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说些有趣的,于是就谈起了那些彩色玻璃表现的四季景色。虽说如果不知道取材于《枕草子》倒是很奇怪的,我还是说道:“是《枕草子》吧。”
干原先生是表现者。如果他觉得“这个小丫头也理解了自己的意图”,一定会感到很高兴吧。
然而,干原先生却并没有怎么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是啊。——《枕草子》。”他淡淡地说道。然后,又特别补充道,“——嗯,就是‘萤火虫’和‘大雁’啦。”
确实如此。《枕草子》第一段里,说到夏天的时候写道,“即使在没有月亮的晚上,成群的萤火虫飞来飞去的情境别有一番风情。哪怕就是一两只萤火虫,发出微弱的亮光飞去的样子,也很有味道。”写秋天的时候则说,“更何况大雁排着整齐的队形,在天空中渐渐远去的情境,让人感到无限的情趣。”这段文章可是尽人皆知。
干原先生有去过欧洲的经历,于是把日本的四季固定在这些彩色玻璃上。这也是一种缘分吧。
“我听说您在那边参观了彩色玻璃之后,被它倾倒了是吗?”
干原先生一边晃动着身体,一边在切着白色碟子里的一块厚厚的肉。他那乱蓬蓬的头发也随着一晃一晃的。他忽然停下了手,向我这边看过来:“末黑野这么说的吗?”
“是的。——我是这么听说的。”
“那家伙,就会吹牛。但是,和倾倒又不太一样。就是我总觉得‘这样就行了吗?’”
“——啊?”
奇怪的语言。不明白他的意思。干原先生叉了一块肉放在自己的盘子上。他那大大的嘴巴,为了继续说话而张得大大的。
“在法国,在巴黎有一个叫圣礼拜堂的教堂。那儿有一个狭窄的螺旋楼梯能往上爬。那是一部看上去像是通往屋顶阁楼的黑乎乎的楼梯。但是,爬上去之后我却大吃一惊。那里是光的洪水。横向的宽度让你无论怎样伸直手臂都碰不到墙,抬头仰望,一直到很高的高度都铺满了彩色玻璃。——瞬间,这个世界变成了红色和青色、绿色和琥珀色的玻璃的世界。只是看着看着,就觉得那光线变成了音乐,耳边汹涌而来的是管风琴的乐章。——实在了不起。如果说我被压倒了,那就是被压倒了。庄严啊,就是庄严。——我被击败了,在最初看到它的时候。”
干原先生吸了口气,喝了一口葡萄酒:“——但是啊,在我听过各种各样的说法之后,我却感到并不怎么样。——就说让人做那彩色玻璃的国王吧,他好像在政治上很成功。对他的评价很高呢。但是,不是也出现了十字军吗?”
因为带有坚定的信仰,才会出现那样的组织不是吗?我似乎觉得挺前后一致的。
“那时的人们,不是都高高兴兴地去参加的吗?因为被使命感所驱使了——”我说。
干原先生这时,痛苦地皱紧眉头。
“正是这样才不应该呢。正是由于被使命感所驱使,才会造成恶劣的后果。若是那样,作为神做的事来说,这不是邪道吗?”
确实,我也听说过少年十字军们的悲惨结局。
干原先生一边“嗯”地痛苦地呻吟着,一边抓住葡萄酒杯,咕咚地一饮而尽。
“我所认为的美,是能让人的情绪变得平稳安详的东西。横眉竖目地面向着耶路撒冷,那不是神的美,而是恶魔的美。——那么,侍奉神不就是坏事了吗?把神放在内心,是好事对吗?可以作为自身的寄托吧。然而,我却不需要那些气派的庄严的神。——如果有神说‘一个异教徒的命比我更重要’,——能有勇气说这句话的神如果真的出现了,到那时候,我就跪在那神的面前。”
这是反论。确实如此,即便是神,能说这句话的时候也需要“勇气”吧。
“可是……这样的神,不是没有值得我们信仰的价值吗?从人们的眼光看,那不就是不值得依靠……”
“值得依靠是如此重要的事情吗?”
“……可是,因为人总是希望能有心灵的支撑……想要依靠,所以才祭拜神,不是吗?”
干原先生,忽地一下,换了一副温文尔雅的表情。用仿佛在看自己的亲人一般的眼睛,看着我。
“——那个,如果到南方、海水清澈纯净而透明的地方去的话,有一个活神仙居住的岛屿。那些神仙大多都是女人,做些占卜。她们从人是否幸福到一年的收成都能预言。有被说中的,也有说不中的。——岛上的人们,称这些女人们为神。但是,这些神并非居住在金殿玉楼之中。而是住在岛上最为破旧,漏雨的小屋里。平时靠乞讨为生,好不容易才能逃离饥饿。”
“……”我无语。
他继续说:“自己能做些什么?在这样扪心自问的时候,比任何人都过蓿贫穷的生活,这才是神对自己要求的,至极的,诚实的惩罚,不是吗?——我啊,如果遇到这样的神,我会合掌而泣的。”
干原先生将视线移向空中,然后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嘟哝着。
“——神大概是一样的无力,一样的可怜吧。正因为如此,他才用他那懂得痛苦的眼睛,凝视着人们。——正因为我们被这样的眼睛凝视着,我们才会感受到被救赎,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