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不从罗马神话的角度来解释“爱与美的女神”这一名称,仍旧会有人认为博物馆设在金星上。这也难怪。毕竟,作为人类已知的宇宙中最宏大、最庞杂的博物馆,而且还有着“阿弗洛狄忒”这种过时的名字——难道它还能在别的什么地方吗?
希腊神话中的爱与美的女神,其实相当无聊。在传说中,她一直追求阿多尼斯,也一直在嫉妒普绪克,是位很喜欢惹是生非的神明。虽然我也知道多神教的魅力就在于把神祇的凡人性演化为庸俗喧闹的戏剧,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怨恨给这里起了这样一个名字的人,特别是当博物馆也如同希腊诸神一样嘈杂的时候。
上个星期,博物馆里发生了一场围绕钢琴的大骚乱。人们不远千里把有着“九十七键的黑天使”之称的绝品钢琴——贝森多夫帝王大钢琴从小行星带开发基地搬来博物馆进行展示,结果由于涉及究竟该由哪个部门进行展示的问题,导致了一场至今无法收拾的动乱。音乐与戏剧的管辖部门“缪斯”认为,既然是钢琴,理所当然应该归自己;而绘画与工艺管辖部“雅典娜”却认为,这架钢琴体现了人类历史上的技术发展,应当属于工艺展品范畴。双方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可怜黑天使至今还被捆在包装箱里,躺在仓库睡大觉呢。
在这场风波中,置身事外的只有“德墨忒尔”。不过,与其说这种独善其身是因为动植物部门与钢琴没有一点关系,还不如说是因为前些日子他们闹得太凶了,不得已要休息一段时间来恢复元气。就在三个星期前,绝对零度室的接缝和八十倍气压室的通风管同时发生故障,导致德墨忒尔辛辛苦苦搜集来的植物珍藏品都陷于濒死状态。由于这个事故,德墨忒尔发动了全体职员,轮番向我这边的综合管辖署发起进攻,要求重新计算保险金并大幅追加他们部门的预算。说起来,他们就像是、就像是……像是什么来着?
——摩涅莫辛涅,连接开始。检索数据。喏,就像这样:养在笼子里的、一直叫着“你好、你好”的……
——鹦鹉或者八哥。需要图片吗?
啊,不用了,这样就可以了。那些家伙就像八哥一样反反复复、反反复复一直叫,直到他们自己也叫得筋疲力尽为止。要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德墨忒尔那些不省事的东西肯定也会跳出来,找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比如说“钢琴是以树木为原料制作的,当然应该由动植物部门负责”,加入到争夺展示权的战斗中来。
这种局面已经够让人郁闷了,再加上来自“稻草人”的传唤……这个传唤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绝对、一定、不是好事。
田代孝弘重重叹了一口气,开口说。
“不行啊,连日记都写得这么傻……摩涅莫辛涅,全部取消吧。取消之后断开连接。”
——了解。
柔和的声音直接在孝弘的内耳里响起。
然后,按孝弘的出声指示,直接连接型数据库服务器“摩涅莫辛涅”终止了对孝弘近乎下意识的思考电位监测,切断了与他的直接连接。
夜色中,孝弘忽然发现外面只有自己一个人。从居住区到“阿波罗”综合管辖署的自动道路上,除他之外,一个人影也没有。观光道路上同样也没有任何人。只有街灯星星点点地亮着。
很安静啊,孝弘想。博物馆的气温总是保持在20度,凉爽宜人的气候让人的心情也不禁跟着轻松起来。落户在这个博物馆的美术品、工艺品,还有所有动物、植物,其实同观光客的喧闹、同学艺员的嘈杂没有一点关系,它们都生活在这样的恬静中……
博物馆“阿弗洛狄忒”漂浮在地球与月球间的第三拉格朗日点。人类从小行星带强行拖来一块与澳洲大陆差不多面积的巨大岩石,把所有能够搜集到的动物、植物、绘画、音乐、戏剧等一切统统集中保存在这里。同时,为了妥善保管所有搜集来的物品,人类发挥出最高级的技术能力,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来模拟每一种物品所需要的环境。重力由量子黑洞提供;岩石上本来就存在的凹地改作海洋,险峻陡峭的地方改作山峦,如此等等。在这里,既可以看到用于火星地球化工程的奇异植物悠然生活在与那个红色星球同样的环境中,转回头又会发现本该生活在马里亚纳海沟底部的通体洁白的海虾正在一旁欢快地游泳呢。
不过,如此完备的环境控制也并非仅仅为了动植物。比如说,年代久远的绘画必须要在严格的空调管理下才能保存更长的时间;而曾经风靡一时的低重力戏剧如今眼看着只剩下作为研究资料的价值,偌大的宇宙中也只剩下这里才有常设的舞台能让它们一遍一遍地重演。
简而言之,博物馆的目标,就是搜罗一切能够吸引人们前来游览参观的东西。
不过,如果只是把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搜集过来,很容易背上一个“杂货铺”的名声。而阿弗洛狄忒之所以能够避免这样的诽谤,则要归功于阿弗洛狄忒本身所具有的学术研究能力。
以希腊神祇的名字命名的三个专业部门,各自都配有专业的数据库服务器,并且同样都有着美惠三女神的名字。负责音乐与戏剧之类文艺形式的“缪斯”,配备的是光芒女神“阿格莱娅”;绘画工艺部“雅典娜”,配备的是喜悦女神“欧佛洛绪涅”;动植物园“德墨忒尔”配备的则是花卉女神“塔莉亚”。这三个数据库服务器分别协助各自部门进行分类鉴定与收纳保存工作。
但是真正的工作却并没有这么简单。所谓艺术,很大程度上都是一些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东西,即使借助于能够处理海量数据的计算机系统,要想从浩如烟海的资料中查找到对应的东西,也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所以说,真正让阿弗洛狄忒得到很高评价的,最终还是要归功于学艺员中的那些直接连接者。那些直接连接者都接受过大脑外科手术,能够与数据库进行直连。对他们而言,只要在自己的脑海中浮现出形象,计算机就可以检索数据了。
举个例子:譬如新送来的青瓷,乍一看感觉比较熟悉,似乎以前在哪里看过,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这时候如果要手动输入检索条件去查找信息,那可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虽然在感觉上可以说这件青瓷的璺纹、颜色、形状等与过去见过的东西比较相似,但问题在于要把这种很个人化的体验用语言或者图形表现出来,然后再输入到计算机里,不花费难以想象的时间和精力是办不到的。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如果是与欧佛洛绪涅直连的雅典娜学艺员,问题就简单了。首先,只要在头脑中思考“就是这样的形状”——如少女的肩般圆润;接着,“用在佛寺里的”——绚丽的釉彩光泽;最后,“以前在哪里看到的呢……”——只要这样就可以了。接受了检索任务的欧佛洛绪涅会捕捉学艺员头脑中每一个突然闪现的思考电位,随后就可以在浩如烟海的数据中把最终需要的东西找出来。
其实,上面的例子还没有真正体现出直接连接的威力。在一般情况下,这种直接连接的方法只限于列出相似的事物,但有时候也会得到意料之外的结果。
比如说,如果没有阿格莱娅以及具备敏锐直觉的缪斯学艺员,那么对流行于21世纪初叶的、作者不详的塔希提歌谣《请在我身边倒立》,恐怕至今也不会有任何令人信服的解释。
缪斯学艺员觉得这首歌的前奏听上去很熟悉,于是在阿格莱娅中检索“像这样不断上升的曲调”。虽然符合这一条件的乐曲非常多,检索出的结果数量非常巨大,但当把怪异的歌词“大门牙的你”作为相关的检索条件来限定范围的时候,芭蕾音乐剧《胡桃夹子》中的《大团圆》这一曲目就展现在眼前了。《胡桃夹子》是圣诞节时人们最喜欢的节目之一,再考虑到芭蕾的起源地……这样一来,所谓“倒立”实际上是对北欧发生的十二月事件的暗喻也就浮出了水面。于是这也就证明了,这一首歌谣表面上看来不过是诙谐幽默的恋爱歌曲,实际上却隐含着社会批判的黑色内容。在这一研究成果发表之后,地球上的历史民族文化研究学者们也终于开始对美术领域的直接连接学艺员刮目相看了。
但是,《倒立》的例子同样也显示出了艺术的极端复杂性。所谓艺术,其实是历史、风俗、民族、文化等各种范畴的混合产物。工艺品的纹理,既可能与绘画的技法相关,也可能与植物学相连,还可能取材自著名的神话或者诗歌。凡此种种,虽然可以用“分类”这样一个词来表述,但实际上却无法分类到任何一个专门的部门中去。
正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才建立了总揽各个部门的、孝弘所属的名为“阿波罗”的综合管辖署。这个部门中的学艺员相当于学界所说的综合学者。在录用过程中,考核的内容不仅仅局限于艺术,社会常识和杂学方面的知识也相当重要。
阿波罗存在的意义就在于要以一种超越狭隘分类的至高视角来分析研究最为广义的“艺术”一词所涵盖的广大事物,因此,这一部门的学艺员都被赋予了超越其他部门的裁量权限,同时他们连接的电脑“摩涅莫辛涅”也在硬件上拥有总览美惠三女神系统的能力。摩涅莫辛涅拥有高于三位女神的权限,在学艺员的指令下可以自由介入到下属的各个系统中。
但过分突出精英分子也会带来一些副作用,其中之一就是在客观上把他们变成了下辖各部门的纠纷调停者。这一点阿波罗的学艺员都有抱怨,孝弘当然也是其中一个。虽然孝弘自己也知道,既然被赋予了优越的权限,也就需要面对各个独立部门内部无法解决的问题。但是作为孝弘的上司,总应该有一点同情心吧?哪怕只是设想一下在讨论货物归属权的会议上压制各部门之间的争吵有多困难,也应该理解自己的操劳了吧?
马上就要进入官署了。上司会把怎样的难题推给自己呢?鬼才知道。不知怎的,孝弘总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怀着绝望的心情,孝弘走进官署的大门。
与外表庄严大气的人造大理石不同,官署内部彻底暴露出主导官员的庸俗口味。虽然名义上阿弗洛狄忒是半民半官性质的设施,但凡是观光客目光所不及的地方,全都归官方所有。
孝弘穿过冷色调的走廊,来到所长室的门前。他深吸了一口气,推开所长室的门。门里,在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图书资料后面有一颗圆圆的脑袋,脑袋上飘动着几缕少得可怜的头发。
“您找我?”
听到孝弘的声音,桌子后面的亚伯拉罕·柯林斯站了起来。他的身体细细长长的,套在过分宽大的西服里,简直都可以在里面游泳,而四肢却又从尺寸不足的袖子和裤管里伸出来。整个人身上最醒目的就是那张光润的圆脸,再加上他的双臂一贯喜欢夸张地张开,配上那副笑嘻嘻的表情,和稻草人一模一样。
“你好啊,孝弘。美和子很好吧?这里有一件很适合新婚丈夫的好工作等着你哦。”
“哪儿会有什么好工作啊。”
“不要说这么没意思的话嘛,确实是件很值得去做的工作。”
亚伯拉罕示意孝弘坐到椅子上,但孝弘并没有理会,只是扬起眉毛说:“所谓很值得去做的工作,实际意思就是很棘手吧?”
“唔……你一定要这么想,倒也不算错。不过这不也很有趣吗?这工作可是我为你度身定做的。你先坐下吧。”
孝弘把散在椅子上的拍卖商品目录拨到地上,一脸不高兴地坐下去。亚伯拉罕在自己桌子上的电脑终端前手忙脚乱地捣鼓起来。
“后天的飞船会带来一张画,很有……那个什么……很有说头,也挺复杂。奇怪,要给你的东西在哪里……啊,找到了。好了,现在先把资料给你看看。”
亚伯拉罕这样的官员大多都是从美术协会之类的地方空降来的,没有直接操作数据库的能力。他从桌子后面走出来,衣服领子上别着麦克风,以便向终端输入指令。
“连接摩涅莫辛涅,检索给田代孝弘准备的文件。”
完了,被点名了。孝弘暗自叹了一口气。看来自己不可能推掉这份工作了。
房间里的光线逐渐暗淡下去。右面的墙壁上逐渐显出一幅图画。
“这就是那幅画,考耶恩·李所作的《童稚曲》。在进一步说明之前,想先听听你的第一印象。这可是一幅块头很大的作品。”
亚伯拉罕双手背到身后,得意地笑着。
墙上映出的这幅画,一言以蔽之,是幅抽象画。看上去画家似乎是从颜料软管直接挤出颜料涂在画布上的,满眼都是不规则的线条和色块。
“唔……我要查过欧佛洛绪涅后才能说得清楚,不过目前至少感觉它有一些怪异的地方。说它是抽象画,可与一般的抽象画又不大一样……似乎是没有经过任何构思随手画出来的,但是与奉行不构思的不定形艺术派作品又有什么地方不大相同……”
“换句话说,这幅画只是在随手乱涂乱画,基本不具有任何美学价值,是吗?”
“唔,差不多。”
“没错,专业的美术评论家也都这么说。如果检索数据库,你也会发现,考耶恩·李根本不是画家,只是个无名的作曲家。三年前,他在画了这幅画之后不久就过世了。”
亚伯拉罕说完这几句就不说了,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孝弘。孝弘有点不耐烦,可是为了让话题继续下去,又不得不给上司帮腔。
“既然是业余画家画的无价值作品,为什么要拿到这里来?”
“你这问题问到点子上了。”稻草人用力挺了挺消瘦的胸脯,“李死了之后,给医院留下了这幅画。其实这幅画是在所谓绘画疗法的环节中画的。他在萨克斯纪念医院的脑神经科病房度过了自己最后的时光。”
墙壁上的图画变成了李的自画像。那是个老年男子,深陷的双眼显得炯炯有神,嘴唇薄薄的,嘴角高高吊起,仿佛现在都能听到他用高亢的声音说话。
“医院在整理房间的时候,把这幅占地方的画在走廊临时放了一下。然后,唔……”
亚伯拉罕又故意停了下来。孝弘可没有心情陪他玩第二次了。稻草人等了一会儿,看看实在没有人接话,终于不情不愿地开了口:
“这幅画就那么靠在走廊上,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它的前面聚集了一大群患者。整个局势可以说一度无法控制。”
“都是脑神经科的患者?”
“对。不过,虽然说是一大群,其实也就是几十个人,整个脑神经科大楼可有三千多号患者。但问题是,这些人都在喃喃自语,说这幅画是全世界最伟大的杰作。”
孝弘禁不住苦笑起来。
“在脑神经科那种地方,像这样的事情应该很常见吧。只要有一个人说好,很容易就会导致群体性歇斯底里……”
亚伯拉罕举起皮包骨头的手摇了摇,拦住孝弘的话。
“不是你以为的那种癫狂状态……而且,最先说这话的人可是布里奇特·哈伊阿拉丝。”
“哈伊阿拉丝?是那个一向以言辞尖刻著称的美术评论家?”
看到孝弘惊讶地挺直了身子,稻草人满意地眯起了眼睛。
“正是!去年去世的时候,你也以艺术家同事的身份出席了她的葬礼。哈伊阿拉丝因为慢性偏头痛住院治疗……瞧,这就是她对《童稚曲》的评价。”
神经质似的李的画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行文字。这是一篇刊登在美术杂志上的文章。作为极具知名度的评论家,哈伊阿拉丝一生中评论过无数作品,只不过其中的绝大部分都受到她辛辣的讽刺,但这幅业余画家所作的《童稚曲》却得到了她毫无保留的最高评价:
“……这是音乐,不,是天籁!这世上所有只能靠耳朵来听的音乐,都会在这幅画面前黯然失色。我真渴望能在医院的走廊里一直站到时间的尽头。为了观赏这幅画,我情愿放弃这世上所有东西。我徜徉在色彩里的荡漾旋律之中,沉醉在无法言表的醉人音色里。良久良久,当我终于长吁一口气,从恍惚出神的状态回到现实中的时候,突然发现身边已经站满了人,他们和我一样为这幅画所折服,屏息静气地看着这幅画。在这些无言伫立的人当中,甚至有那种平日里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狂乱情绪的男子。后来医生告诉我说:‘只有在使用强效镇静剂的时候才会看到他脸上如此平静的表情,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但是在我看来,医生们居然会说出这种话,居然感受不到这种无上的幸福,这才是真正不可思议的事情。医生们显然并不知道,当我们在观赏这幅画的时候,我们已经被它引导到了天堂——彻底的、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质的幸福天堂。沉浸在如此美妙的天籁里,我们忘记了一切疾病与苦楚,只剩下至高的美丽与无上的幸福环绕在我们的心上。”
文字窗口渐渐缩小,然后一个新的窗口打开,李所作的那幅绘画重新投影在墙上。
孝弘摸着自己的下巴,陷入了沉思。
无论怎么看,这幅画也不像是能让哈伊阿拉丝如此迷恋的作品。音乐这一比喻,一般而言常用于评价富有节律性的绘画作品,显然与眼前这幅画搭不上半点关系。
“她到底看中了这幅画的哪一点,给它如此高的评价呢?”
房间重新亮了起来。亚伯拉罕低声发出指令,关闭了画面,然后带着一副这就是你的工作了的神情,对孝弘说:
“确实,大多数人都和你一样困惑,但哈伊阿拉丝毕竟是评论界赫赫有名的人物,如果随随便便反驳她的意见,肯定会招致尖刻的反击,搞得不好还有可能被逐出艺术界,所以没人敢反对。相反地,已经有评论家附和哈伊阿拉丝,从不定形艺术——就是你刚刚也提到的那个玩意儿——的角度来分析、赞美这幅画了。”
“这算什么?根本就是穿着新衣的国王嘛!”
孝弘脱口而出。对这种在各派系间见风使舵的事情,他已经不知道烦恼多少回了。
“比喻得很恰当啊,说不定哈伊阿拉丝真的只是在夸一件谁都看不见的衣服吧。无论如何,这幅画当初是医院转让给她的,现在她既然过世了,这幅画也就成了她的遗产。医院方面好像想趁这个机会把画买回来,说是要详细研究它为什么能够安抚患者的情绪。但是另一方面,由于这是为数极少的得到著名评论家哈伊阿拉丝褒誉的作品,所以已经有夏威夷富商提出要以高价购买收藏了。听说那个富商是日本人,唉,这些日本人啊,真是把美感全都丢到19世纪去了,也不看看东西到底怎么样,只要听说有好的评价就拼命往自己的保险柜里塞……”
“您这话说得可真……”
“啊啊,对不起,我忘记你也是日本人了。”
被孝弘一提醒,亚伯拉罕有点尴尬,干咳了几声。
“所以你是要我告诉我那个同胞,这国王实际上根本没穿衣服?”
“当然不是啦。如果只是这么简单的话,那谁都可以去,反正哈伊阿拉丝女士已经死了,没必要再怕她的反驳了——你的工作远比这个重要得多。要你做的是找到这样一个问题的答案:国王到底是真的没穿衣服,还是穿着一件谁也看不见的透明服装呢?”
“也就是说,要我找出这幅画的美妙之处?根本不可能!这幅画根本没有一点艺术价值。”
亚伯拉罕皱了一下眉头,随即又换上了原来的笑脸。
“要用心、用心、再用心。不要那么简单下结论。你要知道,人们将根据这一次的判定结果来确定这幅画是否具有亘古不变的价值,而且阿弗洛狄忒存在的目的之一,本来就是要积极接受充满挑战的鉴定委托——这可是管理委员会的结论。”
“哦……”孝弘懒懒地应了一声。
亚伯拉罕无聊地摇着身子,圆脸上浮现一条条皱纹。
“委员会认为有三种可能。一种是,这幅画确实是毫无价值的作品。”
“我同意。”
孝弘夸张地举起一只手,亚伯拉罕故意装作没有看见。
“第二种,这幅画平时看起来很普通,但是挂在墙上的时候说不定就成了一种未知的精神安定剂。第三种,也是最后一种可能,就是哈伊阿拉丝确实具有常人所不及的锐利眼光,能够从《童稚曲》中发现我们所不能理解的、异度时空中的、终极之美的秘密。”
“终极之……美?”
稻草人点点头,开始现学现卖他在委员会听到的东西。
“我们注意到,给这幅画极高评价的是两种人。一种是极具才华的美术评论家,另一种则是脑神经科的患者。据此我们可以认为,只有对美学理论有着最深研究并以此涤荡了自己灵魂的哈伊阿拉丝,和处在另一个极端上的、对美术理论全然无知的灵魂,才可以认识到这幅画的价值;反过来说,我们这些被现有美学体系洗脑的、一知半解的凡人完全无法理解这幅画的价值。在这之中,委员会尤其认为那些患者的反应更加引人注目。那些患者显然没有听说过所谓的技法、流派,有的甚至连‘美’这个词都不能很好地发音,但这幅画竟然可以震撼他们的心灵,那么这幅画所具有的内涵,应该就是艺术所能具有的真正、纯粹的力量。找到这个内涵,也就找到了美的核心——如果找到了美的核心,公司的股票也就会随之上涨。”
假说、假说、都是假说。把这幅画当作艺术品来看待,根本就是拿这个全宇宙唯一的阿弗洛狄忒的脸面开玩笑。终极之美?美的核心?这种莫名其妙、毫无意义的话倒是常常出现在对《蒙娜丽莎》或者《断臂维纳斯》之类的评论中,可那些艺术品本身确实具有艺术价值,而这幅画里能有什么?难道在这种乱涂乱画的东西里头还能找到黄金率不成?
但这样的话不能说。孝弘强忍着怒气,用恳求的口气说:“这是绘画领域的事情,我请您还是分配给雅典娜去做吧。”
“咦?你刚刚没看到吗?哈伊阿拉丝的评论不是提到音乐了吗?这是跨越了缪斯和雅典娜两个部门的工作啊,换句话说,也就是你阿波罗的工作嘛。”
居然以评论家的比喻作为理由来分配工作,孝弘怀疑亚伯拉罕是不是故意在开玩笑。但是亚伯拉罕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看起来稻草人是很认真的。
“……可是,要探寻终极之美,我还太年轻,难堪重任啊。”
“哎,年轻人要多一点朝气,不要怕这怕那的。你只要想着刚刚说的事情就行了。我可对你寄予厚望啊。”
似乎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亚伯拉罕又躲到了桌子堆积如山的文件后面。
“努力吧,孝弘。”
这是稻草人在分别时最喜欢说的客套话,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好吧,我知道了。那么告辞了。”
孝弘和进来时一样一头雾水,只是出去时头垂得更低了。
《童稚曲》是考耶恩·李在精神疾病状态下创作的无价值绘画,哈伊阿拉丝在重度偏头痛导致的判断力低下状态中对该作品做出了过高评价。其他患者之所以会长时间出神地观赏这幅画,很显然可以用集团心理来说明。
“真是完美啊……”
孝弘对自己的解释很满意。接下来的工作就是要找一些理论武装自己,以便去说服认为存在着什么“终极之美”之类玩意儿的委员会,让他们赶快把画转给医院就行了。是不是真的对精神病有什么作用……嗯,这种事情还是交给医院去调查比较好,毕竟是医学领域的问题嘛。至于怎么和夏威夷富豪解释,那就是亚伯拉罕的事情了。
这样就全解决了。真是太完美了。
孝弘收拾了一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桌子、椅子、沙发——房间里只有这么几样东西。直接连接者已经把办公室装在了自己的身体里,房间里只要有个能躺下睡觉的地方就足够了。
孝弘从左手护腕里取出折叠的薄膜显示器,小心翼翼地把它在桌子上铺开。
——摩涅莫辛涅,连接开始。
——连接完毕。
摩涅莫辛涅的回答并没有来自于孝弘的内耳。系统监测到十四英寸的薄膜显示器已经展开,便自动从听觉监控方式切换过来,以文字形式表示在薄膜显示器上。
在需要输出画像或者大量文字的场合,薄膜显示器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方法。过去曾经尝试过将视觉信息直接投影输出到视网膜上,但是那种方法太过危险,而且效果也不好,所以还是继续使用这种可谓原始的薄膜显示器。
直接连接状态下的信息接收方法,还有一种是通过埋在护腕里的针来对皮肤进行压感刺激,就像读取盲文一样。这就是所谓的压感交互方式。遇到听音乐会或者观赏演出的时候,即使是在黑沉沉的观众席上,也可以很方便地得到有关资料,更不会因为要听介绍而干扰音乐欣赏。不过这种方式能提供的数据量很有限,所以除了上述几种特殊情况外,很少会有机会使用。
孝弘首先在薄膜显示器上调出了考耶恩·李的生平经历。
这个人的生平资料,即使是在最大的人物资料数据库中检索,得到的信息也是简短得可怜。
——李毕业于普赖奥利音乐学院作曲系。曲风倾向古典。对他的毕业课题,学院的评价相当尖刻:“乐曲虽然华丽流畅,但是缺乏内涵,只能算接近于背景音乐之流的乐曲。”似乎是验证了这个评价,自从毕业以后,李就一直靠搞些不痛不痒的环境音乐勉强糊口。有一次他因为“将往日名曲整合在自己的作品中”而受到著作权协会的指控,当时缪斯也作为证人出席了审判。
孝弘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人类喜爱音乐已经有数千年了。除了实验音乐之外,人们所作的曲子或多或少总有些相似的地方,况且环境音乐必须要让人听起来心情舒畅,音律和节奏更受限制,这样到最后就会落得像是剽窃来的一样。为此被卷入诉讼,只能说他一方面不会钻营取巧,另一方面也是运气太差。
——此后,李由于脑部近颞叶肿瘤而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刚刚六十岁就住进了萨克斯纪念医院,五年后在那里去世。
在李的生平经历中,只有一条与绘画相关的记录,上面只有这样一句话:“住院时所画的《童稚曲》得到布丽奇特·哈伊阿拉丝的高度评价。”
不知怎么,孝弘忽然觉得真空管从咖啡室送来的咖啡很苦。
“好吧,下一个,摩涅莫辛涅。”
——检索考耶恩·李所作绘画《童稚曲》所有相关信息。
——了解。访问路由器。检索绘画工艺数据库“欧佛洛绪涅”。检索完毕。六条相关信息。
但是,出现在薄膜显示器上的评论全都追随了哈伊阿拉丝的腔调,没有任何超出亚伯拉罕所说的内容。
“那么,再下一个。连接萨克斯纪念医院脑神经科。考耶恩·李的……”
——这幅画是在绘画疗法的环节中画的。既然是疗法,那么在病历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应该保存了医生的看法吧……
——了解。探测萨克斯纪念医院的网络路由。访问路由器。检索萨克斯纪念医院脑神经科的公开记录。检索完成。一条相关信息。
这次的文件内容好像很复杂,孝弘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绘画疗法医师会诊意见
在考耶恩·李的绘画中,可以看到具有运用大量线条的过度修饰倾向,并且充斥着毫无脉络的点与线,明显具有不加抑制释放冲动的行为特征。
但奇怪的是,考耶恩·李的病症不应该表现出这样的特征。由颞叶肿瘤引起的无法自控的病症尚不足以导致无法感知周围环境的异常状态。因此,会诊医师试图进一步分析考耶恩·李绘制此种破坏性绘画的真实原因。
首先,导致绘制此种抽象画的病症,通常是由视觉中枢的认知能力下降导致。捕捉具体物体能力的丧失会导致把握现实能力的下降,患者的画作便会从现实主义向非现实主义甚至抽象主义风格转变。但针对李的进一步测试表明,他既可以准确说出每一个物体的名称,也可以正确指认医生所点名的物体,因此,考耶恩·李的认知能力应该没有问题。
第二种可能,是由于神经传导物质多巴胺增加导致患者情绪急躁,从而绘制出这样一幅画作,而多巴胺增加的原因可能是由于抽动-秽语综合征、神经性梅毒,或者L-多巴系麻醉品摄入过量。但是,观察表明,他在作画时没有任何狂躁不安的表现。从外表上看,李似乎是在以一种真挚的感情作画。因此,上面的推断不能成立。而且,当对他投入抑制多巴胺生成的药剂令其自由书写的时候,会发现他表现出写字过小症,而该症状严重程度与健康机体的反应相同,属于正常范围。
根据以上研究,会诊医师一致认为,考耶恩·李的绘画,是他克服了脑部肿瘤导致的情绪失控状态,以自身的意志创作出的、严肃的抽象绘画作品。
“以自身的意志创作出的……严肃作品?”
一群笨蛋,孝弘想。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根本就不是正常人能画出来的,孝弘从一开始就坚持这么认为。他本来已经打算要将整个事件都当作一场群体性歇斯底里了。
可是按照医生的这份意见,难道说李真的是在认真研究绘画?哈伊阿拉丝的高度评价也是发自内心的?难道真是我们这些人看不见国王的新衣?
难道李不是不走运的音乐家,而是足可以翻开艺术史崭新一页的天才画家?
难道真如稻草人所说,只有哈伊阿拉丝和那些患者才具备鉴赏出终极之美的眼睛?
“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啊。”一股莫名的急躁攫住孝弘的内心,他随手把已经空了的咖啡杯放在桌上。
——摩涅莫辛涅!
孝弘微微闭上眼睛。
——启动图像检索。
孝弘开始在记忆里挖掘他所了解的绘画流派。以三原色为基调的抽象画、特别是那种运用闪回手法的绘画,是他考虑的重点。
——三原色的线条……不,不是莫迪里阿尼的作品,颜色比那个要多得多。嗯,不是这种,也不是这种。以前经常会被认为是设计而非绘画……肯定不是曼·雷或者毕加索的风格!混蛋,我怎么老是想到那些有名的绘画上头!要是找雅典娜的同事帮忙可能会有用……啊,这个很像!
孝弘猛地睁开眼睛,女神已经把他的大脑中的画像检索出来了。薄膜显示器上映出一片纷繁凌乱的色彩。
但是,看到这幅画面的解说,孝弘完全泄气了。
“怎么会是移印画的制作图示啊……”
被孝弘当作抽象画检索出的东西,是一幅移印画的制作示意图。图上演示了两种方法:一种是把颜料夹在两张纸的中间;另一种则是把颜料滴在纸上,然后用嘴吹气,把颜料吹开。看来,孝弘的思路是由知名作品突然转入小学美术教育了。
孝弘重重叹了一口气,把咖啡杯举到嘴边,随即发现杯子已经空了。他皱了皱眉,用手指擦了擦眼睛,再一次与摩涅莫辛涅一起沉入到记忆的大海之中。
两天之后,问题绘画《童稚曲》连同其他许多绘画和动植物标本一起运抵了位于阿弗洛狄忒临时北极的太空港。
拥挤不堪的太空港入关大厅里,充斥着学艺员们的大声叫喊。
“当心!当心!”
“别晃!别晃!”
“快点!快点!”
各部门的学艺员们一边怒吼,一边还不忘抽空去偷看别家部门的箱子里到底有什么。虽然各系统间的情报相互调用基本上没有什么限制,但进货清单却是为数不多的各部门私有秘密之一。每逢这种收取货物的场合,学艺员们全都摇身一变成了专业间谍,偷偷记下其他部门得到了什么新鲜东西,等回到自己的地盘后,再想尽一切办法找阿波罗交涉,务必要把别家有的东西也弄一份堆到自己的地盘上才肯罢休。所以,这些学艺员们就算已经领完自己的货物也都不肯回去,全留在大厅里面磨蹭呢。
熬夜熬得两眼通红的孝弘知道,这一次自己领取的绘画,单看标题就能让人明白它和音乐有关,所以绝对不能让缪斯们看到。他一拿到货物便赶快给它套上了一层事先准备好的包装,然后用阿波罗专用的金色小车把它装了起来。
孝弘决定绕路回自己的官署。先把这幅画本身的难题放到一边,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能让人起疑心,要让别人都以为这只是普通行李,走路的时候千万要和其他部门的学艺员保持距离。
几乎所有的学艺员都在太空港闲晃,公共道路上看不见其他手推车。偶尔遇上几个散步的观光客,最多只是远远地向这个颜色罕见的手推车投来好奇的目光。
看起来这条路还是比较安全的,孝弘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接通摩涅莫辛涅考虑今后的研究。
“喂,新郎先生!”从人行道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啊,奈奈。”
一位中年黑人女子以与猫一样灵巧的、同年纪殊不相称的动作一下子跳过棣棠灌木丛,仿佛一头矫健的黑豹。这是雅典娜的奈奈·桑德丝。她是比孝弘早四届的老练直接连接学艺员,总是穿一身黑色的连胸紧身衣,一头短发已经斑白,眼神却和动作一样机敏。
“拿到什么好东西了,是不是打算瞒着我啊?”
她一向把孝弘当作弟弟看待,每次碰上都会开点玩笑。
孝弘苦笑着回答:“哪儿有的事,我正要欣然进呈给您检验呢。‘稻草人’那个混蛋给了我一道难题,正愁解决不了。”
“哎呀呀,注意说话的口气哦。你把亚伯拉罕最得意的第一秘书美和子抢走了,他已经很不高兴了呢。”
孝弘重重吐了一口气。
“那我宁愿把美和子退还回去。再不行我去别的地方工作总可以了吧。”
听到孝弘突然说出这么刺耳的话,奈奈禁不住也换上了严肃的表情,挑起一条眉毛,身子靠在手推车上,问:“看起来问题好像很严重嘛。怎么回事?”
“正徘徊在垃圾艺术和终极之美中间。”
“哈,这说的是什么话嘛。”
“我接受的就是这个任务。帮我一个忙吧。”
孝弘把车停到棣棠丛旁边,鬼鬼祟祟地把包装打开,然后压低声音向奈奈解释这幅画的来历。
“我一开始认为这是由疾病导致的毫无价值的绘画,因为李的颞叶受了损伤……但是这幅画表现出的特征却是多巴胺或者大脑基底核存在问题,就是说,疾病和绘画的表现不一致。另外,这幅画看上去似乎也不是由于癫痫或者非随意运动引起的……可是,要说这真的是他在神志清醒时画的……”
见多识广的老学艺员瞥了一眼夹在保护板中间的绘画,也不禁皱起眉头。
“这是什么呀!完全是用来擦画刀的抹布嘛。能在这里看到这个东西也真是稀奇……还有,‘能听到音乐’又是什么意思?应该只是比喻吧。”
“这些都是需要调查的内容。而且,所谓韵律之类的描述也和这幅画差得很远。感觉好像是推理小说一样,作者故意要把音调藏到颜色里面——当然,前提是哈伊阿拉丝的夸赞是真心的。”
“哈,你傻了吧。哈伊阿拉丝女士那么刁的口味怎么可能看得上这种画。”
“可这是真事啊,真的看上了。我调查过大脑与绘画之间的关联性。实在不行的话,只能认为是那种白痴天才一类的事情了。”
奈奈疑惑地眨着眼睛。孝弘看她一脸不解,进一步解释道:“所谓白痴天才,大致就是一种在计算、音乐、美术等领域表现出异常才能的人。比方说,一瞬间就能完成因数分解,听一次复杂曲调就能在钢琴前流利弹奏,看到什么东西就能完美地画下来……我一度以为是这种情况,可惜不是。像这种白痴天才,一般只能把看到的景象如同照片一样精确地模拟,而李的抽象画完全是不同的东西。”
奈奈看着孝弘,仿佛看见一个成绩糟糕的学生居然很罕见地开始做家庭作业了。
“真的很用功嘛。你有没有去找找那些同样反映大脑问题的绘画?说不定会发现类似李的情况呢。比如说兴奋剂艺术?特征一致吗?”
孝弘耸耸肩,否定了这个说法。
“李没有用任何兴奋剂,而且这幅画没有重点,连普通器物的花纹都比不上。”
“也不像那个什么修女的幻视绘画?”
“希尔德加德的幻视。不过也不是那个。”
“但是,那确实也是一直备受头疼困扰的修女啊,和哈伊阿拉丝一样……”
奈奈停住了话头,把薄膜显示器拿了出来。孝弘看到她眼睛微微斜吊,眼珠转动着,知道她肯定是在自己的大脑中连接欧佛洛绪涅进行确认。
孝弘调查过那方面的内容,但是那条路一样走不通。12世纪初叶的修女留下了许多据说是来自天启的幻视绘画。那些绘画虽然也是异常状态下创作的作品,却仍旧不是李那样的抽象画,特征完全不一样。
“你看,这些绘画始终是具体的。偏头痛下的绘画特征是同心圆一样的光影加上各种星点,可是李的绘画当中看不到这些。如果说哈伊阿拉丝是因为自身的特殊体验才将之评价为杰作,那倒还有点说服力,可是……”
奈奈从薄膜显示器上抬起头,凝视着《童稚曲》。希尔德加德的绘画至少可以看出某些规律。可这幅图根本就是拿颜料乱涂一气。奈奈放开抱着的胳膊,吐了一口气。看来是要投降了。
“我真是不能相信,一个人怎么可能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画出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要说这里面存在着超越一切理论的终极之美,更加令人无法相信。看来,我们从前所受的一切教育都是虚妄荒谬的东西啊。”
奈奈扑哧一笑,洁白的牙齿映在黑色的脸庞上,明艳动人。
孝弘也跟着笑了。他脸上的肌肉已经僵硬很久了。
“你知道的,我们两个绝对不能一起走,被那些家伙看见肯定没完没了。我还打算安然无恙地回综合管辖署去呢。”
两个人一起大笑起来,开始重新把画包起来。
奈奈首先注意到异常:“糟糕,那边有人来了。赶快收起来。”
孝弘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一个男子正在快速跑来,不过方向似乎并不是正对孝弘他们。他穿着一件引人注目的土灰色西装,跑步的时候手肘几乎不弯曲,手臂摆动幅度很大,脚步踩在厚厚的积雪里似的深一脚浅一脚的。他的眼睛眼白居多,嘴巴张得大大的,不停喘着粗气。
“发生什么事了吗?”
孝弘自言自语的时候,奈奈正要把画重新放回到保护板里。
“住手!啊啊啊啊啊,住手啊,住手!”
奈奈吃了一惊,停下了动作。
“那幅画,那幅画!”男子号哭着,“听不到了,听不到了!”
男子突然转了一个方向,跑到孝弘他们面前,然后开始狂暴地撕扯保护板。
“你要干什么!”
“听不到了!挡住了就听不到了!”
孝弘转身试图阻止他,却被他以超乎常人的力量推开了。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男子的眼睛涌出来,淌得满脸都是。
“听不到了!”
“什么啊!”孝弘禁不住怒喝。
男子吓了一跳,然后一边抽泣,一边如决堤的洪水一样喋喋不休起来。
“你们听不到吗?音乐啊!你、你也认为我是个傻瓜吧,是吧?听不到的人都会这么说。大家都认为我是傻瓜,特别是说‘从画里听到声音’什么的。只有大夫和布丽奇特才愿意听我解释。可是、可是我的确听到了啊!你们还没把它挡起来的时候,我真的听到了!不要拿走,不要拿走画。你们!不要!”
男子突然一拳重重打在孝弘的脸上。
在倒下去之前,孝弘刚好听到奈奈愕然的低语。
“真的能听到音乐吗?”
男子的脖子下面挂着一张牌子,上面写着名字“麦克·雷蒙德”,住所是萨克斯纪念医院。
麦克的感情起伏很激烈:上一分钟还安安静静,下一分钟就来了疾风暴雨;刚刚还在用鼻子轻轻哼着歌,接着就会号啕大哭起来;说话会在同一个内容上来回打转,但也会突然大幅度跳跃到完全不相干的话题上去。好不容易和他说了三个小时,连蒙带猜算是大致弄明白了他的意思。麦克好像是说,他不是私自逃出来的,而是确实拿到了医院的外出许可,自己还去银行取款机取了钱,乘坐太空穿梭机追赶这幅画来到了这里。
孝弘一直坐在狭小的单人房间里盘问麦克,感觉自己已经快要到达极限了。他深吸一口气,以极大的耐心重新开始新一轮的询问。
“那么,‘能听到音乐’是什么意思呢?”
麦克的双腿一直不停地抖动,把床都弄得咯吱作响。听到孝弘这个问题,他突然停下动作,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又来了,哭啊哭的,可就是不回答。孝弘摸摸自己的下巴——还在火辣辣地疼。老是这样兜圈子,真恨不得狠狠打他一顿。
不行啊。
孝弘把杯子里最后剩的一点咖啡一饮而尽。
麦克的心与天真无邪的孩子一样,可糟就糟在他是大人的身体,所以人们不自觉地会以大人的言行来要求他。从麦克的角度来说,尽管被人这样对待,可他确实也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之所以总是哭个不停……还是要更加和颜悦色地询问才行啊。
“麦克,我不是在责怪你。你不要觉得我是在强迫你对我解释。别哭了,我只是很好奇,想知道《童稚曲》到底让你听到了多好听的音乐,让你这么辛苦地一路追着它来到这里。你看,其实我也恨自己没有你那么敏锐的听力,没办法听到那种天籁啊。”
麦克抬起头,用哭得通红的眼睛看着孝弘,带着很重的鼻音说:“大夫……”
“呃,我不是医生……”
男子没有理会孝弘的解释。“大夫……现在大夫的脸,就像那幅画的音乐了。”
“啊?”
“很温柔、很好听的音乐啊。又亮、又轻,就像玛丽一样。玛丽呢,是我们的护士长,很温柔,很温柔。总是微笑着对我们说‘做得很好’。我们看到其他东西总觉得很吵闹,只有那幅画和玛丽很好很好。我就想一直盯着看下去。死了的布丽奇特,还在医院的巴德,还有乔丽婆婆都这么说,不是我一个人哦。所以,看的时候能听到声音,不要说我在说胡话哦。”
“当然,当然,我绝对不会这么说。”
——摩涅莫辛涅连接开始。
孝弘的心怦怦直跳。难道真的有这种事情?真的能在看东西的时候听到声音?
——访问路由器。连接萨克斯纪念医院脑神经科的记录。申请检索关于麦克·雷蒙德的文件记录。特别是与视听觉混同有关的数据。还有,同时也检索一下被称作“巴德”的人,以及名叫“乔丽”的老年女性。
——了解。有来自奈奈·桑德丝的信息。哪个优先?
——奈奈的。输出到薄膜显示器上。
——了解。输出完毕。
“呐,大夫,让我看画吧。”
“唔……”孝弘含糊地应了一声,偷看一眼监视器。
奈奈发来的信息看起来是从头脑中直接生成的,完全是口语,内容是说医院的主任医师明天要来这里。麦克今天晚上就由阿弗洛狄忒医院的临床医生看护。
“让我看吧,大夫,那幅画啊。想看啊。快啊!要看啊!哇!”
男子似乎又激动了起来。孝弘赶快用力把他按回去,劝说:“马上就给你看,先安静一下。”
——地球资料检索完成,传输完毕。现在输出吗?
“等等!”
孝弘的对手是个完全不知道控制力量的男子,两个人的样子简直像是在摔跤。
临床医生们赶来的时候,衣服凌乱的两个男子正喘着粗气在地上滚来滚去。
“哎呀,不单单是下巴,连脸都弄破了啊。”奈奈看到孝弘走进会议室,忍着笑说。
“别碰,疼……对不起,让您见笑了。我是负责调查《童稚曲》的学艺员田代孝弘。”
背靠着窗子、和亚伯拉罕坐在一起的一位老年绅士站了起来。看上去,这位绅士的年纪大概已经过了七十岁,可突然一站起来,身子依旧挺得笔直,人显得相当精神,说话的声音也很洪亮。
“我是萨克斯纪念医院脑神经科的阿朗·鲁尔。这一次来到这里是为了麦克的事……麦克让您受伤了,真是非常、非常对不起。完全是那幅画导致的。这样遥远的距离,怎么也没想到他能一直追到这里来。”
不管什么人第一眼看到阿朗,都会觉得他是个很慈祥的人。有这样的医生,确实是麦克他们的幸福啊。孝弘不禁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应该是我道歉才对。不能让我理解他的意思,他肯定感觉很痛苦。”孝弘看了一圈房间问,“那个……我听说其他的患者们也一起来了。”
“是的,借了贵处一间房间,现在他们都在那里看画呢。”阿朗脸上又露出过意不去的表情,“实在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那些患者听惯了音乐,全都要跟着我过来,怎么拦也拦不住。”
“哎呀,没关系啦。我们还要承蒙他们赏光呢,”奈奈莞尔一笑,“我正想亲眼看一看这些能把视觉作为音乐来感受的人们会怎样与绘画接触呢。”
“那样的事情啊……”稻草人干咳了一声,“按理说,像这种能把看到的东西当作声音来听的事情,我不应该要求您能用我听得懂的语言来解释,毕竟您是专家,我是门外汉……那个……怎么说呢……我们最初的目的只是为了判断李的绘画到底是否有价值。如果医生也认为这幅画具有精神上的安定作用,那么价格肯定不一样了……”
这种赤裸裸的说话方式让孝弘感觉很败兴。对终极之美的探索已经快要把阿弗洛狄忒的脸面丢光了,现在所长的脸上又笼罩了一层铜臭味。
“恐怕要让您失望了,”具有贤人风范的医生似乎也注意到了亚伯拉罕过度的期待,开门见山地说,“《童稚曲》是否会表现出药物效果,必须要等待调查结果。当然,如果不把这幅画还给我们,调查是无法进行下去的。现在我只能就你们所关心的问题——也就是麦克他们一直声称的‘能听到音乐’的说法进行一点简单的解释。”
阿朗的话很长,其中又混杂着许多医学专用术语,不过他说的话很有诚意,而且用优美动听的嗓音说来,听着一点都不觉得累。
生物化学、分子学、医疗技术、心理学这些日新月异的科学技术,使人类逐渐得以了解生物乃至人类本身的秘密。其中,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源在于大脑,而大脑在传统上一直属于哲学范畴。然而随着对大脑研究的不断深入,本属于哲学的领域也在一点点被科学侵蚀。在20世纪,人们就已经知道五感分别在大脑的哪个区域感受,关于各种类型的思考分别会在什么地方进行的问题也逐渐变得清晰。很快,“大脑地图”就出现了。进入到21世纪,“大脑地图”变得更加详细,人类对大脑的研究也使得人们可以从单纯的“思考”中分离出语言和图像。孝弘他们便是承蒙这种进步的恩惠,才得以进行人机间的直接连接。
“但是,当生病或者发生事故的时候,大脑机能就有可能发生异常,直接导致‘大脑地图’混乱。本来应该畅通无阻的道路被封死,本来应该相互隔绝的场所却被打通,各种信息就会泄漏到本不该接受此类信息的地方。这个时候,当事人的感觉就会错位,本来可以看到的东西却被当作声音——这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共感觉’或者‘通感’。”
一般情况,人的感觉不会发生混同。脚“接触”鞋子内侧,眼睛“看见”蓝色天空,耳朵“听到”小鸟的鸣叫,鼻子“闻到”树木的清香。虽然在色彩学上会有“发酸的色彩”,音乐评论上会有“厚重的声音”之类说法,但那些都是比喻,实际上感觉并没有发生混同。
但当大脑某些部位发生问题时,就会发生把光线当声音、把声音当味道的情况。根据20世纪神经心理学家亚历山大·鲁利亚的研究,某些患者在听到铃声响的时候,眼前会出现来回旋转的球状物,手指会有触摸到绳索的感觉,嘴里也像喝到盐水一样。
引起共感觉的原因,一般认为是由于大脑皮层的联合区异常。联合区是文字感觉感受器的信息处理部位,如果这里的血流量减少,感受器接收的外界信息就不能被正确地分析。
共感觉出现的另一个原因则可能是海马、扁桃核之类的大脑边缘系统发生故障。边缘系统虽然也和联合区一样负责感觉情报的分析,但这里包含掌管意志、情感的额叶,与人类的情绪变化也有着密切的关系。
考耶恩·李是因为颞叶肿瘤而导致情绪无法自控,颞叶刚好紧挨海马。哈伊阿拉丝也曾经接受过阿朗的检查,也有情绪不稳定的症状,是由于阿尔茨海默症导致的轻度脑萎缩引起。还有孝弘他们所见到的麦克,也有边缘系统血流过多的病史。
“边缘系统异常的他们,内心就变得格外敏感纤细,随之而来的就是由于共感觉而能‘听到’那幅画——”
阿朗的眼睛眯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既像是在称赞自己患者的能力,也像是在悲哀自己不具有这种能力。
“我不是美术领域的专家,不能判断李的绘画具有怎样的价值。我只是向你们陈述这样一个事实:为什么对于‘能听到绘画’的他们来说,《童稚曲》是具有最高价值的杰作。”
亚伯拉罕发出“唔”的声音,身子陷到了沙发里。孝弘觉得嘴巴发干,说话前也不得不舔舔嘴唇。
“哈伊阿拉丝的评论……诸如从色彩中听到旋律之类的语言,不是比喻,而是她真的听到了那个声音啊……”
“但是——”奈奈把盘着的腿放下,上半身往前倾,“那种共感觉是有一定规律的吗?换句话说,特定波长的光对有共感觉的全体人员来说,会听到完全一样的声音吗?”
“坦白地说,共感觉患者究竟如何捕捉声音,其原理我们至今还没有完全弄清。我们一直都不知道患者们如何把真正从耳朵听到的声音和来自共感觉的声音区分开来,我们也同样不知道每个患者各自听到的来自共感觉的声音是否相同。人的头脑中还有许许多多奥秘等待我们去探索啊……比如说,像莫扎特那样的作曲家竟然可以把睡梦中听到的《魔笛》完整记录下来,这也是非常奇怪的事。人类在睡梦中‘听到的’音乐应该和共感觉原理类似,但是这样的音乐太过模糊,按照通常的看法,这种音乐不可能被记录下来……”
“啊,那就是说,不能保证看那幅画的人们听到了同样的音乐?”
“是的,他们听到的很可能是完全不同的音乐。我们曾经研究过另一类患者,他们可以从声音中看到图像。我们让这些患者把他们看到的声音画下来,结果发现,即使是同样的声音,这些患者画出的图像也很少有一致的地方。”
孝弘重重点了点头。
“我想,就算颜色与图形可以与特定的声音对应起来,哈伊阿拉丝和麦克也不会听到同样的音乐。那幅绘画尺寸很大,人的视线只能在画上不同的地方徘徊。视线转移的顺序不同,听到的旋律也应该完全不一样。”
阿朗微笑着,看上去就像和蔼的圣诞老人。
“各位愿意听一听我的大胆推测吗?我猜,那些患者的共感觉是依赖于情绪的。医学上,边缘系统有时候也被称作‘乡愁部位’——我们孩提时代的记忆纠结着潜意识里的感情,一同保存在这个部位,只要刺激这个地方,人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自己的孩提时代……李虽然不大可能知道这些医学知识,但奇妙的是,他居然也给这幅画命名作‘童稚曲’。是不是他在作画时真的在孕育着某种乡愁呢?”
“借着能唤起音乐的绘画来表达自己的乡愁?”
“很有可能……但是,没有进一步的研究,我只能说这只是一种可能。”阿朗这样说着,视线落在亚伯拉罕的圆脸上,“所以,如果不把这幅画交给我们,我们的研究也就很难……”
稻草人窘迫地避开阿朗突然充满压力的目光,转而用乞求的眼神望向孝弘。
孝弘给出了结论:“《童稚曲》没有任何艺术价值。相比利用哈伊阿拉丝的评论来发不义之财,我认为,交给萨克斯纪念医院进行进一步研究才是正确的做法。”
“这是阿弗洛狄忒的正式结论吗?”
“毫无疑问。”
亚伯拉罕从沙发上慢腾腾地爬起来,把芦柴棒一样的手伸向阿朗。
“好吧,那幅画是你们的了。”
麦克他们蹲坐在冰冷的地上,一个个纹丝不动。
这是一间中等规模的房间,通常用于绘画的主题展览。李的那幅画就挂在墙壁上。抱着膝盖的麦克、无声哭泣的消瘦老太太、趴在地上发怒般地瞪着绘画的少年、带着幸福的表情微微点头的中年女性、伸出手仿佛要抓什么东西的白胖青年,全都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
虽然这些人的神态各异,但孝弘能感觉到他们共通的、发自内心的安宁。这幅绘画正攫取着他们的视线,抚慰着他们激动不安的心灵。
不知道他们听到了怎样的乐曲……是不是还是那种普普通通的环境音乐,就像李从前写来糊口的那种呢?或者说,是一首“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的天籁呢?如果李把他听到的乐曲写成音乐而不是画作绘画,会不会让人们重新把他评价为作曲家中的天才呢?
“你在想什么呢?”奈奈远远地望着墙上的绘画,还有麦克他们注视着绘画的背影,轻声地问。
“大概和你在想的一样吧。”孝弘也向麦克他们望去。
“我在想,虽然共感觉的确是一种大脑机能异常,但他们能听到美妙的音乐,会不会也是因为他们不再从绘画的角度来分析它了呢?如果我能像他们那样具有清澈的心灵,不去联想这幅画本身之外的种种牵绊,我是不是也能听到那样的天籁呢?”
“啊呀,哈伊阿拉丝女士不是能听到么?她可是个面目可憎、言语无味的地道理论派啊。”
“但是,她在评价这幅画的时候已经抛弃那些理论性的东西了。”
不可言传的终极之美。静静地观赏着绘画的麦克他们,似乎真的发现了这样的美。
能够吸引人类灵魂的事物,能够与最纯真的心灵媲美的事物,能够让人抛弃一切理论的事物,不正是艺术所能具有的、也是艺术所应当具有的终极力量吗?
“说不定,正由于自己的偏头痛无法深究艺术理论,哈伊阿拉丝才终于能鉴赏到终极之美吧。只有舍弃了这个世俗的、理论的世界,她才得以沐浴在只应出现在天界的美妙乐曲之中。”
奈奈用手肘轻轻捅了捅孝弘:“你忽然多愁善感了呢。”
孝弘有点羞涩地一笑,接着说:“我们的大脑都和机器连接在一起……所以我们只能算是艺术分析室而已。我们的任务就是对那些人类所能感受的美做各种枯燥乏味的理论研究。可是即便如此,如果我们的大脑中还能残留一些浪漫,那不也很好吗?”
奈奈玩笑似的耸了耸肩:“听你的口气,好像你还有很多烦恼没能舍弃啊。”
两个人偷偷笑着,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
房间的门关上了。这世上唯一一幅拙劣画作与至美音乐的混合体也被关在了门后。
阿弗洛狄忒:希腊神话中的爱与美的女神,在罗马神话中被称为维纳斯;另外,金星也有维纳斯的别名,所以会有人认为博物馆在金星上。
阿多尼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得到女神阿弗洛狄忒的眷顾,被藏在桃金娘中托给冥后珀尔塞福涅抚养,但是随后珀尔塞福涅也爱上了他,两个女神为此争执不下,最后宙斯决定:一年中阿多尼斯同珀尔塞福涅生活三分之一时间,同阿弗洛狄忒生活三分之二时间。
普绪克: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女,因其美貌引起阿弗洛狄忒的嫉妒。阿弗洛狄忒令自己的儿子厄洛斯(罗马神话中的丘比特)去惩罚她,然而厄洛斯一见到普绪克便深深爱上了她,并与她结为伉俪。
缪斯:希腊神话中掌管科学、艺术、音乐、文学、史学等九女神的总称。
雅典娜: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也是农业与园艺的保护神。
德墨忒尔:希腊神话中的谷物与丰收女神。
摩涅莫辛涅:希腊神话中的早期神祇,十二泰坦之一,记忆女神,九位缪斯之母。
阿波罗:希腊神话中主神之一,司掌光明、青春、艺术、诗歌、音乐、预言、医药、畜牧等。
在天体力学中,拉格朗日点是限制性三体问题的五个特解。在两个环绕运行的天体之间,可以将第三个天体(质量忽略不计)放置在拉格朗日点上,使得这第三个天体与前两个天体始终保持相对静止。
低重力戏剧:作者虚构的一种利用太空中低重力的特点进行表演的戏剧。
莫迪里阿尼(1884~1920):意大利绘画大师。
曼·雷(1890~1976):美国艺术家,达达主义奠基者,先锋摄影大师,也是超现实主义电影开创者。
基底核:靠近大脑半球的底部,埋藏在白质中的核团,控制着各种运动讯号的调节。此处受损会导致运动减少或运动过多。
圣希尔德加德·冯·宾根(1098~1179):中世纪神学家、作家、哲学家、科学家、医师、语言学家、博物学家、画家,第一位生平被记载的女性作曲家,传说三岁时就具有“灵视”能力,逝世后被教廷封为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