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贝森多夫帝王大钢琴,而且还是“九十七键的黑天使”呢,美和子快活地说。
孝弘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妻子会知道自己熬夜的缘由呢?自己只是告诉她手头有点麻烦事要处理,晚上回不去了。
雅典娜与缪斯争抢展示品乃是家常便饭。妻子身为所长的第一秘书,基本上也能猜到自己为什么苦恼。但是这一回连争夺的目标展品都能说中,孝弘不禁怀疑是不是摩涅莫辛涅向厨房的终端电脑里灌输了什么闲话。
“肯定是稻草人吃饱了没事干跟她唠叨的。”
田代孝弘一边打量眼前的薄膜显示器上列出来的若干未决事项,一边诅咒稻草人——也就是所长亚伯拉罕·柯林斯。
“黑天使”的主人是位老钢琴家,出了名的难伺候。钢琴包装到现在还没有拆开,当然更没有接受检疫,一直在仓库里沉睡。缪斯的调律师曼努埃拉十分牵挂钢琴的状况,给孝弘发来长长的抗议信。
曼努埃拉虽然不是直接连接者,但具有杰出的才能。她针对当前这个停滞不前的状态提出了若干解决意见。因为这些意见都很中肯,提出者也非常认真,所以必须给出同样中肯认真的回复。孝弘需要详细解释事情为何迟迟不能取得进展,同时又要当心自己不能顺手写出对各部门的抱怨,还要表达自己也很困惑的状况——这也煞费苦心。
在给曼努埃拉回信的期间,显示器上又增加了三条待处理事项。其中一条是要他等待会议的结果,总之就是不得不继续在这乏味的官署里待一阵子的意思。
这段时间,部署间的调停事项越来越多。稻草人倒是每次都兴趣盎然,妻子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天真无邪,但孝弘却越来越疲惫。
调停原本不是学艺员的工作。有时候确实也会出现关于鉴定的争执,不过大多数情况都是小问题,只要事务员稍微机灵一点就足以解决了。可是大家还是……连所长也是……只要稍微有点不顺心,就全丢给综合管理署。虽说综合管理署连接的数据库确实权限更高,但也不能什么东西都扔过来吧?
尤其是和优秀的女神直接连接这一点,让孝弘更觉得可惜。上一次为了充实学艺员的灵魂而呼叫女神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近来呼唤女神全都是为了解决鸡毛蒜皮的琐事,真是暴殄天物。大家真把综合管理署“阿波罗”的直接连接学艺员当成什么都能处理的阿波罗吗?
“哎,还有那家伙也跟我纠缠不清。”
孝弘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连白天见的客人都诅咒起来。
萨尼·R.奥贝肯定无法想象直接连接者会有这样沮丧的想法。这个出生于尼日利亚的液体美术家,跳过了自己暂时辖属的缪斯,直接来向阿波罗的学艺员投诉。
“我认为你能判断。”
他的视线一直低垂着落在地上,叽里咕噜地说。
奥贝前来申请使用阿弗洛狄忒的低重力区域。他要运用可变控制的透明薄膜封装液体在三维空间绘制文字。薄膜还能释放化学物质,将内部的液体染上各种色彩。
奥贝一直低着头,仿佛是因为自己也觉得自己是把科学实验一样的小把戏带入艺术中,多少有些惭愧似的。他嘟嘟囔囔地说着自己的想法,连耳朵都红了。按照他的介绍,这种艺术是通过揭示“语言很含糊,容易受周围环境干扰,还很容易分解破碎”,进而表现出“尽管如此,语言依旧是伟大的力量”,但是缪斯不理解他的意思……
“我说不太清楚,我想要的是……根据液体描绘的词汇,唔……该怎么说呢,蔓延的和受约束的东西,慢慢分解变成反义词,就像是被裹起来……嗯,就是说,就是说,那个缪斯啊——就是说,诗歌和语言都是困不住的,就算作为单纯的表演也有足够的观赏价值,是综合艺术……你能帮我跟他们说说吗?你的脑子跟计算机连在一起,刷的一下就能把这个想法变成图像,对吧?我要做什么,你也能弄明白,对吧?我说不太好,但是艺术本来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帮我说说吧?”
奥贝的话里充满了误解。孝弘解释说,缪斯的学艺员中也有“脑子跟计算机连在一起的”,而且有没有这个系统跟演出申请的审核完全无关。
但是这个自称艺术家的家伙根本不听,自顾自地一个劲拜托。“你什么都知道,对吧?我心里模模糊糊说不清楚的东西,你只要用上连接大脑的计算机,一下子就能看到清晰的图像,对吧?所以请你给他们说说吧,我说不清楚,你应该明白的……“
结果孝弘只好说:“如果你的主题是综合艺术,请整理一份正式的申请书给我。”
自己还是没抵抗住,输给了毫无意义的溢美之词。对自己这个整天忙着调停的学艺员来说,这些话听起来太别扭了。
孝弘伸手去拿薄膜显示器旁边的咖啡杯。直接连接者的房间里只放了桌子、椅子和接待沙发。杯子里的冷咖啡,指向深夜一点的时针,显示器上静静的蓝光,那蓝光描出的无解难题。
寂寞的情绪袭上心头。如果让那个一直到上周都在缪斯举办“拟音与拟声语”活动的日本人主办者来说,大概会说是“哎呀呀”吧。
不是“哎呀呀”,而是“咚咚咚”。那是小心翼翼的敲门声。登门造访的时候一定要亲手发出信号,这是整天和机械打交道的人独有的讲究。在这个时间来怀柔太阳神的直接连接者,也只有天马与黄金甲胄的主人了。
“抱歉,这么晚了突然过来。”
“啊,奈奈。”
这位雅典娜身上并没有披黄金甲胄,取代的是柔美的黑皮肤和美丽的笑容。孝弘朝后仰去,伸了个懒腰。奈奈朝他投去怜惜的眼神。
“你越来越像猥琐大叔了,整天卷在莫名其妙的争执里。再不回家,美和子都要跟你离婚了。”
孝弘无力地笑了:“美和子每天过得可好了。植物展、音乐会,充实得很。一回家就是‘好看!’‘好听!’,跟连珠炮一样。只要她高兴就好,谁让我没时间好好欣赏艺术品呢。都是这该死的工作。每次听她兴高采烈告诉我又看了什么什么,我都更讨厌自己的身份,越来越累。”
“哎哟,原来你这是不想回家呀?”到底是奈奈,一下就明白了。不过她又多说了一句:“这么看来,是你打算离婚呐。要坚持住啊,孝弘,你不想给自己的离婚做调停吧。”
“你别自说自话好不好?半夜里闯进男人的房间说什么离婚,没你这样的吧。”
“那闯进来有咖啡喝吗?困死我了。”
“你那边也出问题了吗?我记得你们在准备欧亚陶瓷展吧?”
递过真空管送来的塑料杯,奈奈以黑豹般的灵巧动作地坐到沙发上,翻了个白眼。
“你同情同情我吧。展示会的准备很顺利,问题在于你这边的小子让我的下属抱怨到现在。”
“哎,哪个小子?现在分配到你那儿的研修员……”
“马修·金巴利。上个月从德墨忒尔轮到我这儿了。虽然是轮岗实习,可是该怎么说呐……对不起,我不是说你啊,不过确实是一股阿波罗的毛病。”
“请问发生了什么,姐姐大人?”孝弘的玩笑终于让奈奈露出笑容。
“一句话,看不起三美神。确实,我们雅典娜不能连接高于欧佛洛绪涅的摩涅莫辛涅。三位女神之间的联系线路也不是完全开放,相互访问是有条件的。能看透一切的只有在天空中闪耀光辉的太阳神。可再怎么说,也不能拿下属系统当笨蛋吧?”
“难道马修说你们是笨蛋吗?”
“倒没有直接说,但是也和直接说没什么区别。真让人生气。”动作灵活的纤细手指在保温杯的纸垫上疯狂挠动,“今天也是。有一批未整理的发掘品运过来,准备放到展示会上,我这儿的小家伙在做鉴定。”
“是克劳迪娅吗?”
“对。你应该也知道,她的能力很强。有件展品是景德镇的影青,她很看重,认为是珍品。但马修这小子,非要在专家面前班门弄斧,说那东西不好,花纹有问题。他用阿波罗的特权查询德墨忒尔的塔莉亚,结果找到草木纹样,说那东西上面的花纹和纹样相似,所以不是好东西。”
奈奈晃了晃杯子里的咖啡。
“马修这小子到底知不知道艺术品的价值在哪儿啊?瓷器本身的纤细、釉彩的色泽感,花纹的优雅表现……克劳迪娅不管怎么解释也没用。最后的最后,这小子死活坚持说什么真相存在于数据中,真是什么都不懂。好东西就是好东西。我们用欧佛洛绪涅是为了确认自己是不是过于自大。我们认为好的地方是哪里?是形状、是颜色、还是更难以表达的共通特点?我们就是这样埋头钻研‘什么是美’的终极难题,不是吗?不是为了确认设计有没有抄袭而使用女神的力量啊!而且,他还那么洋洋得意。”她发完一顿火,喝了口热咖啡。
“决定文物价值的不仅仅是知识量,否则在记忆女神出现前,所有的鉴赏家都可以说是睁眼瞎。东西的好坏首先是传递给肌肤的,接触的东西越多,肌肤的感觉才会越来越敏锐。我们是积累了无数经验的专家,可是……啊,那个充满了精英派头的冷笑啊!”
奈奈把还烫着的咖啡一口喝干了,然后终于注意到孝弘的表情。
“哎呀,对不起。你没什么不好的,都是马修的问题。”
“哎呀,完完全全是我的问题。”现在的孝弘,完全无法回避奈奈对同事的辛辣抨击。
“你来之前,我刚好也在考虑类似的问题。能在那么完美的条件下使用系统,多好啊。不好好用就太浪费了。马修他现在大概就是只要能用系统就很开心的状态吧,说实话,我还真有点羡慕。”
“孝弘,你很累啊。”混着白发的短发下,奈奈的眼神十分温柔。
“你知道马修的Access Shell版本吗?”
“交互接口版本吗?唔……我是6.1,你是实用化版本,好像比我高4代吧?”
“我是8.37j,今年的新人是8.80。修改虽然不大,不过从视觉联合域读取的负荷更低了,海马区的反馈也更灵敏,潜意识图像也能比较方便地确定。”
奈奈用眼神询问:“所以呢?”
“你和我、我们所有人都不可能回去。就算辞掉这份工作,也只是停止对数据库的访问,但要想大脑恢复到手术前的状态,那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从选择这份工作的时候开始,我们就不得不将自己的整个人格调整到与数据库直接连接的标准学艺员角色上。马修也许是有点过分,不过作为拥有最新版本的新人,怀着梦想,想要炫耀自己的能力,多少也能理解吧。”
“要是这么说的话,我也是同类,好歹也能理解。”
“嗯,不管怎么说,再忍忍吧,奈奈。”孝弘终于笑了笑,“很快他就会知道,不管有多么广阔的数据存取平原,阿波罗也只能为女神大人们的任务奔走啊。”
“你别闹了。”奈奈笑了起来。
为了“九十七键的黑天使”,孝弘又在官署睡了两天。曼努埃拉总算没有多纠缠,放弃了进一步的申诉。但还没等孝弘喘口气,负责木工的欧尼斯又一连送来好些调查钢琴构造的申请书。孝弘费了半天力气好不容易把他打发掉,接下来又是德墨忒尔的凯特跑过来说想从钢琴锤上提取羊毛的试料。孝弘嘴都说得酸痛,跟她反复强调说,就算解开包装,钢琴主人也绝对不会同意她去动钢琴琴锤——到这时候他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之前太疲惫了没有发现,这些家伙的前后顺序掌握得这么好,肯定暗地里已经商量过了。换句话说,三个部门意识到不拆开钢琴的包装就不可能展开真正的所有权争夺战,所以指定了共同进退的行动方案来折磨阿波罗吧。
孝弘深深叹了一口气,直接把曼努埃拉再度发来的邮件保持未读状态就存档了。
真想把周围卷起漩涡的一切全都扔掉算了,但是到底做不到。接下来还要处理是否应该给预定放置于德墨忒尔花坛一角的诗碑刻上缪斯的名字。这其实是件很无聊的小事,可偏偏还是要金色小车出动。
真是太无聊了。这不是只要有个讨人喜欢的事务员笑嘻嘻地说一句“哎呀划个拳决定吧”就能解决的事情吗?为什么连这种和学术毫无关系的事都要找上学艺员呢?
跨在小车上的孝弘仰头望天,仿佛在寻求救赎。他感到头晕目眩,眼睛因睡眠不足发痛。
天气真好,虽然自己愈发沮丧。
孝弘突然很想去看展览。不管什么展览都行,他想马上沐浴在美的瀑布中,希望像美和子那样享受纯粹的喜悦。要不然,干脆今天怠工一天算了……
就在这时,他的内耳里响起沉稳的声音。摩涅莫辛涅在说话。
“可以连接。什么事?”
——枭会馆请求您出动。紧急度D级。
D级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孝弘还是条件反射般地踩下小车的油门。热心工作的自己真是可怜。
——摩涅莫辛涅,请说明出动请求的详细情况。
——有一名男性在展示会场晕倒。医疗班已经出动。报告说没有生命危险。
“为什么让我过去?”
——晕倒者名叫马桑巴·奥加坎加斯,是阿弗洛狄忒的前职员,直接连接者,目前居住在地球,这里没有亲属。会场责任人——雅典娜的奈奈·桑德斯称她认识该人,现在正在照顾。请求你出动的申请是奈奈·桑德斯发出的。如何回复?
——告诉她我会过去,让她准备好真正的咖啡,不要速溶的。
——了解。
前职员晕倒在会场,为什么要让自己过去呢?奈奈应该知道自己有多忙,难道说这件事必须呼叫阿波罗才能处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不先查一查那个人的情况……
——已经在职员名簿中检索了马桑巴·奥加坎加斯的资料。要输出吗?
孝弘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抖。
“……是啊,输出吧。”
——了解。输出方式继续保持现在的音频方式可以吗?
孝弘稍微犹豫了一下,反问道。
——摩涅莫辛涅,在思考是否需要检索时,我的思想是在哪个无意识层面?应该还没有形成命令吧?
——无意识层面3至7。我推测您会下达指令,因而开始检索。
无意识层面7,勉强可以形成语言的思考层面。这是以前的摩涅莫辛涅无法取得的深层意识。尽管已经知道今年的系统修改提升了读取精度,但亲身体会则是另一回事。
长期的疲劳已经让脑细胞死了一半,现在又冒出新的混乱状况。孝弘向女神提出下一个问题。
——摩涅莫辛涅,直接连接者的最新版本是多少?
——版本8.98,正在进行临床试验。
混乱变成静寂的沉重,笼罩住孝弘破碎的心。
到底会走到哪里啊,学艺员和女神们?
追求美的技术正在不断发展,速度之快令人目眩。照这样继续发展下去,学艺员也能从琐碎的事务中解脱出来吗?终有一天,学艺员可以不受调停和抱怨的干扰,尽情享受美的幸福吗?
自己是连欣赏美术的时间都没有的无能学艺员,能跟得上这些发展吗?
“我在想什么啊?”孝弘轻轻摇头,集中精神驾驶小车。
一走进枭会馆的办公室,首先看到的就是跪在长椅前面、背对着自己的奈奈。她一如既往穿着黑色连衣裙,只是看起来远没有往日那般活力。奈奈察觉到动静,转过头,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她挪开身子,孝弘便看见一个老黑人软绵绵地搭在长椅上。数据显示他今年七十四岁,但是他的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老很多。短短的头发和胡须都已经白了,脸庞像是磨光的黑檀木,只是上面刻满了深深的皱纹。手脚又细又长,仿佛不像人类。身上穿的格子衬衫显得很肥大。
老人的脖子上挂着带有糖果厂商LOGO的红色带子,胸前吊着一块又脏又旧的厚纸板。纸板中间有几个手写的工整文字,角落里则画着漫画人物,像是小孩子喜欢的那种,。
“初次见面,我是综合管理署的田代孝弘。”
马桑巴·奥加坎加斯费力地睁开眼睛,仰望孝弘。“综合管辖署吗?那是我的直属后辈啊。不过我那时候说到底也只有一个部署。现在是叫阿波罗吧?”
孝弘点点头,奥加坎加斯轻轻笑了。
“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哎,我只是拿以前学的技术检索了一下。结果大家就看到了,一个累坏了的老头瘫在地上。看起来,这块牌子也和我一样被时代淘汰了呀。今天已经不需要这样的东西了,当然也没人知道它的意义。哎呀,真是对不起。”
奥加坎加斯用长长的手指抓住带子,颇为羞愧地拆下厚纸板,放到腿上,用手轻轻抚摸。纸板正中用大大的装饰字体写着“检索中”几个字。
当年他在这里上班的时候,这块牌子有重要的作用。
奥加坎加斯的接口版本是2.00C-R,那是阿弗洛狄忒黎明期的版本。当年,各部门和美惠三女神都还没有分化,学艺员用的数据库也只是一台名为“阿弗洛狄忒”的小型计算机,性能当然不可能和摩涅莫辛涅相比,图像检索也很粗糙,基本是徒有其名。就连这颗小行星也到处都是光秃秃的石头,连土壤都还没有覆盖。但是,血气方刚的学艺员们依旧很开心,他们的脖子上挂着这块牌子,在建设中的大厅里、在人迹罕至的展览室角落里,呼唤他们的美之女神。
不过,孝弘认为即使是在当年,女神的反应也不至于慢到必须要靠这种夸张而愚蠢的牌子来提醒其他人。从“数据库”这个词诞生的时候开始,处理速度就是最主要的开发目标之一,不管怎么说,所有直接连接者都在胸前挂手写的牌子,道理上也说不过去。
阿弗洛狄忒的后裔用文静的女低音回答了孝弘的疑问。
——这不是数据库的问题,是因为奥加坎加斯是C-R方式的直接连接者。
眼前的老人静静地坐着,犹如古树一般。
“总之没事就好。可惜我们的误解打断了您的连接。”
奥加坎加斯把厚纸板放到旁边,慢慢摇了摇手:“没关系。我也没在检索什么东西、”
“啊,我去泡咖啡。”奈奈猛然站起来。
她关上门之后,老人眯起眼睛说:“奈奈现在变成很会照顾人的阿姨了嘛。我退休的时候还是个整天沉着脸的小姑娘。”
“沉着脸还没变哟,我总是被她骂。不信的话,请当面喊她阿姨试试。”
老人发出犹如气球中漏出空气的声音——似乎是笑声。
“这里现在变得很美。本来只是块空空如也的大石头,竟然能搜集这么多东西,你们很努力啊。”
“不不,没有的事。”
“我找的东西要是能找到就更好了。”
他垂下视线。孝弘忽然想起奥贝也有类似的表情。
“您是为了找东西专程来这儿的吗?我听说您退休以后回地球去了。”
“对,不过地球上的东西和我想要的还是有点区别。说实话,我想在这儿大概也找不到吧。”
“能问问您在找什么吗?”
奥加坎加斯微微一笑,用沉稳的低音回答:“我对那孩子也说了。这是老年人的任性,只是为了想要填补非常自我的欠缺。不用介意。真想知道的话可以去问她,只不过,知道了也别笑话我啊。我也知道自己这是想捕捉落后于时代的幽灵。”
“哈……”
“马桑巴,你晕倒了?”
休息室里回响起尖声惊叫。那声音孝弘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他回头看到飞奔进来的人,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奥贝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液体艺术家像是被太阳神扔出的铁饼直接命中的雅辛托斯一样。虽然没有晕倒,但他嘴里发出啊的一声尖叫,立刻低下头,视线落到地上。
“哟,水艺师,你认识这个很有前途的学艺员?”
“啊,嗯。我那个策划……打算交给他。”
奥加坎加斯告诉茫然的孝弘:“我和他是在酒店休息室认识的。”
“老人家心情很好,你怎么反而忧心忡忡的?”
“我年纪大了,没那么无忧无虑了。”
奈奈·桑德斯在窗边紧紧抱着胳膊,眺望着两个人返回酒店时被街灯照亮的身影。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奥加坎加斯对后辈讲述的往事还没结束。他真的很喜欢学艺员这份工作。不过,在眉飞色舞的老人旁边,奈奈萧索的神色也没有逃过孝弘的眼睛。
“孝弘,我去泡咖啡的时候,奥加坎加斯跟你说过他要找的东西吗?”
“他没说要找什么东西,只是说具体情况可以问你,说是落后于时代的幽灵什么的。”
奈奈依旧望着窗外,又问:“你查过他的版本号吗?”
“2.00C-R吧,好像是角膜-视网膜投影方式。”
“那种方式很快就停止了。仅仅一年后,版本号一下子就升到了3……”
“我知道。”
奈奈用脚后跟转了个圈,微微侧头,嘴唇浮现出复杂的笑容:“我说,孝弘,同情和怜悯是有区别的呀。”
“是啊。一般人都不愿意被人怜悯吧。”
“我大概是在怜悯奥加坎加斯……真不好。”奈奈揉起了自己的眉心。分明是在明亮的室内,她看上去却像是要被外面的黑暗所吞没。
她的心情孝弘也很理解。轻飘飘的一句“过渡期”,就把C-R版的学艺员收拾掉了。
人类自从成功探明大脑地图、采用纳米技术从意识源头找出信息以来,便在积极探索技术革新。不是通过语言而是用脑电波发送指令的思维控制技术,很快就催生出监听“内声”——尚未形成词句的意识层面的“声音”——的设备。听觉辅助、超小型耳机、人工内耳等很快就被视为过时的技术遭到抛弃,科技人员的研究主题迅速转向对耳蜗神经的研究,进而集中到直接存取颞叶听觉区的可能性上。即使是在耳鼻领域,如今还需要和鼻涕打交道的只剩下临床医师,而大部分学者都是在洁净的研究室中将好奇的鼻子探进眼窝前额皮质。
奥加坎加斯时代的科学家们就像是刚刚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天真无邪,无所畏惧,对一切充满好奇。
1500克的未知大海迅速分解为有理数的泡沫,就连横亘在深处的心理活动也能被看透。科学家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要捕捉在温润的水底游动的“生物”。那是科学的鱼钩钓不到的生物,是名为“创造性”与“艺术性”的深海鱼。如果把它粗暴地抓到海面,恐怕会立刻死去。
博物馆行星就诞生在这个激荡的时代。一部分直接连接者之所以采用C-R方式,说不定也仅仅是为了尝试一下新鲜的玩具。
所谓C-R方式,是让视觉信息与海马、大脑新皮质视觉区域发生联系的方式。人眼看到的东西可以作为数据加以保存;同样的,头脑中想到的东西也可以在视网膜上输出。不过以当时的技术,要实现这样的功能有许多简直让人无法接受的麻烦。
要确定一副图像,首先需要惊人的精神集中力。终于获取了数据之后,检索速度也很慢,甚至连家庭常用的终端电脑都比不上。还有许多其他麻烦:需要处理角膜,会导致实际视力降低;数据投射到视网膜的时候必须紧紧闭上眼睛;视点不能移动;不能对图像进行放大或局部特写;不能逐一切换图像……
即便有这么多麻烦,2.00C-R版在当时还是最先进的版本。
“奥加坎加斯是非常优秀的学艺员,具有多年的经验和敏锐的直觉,不是像我这样的后辈有资格去怜悯的。”晚了四代——和马修比较则是晚了六代——的学艺员紧紧抱住自己的身子,“可是,当最先进的版本变成了最没效率的版本,连自己都被贴上‘过渡期’的标签……奥加坎加斯会是怎样的心情呢?一想到这个,我就……”
孝弘抿了抿嘴,斟字酌句地说:“我想,唯一可以形容他的只有勇敢。当原本的阿弗洛狄忒被分为摩涅莫辛涅和三位女神,C-R连接的性能再也无法跟上女神脚步的时候,他没有自怨自艾,而是接受了缓冲记忆设备的移植,靠它来储存女神们语速过快的神谕。作为学艺员,还有比他更勇敢和出色的吗?”孝弘一边说,一边想道:这不仅仅是在说奥加坎加斯。
奈奈也意识到了吧,她这也是对我们这些逐渐被时代淘汰的人的怜悯啊……
在不断的调停中逐渐失去自我的学艺员,当最后的时刻到来时,也能像奥加坎加斯一样勇敢吗?
也是为了鼓舞自己,孝弘坚定地说:“即使是在系统再也不能进行视网膜投影之后,他又植入了薄膜显示器,继续做一名学艺员。只要怀有对美的热忱,就可以成为最出色的学艺员。技术有什么关系,版本有什么关系?那时候义愤填膺贬斥马修的你到哪儿去了,奈奈?你不应该怜悯奥加坎加斯啊,应该向他学习。”
奈奈一脸严肃地抬了抬眼睛。
“奥加坎加斯要找的东西,就是那个学艺员之魂产出的幽灵。他想把和C-R连接一起放弃的东西再找回来。”
“什么意思?”
“在他那个时代,角膜-视网膜投影技术还不能根据思维来控制视点,所以图像会占据整个视野,不能移动视角,也不能集中观察某处。你能想象那样的感觉吗?他说,那是学艺员最幸福的地方。每当视网膜投影绘画的时候,那幅画就是整个世界,绘画会传来震撼的力量。那是被绘画包围、因绘画而生的感觉。只要体验过一次就会觉得无论是薄膜显示器还是通常的绘画展,都像是受到了边框的限制,非常狭小。他回到地球以后,也曾周游世界,四处寻找宏伟的风景。然而自然的宏伟终究与艺术品的力量有所差别——他这样说道。”
被绘画完全包裹?孝弘试图想象那样的感觉。那和在古老的教堂仰头观赏穹顶画的感觉类似吗?宏伟、辽阔、在眼前铺展开来、又像是要被吸进去一样的感觉。
“孝弘,他跟我说,无论如何都想再感受一次那种艺术之力,就算再也不是直接连接学艺员也没关系,他还是想做一做那样的梦。所以他又回到了这里……真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可我们的系统已经不再提供C-R方式了,来了又能怎么样?”
奈奈的手放在窗玻璃上,玻璃中映出的两个人隐约浮现在黑暗中。
“他那个时代的技术梦想,上个月终于走下神坛,进入实用化。新版的女神,也就是马修他们的8.80版本,终于探入海马区,这就是说——”
“对啊!C-R方式废止后一直被搁置的海马区视觉信息处理研究在8.80版本复活了。”
“就是这样。只是现在还不能视网膜投影。但学者在探索如何提高图像检索效率的同事,也开始涉足过去以C-R方式开拓的领域。”
“这样一来,”孝弘伸手摸摸自己的下巴,“他找的东西不是某幅绘画,也不是某件工艺品。他的检索是一个试验,想看看8.80版本能不能做模拟变换,用类似马修的处理方式让C-R输出形式复活,是吧?”
“回答正确。”奈奈的语气完全不像是在夸奖。转过身面对同事的干练学艺员,一脸如泣如诉的表情。
“但是不行。技术的进步非常无情,如果用古老的方法强行侵入现在的系统,完全无法预料女神会向奥加坎加斯返回多大的负荷。我告诉他这样做很危险,请他不要尝试,可是他没答应。我能做的只有以防万一,请求系统管理局封锁他的鲁莽访问。
“孝弘啊,这里有很多美术品,那都是我们的骄傲。可是,前辈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他怀着将一生献给艺术的决心,选择了直接连接学艺员的道路,培育了黎明期的博物馆行星。他的目标原本是要协调艺术与科学之美,可是这个目标却在每天和展示品打交道的琐碎事务中化作了一个个条款。令他感到无比幸福的那种压倒一切的美的力量,被一句‘过渡期的技术’彻底封印了。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才好……难道要对他说:‘你的梦已经丢了,再也回不来了?’我说不出口,太残酷了……”
奈奈的视线无力地垂了下去。孝弘沉静地望着她。
“奈奈,你不是在怜悯他,是在羡慕他啊。”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是纯粹的学艺员。那种纯粹早已被我们丢了。你是因为他的无比坦率而悲哀。真的,奈奈,就连我在心底也在思考和他类似的事情。我不想做分析,不想做调解,不想做搬运工,不想做管理者,我只想做个求婚者,被美之女神紧紧抱在胸口。如果能够那样,就算死了也没关系。对热切追求梦想的他,我很羡慕。”
奈奈孱弱地松开胳膊,再度将视线投向窗外弥漫的浓暗。
“孝弘,你忘了呀。你说的是有可能实现的梦。可是奥加坎加斯的梦,虽然曾经实现过,但C-R连接既然已经不再可能,那就是绝对无法再实现的。可是他听说了系统修改的消息,还以为说不定有可能了,拿出厚纸板,像个少年一样欢呼雀跃着回到这里。正因为明白他那种祈求美之至福的纯粹,我这个久经世故的后辈才会怜悯他,想要恳求他不要再追求了。”
奈奈的身影映在窗户上。她静静地闭上眼睛。
孝弘仿佛也能看见她眼睑内侧的景象。
年轻的黑人学艺员知道自己有可能要伫立很久,为了不吓到孩子们,慢慢抓住红色带子,将画着漫画人物的“检索中”挂到脖子上。
然后,他默念美之女神的名字,闭上眼睛。
在犹如深海的黑暗中,缓缓出现了一幅图画。
拥抱他的是以“想看”的无穷力量召唤的图画。迅捷如兔,不肯被科学家的钓钩钩住的珍贵深海鱼。
在那一刹那,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与绘画。意识被绘画涂满,绘画只接受他一个人。美的压倒性力量令他忘记了评价,意识都发散在至高无上的幸福中。
所以他打开了心的臂膀,拥抱填满整个视野的美之至福。
奈奈突兀地说:“他看到的,不是无法触摸的美之女神,而是技术女神制造出来的残酷幻象。”
出了阿波罗的厅舍,天空和往日一样湛蓝。下一次降雨应该是五天后。气象局会按照预告准时下雨,取悦观光客,然后在整整十二个小时后准时停止。
这段时间,孝弘一直感到自己似乎过于融入这些人工风景了,仿佛自己不是学艺员,甚至也不是人类,而只是这个行星的一部分。妻子倒是有人类的气息,每天都从资料室借出无数帝王大钢琴的音源资料,如痴如醉地喃喃自语道“太美了”。
“正因为无法解释,才是艺术。”萨尼·R.奥贝的这句话搞不好还真是说中了,孝弘如此想道。摩涅莫辛涅也好,现在的学艺员也罢,试图去解析艺术,其实恐怕就堕落得和技术员一样,已经失去了享受美的资格,不是吗?
“对不起,田、田代先生?”迎面走来一个人,怀里抱着一个大包。正是那个奥贝。
说曹操,曹操到。孝弘脸上露出笑容。
“申请书怎么样了?”
“啊,还行吧。跟马桑巴讨论了半天,总算差不多把我想做的事理出了一个头绪。他在找的东西和我想表现的模糊概念非常相似。”
“那太好了,你的美学很快就能整理成申请书了吧。”
将美学整理成申请书?孝弘对自己的话不禁感到有些恶心。咽下去的唾沫很苦。他换了个话题:“奥加坎加斯状态还好吧?要是能慢慢转一转美术馆就太好了。”
奥贝哆嗦了一下,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些什么。
“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吧。哎呀,老老实实待着呢。就是听说还不能进入数据库内部,好像有点失望。这几天一直在房间里摆弄电脑玩。该怎么说呢?唔,好像挺开心……不过那种样子也感觉有点像隐匿性抑郁症就是了。”
“什么抑郁症?”
没什么,没什么,奥贝一个劲摇头。孝弘等了一会儿也没有下文。
“那么我告辞了。总之等您的申请书。对了,请帮我告诉奥加坎加斯,如果房间的电脑不够用,请来找我——”
“田代先生?”
孝弘像是发条卷断了的人偶一样动弹不得。这是因为,他一边谈话一边接受的摩涅莫辛涅内耳输出,报告了奥加坎加斯的异常访问。
酒店区距离美术馆和音乐厅很近。奈奈已经在奥加坎加斯的房间里了。医务人员也到了。他们围着监控奥加坎加斯大脑的三维立体图像,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
“这次真的昏厥了?他到底怎么能访问的?”
“是这个。”奈奈的手掌上放着一枚圆圆的东西,像是古董硬币。
“据说这是型号非常古老的调制解调器,他好像就是用这个东西与房间里的电脑成功通讯。”
“可是就算进入了系统,线路应该也有相应的保护,去不了C-R相关地方啊。”
“女神也有盲肠。”
“什么意思?”
“作为元系统的阿弗洛狄忒至今还保留着,为了保证在摩涅莫辛涅发生万一的时候有紧急处理能力。访问接口也还在,没人注意。这也不奇怪,因为能进去的只有版本2.0以前的人。”
奥贝推开孝弘,插嘴说:“奥加坎加斯的情况怎么样?”
“和系统切断联系了。但是好像无法处理已经写入缓存的数据,卡住了。”
“那么,那个什么C-R连接实现了吗?!”奥贝脸上刚刚闪过喜色,随即便注意到奈奈的表情,“……不行啊?”
奈奈的视线飘到横躺在地上的老人身上。他胸前的红色带子格外鲜明。
“还要更糟,奥贝先生。我们现在收藏的绘画精度太高了,无论如何也无法用C-R方式输出。能读进缓存已经非常神奇了。说实话,医疗人员也束手无策,这就像是现代的建筑学者要去挖掘遗迹一样。”奈奈的叹息声在颤抖,“我们所知道的只有:他一心想观赏绘画,却只能一个人在黑暗的地方挣扎前进。他肯定也深知其中的危险性吧,读取的都是宗教绘画。”
“做到这种程度……”孝弘为了说这一句话就已经耗尽了力气。奈奈也不再说话,仰头望天,继续颤抖着叹息。
萨尼·R.奥贝用求救般的视线望向奈奈,问道:“马桑巴还有没有意识?”
“没有。”
“外界刺激呢?瞳孔反应还有吧?应该还有吧?”
“嗯,有吧……奥贝先生,你干什么?”
液体艺术家灵活地右转,凑近那一群白衣医生。
“对不起,让我看看活性图。这是什么?这是缓存?没有内出血和器质性破损吧?只有某些部位的异常沉滞和异常兴奋——但以前没见过这样的活性分布症状,所以也很难给药。做过针点刺激吗?啊,海马区域这样了。血压呢?”
年轻的医护人员条件反射似的回答:“55.73”
“有点低啊。你们的判断呢?这是单纯身体方面的问题,还是因为心理因素导致的自我封闭?”
“我们的诊断是,他的身体和机械部分的信息传递出现了障碍。原因很复杂,不过也不能否定有心理性混乱这一因素。”
奥贝点点头。
“该怎么做才好,你们有想法吗?”
没有人回答。他又点了点头,像是将这个沉默当作回答接受了。奥贝打开了自己提包的拉链。“那么让我来吧,用昨天马桑巴也赞成的方法。”
“等等!”孝弘赶快跑到他身边,“你要做什么?你对直接连接者一无所知。”
奥贝一只手伸进提包,笔直盯着孝弘。
“嗯,我是不知道。可是要说理解他的思想,我并不是门外汉。啊,这个。”他从提包里取出一个很大的密封袋,熟练地拆开。
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在室内散开。奥贝展开医疗用的透明凝胶布,朝孝弘一笑。熟悉的羞赧表情又出现在他脸上。
“借用一下洗澡房。对了,我一直没来得及说,我的本职是精神医生。”
孝弘目瞪口呆。
马桑巴·奥加坎加斯消瘦的裸体被裹在茧里。
奥贝在浴缸里铺开袋装布,将他脖子以下的部位完全包住,然后在布袋中注入38度的热水。茧逐渐胀大。
“袋子不会破吗?”
“没问题。只要注水口和肩胛骨处的粘压胶布完好,最大可以承受七个大气压。”
“奥加坎加斯!”紧紧抓着厚纸的奈奈在他的耳边叫喊,“你的牌子已经拿掉了,回来吧,奥加坎加斯!”
“不,要喊马桑巴。如果喊了半天都没反应,就直接喊‘你’,最好是和他大脑里的声音相似。一切顺利的话,一定会有反应。他的条件得天独厚。”
奥贝一边准备,一边解释说,奥加坎加斯刚巧已经完成了疗法的第一阶段。
奥加坎加斯在酒店大堂遇到了奥贝,两个人探讨起艺术问题。奥加坎加斯追求的东西,让自诩为艺术家的奥贝很赞同,并且指出他的想法和神经疾病中使用的支援疗法是相通的。而作为精神医师的看法是,有没有能够理解自己的人,对返回俗世要花费的气力大小有着很大的影响。
按照人物数据库“点名”的资料,相比对话形式的治疗,奥贝更擅长物理疗法,尤其擅长物理疗法中使用人工肌肉之类的疗法。他通过机械化学反应,采用凝胶纤维当场制作出“子宫”,将患者放入其中,以此来治愈患者受损的心灵。
“差不多了。”他停止注入热水,轻轻触摸手边的控制器。
透明的膜开始收缩。奥加坎加斯的腹部在水压的作用下逐渐下凹。随后,膜中的热水渗透出来,膜又恢复到原先的状态。
老人的嘴角漏出空气的声音。
“现在!快喊!”
“马桑巴!你在吗?!”
奥贝凝视老人的脸,等了一个呼吸的时间,然后将温度调整到43度,又开始注入热水。
在水声中,奥贝说出泄气话:“如果单纯是生理上的问题,我就没办法了。如果是机器的部分坏了,我就更没办法。压力刺激不能用在计算机上。”
“只是——”奥贝低着头嘟囔,“只是,马桑巴的心情我很理解。我用过很多次这样的治疗方法,所以我很明白他那种被包裹的感觉。和他交谈的时候,我发现我追求的液体艺术,和他追求的东西在根源上是相通的。我想用液体描绘出语言和文字,通过这些包含着世界的存在——非常宏大、深邃的语言,飘在半空中,在改变形状的同时也在改变意义——哇的一下,把观赏者包裹在里面……你们看,和马桑巴说的很像吧?我的艺术,马桑巴是最理解的——快喊!”
奈奈像是被吓了一跳,又开始叫喊。
奥贝咬着嘴唇,将水的温度降到30度。
“……马桑巴也说他能理解。所以昨天他说:‘既然你在做这样的工作,能不能把我包裹起来试试?’他还说,如果在令人怀念的温暖中,在包裹自己的液体中,就算只能看到全息图像或者有边框的画面,说不定也可以忍受。”
奥贝瞥了一眼孝弘,后者正像是木偶一样跪在地上。
“对你们说这些也挺丢脸的……马桑巴也跟我说了些学艺员的情况。据他说,学艺员最重要的不是五感,而是从长年经验中积累出的类似触觉,甚至可以说是直觉一样的东西。否则,学艺员就没有存在价值了,只要分析仪器和数据库就能解释一切。”
“马桑巴!是啊,是那样的!说话,马桑巴!让后辈们多听听你的教诲!”隔壁房间的医务人员叫喊起来,盖过了奈奈的尖锐叫喊。
“有反应了!”
“真的?”
“略微提高一点压力。准备冰块。”
奥贝很冷静。他一边检查紧紧贴在咽喉下面的胶布,一边毫不留情地注入热水。水声已经听不到了。膨胀到纺锤形的凝胶布继续可怕地扩张。
热辣的空气中,奥贝又开口了:“马桑巴也这样说过:从充斥整个视野的画像中喷薄而出的美之力量,绝不是通过五感去接受的。在那时候所感受到的幸福无法用语言形容。不过,即使无法形容,也有一种隐约的预感,仿佛只要继续被绘画拥抱,早晚会发现直觉的真实来源……不知道马桑巴现在被什么东西拥抱着啊……对了,他的连接并不顺利是吧?哎,就算是梦,要是能看到就好了。”
“他一定在看着。”孝弘将手放在充满热水的薄膜上,虚弱地笑起来,“那一定是个绚丽的梦,充满了整个视野、被温暖光洁的美之女神紧紧抱着的梦。”
“你虽然在死板的部门,想法倒是很浪漫啊。”奥贝嘿嘿地笑了,“你们说得都很好。我也希望能有像马桑巴和你这么好的口才。我追求的那种不确定的东西——就像是水的语言那样哇的一下涌过来的东西,我也想通过自己的准确表达告诉大家。”
突然间,注水口的胶带破了。
犹如炸弹爆炸一般,围在马桑巴身边的三个人重重撞到了乳白色的墙上。
“醒了!”
医疗人员跳进一片汪洋的浴室。
“马桑巴!你醒了!”
“冰!”
奥贝一把抓住递过来的冰块,贴在黑檀木般的脸颊上。
奥加坎加斯的脸庞收缩,动作中仿佛带着咯吱咯吱的声音。
“马桑巴,你醒了吗?!”奥贝继续用冰块摩擦。
黑色眼睑裂开一道缝,露出了眼白。
“天使……天使的绘画啊。”老人用干涩的声音说。
“我接上了,是吧?珍珠色的翅膀充满了我的视野,还有温暖的拥抱……我死而无憾了。”
“不行哟,奥加坎加斯。”孝弘的声音夹杂着笑意和哭腔,听上去很孩子气,“没有办完申请手续可不行。你这位了不起的朋友表达能力可不行。”
奥贝的视线彷徨着落向瓷砖地面。
奈奈紧紧握住全湿透了的厚纸板,无力地笑了起来。
天上下着柔和的小雨。气象台的员工自豪地表示,这是真真切切的“五月小雨”。
这里浪漫的可不止我一个。这话一定要告诉奥贝。
“你还有心思在这儿笑嘻嘻的,我还在为你的后辈头疼呢。”孝弘的心不在焉被奈奈发现了,她一副闹别扭的口气。
“别说我天天跟你抱怨。你看,下着雨我还来到阿波罗这么偏僻的地方,就是为了府上的公子哥操心。你明白吗?”
“我也在努力啊,昨天还拎着脖子狠狠训了他一顿——虽说我也不习惯训人。”
“你太软弱了。换了我,真想把他的线拔了直接扔出去。”
“拔线可不行,不过收拾他一顿还是可以的。我不拦你。”
“哎呀,真的?”
孝弘知道自己确实太温厚,不过对接二连三引发问题的马修·金巴利也实在头痛。骂他一顿,也丝毫没有反省的模样。不仅如此,每次惹出事情的时候,都会标榜他的版本号。自信过头的权威主义者,真是打也没用骂也没用。
“随你怎么收拾。等你收拾完了,我打包扔去穿梭机。”
“这个办法挺好。啊,对了,说起穿梭机,奥加坎加斯说他坐明天的飞船回去。奥贝的申请怎么样了?”
“废了。”
“哎?”奈奈夸张地叫了起来,双手捂住脸颊。
“真无情啊。”
“你不知道,他提交的策划一塌糊涂,写什么‘把观众拿凝胶膜包起来’,让他们欣赏那个什么水文字,又说‘在子宫中被梦抱住’,全都是诸如此类言之无物的推销词。反过来,基本的全都没写。把观众一个个包成包裹吗?总不能让观众背着氧气瓶把整个会场包起来吧。虽然我也知道他要干什么,但策划书里完全没有表达出来。”
“有奥加坎加斯帮忙也不行啊?”
“哎,他也还没有完全恢复,我劝他先回地球静养一段时间。就算是为了实现他们的想法,我也希望他尽快从阿斯克勒皮俄斯转到阿波罗的管辖范围。”
“哎呀,阿斯克勒皮俄斯可是阿波罗的儿子啊。顺带一句,阿波罗也擅长医术。”
“哎、哎、哎,真的?”
奈奈摇了摇手指。
“请好好学习学习自己部门的历史。总之——”她优美地站起来,“马修的事,我再忍一忍,想想对策。”
“知道了。”
关上门,房间里充满了寂静。
窗外,雅典娜的蓝色小车在潮湿的路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优美地驶上了回去的路。
沉在青灰色中的世界宛若海底,孝弘想。
自己对这里已经非常熟悉了,可以说没有一处是未知的。但依然还有深海鱼沉睡在看不见的地方。那是逃过了奥加坎加斯之手的幻影鱼。它栖息在广袤的大海深处,科学的鱼钩钓不到它,通常的渔网也网不到它,也许只有用纯真而温暖的臂膀去拥抱……
真的一片阒静,没有人的动静,也没有雨声,只有房间外雨滴的重量缓缓渗入狭小的房间。
拥抱着美之女神的温柔的雨,还有三个小时停息。
雅辛托斯是植物神,西风之神和太阳神都宠爱的美男子。在一次和太阳神的掷铁饼练习中,嫉妒的西风之神刮风吹回太阳神阿波罗扔出的铁饼砸死了雅辛托斯。
阿斯克勒皮俄斯:希腊神话中的医神,前太阳神赫利俄斯之子。在后世神话中,作为太阳神的赫利俄斯被逐渐与阿波罗混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