秆上的,这种排列顺序我们称之为互生叶序,而相邻的两枚叶片间的角度则被称为开度。在互生叶序的场合,开度受到有斐波那契数列的束缚,遵循所谓‘辛普—布劳恩法则’,也就是自然的法则。举个例子来说,五枚叶片围绕茎秆旋转两圈,这种排列类型称为五分二叶序,其开度为144度;八枚叶片旋转三圈,是八分三叶序,开度135度;十三分五叶序、二十一分八叶序也都是类似结果。这些叶序都是实际存在的。假如现在说十七枚叶片围绕茎秆旋转四圈,此类排列在自然界并不存在,可以说大自然就是如此喜欢斐波那契。至于希达尔戈的莲花,它尤其……”
“等等,斐波那契数列,这个词我应该听到过很多次……但是想不起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你可仔细听好了哦。”罗布开心地笑了,“不管怎么说,你好歹算是和美术有关的人,要是连黄金率的出处都不能用自己的脑袋记住,可实在说不过去哟。斐波那契数列是这样一种非周期数列:第三项的值是第一项和第二项的和,第四项的值是第二项和第三项的和……依此类推。这个数列有个特点,它的相邻两项的比值平均下来大约正好是1.618,也就是说——”
罗布的视线垂了下去,从屏幕上看他的右手好像在写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罗布举起一张令人怀念的老式纸,写着一个算式:Φ=(1+√5)/2
“黄金率。”
虽然晚了点,不过孝弘这时候也想起来了。他用力点了点头。对毕生致力于探寻美的本质的人来说,黄金率可以说是世上最重要的公式。它蕴含在米开朗琪罗的维纳斯中,它构成了希腊的帕特农神庙,它在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中显现,它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比率。
“毕契科夫先生在发来的讯息中说:‘从星界传来的物品中,是否蕴含了黄金率呢?’”
“黄金率吗?……这样说来,五边形的边和对角线好像也和黄金率有关……”
“是的,正五边形的一条对角线被另一条对角线分割出的两个线段,它们也符合黄金率。至于彩片,它们构成的空隙、作为原料的准晶体全都包含着五边形。五边形是黄金率的宝库。另外,准晶体的发现是在人类研究五方对称性非周期填补的彭罗斯镶嵌时。在这个研究当中,黄金率也是研究者考察的一大要素,还有来自外星的花也严格遵守着黄金率的支配……”
“是吗……”
这样说来,人类在希达尔戈发现的东西里全都隐藏着无尽的黄金率啊。
“哦对了,关于花的事情刚刚才说到一半。”罗布的语气里透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我刚才说到叶片的数目和旋转数,全都是体现斐波那契数列的数字。数字越小、误差越大,而随着遵从辛普-布劳恩法则的叶片数和旋转数目增加,开度也就逐渐接近被称作黄金角度的137.5度,从这一点来说,可以认为人类已知的植物叶序全都受到黄金角度的支配。不过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自然界的生物毕竟要受到许多外界因素的影响,终究不可能非常精确地遵守137.5度,至于说连花瓣的排列都能如此精确……说实话我还真没有在自然界里见过这样的植物。可是,希达尔戈的花居然能够严格遵守角度限制,我虽然不是图形学者,也差不多可以断定这是外星生命在向我们传递讯息啊。”
黄金率,这是让人类钟爱到赋予其“黄金”之名的美的要素啊。那些将彩片和种子运送到希达尔戈的未知生命,他们也能像人类这样体会到黄金率的美吗?
看着呆呆出神的孝弘,罗布笑了。
“很不错吧,孝弘?这回你可以不用担心了。接下来的记者会肯定会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闭幕。既然可以准确预言叶序,那毕契科夫先生选的方向应该不会错。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我们肯定能到达送来种子的神秘星球。至于说那些彩片到底会组合出什么东西,说实话,我对毕契科夫先生满怀期待啊。”
罗布的话里饱含热情,然而孝弘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只是点点头,然后向罗布道别。
断开与罗布的通话,孝弘低低哼唱起儿时的歌谣: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童谣《小星星》的歌词出自简·泰勒的诗《星星》,这首诗的最后一节是这样的:你那小小的光明,照亮黑暗中的旅人。虽然触不到你,闪闪的光芒,小小的星星。
当孝弘通过恢复运行的摩涅莫辛涅从缪斯的系统“阿格莱娅”上读到这份说明时,不禁生出了一股夹杂着敬畏与虔诚的感觉。
黑暗中的旅人,虽然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在指引着他们的前进方向,但是既然看到了前方那缕闪烁的光明,就会追随着它踏上自己的旅程。无论经历多少艰难险阻,我们都会朝着那缕光明的方向坚定地走下去。在这未知的旅途中,人类只有一个期望:在我们终于抵达光明的彼岸前,那一缕小小的光明,请你一直闪亮,请为我们留下无尽的憧憬和希望……
虽然此刻我们还不知道那个辉煌闪亮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虽然此刻我们还不知道为何他们也如此爱恋黄金率,虽然此刻我们还远远没有找到美的本质,但只要我们能够怀着无比的热忱吟唱那一曲《小星星》,能够与计算机女神们携手并肩一同前进,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们也能抵达那充满圣洁光芒的美的神殿吧。
摩涅莫辛涅,在那之前,你也一定要不停闪亮你的指示灯啊,孝弘情不自禁地向摩涅莫辛涅祈祷着。无论如何,他永远也不想再一次被扔进那种无力和孤独的黑暗中了。
系统正常化的两天后,莱茵哈特·毕契科夫和柯尼斯伯格的工作结束了。
他们组合出的并不是最初预想的平面图形,五边形彩片的微小曲率逐渐积累构成缓慢凸起的形状,看上去就好像冰激凌勺。五角星和十边形规律地分布在最终构成品上。看着他们拿出来的这个模型,卡尔只说了一句:“王子原来是做笊的工匠啊”。这话虽然听上去很像是在讽刺,但是熟悉卡尔的人都知道,“工匠”这个词实在是他最大限度的褒赞了。在这个最终构成品上,色调的变化微妙和谐,璺纹的连接也是天衣无缝,每个彩片的接触面也没有凹凹凸凸的地方。看到这个模型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捻着下巴叹息:为什么这样的组合方式此前居然会没有注意到呢?
接下来的问题便是这个物品的作用了。希达尔戈的笊甫一公开,便立刻成了让专家学者挠头不已的东西,同时也迅速成了坊间小报津津乐道的新闻热点。各类异想天开的解释层出不穷。谁都知道这个东西不会是真的笊,那么这东西到底是单纯的装饰品,还是遥远银河的地图呢?也许它是一个按比例缩小的制造者住所模型,再不然是外星人测试地球人智力的工具?
对孝弘来说,这些假说没有一个站得住脚。好不容易结束了主要的分析,可那些记者们非但没有放过阿弗洛狄忒,采访中的质问反而却比原先更加凶猛,孝弘不禁越来越讨厌这些家伙了。
同样没有得到应有回报的还有莱茵哈特。虽然所有报纸都在赞美他的远见卓识,但他最想得到的东西却还是没有得到。
“非常感谢您的帮助,毕契科夫先生。”柯尼斯伯格凝视着他的眼睛,脸上绽放着来自心底的笑容,然而也只有如此而已。她连他的手都没有握过,更不用说想起面前这个人曾经和自己参加过同样的网络教育讲座了。
莱茵哈特在乘坐穿梭机回地球前,提出要和孝弘再见一次面。孝弘反省着自己的迟钝,走进太空港的会客室。看到他进来,莱茵哈特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欢迎,脚边放着他陈旧傻气的皮包。
“田代先生,这些日子给您添麻烦了。还有把我请来的金巴利先生,也请您替我向他传达谢意。”
身材矮小的王子一本正经地寒暄后,把自己的皮包移开了一点,将椅子往孝弘面前移了移。
“还有……感谢您直到最后都帮我隐瞒我的不纯动机。多亏您,我才能触到女神的裙裾,才能让我这么满足。”
“这样就够了吗?”
话一出口,孝弘就后悔了。不过莱茵哈特并没有在意,只是微微侧了侧头,腼腆一笑。
“是啊,只要她对我道谢,那就足够了。说实话,我本来就并不希望她有什么更进一步的表示。”
看到孝弘惊讶的表情,莱茵哈特禁不住窃笑起来。
“您不明白吗?这是我对她的憧憬,是我对这位足以比作星星和女神的人的期望啊。”
莱茵哈特望向接待室的玻璃窗外。外面是三三两两的观光客,跑道上停着穿梭机,等待着旅客们。不过莱茵哈特的目光似乎并没有追随任何东西。
“对我来说,回地球就像坠落深渊。要是能多和她说几句话,多看她一会儿就好了。不过反过来说,现在也是离开的最佳时刻,带着美妙的感觉坠落,会留下无尽的回味。来这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心里缺少什么,用图形学来比喻,就是还不知道在我心里有着怎样的缺失。那是一种悬在半空焦躁不安的感觉,毫无来由,毫无用处,让我每天都难以忍受。但是来到这里之后,我发现了心中缺失的形状。我知道了自己可以向她奉献什么,知道了我的心缺少了什么。我能够认识到自己的缺失,并能以这种缺失为满足,这是多么幸运的事啊。”莱茵哈特这么说着,脸上浮现出陶醉的神情。
“而且我只要看着心的空隙,就可以看到这颗阿弗洛狄忒。我在这里组合出的形状深深地刻在心里,永远不会忘记。在这里住着‘女神’们,我的女神柯尼斯伯格也在这里努力工作着。只要这颗星星还在天上闪烁,我这一生都会为自己曾在这里的工作骄傲。”
听着莱茵哈特的话,孝弘也望向会客室的窗外。
要是我也能像毕契科夫那样看待阿弗洛狄忒就好了,但是把这里当作日常生活场所的我恐怕永远也无法有地球的王子那样高雅的视点吧。
“我从雅典娜的老学艺员那里听过这样的话。”沉浸在难以言喻的思绪里,孝弘慢慢地开口说,“‘雕刻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显示雕塑本身的价值,而是要表现雕塑周围的空间。’换句话说,雕塑是为了表现虚无的空间才被雕刻出来的。要认识‘无’首先要‘有’,要认识‘有’需要先探索虚无的深渊。我想就是这样,这才是神一般至高无上的视角,就像你说的那种对‘缺失’的探索,那些总是陪伴在身边的、看起来普通又触手可及的事物……”
妻子和女神——孝弘在自己的心中补充说。
“这些事物偶尔丢失一次,未必是坏事。我想,我们可以这样来安慰自己吧。”
“是啊,因为我们知道什么东西才是真正重要的。憧憬的对象不一定非得是实体啊。”
莱茵哈特莞尔一笑。这时,会客室里的广播响了。他慌忙掏出手帕擦了擦鼻头的汗珠,收回目光看着孝弘说:“实际上我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说。有谁弄清那个笊的用途了吗?”
“没有,谁都弄不清楚,倒是冒出很多毫无意义的笑话。”
“我听说和它一同出土的种子是在海水里生长的吧?这样说来,那种种子生长所需的海水当中,盐分和矿物质到底是什么比例,应该也弄清楚了吧?”
“嗯,大概是吧。”孝弘不明白莱茵哈特的意思,含混地回答了一声。
“那样的话,有件事情请务必试验一下。你们从笊高的一面,也就是应该接上冰激凌勺的那一面,让海水一点点流下去。海水应该会顺着五边形彩片的接缝和釉药的璺纹往下淌,最后从空隙中滴下去。你们不妨把水滴转化为数据看看。可能的话,最好在不同的重力环境下多试几次,我想这样更保险。”
孝弘不停眨着眼睛,疑惑地看着莱茵哈特。然而,莱茵哈特只是把手帕塞回口袋,站起身说:“接下去应该就是音乐家的专业领域了。如果我没猜错,他们应该会对最终得到的结果很有兴趣。”
“你是说,那东西是……乐器?”
莱茵哈特用粗短的手指握住提手,以看起来很别扭的方式抓起皮包,向着孝弘露出会心一笑。
“我是个连贝多芬和柏辽兹都区别不了的粗人,这方面的问题请不要再问我了。不过,如果允许我做一个虽然大胆却也还算严谨的推测,那么我想,您最终能够听到的一定是闪烁着金色光泽的旋律。”
这样说着,莱茵哈特又微微一笑,朝着穿梭机搭乘门走去。
由孝弘牵头,阿弗洛狄忒上成立了一个由三部署人员共同组成的临时研究小组,按照罗布给出的海水构成比例,让摩涅莫辛涅模拟这种海水在笊上流淌的轨迹。
在摩涅莫辛涅生成的立体图像中,海水落到紫色的笊上,在五边形片的接缝处分成涓涓细流,再沿着彩片上的璺纹向下流淌,一直到五角星空隙的顶点、十边形空隙的边缘,再逐次滴落。
因为海水本身表面张力的影响,水流的运动相当复杂。有的地方落下一小滴水珠后,整条支流都会消失一段时间,直到滞留在接缝处的海水聚集到一定程度,才会重新冲开堤坝,延续刚才的支流,然后再滴一滴水珠下来。
“这声音听上去很杂乱啊。”柯尼斯伯格抱起胳膊,“感觉切分音的缠绕好像很复杂。”
“不,等等,你看那里。”
缪斯的艾德文指着立体图像的一角。摩涅莫辛涅在那里用图形方式表示着各个水滴滴落的时间间隔。
“这个旋律是黄金率。”
“什么?”
“就是说,每滴水滴的下落间隔都符合斐波那契数列。你看这条声音序列,一开始快速滴落,然后越来越慢,直到最后完全消失,每一滴与上一滴的时间间隔构成的正好就是斐波那契数列。再等一会,又会从头开始再来一遍。对了,说不定两个音之间的音程也符合……孝弘,换个更容易理解的方式显示图像,显示条件我从阿格莱娅传给你。”
下属部门的数据库无法直接对上级数据库摩涅莫辛涅进行存取,需要人工干预才能传输数据。孝弘集中精神,接受了艾德文的申请。
新的图像显示变成了X轴显示水滴的平均间隔,间隔时间由短到长自上向下排列;Y轴是时间,艾德文把时间的具体表示以一种既非语言又非数字的微妙方式通过摩涅莫辛涅传给了孝弘。
“啊。”看到按照艾德文的条件重新绘制出的图像,孝弘不禁赞叹起来。
表示滴落数据的横坐标,很明显构成了斐波那契数列;而且在现在的图像上,每个人都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出,任意两滴水滴下落的时间间隔比例正是1.618。果然也是黄金率。
“这东西……真像毕契科夫先生说的,是件乐器?”柯尼斯伯格问。
艾德文用嘶哑的声音回答说:“我不敢这么断言……说不定是乐器,也说不定只是为了向我们表达黄金率才造出来的东西。”
“不管怎么样,至少有一点很明确。”孝弘微笑着,“制造出这东西的生命,是足以和图形学者匹敌的数字死脑筋啊。”
柯尼斯伯格跟着微笑起来。看着她脸上柔和的神情,孝弘不禁想起了莱茵哈特。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听着复杂缠绕的切分音,孝弘又一次在心中哼唱起这首童年的歌谣。
那居住在繁星上的未知生命,他们是在向我们传达黄金率的信息啊。在那闪烁着的繁星中,在那引导我们前进的星光中,笼罩在金色光芒里的美之真谛还在沉睡着。呢喃低语着Φ的究竟会是怎样的生命?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和他们交流关于终极之美的感悟呢?到那个时候,与我们并肩携手的会是持有女神名讳的计算机吗,还是那些只在领悟了终极之美的生命面前显露形象的真正女神呢?
与女神一同生活在天界,但仍会在黑暗中迷惑不安的人们啊,至少一直有无形的向往照耀着你们。
原文是Time-machine Biotech,因此后文会提到“时间机器”。
选民主义:此处“选民”为宗教概念,认为自己是特别的、被神所挑选的人,从而产生了优越感,与“弃民”相对。
此处指伏见康治,是日本著名物理学家、几何学家,在空间几何方面颇有建树。后文的“伏见镶嵌”是作者的创造。
彭罗斯镶嵌:Penrose Tiles,是由数学家彭罗斯首先提出的非周期性镶嵌。在此之前,科学界认为只有正三角形、正方形和正六边形三种图案才能周期性地铺满平面,但彭罗斯发现以两种图案组合也可周期性铺满平面。后者便被称为半周期性或非周期性镶嵌。
这首儿歌的中文通译是“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日文由英文原文译得,在文中有双关义,因此这里保留原文,下文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