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衣之雪

“综合管理署为什么要插手笛子独奏会?”

对只想趁早撒手不管的孝弘,稻草人说了一句:“哎,你先坐。”

孝弘一屁股坐在很不舒服的沙发上,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十分清楚,一旦被博物馆行星阿弗洛狄忒的著名所长——“稻草人”亚伯拉罕·柯林斯看座,就意味着这位所长已经决定要把事情——哪怕是再不相关的事情——交给他了。

“这个笛子啊,”亚伯与消瘦的身子不相称的圆脸上挤出了笑容,说,“是日本横笛哎。”

“所以呢?缪斯里本来就有日本人,而且他们和我这种万用扳手不同,人家是专业研究日本音乐的。”

“哎呀呀,你总是这么冷淡。我告诉你,美和子很高兴让你来负责这件事。”

孝弘抬头望了天花板一眼。

“是您煽风点火的吧?昨天我回到家,发现家里都变成丝绸店了。”

稻草人大笑起来,简直让人担心他那个西瓜头会不会从细细的脖子上掉下来。

“是吗?你的新娘是要穿和服吗?果然很喜欢晚会啊。不对,我找她是为了抓你,结果一看到这位前任第一秘书,就情不自禁聊起了工作。反正我也说了我会直接找你……哈哈哈哈,这态度怎么样啊?哈哈,不愧是美和子。”

“柯林斯先生,”孝弘打断了上司无休无止的蠢笑,“我也不是在说美和子,是在问工作。”

稻草人闭上了嘴,转而说:“哦,是啊。你先看看独奏会的企划书。原文是日语。要投影吗?”

“不用。反正要拿资料,转发吧。”孝弘从左手腕的腕带上取出薄膜。

——摩涅莫辛涅,开始连接。所长发来的信息输出到薄膜显示器。

——了解。

与他大脑直接连接的阿波罗专用数据计算机,默默等待着没有直接连接的亚伯通过键盘进行的操作,最后才将一系列文字一气吐了出来。

孝弘读着这份企划书,久违地想起了自己身体中流淌着的日本人的血。“不单是独奏会,而且是继任掌门的喜宴,连广告中介在内的项目都做了准备——还真够夸张的。吹奏者是十五代掌门凤舍霓生。哎呀呀,真是年轻,才十六岁,看来企划公司是打算把他打造成日本传统音乐界的偶像啊。”

“嗯,是啊……”稻草人的表情毫无变化,鸡骨头一样的手指扭扭捏捏地绕来绕去。

“其实企划经理和霓生的经纪人很早就到了,唔……在六楼等我们的负责人。”

孝弘抬起头,感觉着亚伯的表情中隐约有种讨厌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问:“负责人是——?”

“你。”

“我?太急了吧,独奏会就在三天后啊。”

被点着鼻子的孝弘情不自禁地往前探出身子,亚伯嘿嘿笑着往后退。

“那也是你。”上司的婴儿脸上满是笑容。

“说是负责人,其实也就是个名义。一切都由企划公司安排。我们只是出借个场地,手续我已经全都办好了。总不能到了实质准备阶段,还要我拼命往里凑吧?”

“那你就交给缪斯的人啊。”

亚伯刹那间露出很遗憾的表情。“你先往下看。”

没时间怀念日语。孝弘得知的是,这一次的继任喜宴是在德墨忒尔的日本庭院举行。霓生的笛子是久负盛名的珍藏,凤舍家作为对阿弗洛狄忒的谢礼送来了许多很有年代的衣物藏品。

这是要自己去和德墨忒尔交涉,让他们出借场地的意思。另外,说到名笛和衣物,雅典娜绝不会坐视。所以要协调三个部门,裁决他们的争议,阿波罗必不可少。

混蛋,把麻烦事藏到这儿了。孝弘一边在心里痛骂,一边挠头。他的手突然一抖,停住了。

“这故弄什么玄虚?”

亚伯还是一副逃避责任的天真笑容,说:“照抄的,据说上一代的继承典礼上也展示过。”

“那号称已经隐居的祖父,也就是第三代掌门霓龟会在霓生继任时出场?”孝弘的眉毛惊讶地挑起,“夏日落雪的奇迹也会出现?”

“实际上,现在下不了雪,正头疼呢。”

洪亮的日语声回荡在阿波罗官署的展览准备室里。广告代理商小田仓正用夸张的动作敲打自己的脖子。

“说是下雪,其实是全息投影。有件夏衣名叫‘回雪’,只要掌门面对它吹奏笛子‘劲雪’,就会纷纷扬扬落雪下来,可惜有时候不太顺利。”

全息技术的大奇迹!问题是,这里并非城郊游乐园。

孝弘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淡淡地回答说:“如果是设备坏了,那就找人来修呗。”

小田仓拨了拨自己混着白发的长发。“哎呀,不好弄啊。小瑛说那是他们家传的秘艺什么什么的,他也不清楚。还说继承典礼的时候不要录像。可是我们也有我们的要求啊,刚刚还在和小瑛商量做个彩排。那才是又要搞得惊天动地又不许有声音。小瑛也不明白事儿。这不正是表演当中最吸引人的奇迹吗?算了算了,实在不行就听他的,把宣传都收了,搞个普普通通的继承典礼得了。”

男子耸耸满是头皮屑的肩膀。

“您说的小瑛,是与您同来的经纪人?”

“嗯,刚好来了。”

孝弘背后的门轻轻打开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衣物藏品那边出了点问题。”说着话进来的男子很年轻,最多二十岁吧。比文乐小生人偶更显精致的脸啊,孝弘望着青年那白皙的面庞想。

浅灰色的墙面将他的深色和服衬托得十分醒目。衣服上有着近乎于黑的蓝色与焦茶色的精致碎点图案,似乎是名为泥染或者大岛之类的高级和服。孝弘对和服了解不多,不过美和子曾在他面前炫耀过。

紧身裁剪的和服,展现出青年难以形容的紧张感。笔直袖山从耸起的肩膀直落到手肘处,衣襟处V字形下的襦袢白得发亮。不知是不是没有针对青年消瘦的身材做过修剪,腹部的角带常常会向上跑,需要他用双手大拇指往下推。

青年低头的时候,横分的刘海顺滑地垂下来。

“给您添麻烦了。我叫桥诘瑛,是十五代霓生的哥哥。”

哥哥?传统艺术应该基本都是嫡子世袭,为什么把长兄放到一边,让弟弟继承?

看到露出困惑表情的孝弘,桥诘瑛微微一笑说:“我也在吹笛,艺名霓柏。不过祖父说弟弟比我灵巧。”桥诘瑛嘴角上扬,露出微笑,然而如同剃刀一般细细的眼睛中没有半分笑意。

——摩涅莫辛涅,开始连接。

孝弘悄悄召唤女神整理凤舍家的资料,以便稍后查阅。

“刚刚听小田仓先生说,全息影像没有出现?”

“嗯,真让人头疼。”桥诘瑛说着,挪开了视线。

“是不是设备故障?”

“唔……我不是继承人,不太清楚雪之奇迹的情况。我只是按照祖父的吩咐,将藏品展示用的衣物和继承喜宴需要用到的设备运过来而已。”

“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可以协助检查。”

“这……没有祖父的许可,单单我个人的同意,恐怕……但是,祖父和弟弟都在山里。”

“山?”

孝弘这么一问,小田仓带着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插话进来:“就是在进行特训的意思。小先生在野外吹的机会不多。”

“难不成无法联系?”

“每天都会回去一次。不过,现在这边是……下午两点吧。”

桥诘瑛从角带下面取出怀表。景泰蓝的日式装饰,里面似乎是带时区的手表。他用对男人来说显得纤细的手指轻轻摆弄了几下,将阿弗洛狄忒的格林尼治标准时间隐去,显示出日本时间。

“不行啊,至少要等到明天。一直都是日本时间晚上十点联系的,今天的时间已经过了。”桥诘瑛的语调很轻快。

独奏会迫在眉睫,却出现了关系到独奏会成功与否的问题——身为总导演,态度不该这么悠然。孝弘收紧下巴,尽可能带着诚意说:“总而言之,请让我们检查下笛子。请您放心,分析室隶属雅典娜,职员都是美术品的专家,不会乱来的。”

“是吗?那么就拜托了。确实,如果不能上演雪之奇迹,就连我也很难过啊。”

“说得好听。”低沉的声音,说的话却显得格外刺耳。是小田仓。孝弘吃了一惊,不禁来回打量他和青年。小田仓的嘴恨恨地歪着,而桥诘瑛的瞳孔中则燃起冰冷的火焰。

虽然很想知道这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深究下去显然会不可收拾。

“那么,掌门什么时候来这里?”

“这个——”小田仓又开始撒头皮屑了,“预定说是当天早上,搞得我们也没办法彩排。”

桥诘瑛居高临下地瞪着高声责难自己的企划人。

“小田仓先生,我想之前也说过,我们原本并不需要彩排。如果真的担心效果不好,就把充斥杂耍气息的企划方案弄干净点,改成普通的研究会,不是更好?那么一来,继承喜宴的格调也能变高一点。”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刺激,小田仓勃然变色。业界人士的脸真是厉害。

“呵呵,格调啊,那是当然。不过呢,日本音乐界一直都紧紧抱着传统不肯放手,我这把老骨头也想继续发挥余热。而且,不管你有什么想法,大先生和掌门都已经同意了。”

桥诘瑛垂下眼睛轻轻一笑:“……是啊。”

“那么田代先生拜托了,劲雪与回雪就在那边的桐箱里。衣桁也带来了。”

“这么说,还是备车比较好吧。”

孝弘回过身去和小田仓商量。桥诘瑛离开时,衣裾发出刷的一声。

直接连接者专用单间里只有桌子、椅子和沙发。孝弘将最后一块三明治与咖啡一起吃下去。那是他跑去德墨忒尔流动商店买的新鲜蔬菜三明治,是把衣物送去分析室后好不容易才吃上的中饭。孝弘基本上没有咀嚼,直接咽了下去。他后悔自己不该一边看资料一边吃饭,伸指弹弹满是文字的薄膜显示器,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干得好啊,稻草人,每次给我的任务都挺有料啊。”

孝弘想起小田仓的话,又不由发出叹息。桥诘瑛一离开,小田仓便简直要把整个肺都吐出来似的长出了一口气。

“真让人恶心。说什么继承典礼的格调,明明是他从头到脚都在冒出嫉恨的蒸汽。田代先生,你好好调查调查。没能好好下雪说不定也是那个娘娘腔动的手脚。”

孝弘当然不会全盘相信这个在尘世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人说的话,但是思想上必须做好面对最糟糕事态的准备。

事实上,桥诘瑛如丝般的眼神和冷澈的声音中,可以充分窥见他对雪之奇迹绝没有心怀期待。而且,他明明肩负着凤舍招牌的重任前来筹备独奏会,居然对雪之奇迹一无所知,岂不奇怪?

孝弘的视线落回画面,将所长一开始故意没有交给自己的重要资料又看了一遍。看到这份资料就能明白亚伯逃跑的原因。世界最大的人物资料数据库“点名”中记载的凤舍家情况如下:

十四代霓生,也就是桥诘兄弟的祖父,是邦乐界屈指可数的笛子名家,同时也经常以独奏者的身份参加前卫演奏会,有着灵活的艺术风格。不过随着年龄增长,去年又因为交通事故导致手部受伤,部分组织替换成了人工组织,虽然日常生活不受影响,但似乎对艺术表现产生了阻碍(当然,外行无法理解其中的精妙),于是改名为霓龟,引退做了顾问。

桥诘瑛,就是霓柏,当然从小就接受父亲和祖父的指导,以卓越拔群的技巧闻名。但是亲身教导他的父亲早早故去,没有成为十五代霓生。自那以后,即使在定期演奏会上,霓柏也总觉得自己不受重视,终于在大约一年前放弃演奏,就任理事及事务局长,专心管理业务。

另一方面,继承十五代霓生的弟弟因为年方十六,显然还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功绩。评论家普遍认为他的演奏还很粗劣,未来尚不可知。

为什么将技巧高超的哥哥下放去做事务管理,而让璞玉未开的弟弟继承掌门之位?这是祖父的偏袒,还是某种顽固的坚持呢?

“就算是阿波罗,家庭纠纷也不是我调停的内容啊。”发牢骚的时候,耳朵里响起轻微的滴滴声——摩涅莫辛涅有话要说。

孝弘的肩膀垂了下来。记忆女神的礼貌让孝弘十分感激。女神虽然只是数据库计算机,但是每当孝弘深陷在思考的泥潭,大脑电位上升的时候,她就会用温柔的声音先询问。这点和任性自私的人类非常不同,哪怕是妻子美和子也稍微……啊,不要想了,哪怕恨不得把女神一颦一笑都记在心里,她也没有身体。

“好的哟,摩涅莫辛涅。连接开始。有什么事吗?”

——有新的消息。发送方:分析室室长卡尔·奥芬巴赫。

“请输出到内耳。”

——了解。“出结果了,小矮子。”完毕。

输出到内耳的时候,除非有特别指示,否则会直接使用发送者的声音。卡尔慢吞吞的声音让孝弘苦笑。

——请回复:“很快啊,高个子。”

——发送方已经准备好了回复。

“哎,什么?”

——“让我快点的就是你啊。要是还有人比我更快,你带来见我,我踩死他。”

“完毕。”摩涅莫辛涅一本正经地说。

科学分析室中,连日来,办公桌上的阵地战反反复复无休无止。各部署送来的试料侵占了拼到一起的桌子,分析仪器的线缆奔放壮观。被侵犯的一方面不情不愿地搬回参考文献堆,另一方面悄悄对机器的使用预约表做手脚。

这些争夺场地的行为并不阴险,反倒不如说是充满了稚气的游戏气氛。分析室历来都洋溢着家庭般的氛围,充满欢笑。这样美好的状况显然反映了室长卡尔的人格魅力。他就是能在乏味的研究中找到乐趣。

孝弘刚进房间,乱糟糟的架子上就冒出一个褐色的卷毛头。

“哟,小矮子,这儿这儿。”

卡尔的声音很大。入口附近正在分析陶片年代的克劳迪娅·麦尔卡特窃笑起来。

“田代先生真是室长的玩具,都快成洋娃娃了。”

“也不错啊,要是能把我放在他腿上,那不管多矮都能给他下巴来一拳。”

卷毛头像是长在架子上一样,笑嘻嘻地看着孝弘走过来。

卡尔·奥芬巴赫真的很适合这个工作,有人格魅力,那超过2米的身高能让他从拥挤的解析设备中间冒出头来。孝弘在日本人里也算个子高的,但是完全没法和他相比。如果他不管自己喊小矮子的话,对他的评价再高一点也无妨。

孝弘刚抵达那无比凌乱的工作区,卡尔就等不及开始用左手模仿提线木偶了。

“你想在我腿上干啥?让我好好疼爱你?”

“真来可受不了。”孝弘想做个害怕的表情,结果还是笑了起来,“我这儿一直担心独奏会能不能如期举行,你倒是开心得很。”

讨人喜欢的卷毛德国人忽然变得一脸严肃。

“很遗憾,典礼不得不中止。”

“果然是有故障吗?”

“是不是故障,你先看了再说。”

他模仿人偶的动作僵硬地往外走,孝弘跟在后面。

穿过好多迷宫一样的隔间,炫目的白色突然间跃入眼帘。衣桁上展开的纯白衣物,上面有着随机的透明横纹。据说将在夏雪奇迹中用到的这件回雪,夹子一直夹到衽上,正悠然地展开衣裾。

“哎,一点图案都没有?真是雪色啊。”

“印象是很贴合吧。”

“听说在舞台上也会用衣桁。大概是模拟清纯的舞姬站姿,取雪山的意象。回雪这个词本来是说被风吹舞的雪花,转而寓意为‘美丽起舞’。”

“是嘛!”卡尔大大的手掌一拍自己的额头,“有这样的意思啊。被你这么一说,展开的衣服确实是山的形状,整个形象都有了含义,哎呀呀,侘寂果然深不可测。”

这座以衣襟作孤峰的山,也许象征了金字塔般的师徒制度。孝弘忽然想到了桥诘瑛。

“那笛子有什么深刻含义吗,阿波罗先生?”

卡尔把附紫带的筒状物提起来给孝弘看。模拟雪花的莳绘映在黑漆上。名笛的鞘就在卡尔手中晃来晃去。桥诘瑛看到的话恐怕要当场晕倒了。

卡尔用长脚蜘蛛一样的手指从鞘里取出劲雪。那是一支丝绸卷裹的粗笛,指孔和吹气孔涂成了朱色。

孝弘决定坦白:“劲雪这个词的意思是‘结实、难以融化的雪’,但是别让我再往下解释了。我对日本音乐没什么研究,而且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没来得及细查。”

卡尔脸上闪过一道狡黠的表情。“真是没办法。那你把薄膜显示器拿出来吧。”他一边说,一边呼唤美惠三女神中的一位。负责绘画与工艺的欧佛洛绪涅立刻回应了主人。

卡尔弯腰指向孝弘的薄膜显示器。

“这支笛子属于能管。把烟熏过的竹子割成八段重新接合在一起,管内填充了名为‘喉’的另一根竹管。最前面的头金形状和鞘上的图案都是雪花模样,这份匠心大约就是名称的由来。这里用的不是裂贴,而是镶嵌,似乎也是能管的证据。反正不是什么好笛子。”

“哎,据说是名物啊。”

“音质方面,你要去问缪斯那些人,至少工艺不行。表面是藤卷,不是桦卷,涂的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这类东西,也不至于加上这样的装置。”

卡尔的手指从笛子的头部移动到尾部。

“这就是有问题的全息投影装置。通常的能管有七个指孔,这支能管这里还有一个孔,里面会射出微波。”

“微波?全息投影不是应该用激光……”

“一般是用激光。不过只要有相干性,用X射线都没关系。用白色光更好,不容易产生斑点。”卡尔以科学家的语气说,“我认为,不用可视的激光,也许是为了更好的舞台效果。野外浮尘很多,如果让观众看到笛子里射出光线,大概会很扫兴吧。在演奏中,演奏者身体摇晃的幅度比较大,发光源不稳定,全息图像也不好看。恐怕接受参照波的地方还准备了许多其他角度的图像,一起组成飘雪的背景吧。不过要想确定,只能检查过带干涉纹的真正回雪才能知道。”

“真正的回雪?”孝弘很疑惑,“你是说,这件衣服——?”

“如果这就是正品,那奇迹本身就是胡说八道。”

孝弘抬头望向衣物,呻吟起来:“这不是回雪啊?从透明纹路的模样看起来,好像还挺像干涉纹啊。”

“小矮子,你对山的意境是挺有心得,但太执着于整体氛围也不是好事。全息投影的纹路间隔是以微米为单位的,可不是肉眼能看见的东西。根据欧佛洛绪涅的纺织品图鉴,这只是普通的乱絽而已。你还是赶紧去找满载诡计的正品吧。”卡尔把正要开口的孝弘的头紧紧按住,“你要说什么我知道。纤维分析当然做过,什么都没有,就是丝。虽然丝绸的质地倒是远比笛子的材料好……怎么,弄疼你了?抱歉。”

孝弘摇摇头,他的脑海里只有桥诘瑛的灰白脸上意味深长的眯缝眼睛。

“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是骗局……”

“你说什么?”

“不用管我,我自言自语。对了,泷村大姐回来了吗?我要把笛子和衣物还给他们的主人。摩涅莫辛涅说她叠得最漂亮。”

孝弘一说出日本服饰与生活工艺品的专家名字,卡尔顿时张大了嘴巴:“哎呀,你也不知道?这还真是够急的。”

“什么够急的?”

“我也想找她看看这件衣服,结果她坐三点的飞船去地球了,说是所长着急催她赶紧去。”

“稻草人让她去哪儿了?”

卡尔又拨弄起能管的鞘绳。

“就是这个凤舍家。”

阿弗洛狄忒所在的第三拉格朗日点,在地月间重力均衡点中算是稳定度较低的点,好处在于不用时刻修正轨道来保证位置的正确性。所以除了坐落在小行星内侧的德墨忒尔外,大部分学艺员的工作时间都依照地球的惯例,下午五点结束。

但是加班情况也和地球上一样。

孝弘开着金色的阿波罗专车,在返回酒店的观光客中穿梭飞驰。车上装的是便宜的笛子和伪造的衣物,孝弘的心中装的则是对桥诘瑛的疑问。

摩涅莫辛涅报告说,已经与泷村房枝乘坐的穿梭机建立了空中通信线路。孝弘嘟囔说“真是时候”——泷村不是直接连接者。一旦离开阿弗洛狄忒,要和她取得联系就很费事。

“田代先生,怎么了?”

孝弘把薄膜显示器加在挡风玻璃上,显示器里显示出花白头发和满是皱纹的脸庞。不知道泷村是哪里人,她的日语中有种令孝弘怀念的腔调。

“泷村大姐,听说你那边的衣服也拿错了?”

“是啊。今天早上收到凤舍家的货物,我还卷好了袖子打算大干一场,结果刚开了第一箱,发现目录和内容完全不是一回事,可是看后面的箱子数量,件数又是对的,所以我想是不是弄混了,因为展览和典礼是同时举行的,对吧?目录和展板都做好了,吓死我了。”

“真是头疼。所以特地到凤舍家去取?”

她一点也没有头疼的样子。

“不是啊,那时候刚好瑛先生来取回雪。我一说这个情况,他就低头道歉,说这些货物的准备都是他的指挥,是他的责任,然后和家里联系重新准备正确的衣物,还说为了赔礼道歉,特别再借几件国宝级的能乐服装,让我自己去挑选。真是很大方的人呢。”

“他拿着什么样的衣服?”

“我没看里面的东西。瑛先生看了包装说‘啊,就是这个’,飞快拿走了。回雪怎么了?”

孝弘把至今为止的经过简单说了遍。说的时候,泷村“啊”“哦” “嗯”应和着,仿佛民谣一般。

“哎呀呀呀,这个是大事啊。”

“我在想他是不是故意拿假的回雪过来,因为他看起来并不愿意表演雪之奇迹。在凤舍家送来展示的衣物当中,有没有类似真品的东西?”

泷村皱起眉头,双手合十,向孝弘虚空一拜。

“对不起啊,我虽然开了几箱,但因为内容和目录不一样,心急火燎的,没看清楚。而且瑛先生说,里面混的都是不值一看的普通衣服,匆匆忙忙把箱子关上了。他还说,明天他会好好整理整理,把不要的都送回去。”

“这个态度很奇怪啊。”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他这么急着送回去有点奇怪。难道说真品混在那些衣服里面?”

如果回雪混在送回去的衣服当中,那就没办法了。就算一到地球就立刻发回来,也绝对赶不上继承典礼。

“总而言之,我去问问瑛先生。现在……日本是深夜两点半啊,这可真不是打扰的时间。泷村大姐,不好意思,能不能在当地一早帮我问一问凤舍家?问问他们真正的回雪是什么样子的。我想确认送回去的衣服当中是不是有回雪。”

“嗯,没问题。反正要在这里关二十八个小时,闲着也是闲着。”泷村点了点头,又嘱咐孝弘说,“田代先生,不管做什么,一定要小心啊。这件事情关系到家庭纷争,尽可能不要闹到外面去。”

“大姐您放心,不用嘱咐我也知道。”

日本人总是会盲目崇拜传统艺术、家长权威之类的东西。孝弘深深感到,不管是泷村还是自己,都有点太过重视这一点了。

孝弘来到酒店拜访桥诘瑛,却没有找到他。同住的小田仓说他到后面公园吹笛去了。

宽敞的公园被堪堪落山的太阳染成藏青色。伴着习习凉风往前走,孝弘听到远处传来笛声。

街灯的白光下面有一位身着和服的男子。

桥诘瑛的上半身激烈摇摆,如痴如醉地吹奏着,宛若爵士长笛的即兴表演。笛声固然柔美,旋律却令人目眩,不愧是被评论家称为“技巧超绝”的人。

不知是不是察觉了孝弘的靠近,桥诘瑛突然中断了吹奏。他手中的笛子和能管不同,是将竹子直接切下来制成的纤细白色筱笛。

“运指如飞,果然厉害。是什么曲子?”

面对难以下手的对象,首先以问题开始——这是孝弘的信条。对谈话对象而言,能够向天下知名的阿弗洛狄忒学艺员传授知识,是件脸上有光的事。

然而桥诘瑛的脸上露出冷笑。

“没有曲名。横笛本来就是即兴演奏的乐器。”

“是吗?那古典曲呢?合奏部分总有规定吧?”

“对。”

桥诘瑛的态度依旧很冷淡。

“曲谱呢?”

“有曲谱,也有口唱。”

“生姜?”

孝弘做了个捣生姜的手势。青年摇摇头,握拳放在嘴边笑了。孝弘第一次听到他发出轻轻的笑声。

“您可真有趣。您知道的吧,有些人会用口唱模仿三味线,就是所谓的‘粗中细’,笛子上也有这种……”

桥诘瑛的白色喉结展露在街灯下,歌唱起来:

“哦嘿呀啦呓、哦唔哦唔嘿。哦嘿呀呼呓、咻呓唔哩、哩哩哩咜唔咾。”

“发音完全符合笛子的音节,果然厉害。”

这是孝弘发自内心的赞叹,但桥诘瑛的瞳孔中倏地燃起了火苗。

“够了,田代先生,我没那么容易上当。您这么晚来找我,不会只是为了说‘厉害’吧?请您调查的劲雪、回雪,有什么发现吗?”

孝弘尽可能平静地说:“很遗憾,回雪似乎不是真品。”

桥诘瑛的表情凝固了,右手理了理和服的衣襟。

“是吗?那可为难了。”

“真的让您为难吗?”

桥诘瑛盯了孝弘一眼,随即垂下视线,叹了一口气。

“典礼出现问题,身为负责人的我岂有不为难的道理?不过,不能上演雪之奇迹,坦率地说,我确实觉得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弟弟的技巧还需要雕琢,可是现在就在学着祖父迎合时尚。祖父说,下雪能衬托情绪,是个好主意。可是我以为,要让弟弟接触这些奇技淫巧,还是等他把艺术本身牢牢掌握了之后也不迟。。”

说到这儿,他猛然抬起头:“难道说,您在怀疑我藏了回雪?”

孝弘被他说中了心思,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换个话题糊弄过去。

“听说您明天要把衣物送回去。”

“对,难道您以为衣物当中混有真品?”桥诘瑛皱起眉头,“既然如此,您可以来监督我的整理过程。虽然都是些家常衣物,恐怕有污贵眼,不过您若是坚持,我也没有意见。”桥诘瑛似乎对于自己受到的怀疑愤愤不平,挑战似地说。

好,既然让我看,那我就好好看看。孝弘索性决定赌一把。

“那么我就失礼了。正好那时候差不多也能从您家里得知回雪的样貌。”

桥诘瑛仿佛陡然瞪了一下眼睛,不过……

“那样最好。到时候也请您告诉我那是什么样的衣物,我们一起找找看。”

他是狸——不对,他是风度翩翩的狐。

“哎呀呀,还在官署啊,真是辛苦。”

被关在穿梭机里的泷村,在晚上九点多的时候联系了孝弘。孝弘已经做好了睡在办公室的准备。对泷村来说,这是当地时间早上六点。孝弘暗自祈祷,但愿凤舍家习惯早起。

“田代先生,有个好消息,知道回雪是什么样的衣服了。”

“是吗!太好了。”孝弘大概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泷村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说:“幸运啊,田代先生也能一眼分辨,上面是雪的图案。”

“雪的图案?”

既然是具体图案,就算是不熟悉日本传统文化的自己,应该也能够轻松找到吧。孝弘本来担心是那种雪山之类的抽象意境。

“凤舍家说他们也会去检查自家藏品,如果有什么发现会再联系。田代先生也要努力哟。”

孝弘再一次向泷村表示感谢,切断通讯后,情不自禁地低声说了一句“真是幸运”。既然知道是什么图案,那就没问题了。

幸免于彻夜不眠的孝弘,心情愉快地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第二天,他去找志同道合的雅典娜老练学艺员奈奈·桑德斯帮忙。

奈奈正在接替泷村,负责和服展示的准备工作。

孝弘把她喊到走廊说明了情况,精干的黑人女性回答说“帮忙是没问题”,以黑豹般的优美动作抱起胳膊,

“不过我能派上用场吗?名义上是大姐的代理,其实我只是按照目录号码把衣物排好而已。我对日本文化实在了解不多。”

“只要你的眼睛不是玻璃球就没问题。我们要找带有雪的图案的衣服,大概是雪花什么的吧。笛子就是那样的。”

她噗的一声,淘气地笑起来:“那样的话好办。你每次都拿难题过来,搞得我紧张兮兮的。”

“别挖苦我了。”说实话,求她帮忙确实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孝弘也实在没别的好说。

“不过这回可以放心了。阿姨都说太幸运了,这工作很轻松。”奈奈夸张地仰天叹息。

“为了让一个人幸运,周围人需要忍耐多少不幸啊——”

孝弘作势要打,奈奈哇的一声,一边笑一边捂住头。

与展示会场相邻的会议室里堆满了要送回去的衣物。奈奈他们已经事先剔除了目录中没有的东西。

清扫得一尘不染的地板上铺着不织布,上面的包装箱一眼望去不下一百五十个。估计展示品有近一半都是不对的。

过了中午,桥诘瑛出现在会议室。奈奈看到他,不禁低声赞了一句“真帅”。

今天的桥诘瑛穿着细纹和服。深绿色的背景和茶色的条纹,素雅的色调更强调了他的年轻。衣服固然貌似很高级,人也绝不输给衣服。这正所谓相得益彰。

桥诘瑛仍旧带着冷冷的笑容,点头示意,在不织布的一头脱去草鞋。袜子也是雪白的。

他来到两个人面前坐下。

“回雪据说是雪的图案。”孝弘这样一说,桥诘瑛只是点点头,然后以膝盖为中心,转过身去,面对衣物之山。

“首先请拆开包装。不要相信包装上写的,里面的内容有可能不一致。不过,田代先生,我是不是不要碰比较好?”

奈奈微微挑起眉毛。欧佛洛绪涅翻译了他的日语。令人不快的表述天下都一样。

“不,一起来吧。我还不至于如此怀疑您。”

“‘不至于如此’吗?”

桥诘瑛苦笑着去拆包装的纸绳。

眼前迅速筑起色彩之山:金茶、黄土、薄红、浅葱、茄紫、嫩绿、萌黄……

“带子不用确认吧,田代先生?”

“嗯。”

锦丝带被粗鲁地扔出去。

“那么,开始检查。要是找到就好了,田代先生。”

每句话后面都跟着“田代先生”,让孝弘有些别扭。桥诘瑛的嘴角微微扬起,显然是明知故犯。

“回雪是夏装,首先把夹衣分出来,只看单衣就行了吧。”

只是区分有没有衬里,连幼儿园小朋友都做得到。虽然也有冬衣不带衬里,譬如羊毛衫,不过衣服的材质不同,不会混淆。奈奈倒是把同为单衣的长襦袢搞错了,不过衣服上是红梅图案,也不至于和雪弄混。

桥诘瑛刻意把自己检查过的冬衣堆到孝弘面前,然后再收进包装,放入发货用的桐箱。

数量庞大的夹衣消失后,房间染上了恬淡的色彩。留下的基本上都是冷色系的薄织物,共计四十三件。

青年慢慢打量这些衣物。“回雪肯定在里面吧?”

孝弘一直盯着他的侧脸。他的目光变得柔和,咄咄逼人的态度也不见了。

孝弘感到自己的脖子有点僵硬。难道自己对这个青年的怀疑是错的?明明眼看真正的回雪就要大白于天下,嫌疑犯青年的表情却如此平静。

“差不多都是半透明的布料,薄得像蜻蜓翅膀一样。”奈奈感叹说,她的手掌上滑落一道浓浓的胭脂色。

孝弘翻译过去,桥诘瑛用明快的声音解释:“是的。这是穿在白色驹絽长襦袢外面的,凉爽通透。”

“刚才我弄错的单衣长襦袢不能穿外面?”

“不合适。衣料季节也不对,这种颜色和图案反而会感觉闷热。”

“哎呀,看来我不会配衣服。和服的规矩真比腰带勒得还紧。”

青年发出轻轻的笑声。孝弘更加坐不住了……

然后担忧变成了现实。

桥诘瑛把最后一件衣物叠好,介绍说那是越后上布,随即宛如木偶净琉璃终场,双手一摊,垂下头说:“没有找到雪花图案。是吧,田代先生?”

孝弘只能沉默无语,就像是下棋输了的老大爷,视线落在自己盘坐的双腿上。

“田代先生,麻烦您这么长时间实在不好意思,不过这样的结果也很好。”

青年的声音柔和。孝弘抬头,只见桥诘瑛微笑着。

“继承典礼的演奏就会变成专业性的吧。对弟弟来说,这才是最好的。就算技艺粗糙,只要全心全意去吹奏,大家也会体谅的。”

桥诘瑛对弟弟的疼爱似乎是真的。孝弘感觉自己的心仿佛沉入了浓重的罪恶感里。

为了让冬衣赶上三点钟的穿梭机,奈奈去办理发送手续了。她似乎很喜欢这个表情端庄、性格冷静的青年,和他约好日后听他吹笛子。桥诘瑛淡淡地说,自己要先回酒店一趟,和家里讨论善后之策。眼下刚好是掌门联络自家的时间。

提不起精神的孝弘和他们道别,默默走向阿波罗专属金色小车。在德墨忒尔,小田仓一边和日本庭园的管理者对峙着一边在等他。管理者说,架设舞台的一行人占地比原先说好的要大,庭园都破坏了。夏日庭园里除了舞台,还要竖起照明灯杆,还有搬运用的大型推车在蹂躏灌注了心血的夏草,是可忍孰不可忍。在这种时候自己还要跑去告诉小田仓说“不用指望雪之奇迹了”,孝弘想想都觉得自己很可怜。

孝弘不情不愿地坐进车里,展开薄膜显示器,做好连接准备。泷村乘坐的穿梭机通讯一直占线,摩涅莫辛涅正在不断尝试联系。飞往地球的旅途快结束了,旅行者们大概都忙着和迎接的家人朋友商量行程吧。

“真正的回雪到哪儿去了呢?”

独自一人的时候,孝弘不禁叹息起来。舞姬端端正正地留在凤舍家里吗?这样的话,剩下的十六个小时就是关键。凤舍家收藏的和服数量恐怕非同小可,要从这些和服中找到回雪并在早上十点前送到飞往阿弗洛狄忒的穿梭机上,才能赶上继承典礼——这还是假定回雪确实留在凤舍家里。如果回雪是在阿弗洛狄忒上失踪的,那就完蛋了。展品的破损和失踪对博物馆来说是致命的。

——通信线路连接成功。接收者泷村房枝。

摩涅莫辛涅还没有说完,孝弘便把小车停到了路边的灌木丛旁。

“大姐,凤舍家的情况怎么样?那边找到回雪了吗?”

显示器中的泷村因为他的这一句话一下子老了十岁。

“这边也没找到。”

听到她的回答,孝弘老了不止十岁。

“哎,看来必须考虑最糟的事态了。难得大姐还说我幸运,结果却是这样,我真可怜啊。”

“嗯?”泷村问,“什么幸运?我没说过啊。”

“说过啊,你说‘幸运啊,田代先生也能一眼分辨’。”

泷村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一声大吼炸响在孝弘的耳边。

“你听错了,我说的是合纱!两片同样质地的轻纱缝在一起的衣服!”

“两片轻纱!”孝弘连招呼都不打直接切断了和泷村的通话,然后接着叫,“摩涅莫辛涅,快接奈奈·桑德斯,紧急!”

孝弘把小车转了180度,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间。下午两点五十二分,离穿梭机出发还有八分钟。

踹了加速器一脚的同时,奈奈出现在薄膜显示器上出现。“什么事啊?”

孝弘立刻怒吼起来:“把衣服拦下来!”

“怎、怎么了?”

“被骗了。差点放跑了回雪。那不是单衣,是合纱,两件缝在一起的。”

“合纱?”奈奈用一种像是调戏新婚夫妇的语气念出和服的种类名。

小车是用来搬运美术品的,速度很慢,连载满观光客的循环公交都比不上。尽管如此,孝弘还是拼命提升速度,好不容易赶到了机场。定期航班刚好开始在足有五公里的跑道上滑行。一想到衣物可能还在那上面,孝弘就不寒而栗。

孝弘在机场内通道上飞奔。左手中握成一团的薄膜显示器上,奈奈在呼唤他:“没有啊,孝弘。拦下来的衣服里没有找到类似的东西。怎么办?我们无视了主人的返还要求,违反纪律了。”

“真的没有吗?”

衣服被奈奈拿到了清空的接待室。孝弘感觉那里距离自己遥遥无期。奈奈在显示器中无力地告诉他:“有四件衣服像合纱,但是都不是雪的图案。两件是草花,一件是椭圆的水珠,还有一件是河川上漂着许多舞扇。”

“好好看看。舞扇的扇面上有没有雪花?他既然把合纱放到冬衣里面,那绝对应该在里面。啊,好了,我到了。”

孝弘推开接待室的门。

奈奈站在大型电视机前面,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她从摊在桌子上的衣服中拿起一件,给孝弘看。“舞扇的图案是芒草。”

孝弘把散落的四件合纱一件件拿起来看。半透明的质地,隐约的条纹,两片薄纱重合在一起会产生出云纹。图案绘在里面的薄纱上,带有半透明的幽玄韵味,不负“合纱”之名。

孝弘的手在一件黑色衣物上停下。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终于发出无力的笑声,蹲到地上。他朝一脸担心的奈奈摆摆手,一边笑一边用日语说:“我又‘捣生姜’了,而且还捣了两回。”

“喂,生姜怎么了?别吓我啊。”

孝弘扭了扭身子说:“我是说我听错了两次。‘幸运’与‘合纱’,‘雪的图案’和‘雪轮图案’。”

孝弘一边擦笑出来的眼泪,一边指向衣服上散布的水珠。拳头大的水珠边缘犹如分光镜一般放出彩虹色。

“这是‘雪轮’?”

“这个翻译不太准确,总之就是日本人喜爱的意境。日本人喜欢用几何学的设计来表现自然,比如用三角形比喻蛇鳞,用勾玉比喻魂魄。在没有相机的年代,表现雪的就是这个圆圆的图案。日本下的雪基本都不是清晰的六角形。”

雅典娜学艺员仰头望天。喜欢学习的她一定是在向欧佛洛绪涅请求传统图案的资料吧。过了一会,收回视线的奈奈轻轻抱起了胳膊。

“真遗憾,桥诘瑛看上去是个很好的人呐。”

“哎,他一定会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记错了衣服种类什么的。”孝弘望向自己的薄膜显示器,“总之现在要尽快通知大姐,还有凤舍家,让他们放心。这样一来,典礼也可以按照当初的预定顺利进行。”

接待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奈奈倒吸了一口冷气。

“找到了呀。”桥诘瑛拨了拨刘海,生硬地说。他的灼热视线射穿了学艺员和回雪。

“我在公交车车窗里看到田代先生表情仿佛夜叉似的一路飞奔,所以过来看看。”并没有人问他,他自己低低解释说。随后他突然伸出手。衣裾刷的一声。“这个还给我吧。”

“不,这是——”就在这时,孝弘的内耳响起轻轻的声音。

孝弘突然停顿不言,桥诘瑛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学艺员沉默了几秒之后,咬了咬嘴唇低声说:“刚好。”

“桥诘先生,您做不了掌门的心情我也理解,但是我认为,像这样嫉妒您弟弟的做法不是很妥当。”

桥诘瑛勉强挤出笑容,一副悲从中来的表情。

“呵呵,你们都这么说,让我也不得不配合你们演好我的角色。说实话,如果说我一点都不嫉妒弟弟,那确实也是说谎,但同样作为吹笛人,我心底首先是觉得他可怜。他还年轻,还没能牢固掌握吹奏技法就要去迎合祖父要求的时尚趣味,就算做了掌门又能如何?现在有祖父撑腰,没人能说什么,可是祖父一旦过世,他该怎么办……”

桥诘瑛用女人般的手指抚摸着角带的花纹。奈奈换了个抱胳膊的姿势。

“周围的人们怎么想?你和他们谈过吗?”

桥诘瑛向奈奈投去自嘲般的笑容,随即又低下头。

“我谈过,他们就和田代先生说的一样,只是更过分罢了。不管我再怎么解释自己的真心,也没人听。大家都拣容易的说:妒忌、嫉恨、骨肉相争……我能做的只有作为经纪人守护弟弟而已。好了,请还给我吧。这是权利人提出的要求哟,田代先生。”

孝弘直视着桥诘瑛的脸,确认了他的坚定意志后,静静地下令:

“摩涅莫辛涅,指定通讯输出。机场内J接待室。电视屏幕。”

大型电视机的画面亮了起来,显示出“了解”两字。

“能听到吗?”

孝弘的指令还没结束,画面就切了过去。桥诘瑛发出啊的一声低呼,身子僵住了。

“哥哥。”画面里出现一位少年。用的是酒店的公共通话器吧,在吉原结纹样的浴衣背后,可以隐约看见黑沉沉的庭院树木。

十五代霓生飞快地说:“不是的,哥哥。雪的奇迹只是前奏,真正的继承演奏在那后面。雪之奇迹给大家尝过鲜以后,就要真刀真枪地表演了。所以……所以……我全心全力在练。我会进步的,会更灵巧的,所以……”

接待室的每个人都沉默了,房间里只剩下摇曳树枝的夜风声。

面积堪比澳洲大陆的人工行星阿弗洛狄忒73%都奉献给了农业女神。从已知世界搜集来的生物,在通过环境调节模拟出的人工海和迷你山中幸福而无知地生活,还有一些则是在豪华的建筑中享受着无微不至的照顾。

那一夜,德墨忒尔的职员们抱怨说再也不借场地搞什么典礼了,总算放过了孝弘。这时候继承典礼的开幕词已经快要结束了。

“赶上了,真不容易。”

一赶到员工席,缪斯的职员赫伯特·木村肥嘟嘟的脸上就露出笑容。对这个特立独行的日本音乐研究者(而且向来因为与卡拉扬同名而自豪),孝弘苦笑着回答说:“确实不容易”。要是错过了演奏,刚刚抱佛脚向木村学来的知识全都打水漂了。

临时设置的员工席位于舞台侧面,从这里可以清楚看到观众的情况。客人的数量比预想的要多。先搭穿梭机,再坐直升机,最后乘巴士过来的热心听众,将德墨忒尔职员们灌注心血养育而成的夏日原野围得水泄不通。

如雷般的掌声涌起,在舞台上结束了致辞的新旧掌门朝台下深深鞠躬。

个子不高的新掌门用优美的动作从肩上卸下带家徽的羽织,递给退场的祖父。身着素黑和服,下身缟袴的少年,肃穆地望着穿正装的流派弟子将回雪挂在衣裄上。

“啊,要是录像就好了。”赫伯特后悔地说。

霓生伸手取过劲雪,灯柱上的聚光灯逐渐暗淡。

少年深吸一口气,准备好开幕的“笛之一声”。

观众如水纹般一层层安静下来。满场都是期待和紧张。

笛声似细针迸射,能管的最高音——慑如女性的悲鸣,四个八度上的F调在听众后背掠过寒意。通过微妙的指法和运气,音调逐渐下降。以难融的雪命名的笛子发出仿佛锋利刀刃的声音。再度跳上F时,观众的视线都聚集到映出雪影的霓彩雪轮黑合纱上。

全息投影的雪,配合着与其兄相似的狂野演奏乱舞。隐隐烁烁的十重、二十重雪幕。

孝弘的心终于放下了。

猛然响起的能管紧紧攫住大脑,激荡狂舞的雪使人眩晕。霓生在多次反复如劲丝般的旋律后,以清澈的慑音结束全曲。

漂亮的唇刚从歌口离开,照明就全灭了。

厉害啊,小田仓先生。孝弘心悦诚服。用这种安排抑制鼓掌,无可挑剔。观众就那么举着手,阅读舞台侧面的发光提示板:

“Be quiet. And listen to the murmur of the universe……”

“请安静,侧耳倾听这包罗万象的低吟……”

文字刚融化在黑暗中,脚灯便微微放出青光。光线中浮现结束了全息投影的衣物,以及少年身影的纤细线条。

在水底的色调中,换了笛子的霓生,已经摆好了造型,一动不动。

他手上拿着一支简朴的上品篠笛,那是雅典娜和缪斯都垂涎的五笨调子的名笛“韶雪”。

掌门垂下了颀长的眼帘,轻轻侧首,圆润的脸颊微微泛红。

霓生没有动。始终一动不动。观众的紧张逐渐升高——

就在此时。

咝——柔和的风拂过脸颊。小草沙沙,犹如贵妇人衣裾的摩擦。

混杂在抚拂草原的风中,“韶雪”演出柔美的音。

旁边的赫伯特缓慢而用力地点了点头。

不愧是令专家欣喜的竹之声。他昨天对孝弘说“我认为霓龟的人选是正确的。霓柏确实很厉害,但那干涩的声音像是长笛。这一点上,姑且不说技巧,至少霓生的笛声确确实实是竹之声。”

笛声随风息而绝,待风起而再生。这一回像是要成为风的对手般,转为短奏。夜风、草声、笛音,上升而下落,纠缠而分离,急迫而悠然,微妙地起承转合。

不知不觉间,连虫声都加了进来。从草原中得到了绝妙回应的少年,眼眸中隐约流露笑意。

霓生渐渐挺起胸膛,但那与哥哥霓柏的热情明显不同。桥诘瑛的激动是技术,是将自己的主张放到面前;相对地,弟弟的早笛则是给人的印象就仿佛他在向包围自己的大气请求,是从脊椎中引出一般。

凤舍霓生这个少年已经不在了。纤细的身体被笛音洗炼,逐渐变得透明。

他已经化作吹拂的风,化作摇曳的草,化作超越时间的竹,化作振翅鸣叫的虫,只剩下以这夜晚为友的舒缓呼吸的声音。

孝弘将身体浸入这声音中,闭上眼睛——

微微的灯光照到合纱内面,雪轮发光的残影遗留在眼睑内侧。舞动的绢在风中沙沙作响,化作了不是全息投影的雪的幻影,填满了孝弘的脑海。散发微光的雪之残像,乘着编织在夏日原野的旋律,如星如萤,纷纷扬扬,若隐若现。

夏雪。奇迹如是。

披着家徽的桥诘瑛和祖父,并肩站在舞台一侧,凝望着霓生。哥哥如人偶般的脸上,没有了平时的冷笑。孝弘知道,他在心底微笑着。

撤出舞台的大型推车破坏了演奏的余韵。

孝弘呼呼喘着粗气,他终于从再三叮嘱的德墨忒尔职员们的抱怨中逃了出来。

“田代先生。”

孝弘回过头。桥诘瑛向他深深鞠躬。

“给您添麻烦了。”

他肩膀的线条原来这么柔和啊,孝弘想,大约是因为他终于展现出了与年龄符合的笑容吧。

青年爽朗地说:“我被祖父训斥了一顿。不过祖父也说,我还可以吹笛……兼任经理,并不是剥夺‘霓柏’之名。”

“这是知道你对弟弟的牵挂呀,不是说笛声如心声么?”

孝弘第一次见到他露出了羞涩。那是奈奈喜欢的美丽神情。

“但是,今后就是艺术上的对手了。我吹不出那样的音色,不过掌门的技巧也还要再磨炼。”

“我很期待啊。”

“嗯,大先生还说希望和您畅谈一番。您会来参加庆功宴吧?”

孝弘遗憾地摇摇头:“对不起,我去不了。麻烦事一件接一件。”

“那么改日再向您道谢。”

“不用客气。对了,我倒是有个请求。”

桥诘瑛挑起眉毛,摆出“无论何事请尽管提”的表情。

“不,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内人大概会去宴会叨扰,能不能稍微夸夸她穿的和服?这段时间有点忙,没顾得上讨好她,好像有点闹别扭。如果您能夸她两句,她的心情大概也会好点。”

青年的目光变得柔和。

“那么我就学一回花言巧语吧。您夫人有什么特征?”

“中等个头,短发,偏偏今天选了件最老太婆的衣服,像是白色浴衣,碎白点花纹,很不好看。”

桥诘瑛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孝弘茫然地看着他。

年轻的笛手说:“您说的这一位,我已经见过了。”

桥诘瑛拳放在嘴边。垂下的刘海间,眼睛淘气地向上翻了翻。

“那是最高级的织物,名为‘夏结城’,一件可以换五十件浴衣。”

“哎、哎、哎——?”

“幸好您很忙啊。我的多此一举看来并不是白费。”年轻人开玩笑说。

  1. 能管:日本横笛的一种。​​​​​

  2. 头金:能管顶端堵住管口的金属片。​​​​​

  3. 藤卷:为了防止开裂及美观的需要,日本的笛子外面会卷上一层藤条或桦树皮。其中用藤条的称为藤卷,用桦树皮的称为桦卷。后者比前者贵重。​​​​​

  4. 原文中桥诘瑛说的是“唱歌をする”,与“捣生姜”(生姜を擂る)相近。此处指的是一种演奏方式,它遵循一定的规则,乐器旋律、演奏方法都能以口头或书面形式表达。这里为避免混淆,译作“口唱”。后文桥诘瑛实际表演了口唱,但中文无法对应翻译,只能以拟声字代替。​​​​​

  5. 粗中细:三味线是日本的传统乐器,由中国的三弦发展而来。乐器上有粗弦、中弦、细弦各一根。不弹琴而用口发出声音模拟的时候就被称为粗中细。​​​​​

  6. 夹衣:两层的衣服,一般为春秋季穿着。​​​​​

  7. 越后上布:高级夏布的一种,专门用于制作夏季和服,2009年被列为世界遗产。​​​​​

  8. 木偶净琉璃:一种木偶戏,与歌舞伎、能乐并为日本三大国剧。​​​​​

  9. 合纱读音为Shaawase,幸运读音为Shiawase,非常相近。​​​​​

  10. 羽织:一种和服的短外罩。​​​​​

  11. 缟袴:一种下半身的和服,类似裙子。​​​​​

  12. 慑:日本能管独有的极尖锐高音,甚至可以超出人耳的听觉范围。​​​​​

  13. 篠笛的“调子”是根据其基准音所做的分类,“五笨调子”又称“五本调子”“古典调”,相当于A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