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博物馆行星上最惬意的时刻。
树影婆娑。希腊风格的展示馆群,如同忧愁的维纳斯像般裹了半身的薄墨。周围的街灯洒出朦胧而温暖的光芒,给走向酒店的人们染上些微橙色。
综合管辖署“阿波罗”的学艺员田代孝弘钟爱黄昏时分的恬静,而且今天晚上不用值夜班。他借口处理杂务返回官署再打发掉剩下的一小时,就可以好好放松了。
这一个小时一定要喝着咖啡优哉游哉地过,孝弘下定决心。绝对不再去想香炉的事。
写有诗歌的瓷香炉,令重视诗文的音乐舞台文艺部“缪斯”与执着于设计的绘画工艺部“雅典娜”针锋相对,各不相让。在保管室旁临时设置的会议室里,两边的负责人唇枪舌剑,口沫横飞,让居中调停斡旋的孝弘脑袋都快炸掉了。至于那座香炉,则是自顾自地蹲在桌子上,静静地闪耀着白色的光芒,仿佛在说“随你们的便”。
孝弘暴露在左来右往的激烈辩论中,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去怨恨这座妄自尊大的香炉。
战斗告一段落的孝弘,在阿波罗官署前抬头眺望街灯,反省自己的想法。
——摩涅莫辛涅,继续日记。
——了解。记录开始。
受到头脑中数据库计算机温柔声音的鼓励,孝弘记下面向今后的自省。
——物品不会说话。它们不是生物,当然也没有感情。之所以显得澄清晶莹,仅仅是反映了带有那种想法的人心。如果凝练的诗文、精雅的造型能让观赏者的心感受到相应的气氛,那自然是香炉的神奇力量。作为学艺员,绝对不能受周围状况的干扰,让物品本身染上无关的印象。恨人,不可恨物。
孝弘加上一个言语无法表述的“结束”念头,女神当即做出反应。
——记录完毕。追加于现有的日记末尾。
——谢谢。关闭连接。
孝弘正要走向官署的走廊。
“对不起——”
他被一位年轻女子叫住了。
孝弘回头一看,只见一位身穿阿弗洛狄忒事务员工作服的女性正在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她身高适中,眼睛大得仿佛要掉下来似的。孝弘想不起她是谁。
“您是美和子的丈夫吧?”
“是我……”
她有一头栗色的长发,长到背心。她一边拨头发,一边道歉说:“突然打扰,十分抱歉。我是资料室装箱的职员,美和子经常来资料室,所以听说了一些您的事情。”
“啊,不好意思。”
孝弘的回答并不算冷淡,但她眨了眨眼睛,自嘲般地说:“您当然很疑惑吧。直接连接者不会光临资料室。您肯定在想‘这个人到底是谁啊?’”
“哎呀,那可没有。”
无视孝弘的否认,她接着说:“您也可以动用权限来调查职员名单的详细档案。在您查询摩涅莫辛涅的时候,我会等着的。我的名字叫潘克斯特,赛伊芙·潘克斯特。您当然可以根据我的相貌进行图像检索,不过以防万一,还是用名字比较稳妥。”
这人不好相处。孝弘忍住没有叹气——他经常遇到这样的人。
对直接连接者来说,大脑连接到数据库,其实就相当于带着一位背着大百科全书的全能秘书。虽然能够用无法付诸言语的暧昧印象进行检索确实很方便,但直接连接的价值本身也就仅此而已。但是,有不少非连接者都对直接连接存在误解,尤其是孝弘这样具有高级权限的人,更容易受人误解。非连接者常常会这样想:眼前这个人只要稍微转个念头就能看透我的一切,真是个妄自尊大的神,不对,不对,是恶魔。
孝弘用上尽可能真诚的语调:“要不要调阅你的档案,要看你找我有什么事。看你欲言又止的样子,很难开口吧?难不成美和子打算与我分手,和你在一起?那样的话,我可要赶紧查查你的档案了。”
“我想,美和子不是同性恋。”赛伊芙一脸严肃,冷冷地回答,“抱歉没有及时解释。我来找您,是因为我完成不了所长交代的一项任务,所以想是不是能拜托您帮忙。”
“稻草人啊,那又是……”
孝弘一不小心说出了所长的绰号。和稻草人所长亚伯拉罕·柯林斯扯上关系的事情恐怕没那么容易解决。
赛伊芙微微一笑,理了理头发。
“您一定没问题。我的能力太差。如果是您,一定觉得很简单。”
不要说简单啊,孝弘差点脱口而出。和所长扯上关系的事还没有遇上过简单的。就算自己这种具有权限A的阿波罗职员也是一样。如果自己真是她以为的那种无所不能的人物,那早就往稻草人的脑壳里塞点大脑进去了。就因为塞不进去,所以每天才这么辛苦。
孝弘勉强保持冷静。
“是不是简单,在听你介绍之前,恐怕不好说。先去官署吧,不介意的话,咱们去会议室谈谈。既然提到了稻草人……呃,所长的名字,我怕站在这儿听着听着都会晕倒的。”
她轻轻点点头:“不胜荣幸。我还是第一次进入阿波罗的官署。”
“哪儿的官署都一样。乏味得很,又乱。不用紧张,潘克斯特小姐。”
称呼紧张戒备的对象不能太郑重,孝弘想。他开玩笑似的问:“喊你莎莉行吗?”
“行,按您的意思。既然是您,一定很轻松就能找到它丢失的名字。”
三十分钟后,官署的办公室,孝弘一个人坐在办公椅上喝咖啡。
旁人看来,他的计划——忘记香炉,把剩下的时间用来发呆——似乎达成了。但同样是发呆,他现在一点也不舒心,大脑中一直在反反复复地念叨“为什么我这么倒霉,为什么我这么倒霉”,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
莎莉是想请他查找古老抱形人偶的名字。她的思路很清晰,陈述非常流利,从事情的开端娓娓道来,只用了十五分钟就说完了。
根据莎莉的介绍,大约从一周前开始,有对老夫妇每天来到资料室调阅图像,彼此间还热情地讨论。不管什么时候,莎莉有意无意看到的画面上总是艺术品,她感觉这对夫妇并不是来欣赏艺术打发时间,而是怀有什么目的。
所长登场是在三天前。他的圆脸因为自豪而泛红,一边说着“我们的资料室什么都能查到”,一边推门进来,后面跟的就是那对老夫妇。两个人对视一眼,含蓄地说:“我们每天都来这里,不过想找的东西还没找到”。
所长噎了一下,随后大大咧咧地走到莎莉身边,命令道“你给我想办法找到”,又说这两位是著名学者,是否找到关系阿弗洛狄忒的面子。
这对老夫妇的身份果然了得。丈夫名叫卡米洛·蒙特西罗斯,是恐龙学家,同行的妻子露伊兹是杰出的人类学家。卡米洛是德墨忒尔的古生物展示负责人请来协助分类的。
根据后来得知的情况,德墨忒尔无法分类最近刚刚得到的卵化石群,眼下正要根据这位请来的恐龙学家的判断来决定是否新命名一个“阿弗洛狄忒型”。可以想象,追求名誉的稻草人会有多着急。而且所长还放出豪言说要给卵的个体识别加上自己儿孙的名字。
莎莉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两位的委托是要找出他们收藏的一只人偶的名字。那是一个男孩形状的布娃娃,脖子上挂着一块破损的名牌。这对夫妇说他们对这个布娃娃非常牵挂,找不到名字晚上都会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这个布娃娃应该是有一定产量的物品,但又不像是工厂生产的。它的脸部表情非常逼真,这对夫妇怀疑是不是以绘画或雕刻为原型的非卖品,所以去翻找美术图鉴碰运气。我也帮他们一起寻找,但是一直没有找到能让两位认可的类似作品。”
不愧是稻草人找来的事情,真是乱搞。著名设计者的陶瓷娃娃也许会有广为人知的昵称,但连出处都不知道的布娃娃,根本不可能找到它的名字。就算这个娃娃模仿了什么东西,如果制作技术太差,也会画虎类犬,就连判断它模仿的对象都很困难。
孝弘又叹了一口气,向莎莉建议说:“既然如此,你可以把东西拿给雅典娜的托马斯·王去看看,他对人偶挺有研究。”
莎莉的回答让孝弘很意外。“是直接连接者王先生吗?他不会接受的。至少不会接受我的请求。”
“为什么?”
“关于这件事,我也知道需要直接连接者的检索能力,所以我曾经把情况说明和人偶的图像发给过他。可是他回答说,他和欧佛洛绪涅都没有线索,而且这个人偶的美术价值很低,毫无研究价值。我想去拜会他,他也不同意。”
孝弘这时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显得那么毕恭毕敬,以及为什么特意在官署等待自己。
莎莉把要说的都说完了,微微一笑。“明天我会引荐蒙特西罗斯夫妇给您认识,后面的事情就拜托您了。”她轻松地站起身。
“所以如果找不到名字,你是没事了,我可要被稻草人训斥了。”
莎莉望着快要哭出来的直接连接者,笑了起来:“没事的。您是直接连接学艺员,而且还具有阿波罗A级权限,一定能解决的。”
要说这时候莎莉的表情有多狡黠……
咚咚咚,敲门声打断了孝弘的回想。
没等房间主人回话,来人就从门外探进头来。那是雅典娜的奈奈·桑达斯。
“刚刚看见了赛伊芙·潘克斯特,难道是你的客人?”让人联想起黑豹的干练学艺员,用很契合猫科动物风格的逗弄语调说。
“你怎么知道?”
“这个呀,”奈奈骄傲地挺了挺胸,“我可是长年盘踞在那里的大姐大。那孩子从来只在住处和资料室的两点一线间往返,最多也就能同美和子说几句话。这两条我都听说过。直接连接学艺员的象牙塔阿波罗本来不可能与资料室职员产生关联,对方又是出了名不善交际的女生。她特意来到这样的地方,拜访的人自然只有美和子的丈夫,也就是你了——肯定是件麻烦事吧?”
被说中了。孝弘更加颓丧。
“稀里糊涂就把事情应承下来的老好人大概只有我。你那边的托马斯甩手可漂亮了。”
“哎呀,和我们也有关系?我以为是让你又喜又羞的私事呢。”
“很遗憾,没办法让你八卦了。”
“那是什么事情啊?能让我打发时间吗?”奈奈显得更加开心,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打发不了时间,是没那么悠闲的事儿,麻烦事倒是可以分给你一点。”
孝弘把前因后果简单说了说,奈奈摸着自己黝黑而娇艳的脸庞,唔了一声。“看你这没精打采的样子,肯定还没动手吧。好吧,我来查查看。卡米洛·蒙特西罗斯和露伊兹·蒙特西罗斯……”
奈奈的视线停在孝弘的膝盖上。她连上了雅典娜的数据库“欧佛洛绪涅”。
孝弘安安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奈奈终于长吁一口气,恢复了活力。
“没有啊。我找了各个地方的资料,都没找到这对夫妇的名字。我们的数据库里没有。也就是说,他们大概不是人偶收藏家吧,真是麻烦。”
“不是人偶收藏家是什么意思?”
“你个笨蛋。”奈奈吃惊地说,“这就是说,普通人的愿望是纯粹的。专家托马斯看一眼就知道人偶没有价值,那应该不会有错。可是尽管没有价值,这对夫妇还是想找到它的名字,那说明他们不是出于营利目的,而是发自内心想要知道。如果和钱有关,那么实在不行总会放弃;但如果是出于内心的感情因素,说不定就会下定决心把阿弗洛狄忒的资料翻个遍。像你这种千锤百炼的好好先生,遇到这种情况更难打发。”
孝弘靠在椅子背上,伸了个懒腰。“随你怎么说吧。找不到终究是找不到。”
“说的真是爽快,你还没有亲眼看到那个布娃娃吧。一旦看见,说不定想法就变了,又要热心帮忙了。”
“哎呀,不会的,肯定不会。”
嚯嚯,房间里响起仿佛猫头鹰啼叫的声音。雅典娜的职员接着又发出呵呵、哈哈、嘿嘿的嘲笑。
“呵——真是不解风情呢。话说这是真的吗?我很吃惊哎。你这类型又不喜欢布娃娃。说不定也受不了小猫小狗吧?”
“没有啊。我小时候养过小狗,可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那么喜欢宠物。人偶也好,宠物也好,真搞不懂为什么有人喜欢给它们起名字。”
奈奈的眼中露出同情的神色:“你这样会更辛苦的,孝弘。老板和学艺员的价值观不同,肯定很辛苦。”
孝弘伸手打断前辈的话。
“我知道,我知道。我会尽可能抹杀私情,全心全意为蒙特西罗斯夫妇及稻草人服务。”
“不是这意思哟。”奈奈微微侧头,换上了语重心长的口气。那是温柔而深沉的女中音。
“不是要你抹杀私情,而是必须要贴近蒙特西罗斯夫妇的私情。我不是说你一定硬要让自己喜欢布娃娃,但是我想,哪怕是很小的机会、很微不足道的探索,你要和他们这股热情的源泉产生共鸣才行。”
孝弘确实是累了。通常时候,这样的教导他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这时候却不禁摇头反驳起来:“奈奈,这次又不是艺术鉴赏,如果是美术品的鉴定分析,你说的是有道理。就算不能理解,也必须弄明白对象为什么会吸引其他人,因为拓展解释也是学艺员的重要任务。但是,这一回我的任务说到底其实就是招待重要人物,帮他们寻找毫无价值的布娃娃的名字,就和帮他们寻找丢失的钢笔差不多。”
奈奈皱了皱眉,声音的调子高了一段:“既然如此,你就快去对稻草人说我们光荣的阿波罗职员没时间做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对莎莉也别给好脸色,跟她说清楚你也是学艺员,不要总找高级权限者,自己调查去。”
“哎,你说什么?”孝弘微微有点发怔,“莎莉也是学艺员?不是事务员?”
奈奈也怔住了,低声说:“你还没调查过委托人的履历?她是很优秀的学艺员啊,综合成绩属于第一等级。资料室的顾问本来就没有让一般事务员来做的道理吧?”
确实。从阅览者的含糊请求中找出目标资料,需要学艺员的广泛知识。孝弘被她的恭谨态度和事务员工作服蒙蔽了眼睛。
奈奈的手叉在腰上,叹了一口气,声音恢复了通常的语调:“她提出过申请,想成为直接连接者,可是没有通过适应性检查。不知道是身体还是精神的原因。总而言之,她的梦想破灭了,不得不每天翻来覆去手动检索。所以对我们这些直接连接者,她的确怀有扭曲的感情。所以是不搭理她,还是亲力亲为协助她,一切都取决于你。只是我还要再说一次,敷衍了事的态度可不行,否则只会让你自己,还有大家,都很辛苦。”
直到第二天,孝弘还是没能决定自己的态度。
是断然拒绝和蒙特西罗斯夫妇会面,还是接受莎莉的请求,尽可能帮忙?
在找到奈奈说的小机会或者进行微不足道的探索前,似乎无法确定自己的想法。
犹豫不决中,时间到了。孝弘揉了揉脸,走进了阿波罗会议室。那对夫妇和莎莉已经等在里面了。
“对不起,来晚了。”
贫乏无味的灰色房间里,两双沉稳的眼睛望向孝弘。
消瘦的卡米洛·蒙特西罗斯有着一头绅士般的白发,小个子的露伊兹则有一张少女般健康的圆脸。
背对而坐的莎莉站起身来。
“这位是综合管辖署‘阿波罗’的田代孝弘先生。您二位的委托今后由田代先生负责。他和我不同,是直接连接者,我想一定会帮到二位。”
没办法,孝弘只能露出衰弱的微笑,点头示意。莎莉瞥了他一眼,道声告辞就要走。
“请等一下。我希望你也列席。”
莎莉惊讶地看看喊住自己的孝弘。
制止莎莉离开是瞬间的决定。孝弘心中不可否认也有放她离开的心情,但不仅如此。如果在这里放她离开,今后她会一直对自己卑躬屈膝吧。每次遇到她都要留下恶劣的记忆,实在令人难以接受。不管这项任务的结果如何,孝弘还是希望看到莎莉和直接连接学艺员同样高度的身影……
对自己这样解释之后,孝弘突然反应过来,暗叫了一声不好。这等于是宣布说:至少在得到像样的结果前,自己是要插手这件事了。
后悔也来不及了,莎莉似乎颇为不满地重新坐回座位。孝弘无计可施,只得重新向这对夫妇点头示意。
“非常感谢两位这次前来协助德墨忒尔。两位要找人偶的名字,是吗?”
“是的。”回答的是人类学家露伊兹,“拿露天古董摊上买的便宜货来麻烦你们,真是非常抱歉。可是我们怎么都定不下心。”
“我们夫妇并不是人偶爱好者,不过确实也看了不少。”恐龙学者卡米洛的声音比想象的更低沉,“大概是因为我们两个的工作都是要和古老的骨骼化石搏斗,所以反而被只有肉的东西吸引了吧。我们也见过许多可爱、古怪的人偶,唯独这个让我们感觉很特别。它谜一样的表情,就像是在倾诉说‘求求你,想办法找到我的名字吧’。”
孝弘脸上浮现出营业用微笑。
“如果调查内容十分困难,那我们恐怕无法做出承诺。这里的调查只能是客观内容,如果太复杂,那只能说非常遗憾……”
“这个娃娃有名牌的——虽然坏了。”露伊兹探出身子着急地说,“这条线索也用不上吗?”
“希望能用吧。可以给我看看吗?”
卡米洛拿起脚边的藤包,打开盖子,取出布娃娃。他的手伸到布娃娃的腋下,轻轻举起来。
孝弘尽力克制自己不要发出呻吟声。布娃娃的状态太糟糕了。它约50厘米长,是个五岁左右的男孩子。软胶质地的头部有些地方磨破了,缝着明亮的尼龙黑发,不过头发的数量有点多,看上去像是密生的杂草。蓝色海魂衫和黄色中裤还算干净,但是全都皱巴巴的。
孝弘伸手接过布娃娃,正面端详它的脸:含笑的眼眸,微启的双唇,浅浅的酒窝。
挺可爱的——孝弘刚一这么想,却有一股不同的感觉涌了上来。
与第一印象相反,这个男孩并不像是在笑。孝弘心中泛起一阵厌恶感。卡米洛描述的“谜一样的表情”实际并非那么简单。虽然说不清到底哪里怪异,但总感觉这个布娃娃有一种无法回避的违和感,就好像这孩子在很有趣的儿童乐园里玩,但是爸爸因为要上班,不能来陪自己玩;又或者明明是在过生日,但是爷爷买的蛋糕太小了——男孩的笑容里藏着诸如此种的阴霾,就像是成人的假笑。在只有几岁大的孩子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实在令人不舒服。
卡米洛静静开口:“我也不知道这种表情是不是能够被称为富有魅力,总之的确让人无法忽视。悲伤与喜悦、平静与激情,在这种表情中仿佛同时涌现出截然相反的感情,让我们十分挂心,无法释怀。”
夫人接下去说:“我们也请教过复原工作中认识的相貌学家,但是他一上来就说自己不喜欢这副表情,然后就对眼眶的曲率、嘴角的斜率等做了各种数值分析——他并没有用心去感受。我们一直跟他说,如果找到了这孩子的名字,它的表情也会看起来不一样。可惜,他只是大笑不已,并不当真。”
我也想大笑啊,孝弘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
夫人没有察觉孝弘的心理活动,继续说:“我们没办法把寻找名字的任务托付给一个完全拿它当物品的人。不过这里是最为重视心灵的艺术国度,所以我们很放心。”
孝弘无法回答,将视线从男孩的脸上移开,拾起脖子上挂的黄铜色项圈说:“这个就是名牌吧?”
项圈很轻,不是金属材质,而是某种压铸材料。吊坠部分斜断了一大块,勉强可以认出“My Name”几个字。上面刻的大概是“My Name is XXX”吧。
“两位总是用名字称呼人偶吗?”孝弘这么一问,夫妇微笑着点头。
“当然,南希、里德、约翰逊、撒尤利……都是我们很宠爱的孩子。”
“我们也生了五个孩子,全都独立了。因为经常要参加各种学会,很多时候不在家,没办法养宠物,这算是老夫妻的秘密快乐吧。”
孝弘默默地听着。这对夫妇喜欢用名字称呼人偶,可自己没有。单单要体会这样的区别就需要不小的努力吧。
静寂笼罩了会议室,四个人当中最坐立不安的是莎莉。
孝弘看看脏兮兮的人偶,然后又看看露伊兹和卡米洛,最后望着在旁边紧紧咬住嘴唇的莎莉,简短地说:“总之先放在这里吧。”
孝弘决定让莎莉去分析室。
在走廊接过包的莎莉诧异地问:“让我去?”
孝弘笑着肯定了,然后又加了一句:“请告诉分析室,把分析结果同时发送给你和我,看过后我们两个讨论。”
莎莉焦虑地直摸自己的头发:“我不行啊,所以才拜托您。”
“我说不定也不行。但是,不管你还是我,首先都应该把这个布娃娃送去分析室,然后针对分析结果进行讨论。你可别告诉我说这件事只有直接连接者才能做。”
莎莉勉强点了点头:“好吧。跑腿的活我好歹也能做。”
“不是跑腿。我需要你的协助。”
莎莉抬起头,大大的眼睛望着孝弘。
“可是,最终你还是要使用摩涅莫辛涅的图像检索功能吧?不管做多少分析,也不可能找到名字,而且要说服那两位,必须让女神检索图像,找到能让人产生与这个布娃娃类似印象的作品。我这样的非连接者,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协助的地方啊。”
孝弘缓缓抱起胳膊,将身体重心放在一条腿上。
“你已经选出了若干类似品,拿给蒙特西罗斯夫妇看过吧?”
“嗯……”
“所以我也就没必要再让摩涅莫辛涅去做图像检索了。”
“不会吧!我挑的作品怎么可能像直接连接者那样毫无遗漏——”
“检索结果数并不是越多越好,关键在于如何设置检索条件,也就是说,根据什么条件来判断是否相似。既然不得不使用那对夫妇外的筛子,那么你的电脑检索和我的图像检索也就没什么区别。如果你挑选的作品没能产生关联,那么我就不应该再用同样的筛子到瓦砾堆里翻找,而应该用别的素材新做一个筛子,不是吗?”
莎莉挠了挠自己的嘴唇,不过到底没有反驳。
阿弗洛狄忒上吹起凉爽的风。靠量子黑洞维持的大气拂过身体,撩动路上行人的头发和衣裾。年轻的情侣、结伴出游的闺蜜、喧闹的观光客、怀抱素描簿行色匆匆的学生……在风中如风般走过的人们。
孝弘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心中恨不得把视野中的每个人都抓来问一问他们知不知道布娃娃的名字。
他想赶紧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孝弘想和摩涅莫辛涅形成正确的关系。他依恋那种感觉:对他提出的暧昧问题,摩涅莫辛涅瞬间给出精确的回答。那一刹那,孝弘便会产生一种胸口发痒的感觉。但直接连接员的矜持现在却有了瑕疵,他想通过对摩涅莫辛涅的自如运用来修复那个瑕疵。否则,他总感觉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像是漏气的气球,风一吹就会飘走似的。
莎莉的捧杀仿佛一记重拳,直到现在还在发挥作用。和她分开之后,足足过了一天,孝弘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少超出常规的努力。想要展示自己无所不能的虚荣心在暗地里发挥作用,让他沉湎于寻找之中,直到疲惫感彻底渗透了他的身心。
孝弘膝头的薄膜显示器上显示着布娃娃的图像。不管看多少次,孝弘都无法强迫自己喜欢。
忽然间,有人在他头顶上说话。
“哟,你躲在这儿偷懒啊。”
“啊,奈奈。”
高个子的黑人女性,双手背在背后,站在孝弘面前。夸张地探头看他的薄膜显示器。
“果然很辛苦啊。”
“是啊。分析结果不能让人满意。”
“是和预想的一样不满意,还是更加不满意?”
“应该说和预想的一样吧。什么也没找到。我去找托马斯想看看他有什么建议,结果他跟我说这玩意儿再怎么敲也不可能落点灰下来。哎,看它这么脏,其实真要敲还能有好多灰。”
奈奈以优美的动作坐在孝弘身边。她轻快地伸出手,手里是一杯柠檬水。
奈奈一边吸着自己那一份,一边用轻快的语气指出显示器上没有显示出的东西:“头发挺奇怪的。一般的量产品应该是统一植发,为什么这个会故意把鬓角都做上呢?”
来了。奈奈是做了充分准备才站在自己面前的。孝弘决定不绕弯子,直接求她帮忙。他接过柠檬水,道了声谢,吸了一口。
“会不会是制作环境不允许用缝纫机植发?布娃娃的头本来就是粗制滥造的便宜货。虽说应该是开模的量产品,但是质量粗劣,不像是专业制造人偶的地方生产的。”
“一半手工一半量产吗?21世纪初叶的民间工艺当中有许多这样的情况。信息传递手段和制作技术之发达,就算是普通人也能做点什么东西。你知道的吧,那段时期的手制瓷杯很漂亮,一度被认为是什么未发现的绝品,可是怎么调查也无法判断出处。最后通过成分分析发现可能是个人用电窑烧出来的,也就是业余陶艺家的作品。现在正在与民艺部和陶艺部联系。”
孝弘在脑海中想象了下雅典娜内部的骚动,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这个说不定也是同样情况。年代测定发现头发和衣服要比头部新,但再往下调查好像也和这小家伙的名字没什么关系。”
“名牌是制作当时的东西吗?”
“当然。那是当时的文具店里常见的东西。用特殊的笔写上字,经过热加工,就会变成浮雕,所以这一头也没线索。”
“那么原封没动的只有头部和身体……”
“脱衣服的时候吓了一跳,那是小熊内衣。”
薄膜显示器响应孝弘的意念,图像变成带小黄熊图案的旧布。
“U领衬衫和同样图案的短裤。听说是缝在身上的,真的?”
“真的。不知道为什么非要缝在身上。特意用布而不是用颜料画,可又不是要给它换衣服玩,真搞不明白。而且这个娃娃的身体是软胶做的,一针一线缝起来恐怕很不容易。”
“看来,意图是关键。如果是要遮挡某些羞耻部位,缝块布也合情合理。
“我想污垢的成分中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委托分析室以衬衫为中心进一步调查,同时也让莎莉也一起帮忙调查布料的来源。”
孝弘说到莎莉这个名字的刹那,奈奈像猫一样笑了:“她发现你也在勤勤恳恳调查的时候是什么反应?之前她好像一直以为直接连接者不管什么问题都能很帅气地一下子解决。”
“唔,她看到我向一个个接待处发消息的时候目瞪口呆。”
奈奈大口吃掉剩下的冰块,咯吱咯吱地咬碎。
“直接连接者只是检索变容易了,通常的工作一点也不少啊。那小熊的调查结果呢?”
孝弘把喝空的杯子举到眼睛那么高,一把捏扁。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这就是说,还没找到人偶的名字啊。小家伙也真可怜呢。”
“可怜的是我啊。”带着半分叹息,孝弘把薄膜显示器朝向路上的行人们,“这孩子是谁?有人认识这孩子吗?”当然是小声说的。
奈奈也理解孝弘的心情,脸上浮现出笑容。
“你喜欢布娃娃吗?你知道这孩子的名字吗?这孩子叫什么啊?”
各色行人走过孝弘面前,没人注意到他的喃喃自语。
“你认识吗?感情丰富的你呀,和我不同的你呀,认识这孩子吗?”
箍着发带的少女牵着一条金色的波索尔犬走过。大狗远远地朝孝弘探出鼻子,汪的叫了一声。
“谢谢。”孝弘苦笑。
波索尔先生,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前养过一只比利牛斯山犬,它的名字叫萨奇哟。两条狗对话的时候也会称呼名字吗?那是主人起的,还是生来就有的真正的名字呢?
某份记忆从孝弘的心底静静升起。
雪白的大狗和在它身边翻滚嬉闹的五只小狗。五条色彩缤纷的毛巾。刚生下来三周的小狗们又扯又咬,太可爱了……
“怎么了?”奈奈盯着孝弘问。
“没什么。”孝弘有点羞臊,“想起了小时候放弃养狗的事。那时候要是给它们起个名字就好了。”
波索尔和少女轻盈的身影在孝弘的视野中逐渐变小。
这天下午,莎莉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孝弘的内耳中响起。孝弘正在和缪斯开企划会议。
孝弘一边听着缪斯的老生常谈,看他们讨论如何把枯燥乏味的朗诵会变得更吸引人,一边在头脑中回复莎莉。
——你不要总是说不行。内衣的厂家、材质、设计组合已经验证完了,单单这一点不就是进步吗?我已经邀请各地的儿童馆和泰迪熊博物馆协助了。你看,范围不是小了很多吗?
摩涅莫辛涅将莎莉的声音送到孝弘的内耳,听起来她似乎紧贴着话筒。
——您不要逞强了。其实您也是束手无策吧?该差不多了。调查了这么久都没找到,我想也该告诉那对夫妇放弃了。我们是处理美术品的学艺员,又不是抱着小孩子的内裤闻来闻去的侦探。
尽管在开会,孝弘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列席的四个人一脸诧异地望着他。孝弘用手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表示自己在通讯,不好意思地笑笑,算搪塞过去。
——你把自己和直接连接者同样看待,我很高兴。有了学艺员的自觉,我更高兴。
这句话一送过去,立刻收到明显的生气模样。孝弘装作不知,继续回复。
——但是还有一条要查一查。
——您还打算让我干什么?
——哎呀,拜托了。这图案其他的地方应该也有。你看,小熊这东西很流行,如果从文化的角度去调查呢?
——历史风俗相关的博物馆吗?布娃娃的查询结束了,这意思是再拿布问一圈?
——这一次不是问“这样的布娃娃”,而是直接问“这块布”试试。人在看布娃娃的时候会产生不同的印象,而布料就没这个问题。说不定这种方法能和人偶本身搭上关系。啊,对了,“内衣缝在身上”这一条也别忘了调查。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发现同一制作者的其他系列。
——……知道了。
孝弘希望莎莉是因为认可自己的调查方法才回答得这么简略。
通讯结束的时候,会议内容有一半没在听的孝弘又遇到了新的难题。朗诵会变成了要在德墨忒尔的玫瑰园举行,而协调场地的任务已经确定交给他了。
孝弘拼命解释要从德墨忒尔手里借它的宝贝玫瑰园有多困难,可是到最后还是没逃掉,只能垂头丧气出了会议室。这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两个小时后,莎莉的报告来了。
——没用,哪儿都没找到。
报告中附有一条无声讯息:看,果然没用吧,直接连接者接手也就这副狼狈相吗?
孝弘的调查也遇到了障碍。得知污垢的分析结果还没有出来的莎莉,在半夜三点的报告中终于焦躁地提出自己的方案。
——可不可以委托缪斯给这个少年起一个合适的名字?以您的权限完全可以做到吧。
——我不想捏造。
——这不是捏造,而是庄重的命名行为。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本名是叫“幻想曲式升C小调第十四钢琴奏鸣曲”,“月光”这个名字就是后人自己起的。
——还是有区别的。“月光”只是给OP.27 No.2的标记加上的印象,并不是无视原来的名字。假如说找到了埋没的资料,发现作曲家本人称它为“湖上的小舟”,身为学艺员的你该如何应对?肯定给所有的关联资料都加上一条,说“这是本名”,对吧?不管再怎么不协调,本名毕竟蕴含着作者的思想,旁人指手画脚岂不是很狂妄吗?
——对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还担心自己太狂妄,您可真绅士。那您说怎么办,田代先生?
差不多也是时候了吧。
——莎莉,我想你大概已经明白了,直接连接学艺员绝不是万能的。我恳求你对这一发现不要沮丧,也不要排斥,而是基于对同事的同情去理解。明天一早,我们两个一起去拜访蒙特西罗斯夫妇吧?
莎莉轻笑了一声,回答说:
——好的。
露伊兹满面笑容地请两人进来。这是酒店的房间,里面散放着各种资料,充斥着学者气息。卡米洛刚刚结束在德墨忒尔的演讲,显得很疲惫,但还是窝在房间的一角,用资料室借来的电脑一页页翻查绘画宣传册。
孝弘叹了一口气,尽可能用平淡的语调将至今为止的经过做了报告。这对夫妇耐着性子听完孝弘的话,回答说他们很期待污垢分析的结果。
莎莉冷冷地看着本意被封死了的孝弘。
“分析室会好好待它吗?”卡米洛突然问。
孝弘有点不知所措,不过还是尽力回答说:“确实不能像您二位照顾得那么仔细,不过也不会粗暴对待的,请放心。”
“我说,田代先生,”露伊兹温柔地说,“您会不会也像之前说的那位相貌学家一样,仅仅认为这只是一个人偶的名字而已?但是,我们认为名字本身是蕴含灵性的。”
“灵性?”
“嗯,我们认为,名字并不仅仅是为了个体识别而存在的记号。智慧生命赋予某个事物的名字,是智慧生命感受到的这一事物的本质,是期盼事物能够如名字那样的愿望。换句话说,名字是将个体作为个体来识别、喜爱的意志的表现。”
恐龙学者在绝妙的时间点接下去说:“我们情不自禁地认为这个布娃娃似乎遗失了亲人对他的爱。那是赋予了他名字的人,不管继任的我们如何疼爱他,只要不能用他真正的名字去呼唤他,我们就会觉得那个名牌的断裂处仿佛在责备我们说‘不对、不对’,连男孩的表情似乎也变得更加阴郁。东西方都有许多呼唤真名的时候本性就会显露这样的故事。我们总想,如果能找到这个孩子的名字,说不定就会解开让我们坐立不安的表情之谜,他也会坦诚接受我们的爱吧。”
孝弘正不知如何回答,恐龙学者轻轻笑了起来:“抱歉,我这是职业病。”
“对不起,我一直以为您是科学家,没想到竟然这样重视感情。”
两个人对望一眼,颇为害羞。
卡米洛说:“上次在会议室的时候已经说过,我们的工作都是和骨头打交道。骨头没有单独的名字,只能从种群生态或者解剖学的视角进行调查。至于骨头如何在身体里长到那么大、骨头所属的主人又是如何生活的,我们一无所知。你们也许不知道吧,被视为比人类低等的类人猿,在它的骨骼化石旁边发现过花的痕迹。”
“花?”莎莉低声问了一句。
“嗯,是的,同伴给死者献花。如果死者有名字,那些同伴也会哭着呼唤名字的吧。就算没有起名的文化,也会运用‘独一无二的人’这一命名的基本概念来悼念死者。
“曾经有段时间,我们两个对自己变得迟钝的感情感到悲哀。骨骼化石并不是毫无生命的石头。它们因为某种原因来到发现地,因为某种原因死在这里。然而研究者们只顾着确定物种,明明是生物体的一部分,却只当作纯粹的东西对待。
“将单纯的样品当作追悼对象,当然是因为我们的伤感吧。不过,在本职工作上不能解决的问题,好像转移到了这个布娃娃身上。我们到今天也只能用‘人偶’这个品种名来称呼这个表情如泣如诉的男孩子,所以我们想要找到他的名字,呼唤他,疼爱他,以此来补偿我们在至今为止的研究生涯中,对是物品又不是单纯的物品、不是生命又蕴藏着生命光影的‘那些什么’无数漫不经心的对待。”
孝弘咬住嘴唇,自然也很不礼貌地抱起了胳膊。不过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在他大脑的某个角落里,小狗们在叫,喧闹的声音回荡在记忆的远方。
如果下次去养狗,又生了小狗,我要立刻给它们起名字,以此来补偿当年我只是用它们喜欢的毛巾来区分它们、一次都没有喊过它们名字就离开它们的行为,也以此来慰藉自己的寂寞与后悔。我要用它们各自的名字不停地呼唤,一只一只抱紧它们,将它们的模样和名字深深刻在记忆里,就算被人笑话自己太溺爱,也要无怨无悔地去疼爱它们。如果可以那样的话,自己也可以不再说自己讨厌小狗,而是像从前那样公开宣布说自己喜欢小狗了吗?
孝弘仿佛听到一声黑猫的叫唤,和小狗的叫声重合在一起。
奈奈说的“妥协”说不定指的就是这个。
“两位所说的我非常理解。”孝弘低低地说,“在拿到分析室的报告之前,请允许我说一句示弱的话:也许我们找不到这个布娃娃真正的名字,但是,我们可以找到能抚慰你们心灵的名字。”
“可是,您说过,不能给它起新名字——”
“莎莉,我要做的不是去委托缪斯。这两位真正需要的不是这个布娃娃的名字。”
莎莉张口结舌。孝弘说:“我讲的可能有点极端,但我们学艺员的研究对象也和两位的类似,既是物品又不是单纯的物品。在物品中蕴含了作者的意象,也就是所谓的艺术。物品是寄主,寄宿在其中的艺术会映射观赏者的心理,时常展现出千变万化的模样。学艺员的任务确实是要汲取作品的真实意图,然而能判别是否成功的只有作者本人,学艺员无法判别。我们得不到正确答案,所以不得不深入追问: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看法?这样的看法受到了哪些影响?我们只能以此说服自己。”
三个人焦急地等待孝弘接下去的话。“现实情况是,很可能我们找不到这个布娃娃的名字,于是两位恐怕不得不用别的方法来说服自己。也就是说,如果两位真正牵挂的是这个男孩名字背后的象征,那么不妨直接去追求、哀悼令你们感到无名悲哀的表情,不是吗?”
说到这里,孝弘朝夫妻两人探出身子。“顺便问一句,两位已经查阅过数量庞大的图像,有没有找到一些氛围相似的东西?”
“……啊,嗯,有的。”
“太好了。这样可以省不少事,二位的认可是最重要的。”
“我有点糊涂。田代先生,我一点都不明白您要做什么。”莎莉好容易才把叫喊换成普通的语调。
孝弘朝她一笑:“哎,对不起,这是直接连接者的特权提案。我终于明白自己的能力该如何发挥作用了。”
他的笑容没有半点让人讨厌的地方。莎莉的表情显得更加困惑了。
在艺术中——不,应该说在创造中,意志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为什么这里要用蓝色?为什么那里要做成尖的?一切都是人在制作时的感情表现。人透过物体所能看到的事物才是最有趣的。
这种观点也许与那种“只有作者才能有正确答案”的看法大相径庭。但是鉴赏者不断怀疑自己的审美,在经历疑惑与不安导致的疲惫后,最终会说:我是这样想的,这就够了。
“计算完毕。”连在腕套上的外部扬声器中传出摩涅莫辛涅的声音。
孝弘也用声音下达指示:“输出设定为坦桑尼亚酒店507室B端口。电脑已经从资料室借出。”
“了解。按照资料室格式调整输出。”
放在四人面前的CRT显示器上出现一张脸庞。那是一张毫无生气的脸,表情恍惚,真是很符合布娃娃的表情。孝弘不禁苦笑起来。
“这是什么?”卡米洛问。
“这是根据二位查阅的图像和摩涅莫辛涅挑选出的那个人偶的类似物进行合成后的东西。我们把人偶的表情权重提升一点试试看。”
孝弘在头脑中将这个指示发给女神。画像略微改变了一些。
“怎么样?”
丈夫还是显得有点迷茫,不过反应很快的露伊兹回答说:“那个男孩的感觉还要稍微无机一点。”
孝弘征询另一位学艺员的意见:“你觉得怎么样合适?”
莎莉怔了怔,小声回答说:“德尔沃……他的超现实裸女,两位也许能挑选一些。”
直接连接学艺员让摩涅莫辛涅找出人偶和保罗·德尔沃的相似性,按照契合度高低选出十幅绘画在显示屏上分割显示。这对夫妇从中选了四张。这些图像原本已经合成在模拟像中,女神又把它们的权重略微调高了一点。
夫妇还没有完全同意。这也是当然的吧,被人偶束缚的心不会那么容易被赝品欺骗的。
孝弘在不影响他们思考的程度上追加说:“两位不用顾虑,请指出需要修改的地方。摩涅莫辛涅没有感情。现在她只是和相貌学者一样,做的都是数据分析工作。当下最重要的是把你们的意向反映出来。如果需要和讨厌人偶的寡情女神争论,请管说。”
“在这之后,就是提取标题了吧?”卡米洛没什么自信地说。
“是有这个打算。虽然找不到人偶的名字,但是在模拟中使用的照片、雕刻、绘画,都有作者起的名字。我想,作者们托付在人物表情中的感情,也许会在不同程度上呈现到标题里。”
“我有点明白了。”露伊兹说,“我们也许太执着于那个人偶了。在我们看来,他那双眼睛里仿佛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悲伤,似乎一直找不到人帮助自己。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不是人偶,而是想要理解这个男孩。当然,如果能够找到他的名字,也许可以通过其中的灵性,让他找回自己。但既然做不到这一点,只能通过去理解那副表情的原因来理解他的灵魂……是这样的吧?”
“嗯——”孝弘刚回答了一声,突然停止了动作。
摩涅莫辛涅在计算的空隙传来分析室的通话请求。
——有新的消息。发送方:分析室室长卡尔·奥芬巴赫。
“莎莉,你照看一下。我已经把女神设成能从电脑操作了。”
莎莉的眼睛瞪得无比巨大,那嘴型仿佛马上就要叫喊说“我不行”了。
“没关系的。你在资料室锻炼的能力不输于摩涅莫辛涅的图像检索。你刚刚不是还很准确地选中了德尔沃吗?而且,通常的检索操作,你应该比我拿手得多。”
——摩涅莫辛涅,接通卡尔。
孝弘的内耳传来分析室长熟悉的声音。
——布料污垢的分析结果出来了。让你久等了。想听吗?
——别让我着急了。我们现在正渐入佳境呢。
室长听了这话,迅速恢复了专业认真的态度。
——我们在衣领处找到了食物碎屑。似乎是饼干和牛奶。因为年代久远,而且还清洗过,分离出来费了不少工夫。其中也含有微量唾液成分。
——什么?!难道说人偶的布料是用人的旧衣服改的吗?
——年代测定显示这些污垢和人偶差不多同岁,似乎不是继任主人的疏忽。
——那么,用的是人穿过的内衣,还挂了名牌……
——没错,那个布娃娃的原型恐怕是真实存在的孩子,虽然我想这大概是你不愿听到的结论。
卡尔似乎明白孝弘的心情。以真实存在的孩子为模型,做成戴名牌的人偶,量产的可能性显然不大。
如果说是为了纪念出生,可这个布娃娃并不是新生儿的模样;如果说是某场宴会的纪念品,表情又不对;而且,直接给布娃娃穿上脏兮兮的衬衫似乎并不是为了庆祝,而是透出一股对回忆的执着。难道说是老人为了纪念自己的儿孙做的?哎呀,那就更没量产的可能了。
换言之,这就是卡尔所说的,孝弘很不想听到的结果:为了纪念早夭的孩子,制作、分发逝者的布娃娃。亲眷的悲伤值得同情,但这一行为本身岂不是太让人不舒服了吗?
蒙特西罗斯夫妇从布娃娃身上隐约看到一种追悼的心情,可以说是最恰当的反应。
——需要分析唾液DNA吗?
卡尔追问了一句。
——不用了。就算分析,肯定也无法追踪到那个时代的无名人士。
——知道了。你好好和那对夫妇说吧。有什么事情立刻和我联系。
“这样差不多吗?”在孝弘切断通讯的同时,莎莉正向在场诸人展示确认。
显示器上的脸庞与刚才相比有些微妙的变化,夫妻俩微微点头。
孝弘不想告诉他们这是为了纪念死者而制作的人偶,姑且让事情继续发展下去。
“那么,根据标题进行金字塔解析。”
“金字塔解析?”同事很疑惑,“我第一次听说。这也是直接连接者的特权手段吗?”
“应该说是我的手段。把待讨论的语句传递给摩涅莫辛涅,让她通过以往的学习经验提出若干与之关联的新词汇,再使用遗传算法,把这些词汇群综合起来进行多次迭代计算,同时将词汇的含义同金字塔一样逐渐扩展,不仅采用表层含义,也要加入词汇的隐喻和象征,直到得出最终的结果。当然,结果未必会是合适的词汇,不过也有可能表现出未曾预料的真相。刚刚连接上摩涅莫辛涅的时候,我用这个办法尝试命名了好多东西,没想到真有一天能用上。”
莎莉第一次发出心悦诚服的叹息。
“在分解的基础上进行系统性的检查,构筑出意义的金字塔。这样就会得到正确的主室位置,拱顶石也不会偏差。是这样吧?”
“话是这么说,不过这次是要从一开始的多个标题中找出唯一的拱顶石,女神恐怕也难以应付。好了,试试看吧。”
孝弘一边下令摩涅莫辛涅开始金字塔解析,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最好是这个解析能找到让这对夫妻接受的语句。在解开表情之谜的喜悦中,把人偶的身份就这么含糊过去,落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过了一会儿,摩涅莫辛涅给出了报告:“计算完毕。在五层扩散范围内,语意无法综合。”
“那么扩散到七层。”
“了解。开始七层扩散范围计算。”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在一点声音都没有的寂静中,孝弘的头脑里回荡着“这孩子是谁?”的问题。这孩子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有这种表情?是因为没有名字而悲伤,还是因为夭折了而悲伤?
“计算完毕。”摩涅莫辛涅报告,“解析结果的第一含义是‘漂泊’。”
莎莉恍惚地复述:“漂泊。居无定所、四海为家、流浪儿的意思?”
孝弘闭上眼睛,然后抬头向天,发出一声叹息。
“漂泊。也许不是死者,而是像那些小狗一样吧。我把粘着狗毛的五条毛巾在家门口挂了好久,就在很醒目的地方,盼望有一天会有人来告诉我它们过得很好……”
“田代先生,您怎么了?”
孝弘没有回答露伊兹,猛然睁开眼睛,对女神下令。
“摩涅莫辛涅,帮我接通卡尔·奥芬巴赫。我要找他解析唾液DNA。”
被孝弘气势压倒的三个人,怔怔地望着脸色严峻的直接连接员。
“怎么会是失踪的孩子?”奈奈一边从孝弘手中接过咖啡,一边摇着头说。
“以前似乎有许多孩子失踪的案例,有些家长甚至会在牛奶盒上印照片。不过,订购一模一样的布娃娃来征集信息,父母的悲哀真是深沉啊。”孝弘喝了一口苦涩的液体,坐在凉风吹拂的长椅上。
“将旧衬衫牢牢缝在身上,是为了提供辨别身份所必需的DNA。那时候毕竟不是现在,只要申请就可以获得自身遗传信息数据。”
“是从那孩子的内衣中挑选出不脏的衣服,缝到人偶身上的吧?头发成分差不多也能猜得出来。是不是也混了一些真正的头发在里面?大概是在房间里拣出来的,或者从梳子上采集的吧。”
“大概是吧。人的头发很容易掉,所以原来的头发都没留下来。”
“那么,国际警察的记录情况呢?”奈奈转过来问身边的孝弘。
“失踪列表中很快发现了和那个人偶一模一样的孩子,但是似乎到最后也没找到。”
真可怜,奈奈低声说。
孝弘刚刚把这个结果告知那对夫妻。
露伊兹非常小心地抚摸着分析室还回来的人偶。
“听了你的解释,我们总算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我们会觉得这个孩子的表情比较熟悉。那是学生时代上过复颜技术课的缘故吧。”老学者满怀感慨地说。
在旁边端详人偶脸庞的卡米洛也表示同意。
“教授经常告诉我们在附着肌肉的时候要排除感情。可是我们这些学生,那时候还不习惯和骨头打交道,怎么都会感受到死亡的影子,情不自禁地就会做出悲伤的表情。然后呢,下一次就想着不能悲伤,结果就搞出很怪异的笑脸。”
“相貌学者说的意思我现在也明白了。他讨厌这个人偶的原因是人偶让他想起了学生时代半生不熟的复颜像。对我们那么冷淡,是因为当年吃过不少感情过剩的苦头吧。”
丈夫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
“这一次我们还是在鉴定物种,没能识别个体。在制作时努力避免联想到死亡的这个娃娃,和复颜像是同一个品种啊。”
孝弘慎重地说:“我们通过国际警察的协助找到了这孩子的名字。但是,要知道这个名字,就要做好心理准备,接受他那不幸人生的具体信息。二位如何考虑?”
夫妻俩当即做出了回答。
“请告诉我们。”
“我和妻子打算一同寻访这孩子的亲人。如果他们还记得他的名字,就把这孩子还给他的家人。他们一定会欢迎他回家的。”
“如果不记得,那么我们会好好疼爱他,摸他的头,握他的手,一天到晚呼唤他的名字。”
奈奈默默听完了孝弘的讲述。孝弘坐在她身边,又喝了一口咖啡。
他依然没有真正理解疼爱布娃娃的行为。
不管这对夫妻如何疼爱那个布娃娃,这个孩子的灵魂依然不会得到拯救。以为他会得到拯救的想法只是一厢情愿,是尚在人世者的自以为是。
不过,至少制作者的灵魂可以得到拯救吧,孝弘想。分娩、起名、父母的期盼与思念……
“啊,又来了,那条狗。”
孝弘抬起头,只见少女和波索尔犬迎着风小跑过来。
他向逐渐靠近的少女露出笑容:“好可爱的狗。它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