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候天赐的手型

博物馆行星“阿弗洛狄忒”。

专程来到第三拉格朗日点的人,基本上分为两类:想看梦的人,和想织梦的人。

想看梦的人容易理解。因为这里是博物馆,已知世界的一切——从需要一公顷荒野的环境艺术,到经过变异用于火星开拓的细菌——都汇聚在这里。充满好奇心的人,只要忍受二十八小时的虚空之旅,便可以大饱眼福。

难以理解的是为了织梦而来的人。阿弗洛狄忒过去和现在都承担着类似卡内基音乐厅一般的任务,也有人把这里当作孤注一掷渴求成功的场所。这并不仅限于缪斯。不管是公演、特展,还是举办学会,都是一样的。结果就是无数心怀宏愿的企划公司、美术商人纷纷发来活动申请,盼望自己培育的植物种苗能被动植物部接收的园艺师也要求增加接待窗口,想让新人在这里一展歌喉的唱片公司则是采取人海战术,恨不得拉一个军团的歌手过来。

当博物馆染上了商业气息后,学艺员们殚精竭虑搜集来的艺术品就被贬成了货币,货币的面值单位则是“美”这一毫无意义的东西。

综合管辖署大厅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尊低调的教诲:身为学艺员,不可忘记矜持。

那是名为“手掌”的女性雕像,具有浓郁的文艺复兴时期风格。人造大理石的光洁面颊,连褶皱都清晰可辨的优美服饰,丰满完美的肉体。她的手臂弯曲着,掌心向上,伸向面前的天空,左手稍稍靠前,像是捧着什么东西。

希塔·萨达维轻盈一跃,去看手里放了什么东西。

“骗人的。”希塔·萨达维撇撇嘴。

背后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我们在那里放的是美。就像您刚刚的一跃,非常美妙。”

希塔回过头,朝男子冷冷地微笑。比常人大一倍的丹凤眼中,漆黑的眸子犹如黑曜石一般闪烁。黑发扎成一个马尾,小麦色的脸庞上眼睛如星星一样闪亮。

“难得有人夸奖,可惜我不是芭蕾演员。”

“那么在您的舞蹈中,刚才的跳跃叫什么呢?”

希塔再度露出那种被戏剧评论家盛赞为“希腊古典美”“东方式”的谜样笑容。她回答说:“就是跳跃呗。跳、跳起,诸如此类。很直白吧。”

“确实很直白。”男子走过来,皮鞋发出蹬蹬的声音。

“我的学识不足,请原谅。我毕竟不是缪斯的职员。”

辩解的脸庞看上去颇为年轻,乱蓬蓬的稻草色头发不知怎的给人一种淘气的感觉,白衬衫牛仔裤的打扮也与这座美之殿堂的大厅格格不入。

“不过,不论您把跳跃叫作什么,希塔·萨达维都是足以放在这里的舞者。”男子拍了拍雕像的手掌。

“谢谢,您知道我的名字啊。”

男子嘴角扬起,露出笑容。真恶心,希塔想。

“对了,您知道演出家科尔奈先生来了没有?我第一次和他同台演出,想要打个招呼。还有阿波罗的田代先生。我一直在等他们,但是到现在还没有来,柯林斯所长也没见到。”

“啊,说到这个,其实我是代理。”

“代理?”希塔强压住心中升起的怒火。

找个代理人就够接待我了?把我喊到这么个偏僻的地方,就为了让我跟这个恶心无聊的人说话?

男子在牛仔裤的腰上擦了擦右手,伸出来想和她握手。

“我是德墨忒尔的罗布·隆萨尔。”

希塔瞥了一眼那只大手,无可奈何地伸出了手。

“您好。可是为什么由负责动植物的人来为我安排?”

“不是我为你安排。你的舞台准备工作,科尔奈和田代正在做。唔……说起来我就是接待员的角色——”

“别开玩笑了!”希塔终于忍不住怒吼起来。尖锐的嗓音,还有甩开罗布的手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要耍我也请适可而止!我是来干什么的?来跳舞的!我是为这个来开会的。好了,我知道了。这些日子我神经兮兮的,也不锻炼自己的技艺,只顾埋头研究实现不了的难题,所以接待人也换了,企划会议也不让参加了。反正就是这样,对吧?拿我当傻瓜呢?!”

“谁也没有拿你当傻瓜。”

“有!让我在阿弗洛狄忒单独公演这件事情本身就是证据。哈,快看那个跳舞的!知道自己日薄西山了,所以跑到这儿来跳舞,想要制造新的话题——你们就是这么想的,对吧?!以神秘的奉纳舞成名的她已经不再是神秘的少女了,是三十岁的老妇女了,这就连猫身上的跳蚤都知道!”

罗布忍不住苦笑:“猫身上的跳蚤这个比喻真有趣,不愧是三十岁的老妇女。”

“你说谁是三十岁的老妇女?!”

“是你自己说的啊。”被罗布这样冷静地回敬了一句,希塔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如果不想被我鹦鹉学舌,那就不要妄自菲薄——或者说您想要浅薄的安慰?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是你的粉丝。如果恭维就能让你安心,那我可以一天到晚捧你个不停。”

希塔的眉毛苦涩地拧在一起。看到她探询的视线,罗布叹了一口气:“恭维你不需要专业知识。真正的粉丝都知道你是因为什么才颓废,就连狗身上的跳蚤都知道。”

“你是——?”

“罗布。”

“罗布,”希塔用杏仁般的大眼睛盯着他,“你很骄傲啊。”

罗布似乎很喜欢希塔的判断,爽朗地笑起来。

“既然有了结论,可以说说工作了吧?”

“工作?接待吗?”

罗布没有回答。他从左手的腕带中拉出薄膜显示器。

“塔莉亚,动植物全图,输出到薄膜显示器。”

刹那间,罗布的脸染上一层白光。薄膜显示器上映出德墨忒尔的地图。

希塔听说过阿弗洛狄忒的学艺员都连接着各自研究领域的数据库。据说只要在头脑中下达指令就会产生反应。

“特意把指令说出来给我听也是接待工作之一?”

“嗯,是啊。”罗布挑起眉毛。

“又拿我当傻瓜。”

“没有啊,对主演总要尽礼节。你有知晓一切的权利。”

“都被赶出企划会议了算什么主演哟。这一次我也只不过还是按照吩咐扭动身体,做个跳舞娃娃罢了。”

“你想错了,田代很尊重你的意见。他不是把你排除在外进行策划,而是根据你的要求在做准备。”

“……什么意思?”

“科尔奈也赞成田代的意见。他之所以不做安排,就是因为想让这一次的公演完完全全按照你希塔·萨达维的想法来进行。”

罗布把薄膜显示器递到她的面前。

“好了,从哪儿开始看起?挑选公演的候选地点?还是先找一棵能够衬托你舞姿的大树?我的专业是植物学。只要你开口,不管哪儿的树我都能给你移过来。要摘花也没问题——除了珍稀品种。”

希塔第一次慌了。“拿、拿我当——”

“说了没有啊,到底是哪一点让你这么想?”

“你看,连地点和花草都随我……”

罗布恶作剧地保持沉默。

“我……第一次自己决定公演内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哎呀哎呀,你不是一直都说想要按自己的意愿做吗?那就让你更困惑一点吧。绘画工艺部门也答应提供支持,他们会提供珍贵的展示品给你做舞台装饰。我想这是对你舞蹈的最大信赖。”

希塔双手紧握,微微颤抖。罗布将薄膜显示器收好,轻轻一拍雕像的手掌。

“如果不想被人说在走下坡路,就请把你的舞姿放到这里来。你说自己是老妇女?阿弗洛狄忒的所有部门都做你的后盾,这样的老妇女也是空前绝后吧?”

“可是——”

“曾经一败涂地又有什么关系?在最完美的条件下尽情舞蹈才是最重要的。让自己开心就好。”他突然正色凝视希塔的眼眸,说,“这场公演一定会成为一场无比华丽的、与你的才能和经历相称的引退公演。”

希塔犹如羞怯的少女一般抬头望向罗布。学艺员的脸上隐约浮现既非哀伤也非怜悯,而是和适才判若两人的沉着。恐怕和我同样年纪吧,希塔想,毫无遗漏地看到我的荣耀与坠落的世代。

她第一次露出真正的微笑——虽然在鲜明的眉毛中间带有阴影。

这个人知道的,希塔·萨达维的一切……

希塔的风靡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生于印度的她,从记事的时候开始就在跳舞。一开始当然是模仿电视、电影上的舞蹈,不管是太鼓还是锡塔尔琴,天生的音感让她连第一次听的曲子都能毫无错漏地踏准舞步,每当节点到来的时候必然会摆出美丽的造型,令她那天生的美貌绽放得格外鲜艳。周围的邻居朋友无数次劝说她的父母把她卖给电影公司。但是她的父亲信奉伊斯兰教——这从希塔的姓氏就能看出来,并不想把自家的独生女浸泡到印度文化中。在伊斯兰化与印度传统文化复权两波大浪的激烈冲突中,希塔没能学习专业的舞蹈知识,被父亲强行拖进了一日五次的祈祷漩涡。

沐浴着具有大量音乐要素的祈祷语,小小的希塔在思考。

“一切赞颂全归安拉”与右手的摇摆很契合,“除安拉外绝无主宰”与扭动身躯伏倒的动作很相称。在颤音中抖动身体。“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这里锤炼步法会很有趣。不过真这么做的话会受处罚。

但在十三岁时,希塔遇上了不会受处罚的伊斯兰舞蹈。在神秘派的布道公演上,她看到了苏菲教团的旋舞。男人们乘着庄严的合唱与民俗乐器的节奏不停旋转,白色长法衣的衣裾形成美丽的圆锥,翻滚起伏……

希塔不知不觉也在观众席后面跳起来,但她的舞蹈和单纯旋转的男人们不同。她以手掬起苇笛的旋律,以足缠绕太鼓的节奏,以眼波的流转表现喜悦,以静止的背脊表示威严。她追随她独自的神,不断舞蹈。

曲子结束时,等待她的不是惩罚,而是诸多好奇的目光。

接下来登场的贝克塔什教团带来了土耳其的民俗乐器。在吟游诗人式演奏开始时,希塔的身体也自然舞动起来。虽然感到周围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但她一心想要跳舞,对这种事情毫不介意。

人们在看。拨弦乐器萨兹和吹奏乐器唢呐装饰了化作神圣衣装的少女,每当她舒缓地伏低身体时,人们便感到仿佛有神圣的重量沉降在自己的心中。

伊斯兰教禁止崇拜偶像,因而无法诉诸于口,但在大眼黑发的美少女的动作中,人们隐约看到了神的身影。有些人说,在她手指的动作中感受到了古兰经的木卡姆调式;有些人更是坦白说,他们心醉神迷,被引导至比旋舞更高的法悦境地。

仅仅一个晚上,希塔·萨达维就成了话题人物。

她之所以没有被当作安拉的神授之子,是因为一个美国人。这个个头不高的美国人是图像乐谱研究者,来这里观看公演。他放出豪言壮语,说希塔的动作是纯粹的音乐视觉化,而他自己可以将希塔的这一才能进一步发扬光大。他对希塔的父母又是利诱,又是威逼,成功将希塔带了出来。

少女希塔就在他的身边成长。图像乐谱研究者一开始打算让希塔尝试比较容易记谱的西洋音乐以便自己研究。希塔一方面接受敷衍了事的函授教育,一方面在基辅、巴黎、纽约、伦敦等地接触新的舞蹈,浅黑色的脚有时也会穿上粉红色的芭蕾舞鞋。但是希塔无法放弃她自己的舞蹈。有人教,她就学,经验在不知不觉间化作她的血肉。但西洋舞者从少女身上学习的要比她从西洋舞蹈中吸收得多,对她产生了敬畏。

有位著名的现代芭蕾舞家后来这样说:“我没办法收下她,她的收缩与释放犹如与生俱来的呼吸。出生于神秘国度的她,一定是被神托付了宇宙的气息。她的宏大,我无法容纳。她不是我这个芭蕾舞团的希塔,她是神与这个世界的希塔。”

于是希塔在全世界舞蹈。在巴黎是巴黎的音乐,在夏威夷是夏威夷的音乐,在乌干达是乌干达的音乐,在日本是日本的音乐,她都以她自己的舞姿舞动。无论是巴洛克还是偶发音乐,希塔总是希塔。

十四岁时,她登上顶峰,成为世界级舞蹈家。她有着阿比西尼亚猫般的眼睛、柔韧与气质。她的身躯仿佛弱不禁风,然而屈膝低沉的舞姿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入侵。贮藏的力量一旦转为跳跃释放,整个身体都会闪过耀眼的光芒。

十几岁的希塔·萨达维什么都没有考虑。只要能够听着音乐——有时在无声中——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去动就很快乐。

对希塔来说,观众只是单纯的旁观者,所以当蜂拥来看她表演的狂热粉丝数量迅速膨胀,身边的人提出要拍摄录像进行销售的时候,她没有任何意见。

希塔在摄像机前不停舞蹈,不是为了观众,不是为了现存的神,而是为了自己心中的神舞动她的身躯。

那时候她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一切按照我的意思,那就是说,不做视频加工也没关系?”

罗布一边面朝前方驾驶着双人座旋翼机,一边化身为莎士比亚。

“如您所愿。”

“做还是不做,这是一个问题。”希塔没有丝毫笑意,“你觉得不经加工的舞台表现好吗?”

罗布轻轻耸了耸肩:“都可以。不过我想你最终还是会选没有任何加工的实况。啊,请看下面,德墨忒尔能用上的东西都在下面。”

希塔的手轻轻搭在旋翼机的挡风玻璃上,俯瞰下方。

下方是足有五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德墨忒尔领地。旋翼机刚好经过海洋生物区的深蓝色区域,正要进入广阔的草原地区。鲜艳的春日绿意迎风荡起涟漪,希塔的视线追随涟漪向前,前方是如岩石般的黑森林。

“那模仿的是维也纳森林。”罗布终于开始说起符合学艺员身份的话,“经常有异想天开的音乐家来演奏,也搞过《威廉·退尔的探险之旅》之类儿童节目,不过太儿童了,完全变成了阿帕奇游击战。”

“和我没关系吧?”

即使希塔冷冷放言,罗布也不畏缩:“是吗?过了森林就是欧洲名园区,仿造了许多著名景点,投入无数预算和人工。先提醒一句,不是那种傻里傻气的模仿。”

“不错啊,政府搞的,有的是钱。”希塔讥讽道。

是的,如果有足够资金,就可以尽情做想做的事情了。自从某一天观众们从投影机前离去,宣称“你再也不是摇钱树了”时开始,钱的苦恼就缠上了希塔。

驾驶座上的罗布没有看到她的苦闷表情,快活地说:“阿弗洛狄忒并不是完全靠政府拨款,我们是半官半民,自己挣钱养活自己。”

“游客有那么多吗?”

“没那么多。我们的主要收入是各部署的学术调查和研究成果的商业运用,以及贩卖能源。”

“能源贩卖?”

罗布搔了搔鼻尖。“唔,我是植物学家,不懂物理……据说这里的重力控制用的是量子黑洞,用磁场控制在地下旋转的量子黑洞,可以从什么能层区域中抽取能量去卖。不好意思,我说不明白。”

“确实不明白。”

“反正没关系,不明白也不妨碍在这里生活。要明白的只有艺术、学术、美这些美丽的东西,再有就是庸俗的会计事务。”罗布向希塔露出笑容,“孤高纯粹的艺术并不存在,这一条值得铭记。”

希塔严厉地斜瞪了罗布一眼:“你是打算教育我吗?”

“怎么可能。我是在介绍德墨忒尔,怎么会变成教育?”这否定像是故意为之。

他果然知道。什么都知道。连我想要忘记的一切都知道。既然是我的粉丝,当然会知道。

可是,都已经到了今天,而且是在这里……

“拿我当傻瓜呢?”

视频录像将希塔的身影播撒到全世界,引发了空前的热潮。

脚掌与大地接吻的伏身,仿佛触到天际的华美跳跃,不受民族差异束缚的自由感性。十五六岁的年纪,混合了危险与美丽的、不可思议的、水晶般的微笑。

视频中的她是所有人信奉的一切神的圣女,同时也被人们视为与神同列的存在。

原本依照本能跳舞的希塔开始思考,是在她刚刚二十岁的时候。

拙劣地模仿她的舞者充斥大街小巷。把印度教教义与希塔的柔韧性恣意延伸到色情领域的四人组合、恬不知耻地瞄准流行歌曲再演绎的杂技舞者、将东方艺术与芭蕾舞融合在一起号称新流派的团体、不计其数自称是“希塔·萨达维第二”的少女……

希塔还是像以往一样舞蹈,但是视频制作者担心新兴势力盖过她的风头,开始对视频进行加工指望以此来取悦购买者。

明明是在灰色的艺术工作室里舞动身体,但市面销售的视频中,她却是站在睡莲上;以紧绷的静止表达无限时,她的身影被分解为七彩的光点,化作面带浅薄笑容的伎艺天女;有时候还会用椰子树叶装饰她的手臂,把节奏完全不合的肯尼亚音乐合成进来,甚至让她与麋鹿、犀牛一同舞蹈。

不是这样的。她在投影机前紧紧咬住嘴唇。

那一步隐藏着移动场所的含义呀,这里的回眸是在配合背脊与乐曲的紧张,不是的,眼神的流转不应该依附于具体的东西!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自己以为已经完美的躯体动作,却被他人胡乱加工,这一定是因为自己的表现力还不足——年轻的希塔如此反省。

不能更好地诠释这支曲子吗?这个动作不能更优雅吗?但是,不管如何努力,希塔还是逐渐走向崩溃。我,为什么不能继续跳我自己的舞呢……?

某一天,希塔终于尝试了第一次的反抗。

“拜托,请让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希塔鼓足勇气的提议,被图像乐谱研究者一口否决。他早已堕落为纯粹的商人了。

“你取悦不了观众了,我们这是在帮你。”

取悦。将自身的感受视作天启,尽情舞动自己的躯体,有那么糟糕吗?跳舞的时候没有考虑观众就是那样不可取吗?

“哎呀呀,不要摆出那种表情。你是货真价实的优秀舞蹈家。非要说有什么不好的话,只能说大家已经对你太熟悉了。你也长大了,也该知道不能再把你的自我满足强加于人。你应该通过媒体让更多人认识你、喜欢你。你看,稍微做点加工,对、对,就是稍微那么一点点加工,就能找回你逐渐失去的少女神秘性。毕竟你一天天大了嘛,对吧?”图像乐谱研究者嘿嘿地笑起来,“而且啊,虽然你自己可能还没意识到,但是你已经踏入下一个阶段了,你在努力追求自身的完美。刚好现在你的容貌不是那么完美,大家对你千篇一律的舞蹈也有点乏味,就该趁这个时候换一换形象了。你曾经登上顶峰,现在通过视频加工重现你全盛时期的身影,大家一定也会高兴的。就算为了这个,你也该放下那种圣女态度。不要光想着自己了。”

除了舞动身体之外什么都没有考虑过的希塔,感到自己心中有某种东西崩溃了。自己的舞步是奉献给自身内部满足的神,自己缓缓伸出的手掌是向着自己心中的理想。

明明不需要观众,明明是自己想跳。

几天后,希塔看到世界网络的喜剧节目中出现了自己的身影。在喧闹无比的酒馆里,自己独自在舞台上跳舞,一双眼睛空洞无物。大众戏剧评论家认为她的演出有绝好的喜剧效果,大加褒扬。

希塔很悲伤。

“这里的一切都很完美,就连地底下俗气的会计计算机也是。”降落在散步道上的希塔,一边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一边低声嘟囔,像是在抱怨。

现在是格林尼治标准时间下午三点,而在偏离主区域的广阔德墨忒尔已经是傍晚的模样。希塔注意到,由于大气层比较薄,黄昏是用红灯营造出来的。

“中国庭园中牡丹盛开,风车下郁金香怒放着,向日葵群也很漂亮,菩提树令我感到怀念。一切植物最美好的时期尽在此地——人工的。”她用指甲弹了弹散步道两侧盛开的蔓蔷薇花。

罗布那特别的头发染上了落日,宛如火焰般摇曳。他回答:“想调整到最美好的花期要费许多工夫。有些情况下不得不全面更换,实在没办法调整的植物只能藏起来。就像这个蔓蔷薇的矮墙后,实际上是光秃秃的波斯菊田。”

希塔盯着毫无惧色的青年。他微微探出头,像是话外有话。

她仰天叹息道:“又拿我当傻瓜呢。”

“为什么又这么说?”

“这里太完美了,我的压力很大啊。你说你是我的粉丝,还说阿弗洛狄忒会全面支持我的公演。那我问你,你认为,现在的希塔·萨达维有资格自由使用这个完美的世界吗?”

罗布的笑容不变,视线也没有移开。

“人气凋零的你,胆怯也可以理解。”

希塔心中一阵刺痛。是的,他说过,不要再自卑了。

“我知道,你被强迫进行低俗的表演,是观众离开的原因之一。但即使排除那些因素,现在的你,以前可以转四圈的跳跃,现在两圈就收了。”

希塔在红色世界中站住了。

罗布迅速回身,恶作剧般地说:“拿你当傻瓜,生气了吧?”

她没有回答,双手紧握在一起,怔在原地。罗布往回走了两步,来到希塔身边,牵起她细瘦的手,搭在自己的胳膊上。他沉默地走了一会儿,等待她冷静下来。

蔷薇矮墙变成了两侧的合欢树。暮色将临的青蓝色中,树木陷入了沉睡,叶子都合拢了,淡粉色的花犹如满天的繁星。

迎面走来一对老夫妇。稳健的谈笑声断断续续传到耳中。虽然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可以想象出一定是满足的微笑。

擦身而过的时候,罗布向老夫妇微微颔首示意,老夫妇回以温和的点头。

夫妇的身影远去后,他轻轻拍拍希塔搭在肘弯的手。

“可是,我是你的粉丝,转两圈变成转一圈也没关系。因为我知道,希塔·萨达维这个人无论技术怎么衰退,也可以通过表现力加以弥补。你问你有没有资格使用阿弗洛狄忒,我要告诉你的是,你多虑了。实在不行,我给你搞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怎么样?”

希塔轻笑起来。自己能向他展现出笑容真是太好了,她想。

“这几年,你过得很辛苦。你对低俗的视频加工痛心疾首,为了找回原本的自己努力奋斗,结果却弄得不像是原来的你了。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这……”她咳嗽了几声,声音嘶哑。

“不是这样的。我一直都认为观众无关紧要。从小就是这样。我跳舞,只是因为我想跳,现在也是一样。我不想用那种糟糕的视频取悦观众,但也从没有想过要用真实的我去取悦他们。我仅仅是为了我心中的幸福舞动手足。”她抿嘴一笑,抬头看着罗布,“就像你一开始就发现的,我把这场演出当作引退演出。我要做自己想做的。让大家看到我上了年纪的模样没什么关系,和视频中的我不同也没什么关系,对我失望也无所谓。我就是要跳一场无视观众的舞蹈,和他们彻底诀别。”

罗布盯着路旁的果子,低声呢喃:“当傻瓜呢。”

“哎呀,你帮我说了呀。”

“不是。我是说,是你拿我们观众当傻瓜。我说的引退和你说的不是一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希塔厉声问道。

罗布重重叹了一口气:“我想,疲惫烦恼的你因为不能跳自己想跳的舞蹈,于是在这场一切都能随心所欲的演出中获得满足而引退,那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用引退这一最后手段来把观众贬为傻瓜,这就不一样了。”

“你刚才到底有没有听我说?我说了我本来就不会取悦观众,是只为了自我满足而起舞的舞者!”

希塔想要甩开罗布的手,但是出乎意料的是,罗布以男人的力气紧紧地按住了。

“那为什么反对视频加工?既然只要按自己想跳的跳就能满足,那市面上流传的是什么东西又有什么关系?这次也一样。如果只是为了满足自己,那你完全不用顾虑,想要什么直接向阿弗洛狄忒提出要求就行。观众的期待幻灭什么的对你完全没有影响,你也没必要摆出诀别的姿态。你之所以嘟囔引退这个词,恰恰不是因为周围的邪念,而是为了保护你脆弱的自信。想要无视周围的一切,恰恰是因为你自己内心的扭曲,不是吗?”

希塔瞪圆了她的大眼睛,漆黑的瞳孔中透出惊愕和胆怯。那视线如火焰般颤动,慢慢落到地上。“可是我……我觉得这是在玷污我对纯粹舞蹈的冲动……”

“你看,希塔,并不存在孤独的艺术。不管多纯粹、孤高的艺术,那种气质本身就有无穷的吸引力,足以让我这样的观众陶醉。这是不可避免的。请将排斥周围的精力投向舞步,像原来那样保持自然吧。找回你的自信,相信自己必能做到吧。”说完,他嘟囔了一句“我说这样的话,大概要被雅典娜的家伙群殴了。”,而后就又羞愧地说起来,“没有鼻子的斯芬克斯、断臂的维纳斯、萨莫特拉斯的胜利女神会强烈地吸引我们,正因为他们身上充满了骄傲。正因为满是已臻完美的自信,才会有这般悠然的态度,敢于将现实的欠缺留给想象力去填补。同样是在画布上画线,我没有而蒙德里安有的就是那种自信。小孩子拳头敲击的钢琴声与缪斯青睐的音簇,不同之处也在这里。我无比喜欢的希塔,就算是被合成到与蟑螂共舞的画面中,在蟑螂国销售录像,只要她还怀有自信,这份光辉就一定不会消失。”

不知不觉间,散步道走完了,眼前是一片没有照明的原野。隐约残光中,与罂粟很相似的花朵正在膝盖的高度悄悄绽放。

“你是说,我太注重观众的反应所以失去了自信?可是介怀的东西到底要怎么才能从心里赶出去?我直到今天都一直在拼命拒绝观众,难道对舞蹈来说这才是邪念?”

罗布没有回答。他轻快地蹲下,用植物学家的动作采了一捧花。

“塔莉亚,启动光饰系统,注册个人账户。注册对象,希塔·萨达维,就是这位在我身边的女性。”

“我?”

罗布站起来。他向后一退,笑容融化在黑暗中。

“塔莉亚,启动光饰。”

“等等——什么东西?”希塔正要追问,却哑然失语。

花朵在发光。原野中出现了浅绿色的光带,又慢慢减弱。

“……罗布。”她情不自禁用指尖触摸自己的嘴唇。就像是读取了她的动作一般,别处的花朵星星点点亮了起来。

举手便是光波划过,踉跄则是回应以频繁的闪烁。

“罗布!”

“呀,这么吃惊,真让我自豪。”映照在花的微光中,德墨忒尔职员慢悠悠地说,“喏,多动几下看看。很有趣吧。”

她一回头,小小的圆形光晕轻轻在花圃中荡开。

“这是LL发光花,‘光饰’是我们给它起的名字。在罂粟的原生质体中采用电穿孔技术注入荧光素酶,令它发光。塔莉亚将你的动作转换成位图,向其根部施加电荷,驱动鞭毛型的生物微型马达,挤压荧光素酶的生成囊,产生反应——”

罗布忽然苦笑起来。舞者根本没有听他的科学解释。

希塔探索着摆动手臂,轻轻晃动手指,以左腿为轴尝试各种变换重心的姿势。

她横切开了温柔的夜色,面纱般的光芒扭曲了。轻盈一跃,连原野的尽头都掠过了闪光。

罗布眼前的一片花圃随即渐渐明亮起来。纤薄的花瓣随风摇曳,静悄悄地将光芒扩散开去。希塔露出欣喜的表情。

“太神奇了,虽然发光和我想的有点不一样。”

“已经不错了。花朵确实感受到了你的动作,只不过乱七八糟的,就像不听话的观众。”

出神的希塔又皱起眉头,花丛中亮起点点不安的光。

“我们这些观众无法对录像中的你发送实时反馈,这对你而言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我一直对我无法向你献上花或者别的什么耿耿于怀。你越来越努力,可我却无法送给你任何一样温暖的东西。”

“你真轻浮呢。”

“是啊。不过,举个例子,看到光饰的奇妙感会反映到你的舞步中吗?你的舞蹈反映了音乐和整个世界,但如果你敏锐的感觉中混入了观众的反应,那舞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而且,如果这不是为了取悦我们,而仅仅是为了奉献给你心中的神灵,我会更开心的。”

“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罗布宽容地张开双手:“当然!我就是那大厅中的雕像,伸出双手在等待。只是等待,一厢情愿地祈祷:请给我美的东西吧,给我更美的东西吧。”

罂粟中泛起几重光晕,明暗条纹重合在原野的尽头。

希塔不知怎么摆放自己的手臂,拍了拍双手。

“我没有那么厉害哟。既然现在不能转嫁责任,而且要在观众的注视下跳舞……我在感受到观众反应时,说不定就会畏缩摔倒,再也站不起来了。也许弄假成真,真的变成引退演出了。”

“一切都由你定。我只要你满足就行了。”

花朵的光芒跳跃闪烁。

“……又拿我当傻瓜呢。”

翠绿色的光芒中,她微微笑了。

开演前的慌乱让阿波罗职员田代孝弘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灰色的官署比往日更加乏味。

他刚一走进空旷的大厅,就被罗布·隆萨尔叫住了。

“田代先生。”

“这段时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太感谢了。”

“没什么麻烦的。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什么难题,挺担心的,结果没什么事,都让我觉得有点失落。虎视眈眈的记者们都打发去所长那儿了。”

“哈哈,那可好。赶跑叽叽喳喳的麻雀本来就是稻草人的任务。”

看来,就算德墨忒尔关门,所长的绰号也将会继续回响。

不过,孝弘稍稍侧头盯着罗布:“明明所有部门都愿提供帮助,结果只申请借用‘手掌’雕像,会场也没换,还是缪斯的赫利孔大厅,总感觉有点浪费。”

罗布挑起眉毛,挺起胸膛:“正因为如此才是希塔·萨达维。实际上,如果她选择了卖弄自己的技艺,我就打算辞职。”

孝弘吓了一跳:“这是……”

“我真的下过决心,不然也不会让光饰走上商业化的道路,更不会拿它做条件向所长提演出策划。说服天下闻名的演出家科尔奈也需要相当的胆量。”

罗布是豁出去了呀。这么信任希塔吗?

孝弘拍了拍罗布的上臂:“差不多要开始了。”

“嗯,我喜欢的希塔马上就要回来了。”罗布脸颊上绽放出了身为粉丝的热切神情。

把牛仔裤和白衬衫换成软式西服的德墨忒尔职员,坐在十二排正中的好位置上。

赫利孔是九个会场中最小的一个,但以缪斯居住的神山命名,反映了“美不应该以动员了多少观众来衡量,而是要看质量如何”的观点——尽管这个观点多少有点自相矛盾。

无论如何,这个场地用来欣赏希塔·萨达维的舞蹈非常合适。罗布很满意。因为这样才可以在很近的距离欣赏。整整一个半小时都可以真切地看到她那令人无比怀念的微笑。

舞蹈中使用的东亚各民族的音乐都是现成的音源,唯一的改变仅仅是在舞台上摆放了“手掌”雕像。至于说舞台效果,也就是略微调节一下灯光的色彩而已。

希塔在跳舞。不做任何修饰的舞蹈。

圣女将降临在自己心中的神,原封不动地投射到自己的动作中。

妆容掩藏不了她的年龄,曾经被称作“神之女”的少女,再也没有了当年的爆发力,跳跃与旋转也没有了往日的灵巧。

但是,那又如何?

可以看到她在消化自己十几岁时完全不可能体会到的另一层天启。她不再依靠气势,而是在展现圆润与优雅。大地的爱恋与安详在她的微微屈膝中流溢,无可匹敌的巨大力量在她的眼波流转中乍现。手臂仿佛松弛随意,纤细的手指却翘曲得令人难以呼吸。强力踏出的舞步,蕴含着破魔灭妖的力量。希塔随着巨竹打击乐器的拍子,传达出悠久时光的流动。

观众们屏息静气,注视着她的一笑一颦。

希塔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抗拒观众的视线。她将观众的存在用手臂拖曳,用腰身牵引,用步法接待。

她会以怎样的方式取纳从观众席中感受到的东西,罗布不知道。

他只知道,希塔看上去非常幸福。摆脱了一切束缚而舞动的她,直到终曲于眼前展开的时间里,一直一直闪烁着光辉。

所以,罗布觉得很好。

就在这时,她向“手掌”雕像走去。可是乐曲还没结束啊?罗布担心起来。

希塔轻妙地抚摸雕像朝天的手掌,像是确认,又像是祈祷……

竹琴与印尼鼓还在喧嚣。沐浴在神之岛的音乐里,希塔将手重叠在雕像的手掌上,与雕像相互凝望一眼。

金属打击乐器发出叮的一声,乐曲向着终点逐渐延伸。

希塔回到舞台中央,对台下屏息静气的观众们莞尔一笑。

在逐渐舒缓的节奏中,小麦色的身体缓缓移动。她将手臂向前伸出,摆出将自己心中的一切都奉献出来的造型。

“啊——”

那是和“手掌”雕像一模一样的姿势。

同时,当啷一声,乐曲结束了。希塔静静地一动不动。

罗布的思绪飘到了某个很远的地方。

那手掌不仅仅是祈求天赐的形状,也是奉献自己的造型。

他在胸前摆出接受的手势,朝舞台上露出笑容。

和他一起接受了同样东西的观众,终于反应过来,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喝彩声。

  1. 萨斯:Saz,土耳其重要的民族乐器,琴体呈半梨形,琴颈较长,分大中小三品种型。​​​​​

  2. 唢呐:Zurna,这里指中东唢呐,外形与构造均与我国唢呐相似,我国唢呐即由此演变而来。​​​​​

  3. 木卡姆:伊斯兰风格的一种艺术形式,列入联合国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

  4. 此处原文“As you like it”,出自莎士比亚《皆大欢喜》。为语意通顺,未采用惯译。​​​​​

  5. 此处化用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中的名句。​​​​​

  6. 蒙德里安:荷兰画家,风格派运动幕后艺术家,非具象绘画的创始者,以几何图形为基本元素绘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