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森林

博物馆行星“阿弗洛狄忒”里昂贵的设备仪器都是为了追求终极之美而配备的。将大脑与数据库直接连接的学艺员存在的意义也在于此。学艺员呼唤以女神命名的数据库,是为了将自己的直觉升华为直觉之上的理论。

对研究对象,首先必须有爱。看到一件艺术品,首先要抚摸它,感受它,了解它的暗喻,接受它的主张,然后再借助女神的力量,客观地研讨。比如,就像常言说的“初吻的味道分为柠檬派和香草派”,把初吻用这种独具人性的行为加以解读固然非常浪漫,但也需要客观考虑是不是陷入了某种偏爱当中。

“先骂一顿,再夸两句……”

当然,你的好奇心值得称赞,马修。我也是直接连接学艺员,每当我向数据库抛出“类似如此的感觉”却得到了未曾设想的关联性时,确实会产生十分激动的心情。何况你的交互接口版本更高,至于说意象的确定率、反馈的鲜明度等,比你早了两代的我更是无法和你相比吧。只是啊,马修,我想你应该也明白,最重要的还是在于你如何运用能力。

“学艺员的存在价值并不是为了寻找相似的东西——不错,就是这样的顺序。”

田代孝弘决定了说教的基本程序,满意地点点头。

综合管辖博物馆行星的“阿波罗”的新人学艺员马修·金巴利在其他部门巡回实习三个月,其间,身为直属前辈的孝弘至少收到了超过五十份的抱怨,其内容一言以蔽之就是“你个小屁孩能懂什么?版本高一点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

阿波罗的学艺员被赋予了其他部门所没有的权限。他们直接连接的数据库“摩涅莫辛涅”可以从上层访问以美惠三美神命名的各部门专业数据库。凌驾于各部门之上裁决复杂问题也是他们的责任。接受了大脑外科手术、立志成为学艺员的年轻人对这样的地位洋洋自得,也不是不能理解。

虽然孝弘想要尽量维护马修,但是后辈的权力欲太强了。

德墨忒尔的职员怒气冲冲地跑来投诉:我们要把那小子关进笼子里,好好教教他怎么照顾动植物。那小子一点都不明白书本上的理论和实际操作的差异。

缪斯邀请的年轻指挥,在音乐会结束后专门给孝弘上演了一场漫长的独奏会,主题是自尊心受损的怨念。演奏从分解马修一举一动的呈示部开始,经过指挥者以自身的卑微作为装点的展开部,又在再现部返回提升了迫力的怨念上,可以说是一首完美的奏鸣曲。

就连雅典娜的老练学艺员奈奈·桑德斯,这些日子别说抱怨了,连训斥的力气都没了。

“算了,我放弃了。我试过以专家的角度给他一点建议,可是一点用都没有。他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我的计算机版本比你的新。就这样。我说孝弘,我可没时间调教这种自以为无所不能的小屁孩。实在对不起,我负责的艺术品能不能别让他碰了?”

如果自己能像奈奈这样彻底放弃就好了。孝弘在阿波罗官署的灰色走廊中发出深深的叹息。

可惜自己和他同属一个部门,逃都没地方逃。而且孝弘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够精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同事们推去看管毛头小子了。

总而言之,必须和马修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类似与影响”这种没有明确主题的企划展并不适合拥有庞大记录的阿弗洛狄忒。

孝弘不知道第几次叹息的时候,内耳中传来柔和的声音。那是摩涅莫辛涅的呼唤。

——可以连接。什么事?

头脑中响起回应。收到孝弘的内声,摩涅莫辛涅静静地报告。

——您有新的消息。发信人,阿波罗,马修·金巴利。

孝弘转了几圈眼珠子。

——只能听听看吧。输出方式保持为A。

——了解。开始输出。

摩涅莫辛涅在孝弘的内耳里忠实再现了马修的尖细嗓音。

——“田代先生,那份企划,所长同意了哟。”完毕。

“什么东西?”孝弘情不自禁发出了声,“摩涅莫辛涅,就这点?”

——就这些。

“稻草人到底想干什么啊?”

马修的企划“类似与影响”差不多就是把算盘珠和蜻蛉玉、文胸和护目镜摆在一起进行对比展示。孝弘不禁咬起自己的指甲,眼前浮现出绰号“稻草人”的所长亚伯拉罕·柯林斯的圆脸。

孝弘原本就走得不快,这时候有个人从后面超过了他。在统一色调的灰色走廊里,鬈曲的金发闪闪发亮。看到那鲜亮的色彩,孝弘深深叹了一口气。

“……马修。”

“什么事?”金发碧眼的后辈毫不怯懦地回头问。

“首先,我想问问你,为什么明明就在我身后一米的地方,偏偏要通过摩涅莫辛涅来发信息?”

“因为方便呀。”马修露出洁白的虎牙,“又不会打扰您的散步,对我来说也比说话快很多。哎呀,难道您这一代思考要比说话更费工夫?”

马修的眼角漏出蔑视的神色,不过孝弘还是忍了。

“我们这些落后于时代的人,宁愿费事也要注重礼仪。所以稻草人——咳,所长同意了啊。虽然对我来说,你的那个……企划展的覆盖范围太广了。”

马修嘿嘿一笑。“主题不清——您直截了当这么说就行了。您说的很对,但是不用担心。主题说实话什么都可以,因为这一回的企划只是个预演。”

“预演?什么的预演?”

“哎呀呀——”后辈耸耸肩,“这不是很明显的吗?针对我的版本而采用的新数据登记方式的预演。您没有听摩涅莫辛涅介绍吗?”

孝弘感到比妻子还要亲近的记忆女神仿佛正从身边悄悄溜走。

“马修对大脑边缘系统的访问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奈奈·桑德斯一边把咖啡递给孝弘,一边颇为不甘地说。她的办公室位于雅典娜官署,一片银色让她这个身穿黑色连衣裙的黑美人在一举一动中化作优美的浮雕。

孝弘坐在打盹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剥掉纸杯咖啡的保温带。

“摩涅莫辛涅的调谐超过预期,据说也是多亏了直接连接者一方版本的大幅升级。但是从版本号上看不出追加了什么重要的新功能。反正接触到美的那种感动,我是没办法记录下来。”

奈奈大大咧咧地坐在办公椅上。

“感动这种东西本来就没办法进行明确记录。”

“嗯。现在只能把神经元突触的变化情况保存下来。不过拿到新玩具的小毛孩子才不会想那么多,只要好玩就行了。”

奈奈哼了一声,以黑豹似的动作换了个姿势跷二郎腿。

“鉴赏力乏善可陈的小屁孩能记录什么东西。做记录这件事情看起来简单,但要想真正理解某件艺术品的独特之处,也需要经年累月的经验才行。”她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下热热的咖啡,看来相当生气,“而且在数据库里混入任何主观印象都是愚蠢的行为。人们对美的感受本来就是千差万别的。带有个人感想的艺术解说不是别的,根本就是思想控制。”

“稻草人和地球上的官员貌似不是这么想。他们打算把鉴赏艺术品时的感动储存下来,最终让我们的机器女神也能理解这样的感动。他们认为,只要机器能够理解感动,也就可以用0和1的数据之网来捉住美的本质。”

奈奈露齿一笑,举起咖啡杯作势要干杯。孝弘总算也能稍微笑一笑。

“马修搞的那个‘类似与影响’展览,目的是为了最大限度地运用他的能力。按照他的说法,列举同类事物的时候,是会在花纹的共通性中感觉到时代的流变,还是会将之视作单纯的模仿而加以嘲笑,这种印象上的微妙差异有必要传达给摩涅莫辛涅。”

奈奈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开口的时候语气中带着确信。

“孝弘,这个苗头更不好。不管怎么说,学艺员考试合格的人,不可能分不出历史关联性与复制品的区别。他是不是忘记了学艺员的立场,单纯想要获取记名记录的快感?”

“我也是这么想。能够向摩涅莫辛涅添加记名数据,意味着能让自己的名字永远流传下去。这是很大的诱惑。”

“这个猜测,你对马修说过吗?”

“当然说过。他没有否认,反而顺着话说,如果他做的工作具有永久保存的价值,留下名字也是当然的。这小子准备的倒是很充分,挑选的展品相当有趣。他说:‘正因为要鉴赏的是无法重现的美,如果登记信息中没有情绪记录,那不是太浪费了吗?’”

“哟,这话冠冕堂皇的,难怪稻草人会点头了。”奈奈一脸苦涩,“他挑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孝弘喝了一口咖啡才回答:“生物时钟。那可是他煞费苦心挑选的展品。”

“哎,什么?现在还搞这个?”

和孝弘预想的一样,奈奈瞪大了眼睛。

生物时钟在二十年前很流行。采用转基因技术让植物的生长产生明显的规律性,就可以通过这类植物的生长变化来设计优雅的时钟。手掌大小的花盆里,红色的花朵在上午十点准时开放;高度受控制的树木,下午三点的时候树叶会准时变红,诸如此类。在时钟流行的后期,也出现了利用变形菌的运动能力来控制动物模型在树林里运动的品种。

为了避免外部环境的影响,大部分生物时钟都罩在透明或者偏光的密封盒里。随着当时太空定居者的激增,封闭的迷你自然迅速流行。在没有明暗变化的人工照明下,生物时钟的购买者按下小小的按钮,排除掉填充在密封盒里的某种惰性因子,小小的树林便被从睡梦中唤醒,开始呼吸。可以说,在无趣的宇宙开拓期,生物时钟刻下了浪漫的绿色秒针。

“马修准备的生物时钟相当高级,而且还是未开封的。”

“原来如此,果然是煞费苦心。生物时钟一旦启动就无法停止,他是打算用他引以为豪的情绪记录功能来装点传说中的绝品,记录到数据库里啊。”

“没错。”孝弘短短应了一声。奈奈的眼神却显得颇为哀怨。

“可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被启动的生物时钟不是太可怜了吗?如果要选用独一无二的生命来作展品,完全可以用别的东西吧?比如,德墨忒尔的变色老鼠,体毛颜色每天都会改变,什么斑点纹、大理石纹、漩涡纹、几何纹,还能长出类似世界地图的纹路,也相当厉害……他想怎么记录就怎么记录。”

“哎,我刚刚说过,这位新人准备得很周到。”

“什么意思?”

“参观动物园可拿不到赞助费,也不能了断过去的因缘。”

奈奈在椅子上挺直了身子。她已经是可以被称为中年妇女的年纪了,但是皱眉噘嘴的表情还是让孝弘很喜欢。

面对奈奈无声的询问,孝弘反问说:“马修·金巴利的企划概念是什么?”

“摆满类似品的地摊集市。”

“这就是说,生物时钟也要和它的类似物放一起。你还不明白?”

“不明白。”

“稻草人之所以欢天喜地地批准马修这个企划,是因为展示生物时钟可以拉到赞助。给赞助的是钟表商,现在明白了吗?”

“等等……你是说,明明自家的珍贵藏品被称作类似物,还会兴高采烈地出钱?”

“你搞反了。人家可是认准了自己是正品,旁边那个才是仿造的。那个生物时钟不是量产品,而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东西。阿弗洛狄忒的结论将作为既成事实一直被讲述到宇宙终结之时。重视信誉的大型企业,为此掏些赞助费也没什么奇怪。”

“你等等,你等等,你等等……”奈奈一个劲地摇手,连头也跟着直摇,“难道说那个生物时钟,是——拉克洛公司的‘伊特尼蒂’?”

“恭喜你答对了。”

“这么说来,马修要放在它旁边的就是那起著作权官司中的八音盒人偶……”

奈奈一边说,一边从腕带上取出薄膜显示器。她应该是用内声召唤了雅典娜的专业数据库“欧佛洛绪涅”。在铺开薄膜显示器的同时,显示器上便显示出图像和文字。

拉克洛公司是生物时钟的开拓性企业。当时的CEO阿达姆·拉克洛是生物专业出身,通过手掌大小的迷你森林积累了巨额财富,度过了幸福的人生。他以死后公开为条件创作了遗作,也就是独一无二的伊特尼蒂。边长1.03米的大型密封盒里设置了森林和田野,一旦启动就会奏响音乐,同时激活森林里的变形菌,使得林中的小小人偶运动起来。

几年前,媒体在阿达姆·拉克洛去世的报道后面附上了伊特尼蒂的照片,然而却招来了著作权官司。原告是人偶师罗莎琳德·曼宁的遗属。

曼宁的家人认为,阿达姆的伊特尼蒂与两年前亡故的罗莎琳德的作品酷似。罗莎琳德与阿达姆原本就是同乡,自幼相识,专业也都是同一所大学的遗传工程学。罗莎琳德的遗属表示,生物时钟这一构想原本也是她在学生时代的创意。

资本家阿达姆盗用了她的创意,开创了一个时代的繁荣;相反,罗莎琳德保持着独身,度过了平淡而漫长的学者生活,之后为了维持生计改行做了人偶师。她的人偶也采用了生物技术,其公认的代表作是人偶与迷你树组合而成的八音盒。3厘米高的少女合着音乐节拍,在绿树的树荫下缓缓移动,如入梦境。少女的蒂罗尔裙子下有趋音性变形菌,会带动她追踪音源。

罗莎琳德的遗属非常憎恨拉克洛公司,认为阿达姆从天性善良的罗莎琳德那边窃取了将植物运用于时钟的创意,后来甚至变本加厉地开始生产综合运用变形菌的动物人偶制品。本来就算没有伊特尼蒂,他们也想提起诉讼,但是拉克洛公司对使用罗莎琳德名下的趋音性变形菌DNA专利都履行了相应的手续,没有留给他们起诉的理由。但是伊特尼蒂不同,这个制品怎么看都是剽窃,罗莎琳德的遗属说。装饰伊特尼蒂森林的边框,与名为“期待”的罗莎琳德·曼宁晚年杰作中使用的蒂罗尔绣带完全相同。绣带的花纹是罗莎琳德的原创,所以明显是阿达姆抄袭了整个设计。他这种恬不知耻的行为显示出拉克洛公司的所有产品都是在不断损害罗莎琳德·曼宁的著作权……

拉克洛公司一开始是这样反驳的:

“两个人因为是同乡,所以蒂罗尔绣带的创意相似当然可以理解。伊特尼蒂中确实使用了趋音性变形菌,但那是阿达姆独自研究开发的新品种,只是没有来得及申请专利。其中涉及罗莎琳德的DNA专利也通过正规渠道履行了相应手续,并没有侵犯她的知识产权。因此,伊特尼蒂不是对罗莎琳德作品的模仿,而是阿达姆·拉克洛的原创。此外,生物时钟的创意是在两个人的闲谈中产生的,罗莎琳德本来就没有独占权。我公司认为,曼宁家的起诉超出了合理范围。”

不过,最后拉克洛公司还是做出了部分让步,诉讼以和解告终。说起来要想判断孰是孰非,关键在于激活伊特尼蒂,看它与“期待”的动作是否相似。但拉克洛公司不愿意把公司创始人的最后作品轻率地用作证据,他们更想把它留为艺术界的遗产。

低头看薄膜显示器的奈奈长长叹了一口气:“马修要摆到伊特尼蒂旁边的就是罗莎琳德·曼宁的‘期待’吗?八音盒不是密封式的,从制作年代倒推,最多再有一年就不能正常动作了吧?”

她在显示器的一角调出罗莎琳德的作品动画。伴随着有许多重复小节的轻盈歌曲,在利用橡树加工而成的迷你树木的树荫下,身高37厘米的蒂罗尔打扮的少女在跳着旋舞。

“人偶应该是瓷器吧?表情很精致,确实好像是在期待什么人的样子。”奈奈一边夸赞,一边又颓丧地说,“马修的准备真是周到。这个足够做伊特尼蒂的对手,一定会广受关注。别说是稻草人,换个人也会同意。又是首次运用情绪记录方式,又是一举解决多年来的争论,展品还这么有价值,再加上不可重复的一次性……”

“尤其是这个一次性还和赞助费捆绑在一起,还能顺便把自己的名字永久保存下来。”

奈奈朝后仰身,手在额头上一拍。

“啊,上帝,请训示他吧。让他知道学艺员是美的鉴赏者,不是商人,更不是法官。”

“奈奈你可真温柔,”孝弘抱歉似地坦白,“我是向恶魔祈祷的。”

就在这时,办公室外面响起激烈的敲门声。

奈奈还没回答,没上锁的房门就被粗暴地打开了。冲进来的是德墨忒尔年轻的直接连接学艺员韩月玉,脸色非常不好。

“终于找到您了,田代先生。我有事跟对您说。”

韩月玉是研究菌类的专家。她拨了拨短短的黑发,用可怕的眼神瞪着孝弘。

“您要好好教育教育马修·金巴利。”

韩月玉刻意压抑了自己的声音,没有叫喊却反而更有股魄力。被她的气势压迫的孝弘小心翼翼地问:“他又干什么了?”

“他是‘类似与影响’展览的负责人对吧?关于预定的展品,能不能请他事先好好做个调查?明天抵达的那个混蛋时钟,搞不好会把整个阿弗洛狄忒都毁掉。”

“什么意思?”

韩月玉从手腕的腕带上半硬拽地拉出薄膜显示器。

“我在确认地球详细数据的时候,看到了这样的东西。”

显示器上的标识很有设计美感,但却是孝弘绝不想看到的东西。

“拉克洛的伊特尼蒂密封罐内部被指定为具有生物危害性。”

“哪儿有问题?”

在气势十足的三个人面前,马修·金巴利安如泰山。

“这个像武士家纹一样的标识指明的只是严格密封的罐体内部。只要密封没问题,伊特尼蒂本身就不适用这一标识。不然的话,就按你在隔离室里的那种操作手法,整个阿弗洛狄忒早都要被指定成生物危害区域了。”马修笑着说,“至于伊特尼蒂的内部,只是因为阿达姆没有来得及向危机评定委员会申请DNA鉴定就进了坟墓,所以姑且就这么指定了而已。其实它说不定比奶酪上的青霉还要安全。”

“您还真是乐观。”韩月玉也笑了,但她眼角吊起,细细的眸子中闪耀着玲珑之刃的光芒。

“对,我是完全不担心。拉克洛公司的生物时钟本来就配备了内部自毁系统,防止废弃时发生危险。如果真要发生什么情况,轻轻一按那个按钮就行了。”

“有形的东西迟早都会损坏。你能确定密封罐和自毁系统现在都能正常运行吗?”

“这种担心纯属杞人忧天。真是受不了你。跟你说没事的。没问题。除非有疯子把罐子敲碎了从里面取样搞什么研究。”

“专业的疯子知道生物危害标识有多可怕,绝不会做那种事。”韩月玉又是微微一笑。马修也毫不认输地眯起蓝色的眼睛。

阿波罗官署的会议室里,剩下孝弘和奈奈一起揉着太阳穴。

小个子的德墨忒尔学艺员用干脆利落的语调唤出塔莉亚,调出今天才从拉克洛公司获得的图像。

“总之请先看看这幅图。这是伊特尼蒂的照片。拉克洛公司一直没有公开,只有平面图案。”

会议室的投影仪亮了。

照片的画质不好,反而更让人看上去像是真实的森林。由左向右倾斜的丘陵上长满了阔叶树,树下生长着细密的草。丘陵下是一片小小的原野,覆盖着的似乎是结缕草。只要去除密封罐里的惰性因子,里面大概就会随时间绽放出缤纷多彩的花吧。

“布局很漂亮,森林和草原的平衡非常出色。”奈奈评价说。

德墨忒尔学艺员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嗯,园艺技术也很优异。树木高低错落,与斜面的比例形成开阔的视野,让人感到安详宁静,情不自禁想要一直观赏下去。”

她快速切换到放大图。“接下来我要说明一下其中使用的菌类。”

放大后的图像画质更糟糕。韩月玉眯起眼睛,慎重地指向投影仪的一个地方。

“左侧的树,从树干表皮上可以看出是迷你枫树。和新盆景一样,通过反义RNA抑制了它的生长,没有害处。图像上能够辨识的树木基本都是这一类。但问题在于树下的杂草,其中混有菌类。”

“不仅布置了缩小的杂草,还混入了尺寸类似的菌类?设想挺好啊。这么低的解析度,根本看不出来。怎么看都像是单纯的草原。”

韩月玉斜看了赞叹的孝弘一眼,继续往下说:“改造菌类的DNA,让它们呈现出小草的模样,这是拉克洛的得意技术,其他生物时钟里也在广泛使用,但伊特尼蒂使用的菌类品种至今没有弄清。”

“是韩月玉你没弄清,对吗?因为图像的清晰度不够?”

“有这方面的原因。单从这幅图像上,不要说菌丝有没有横隔壁无法确认,就连是藻状菌类还是囊状菌类都辨认不出来。而且,我最担心的是群落的形状。森林的杂草和草原的部分,放大后可以发现配置了各种菌类……”韩月玉给图像标上颜色。菌类群落的形状像是压扁的西红柿,又像是互相吞噬的巨噬细胞。

奈奈皱起眉头。“这个设计很不好看,一点都不像人工设计的,连整体的平衡都很欠缺。”

“的确如此。我怀疑这些杂草中用的是新型黏菌。”

“黏菌就是变形菌吧?那倒是有可能。拉克洛在生物时钟的动物部分用过趋音性变形菌。伊特尼蒂森林里的趋音性变形菌据说是阿达姆开发的新品种。”

“我知道。森林的地下也设置了音源,所以使用趋音性变形菌也不奇怪。但这里不是动物人偶,而是草原。”韩月玉说的没错,除非阿达姆·拉克洛就是要让小草到处乱跑。

“原来如此,所以你怀疑这个才是生物危害标识的原因?”

“是的。”

“那么,”开口的是马修,“如果密封罐坏了的话,不明身份的新型黏菌就会迈开黏糊糊的步子冲过来了?”

嚯——韩月玉痛快地吐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不,我担心的是同源重组。开发新品种用的如果是基因靶向技术,生物危害的危险性会变得很高。你虽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是也应该知道,菌类当中有些品种会扩散大量孢子。所以,冲过来的很可能不是黏糊糊的黏菌,而是轻飘飘的转位子。”

——摩涅莫辛涅,开始连接。

听得一头雾水的孝弘慌忙发出指示。

——该从哪儿开始……唔,先从基于转位子的同源重组资料开始吧。拜托给我中学水平的内容。输出到……

如果展开薄膜显示器,等于告诉大家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孝弘犹豫了一下。

女神探测到他的思考电位。

——压感输出准备完毕。

孝弘看到旁边的奈奈也抱着头。他轻笑着下达指示。

——摩涅莫辛涅,资料用压感输出也传给奈奈·桑德斯一份。

——了解。

嵌在孝弘左手的腕带微微抖动起来。纵200横25的压力单元将单词缩小后的特殊图形文字传给手腕。一开始的两个记号是“输出开始”的固定符号。

稍迟一点,奈奈猛然抬头——欧佛洛绪涅把申请提交给她了吧。她按住手腕,挑逗地朝孝弘眨眨眼表示感谢。看来这份礼物很称心。

孝弘努力将视线固定在两个相互厌恶的人身上,精神当然集中在手腕上。高速展开的秘籍告诉他韩月玉的担心绝非杞人忧天。

近来通过DNA图谱直接构造遗传基因的技术也开始普及,不过在当年设计伊特尼蒂的时候还需要借助蛋白酶或微生物——它们被称为载体的帮助,可以用来剪切、粘贴双螺旋结构。至于转位子,则是特殊的碱基排列,可以被运输到其他基因上。转位子能够在DNA中不断跳跃前进,如果通过转录因子来控制转位子,就可以按照预定的设计来拼接基因。

拼接基因的安全性当然从伊特尼蒂的时代就受到重视。即使是正常的基因复制,譬如减数分裂的时候,也会发生混淆相似排列的情况,更不用说故意引发混淆的基因品种了。换句话说,这类品种中很有可能含有不听指挥的载体。

如果生物时钟里的菌类中住着过分勤勉的载体……当密封罐的密封性受损时,菌类的孢子就会兴高采烈地乘风飞走,给德墨忒尔的同族带去出乎意料的“礼物”吧——还带着锋利的剪刀和强力的胶水。

而且,生物时钟还有另一层可怕之处。由于它们的目标是要通过生长来指示时间,所以通常都运用了加速型进化分子技术。有些品种可以通过土壤中的激素调节,使人能在一天中观赏到四季的美丽景色。这类基因一旦跑到外面,肯定会以无比勤奋的劲头工作吧。

“好吧好吧,那你就搬那个过去吧,不好看也没办法了。”

马修的声音将孝弘拉回当下的时间。“那个”是什么?自己到底不能像圣德太子那样啊。

金发的学艺员粗鲁地站起来,朝在场诸人露出冷笑。

“把德墨忒尔用于预防生物危害的密封容器搬到雅典娜的展览馆——橄榄园里面去。这样总没问题了吧?”

“问题还是有的,不过再说也没什么用吧。”

韩月玉抱着胳膊吐出这句话。马修的脸上依旧带着讽刺的笑容,沙沙地挠他金色的头发。

“哎,这算哪门子事啊。光辉的技术革新即将镌刻在阿弗洛狄忒的历史上,却偏偏要在原来的密封罐外面再套一个密封罐。非要盖两层被子,太难看了。我说,桑德斯女士,雅典娜的美感到哪儿去了?”

“唔……什么?”奈奈终于抬头望了马修一眼。她的版本是6.1,压感输出应该还没结束。

“没什么。那么我先告辞了。”

马修看了一眼她在按的左手手腕,冷冷说了一句,推门出去了。

孝弘没有错过他低声骂的那句“一群废物”。

马修搜集的物品,让负责展示的雅典娜职员束手无策。

就算是寻找相似物品的游戏,如果具备专业的审美眼光,也可以成为探索设计思想变迁的学习过程。可是,马修选择的重点全都在炫耀他的独特眼光。

印加的挂毯和蒙古的围巾都是用直线来描绘人物图案。与其硬说是两者相似,更自然的考虑难道不是因为当时的机织技术还没有成熟到可以织出曲线吗?

仅仅因为都有树叶设计,就摆了一百三十多个产地和时代都大相径庭的器皿出来,然后又把麦森的茶壶和景德镇的砚水壶放到一起。陶瓷专业学艺员克劳迪娅·麦尔卡特实在看不过去,也忍不住说出了不合妙龄女生风格的话:“顺便把柿右卫门的尿壶也一并展了吧?”

孝弘最喜欢的还是奈奈的讽刺:“我很感激马修的疏漏。幸好没把壁球和地球放在一起展览——两个都是圆的呢。”

这些乱七八糟的展品简直让人奇怪为什么没有把红细胞和长痔疮时用的坐垫放在一起展示。这样的胡闹,也让人了解到马修的真正意图还是在伊特尼蒂和“期待”身上。

之前他去太空港接收拉克洛发来的货物,据说在那边为了运输方式的问题又和德墨忒尔吵了一架。孝弘庆幸自己不在场。他目睹的是马修回到展览馆后的华丽争吵。在大得足以放下海豚标本的密封容器前,马修和韩月玉大吵一架,核心是要不要在密封容器里安装机械手。马修认为太难看,韩月玉则认为安全第一。

与通过物流送来伊特尼蒂的拉克洛公司不同,“期待”是由罗莎琳德·曼宁的家属亲自送来的。在橄榄园一片混乱的展馆里,马修和孝弘做了自我介绍后,她才小心翼翼地通报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塔尼亚·曼宁。罗莎琳德是我的婶婶。”

这位女性眼看快要四十岁了。她紧紧抱着重重包裹的“期待”,像是抱着骨灰盒一样。马修咂舌不已。

“请交给我吧。我们马上布置展示。”

塔尼亚咬了咬嘴唇。柔软的褐色波浪发,软软地垂在脸颊两侧,让人联想到“期待”里的人偶。但37厘米的陶瓷娃娃眼睛是在微笑,而她的眼睛仿佛随时都要落下眼泪。

“在展示之前,我想先看看罗莎莉婶婶的敌人。”

二十年的固执坚持,如今仿佛再一次出现了。孝弘这样想。

在透明的两层密封中,1米见方的森林沉睡在黑暗中。草原有着舒缓的梦幻曲线。森林里的树木仿佛很无聊地伫立着,在变形菌改造的杂草——韩月玉看到实物后断定是新种——上投下浓浓的影子。

塔尼亚用鼻子顶在生物危害密封容器的无反射强化玻璃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伊特尼蒂。

“‘期待’是婶婶的得意之作。”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自言自语般地说,“婶婶自己这么说过。她虽然一直没有结婚,最后还是生下了出色的‘女儿’……可是,他竟然剽窃……”

“您认为两者非常相似,以至于令您不快?”

孝弘这样一说,塔尼亚猛然回过头,将包裹直直递过来。

“拿去吧。只要放在一起,谁都能看得出来。人偶现在泡在含有黏菌惰性因子的溶液里,这个溶液回去的时候还要用,所以在取出来的时候请用灭菌容器保存好。”

马修不等塔尼亚的话说完,就满脸欢喜地伸手接过了“期待”。

“那么接下来就拜托您了,田代先生。”

“拜托什么……?”

“您招待曼宁女士喝喝茶、吃些点心,休息休息吧。她长途劳累,您好好照顾她。我这边有点忙,走不开。”

“马修,我觉得你还是走开比较好。”

守在一旁的雅典娜与德墨忒尔联军从马修手里把“期待”抢了过去。“恺撒的物当归恺撒。”这是专家组给出的亲切教诲。马修也毫不妥协地在后面追赶,一路还乱喊着文不对题的指示。

“这小子也不打个招呼就跑……真对不起,曼宁女士。马修还是挺热心的,就是有点不拘小节。”

“金巴利先生说要借‘期待’的时候……”塔尼亚怔怔地目送他们远去,“我很犹豫。虽然我也知道他说的对,这确实是给婶婶昭雪的好机会。”

看来马修是用了卑鄙的手段裹挟了“期待”的主人。孝弘差点咂出声来。

“可是……婶婶会为此高兴吗?和抛弃了自己的男人放一起……”

孝弘吓了一跳,不小心咬到了舌头。

阿达姆抛弃罗莎琳德?马修把著作权之争带进美之殿堂还不满足,连一对青梅竹马的感情恩怨也要带进来?

抬头仰望的塔尼亚,表情像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

“约好的事现在开始吗,田代先生?”

“约好的事?”

“嗯。金巴利先生说,为了准确鉴赏作品,学艺员首先需要掌握准确的信息。他嘱咐我一到会场就把婶婶的生平和阿达姆的行径全部告诉综合管辖署的田代先生……”

马修真是准备周到,甚至都没忘记把唠叨的前辈从现场赶走。孝弘真想怒吼说应该在他脸上贴那个生物危害的标志,不过总算勉强忍了下来,转而对塔尼亚露出营业用微笑。

“总之先去休息室喝杯茶吧。”

悠长的午后。

孝弘横躺在直接连接者的单间沙发上。已经没有力气回家见妻子了。今天就在这儿睡了。

窗户外面垂着仿佛具有黏性的黑暗。阿波罗官署的单调夜晚毫无色彩,简直令人窒息。此时此刻,马修正在橄榄园的一角唤醒奢华的时钟吧。然而这里却被夜晚和寂静吞没,几乎让人怀疑时间是否还在流逝。

塔尼亚缓缓道来的尘封往事让孝弘感觉时间都仿佛停滞了一般。

在她心中还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婶婶的哀愁。

“婶婶是个安静的人,喜欢做梦。”塔尼亚用悲伤而怀念的语气喃喃低语,“阿达姆出于私心贬损她那么多次,可是她依然不能忘怀年少时的回忆。”

往事并没有超出世上常有的失恋故事范畴。学生时代从事同一个研究主题的两个人结成恋爱关系,后来家境殷实的阿达姆有了更加门当户对的对象,罗莎琳德黯然离去。即便如此,性格温柔的罗莎琳德一生中也从未憎恨阿达姆,只是默默保持单身。哪怕是迷你森林和趋音性变形菌的双重剽窃让阿达姆暴富,她也一直缄口不言,让身边的亲朋好友白白着急。

“婶婶直到临终前都在思念阿达姆。婶婶说过,她之所以最重视‘期待’也是因为其中蕴含了对阿达姆的思念啊。”

两人就读的大学后山有一棵橡树。

午后,罗莎琳德站在树荫下,等待着自己的恋人。

春天浅绿拂影,夏天凉风习习,秋天色彩奢华,冬天树肌温润。

眺望着橡树四季流转的风情,等自己的心上人,那是无比快乐的经历。仿佛回到了多梦的少女时代。在树荫下等待着,等待着,一直等下去,仿佛就会有朝思暮想的人儿从时间的小径另一头款款走来……

所以这个作品的名字叫作“期待”。少女身着田园风饰边的裙装,吟唱着儿时的歌谣,缓缓围绕树木旋转,等待幸福到来。

“婶婶只能把人生最美好的瞬间托付在人偶上,将幸福封闭在永恒的时间中。”在休息室的露台上,塔尼亚望着将要落山的夕阳说,“在某种意义上……婶婶是在梦中幸福离世的。我每次看到‘期待’都会感觉她仿佛还在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那么可恨的人。可是……来的不是回心转意的阿达姆,而是他剽窃的作品……”

她用纤细的手指拿起茶杯,面无表情地喝干了已经彻底冷掉的奶茶。

“我不想让‘期待’的人偶尝到不幸。两个人的争执已经因为两个人的过世有了一个不算终结的终结,但东西还在。所以我接受了金巴利先生的申请,决心让那孩子自己来讲述。”

“那个人偶还有发声器官?”

“这怎么可能?”对孝弘的愚蠢问题,塔尼亚露出文静的微笑,“但她可以痛骂伊特尼蒂的相似性。只要和伊特尼蒂并排放在一起,婶婶的‘女儿’就可以向阿达姆复仇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复仇。”

塔尼亚眯起眼睛。这大概也是在笑吧,但却并不像是十分开心的样子。

她最后用缓和的语气补充说:“阿达姆已经过世了。不过,阿达姆应该承受的痛苦还没有过去——借用金巴利先生的话来说,他将在阿弗洛狄忒的数据库中永远品尝痛苦……”

靠在沙发上的孝弘,脑海里不停回荡着塔尼亚诅咒般的声音,让他难以成眠。最终孝弘决定放弃。他爬起身来。他很想知道,面对启动的伊特尼蒂,马修会产生怎样的感情。

——“和‘期待’太像了,一定是剽窃。”

——“曼宁一家人真是没事找事。”

马修将要记录下的情绪的微妙活动,以孝弘的版本无法阅读。不过总会在日志中写点什么吧?

——摩涅莫辛涅,开始连接。马修·金巴利的日报。

摩涅莫辛涅郑重地回答:

——马修·金巴利没有提交本日的日志。

——奇怪,还没忙完吗?摩涅莫辛涅,给我调视频。橄榄园R2展示室的摄像头,我的薄膜——哇!

孝弘的话还没说完,摩涅莫辛涅就发出怪声。紧急警报。房间的扬声器也喷出金属质的声音。

“系统紧急警报。橄榄园R2展示室,暂定C等级生物危害状态。发布者,德墨忒尔学艺员韩月玉,权限B。”

震耳欲聋的警笛声回荡在深夜的官署中。孝弘撞开门冲了出去。

C等级是仅限通知阿弗洛狄忒职员的内部警报。临近商业街的酒店依然一片安详。阿波罗专用的金色小车在夜晚的街道上疾驰。当孝弘在橄榄园的爱奥尼柱旁跳下小车时,脑中的警报声终于沉默了。

关掉警报的是奈奈。解除通报中附加了她的讯息。

——我是雅典娜学艺员奈奈·桑德斯,权限B。我与现场的学艺员经过讨论,将生物危害警报从暂定C级变更为G。保存危险物的密封罐目前仍处于密封状态,危险扩散到外部的可能性基本不存在。为了以防万一,R2展示室也已封锁,并施加了负压,防止物质流出。

隔壁的R3展示室中挤满了赶来的职员。紧急送来的投影仪播放着伊特尼蒂画像,前面山人山海。

奈奈在门口抓住了想要进入R3的孝弘,小声说:“到我这儿来。身为马修的前辈,你现在进去挨骂都是轻的,搞不好还要挨揍。”

“马修人呢?”

“危险物当然要隔离起来。现在还在R2里面。”

“哎?”

“放心吧。只是生物时钟的罐子破了,德墨忒尔准备的密闭容器没问题。月玉有点小题大做。”孝弘不禁感到一阵眩晕。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月玉也在里面。她正和宿敌马修联手,想办法用机械手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去按伊特尼蒂的自毁按钮。那个按钮在盒子底部,不好按。要是当初不听马修,装两只机械手就好了。又不能损伤容器里的‘期待’,又要把伊特尼蒂这个1米见方的大东西用一只手翻过来,难度确实很大。现在只能看他们的本事了。过来吧。”

奈奈把孝弘带到没有人的小展示室。

“这边是特等座。”

八音盒的和声音乐轻柔流淌。墙面上打着投影。在画面前面坐着一位女子。塔尼亚·曼宁仿佛没有意识到孝弘进来,正凝视着密封容器内部的影像。

“哇,那是什么?”

看到影像的孝弘情不自禁叫了起来。伊特尼蒂密封罐的一角融解了,一根绿色的线将它和“期待”连接在了一起。

“是变形菌,那个装扮伊特尼蒂草原的品种。它们长出来了。”

美丽的草径完全看不出是细菌构成的。不知为什么,罗莎琳德的‘女儿’正在缓缓走来,似乎要走进拉克洛的森林。

“异变一开始就发生了,但是马修没有及时报告。不知道是因为他还不习惯情绪记录,时间晚了,还是因为他想把这个麻烦隐瞒下来。”

按照奈奈的说法,马修唤醒伊特尼蒂的时候就已经出现征兆了。

八音盒“期待”毫无问题地运行起来,人偶也开始优雅地旋舞。伊特尼蒂尽管排出了含有惰性因子的气体,森林里却没有响起预想中的音乐。

这是因为当年制作的时候就没有做好,还是因为二十年的沉睡时间太长了呢?马修判断不了。

他检查伊特尼蒂,发现草原的小草都在按设计顺利生长,于是决定放任不管。拉克洛公司的资料中说伊特尼蒂的森林深处设置了通过趋音性变形菌驱动的人偶,不过既然森林中没有奏响音乐,自然也就看不到人偶。但“期待”是有音乐的。马修大概认为森林中的人偶分不出音乐的来源,就算是宿敌的音源也会做出反应,于是决定暂且观察一段时间。

但是被声音牵引行动的不是住在森林里的动物人偶,而是刚刚萌芽的草原。马修一开始发现草原在颤动的时候,以为是发芽产生的热对流引起的小草摇晃。直到草原的绿色接触到透明罩,并且开始融解它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不对头。

马修的自尊心耽搁了他向韩月玉的求助。德墨忒尔的专家站到马修身后,看他笨手笨脚和机械手格斗的时候,绿色的变形菌已经越过了蒂罗尔栏杆,开始向音源爬去。

“我来的时候,月玉正在尝试在密封罩外侧施加干扰音,阻止变形菌前进,但没成功。”奈奈叹了一口气,“看上去阿达姆的新型菌不是趋向声音,而是趋向旋律。草原的触手笔直朝‘期待’前进。”

“难道阿达姆的设计本来就是要让变形菌爬向‘期待’?为什么?”

对孝弘的问题,有一个声音缓缓地做出回答:“显然是因为他拿婶婶当傻瓜了……”

被投影仪的亮光照出半身的塔尼亚,看起来非常苍老。

塔尼亚没有说完的话,奈奈代替了她说完:“不仅仅是变形菌爬向‘期待’。你看到没有,罗莎琳德的人偶也在一点点朝伊特尼蒂靠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在延伸出去的草原接触到‘期待’人偶的刹那,伊特尼蒂的音源突然启动了。那声音比‘期待’的要大,目的就是为了让装在少女中的趋音性变形菌产生反应。”

“哎?现在是两边都在响?”

“你听不出来是两边在响吧?很完美的复调。按照缪斯的调查,这首曲子是蒂罗尔当地的回旋曲。阿达姆的计算天衣无缝。只能认为这一切都是他算好的,目的就是为了把罗莎琳德的人偶诱导过来。”

至于说阿达姆为什么要这么做,塔尼亚已经回答了。

唯一的解释是,即便纯洁的罗莎琳德去世了,阿达姆还想要嘲笑她,所以设计了这个“永恒的陷阱”。伊特尼蒂与“期待”之所以相似得足以引发诉讼,也可以用这一动机来解释。阿达姆本来就想让两个作品放在一起展示。他是要嘲笑那个为了他痴痴等待、终身不嫁的女子:即便超越了时间,自己也能轻松把她弄到手。

罗莎琳德的女儿踏过缓缓摇摆的草地,一无所知地前进着。她笔直地走向森林,相信前方一定有什么美好的事在等待自己。森林的色彩映照在她的身上,让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仿佛心中充满了期待。

加速型进化分子技术让拉克洛的森林迅速变成了红叶的世界。米粒大小的树叶染上了金色与绯红,随后又在执着操纵四方世界的机械手导致的振动下早早飘落。

无计可施的孝弘只能在一边旁观,耳朵里传来马修的大叫:“这是什么东西?是伊特尼蒂的人偶吗?”

奈奈迅速反应,声音里带有怒气:“欧佛洛绪涅,把我视线范围里的森林放大。”

树叶的凋落让森林显得略微空旷了些。森林深处可以看到一个走动的身影。那不是动物的影像,而是和少女同样大小的人偶。

“再靠近点,欧佛洛绪涅。”

放大的人偶戴着羽毛装饰的帽子,长裤腿紧紧贴着地面,也许是为了保证变形菌接地。那是身着蒂罗尔服装的少年,在原地缓缓旋转跳舞,一只手举起,像是正在牵起舞伴的手。

“那是……”

塔尼亚站了起来。她的右手伸向投影仪,像是要将手放到少年的手上一样。

“阿达姆吗……?”

人偶没有回答,只是在旋转的音源上继续旋转舞动。

“婶婶,那是阿达姆吗?”

少女当然也没有回答。不,就算能够开口,她此刻也已经无法思考了吧。

她此刻刚刚穿过草原,正要进入森林。音源近了,她的脚步也随之加快,宛如奔跑。

终于,少女和少年靠在一起,开始一同旋转。

令人怀念的故乡旋律。色彩鲜艳的落叶。无尽的无声喝彩。

“等待的是阿达姆啊……”

从沉睡中醒来的小小森林里,两个不必再等待的人儿,快乐地跳着永恒的舞蹈。

“他们不是被强制杀死的,是自然死亡。”

连顽固的韩月玉也开始用“他们”称呼人偶,孝弘不禁想要苦笑。

“他们接触后不久就双双摔倒,流出的变形菌尽管品种不同,但还是相互渗透,同时死亡,就像是寿命突然到了一样。在融合的细胞质与细胞核中找不到任何破坏的痕迹。”

“你对这个情况有什么看法?”

“我的看法?”韩月玉罕见地瞪大了眼睛,“啊,一定要说的话,我认为这大概也是阿达姆的计算。他能设计出那样的东西,当然也能控制老化基因的开关。”

韩月玉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变得浪漫了。

“是啊,谢谢你。我会仔细阅读正式报告的。突然叫住你,对不起。”韩月玉行了一个标准的规定礼,快速走开了。

被一个人丢在阿波罗官署走廊里的孝弘,很想知道马修得知这一切之后是什么表情。

丢了大脸的毛头小子,总算略微知道了一点人生的波折。展品受损因为情有可原,拉克洛公司和曼宁家都表示了理解,但赞助费当然就不会再有了。为此,稻草人狠狠训了马修一顿,那张脸比起黏菌来毫不逊色。平时牙尖嘴利的马修之所以没有顶撞,大约是因为自尊心所受的严重伤害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愈合。

马修拙劣的情绪记录也因为他本人的申请而删除了。留在摩涅莫辛涅里的是女神拍摄的录像,以及韩月玉和奈奈的无记名报告——记录形式和之前一样。

马修似乎还在像只败犬一样在远处不服气地吠叫:如果没有那个意外情况导致情绪紊乱,我的记录将会非常完美。看来还有不少需要教你的东西啊,孝弘想。

马修,你明白吗?如果不肯正视自己的失败,那不管过多久,也无法增加学艺员的经验。

“像这样先来个当头棒喝,然后再来一棒。嗯,就是这个顺序。”

孝弘偷笑着制定了教训马修的计划。

马修,这次的事情必须要作为今后的教训。为此,你要无数次、无数次调阅这次的记录,复习复习再复习。

直到你意识到,那首在女神记忆中永远回响的森林圆舞曲,的永恒价值。

  1. 伊特尼蒂:Eternity,意为永恒。​​​​​

  2. 传说曾经有十个人同时向圣德太子请愿,圣德太子没有漏掉任何一个人的话,全都给出了准确合理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