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茶余,通常是享受余兴之时。欣赏室内乐,或是琐碎的闲聊,或是观看手工表演等。
但是,今天是以男性为主,像是要聊一聊有关国内外的经济形势等。对于雅吉哥哥来说,具有学习的意义。
而我,则可以不必出席这样的场合了。说得明白些,就是“下去吧”的意思。——看来,这次确实不是相亲。
如若如此,有关那个“眼睛骨碌碌先生”的事情,只能趁喝茶的工夫打听清楚。
今天,大概是因为客人们的喜好,饭后饮料变成了咖啡。所用的是德国梅森的咖啡杯具组合。图案是柿右卫门的画像。无论是咖啡碟和杯子都是白色的底瓷,上面用红色或黄绿色、黄色或蓝色,描绘着草木和灵鸟灵兽。
从日本人的角度看,觉得那是以“鹤”或“麒麟”为样本而作。但是,总觉得怪怪的。就如同近邻之间的互相传话一般,不知不觉地,一点一点地与原话不同了。所以,从日本传到了德国之后,就变成了西洋风味的动物。就是说,杯子上描绘的是已经入乡随俗了的“鹤”或“麒麟”。
那脸型那体态都与我们所熟悉的这些动物有所不同。从这些不同之处能让人感觉到幼稚而笨拙,而且有种幽默的感觉。
这当然是梅森的陶瓷艺人完全不可能想到的,这是自然的效果。正是因为把它拿在手中的是我们日本人,所以才能发现图案有所不同。同样一件瓷器,那边的人一定把它当作奇妙的异国风味来欣赏的吧。
到了现代,柿右卫门的复制画像上被歪曲的地方反而让人觉得有趣了,于是在日本也制作这种同样的图案。也就是,演变成了“柿右卫门画像的复制的复制品”。真够复杂的。日本的创意工匠前往德国,把这些瓷器又带回它的家乡,而这一点也是很具日本风格。
言归正传,在咖啡飘香的时候,我正对着末黑野先生,仿佛是要与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样子,加上了一句。
“世上还真有偶然的事。我在前几天,在日本桥的三越百货商店,遇上了一个人。”
“——是吗?”
“就是在资生堂茶餐厅,与末黑野先生谈话的那位先生。那个……穿着白色的西服,……脸部很具有特征的先生。眼睛大大的……”
末黑野先生放下了咖啡杯,好像马上就明白了。
“——他在做什么?”
“那个,……他当时抚摸着柱子,抬头看看天花板呀什么的。”
一说出口来,还真是荒谬。然而末黑野先生的脸上却悄悄地浮上了一种完全理解的笑容。
“——然后呢?”他问。
“啊……”
我把自己看见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大概是我没看仔细,一直表现得相当有趣的末黑野先生的表情,在我说到“偶人展”的故事的地方,稍稍阴沉了一下。
然而,即便这丝毫的阴沉,在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已经被擦拭得干干净净了。
“是吗。如您所说,世上确有让人感到偶然的事。——那个男人,名叫干原。”
“——干原吗?”
“叫干原刚造。是我自小时候就结交的朋友。小时候我们是肝胆相照的伙伴——长大之后,才明白肝胆相照是因为我们都是小孩。但是——”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嘬了一口咖啡,继续说下去。
“正因为如此,我和那家伙,直到今天,还保持着一种特殊的交往。”
“不知我能否问问,那是怎样的一位先生?”
“——英子。”爸爸带着责备的口吻制止我。在这种场合的谈话,一般来说是不应该谈论个人的事情的。这是基本的礼貌。
“不不,没关系的。确实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末黑野先生摇着头说:“——干原是一个建筑家。我家的设计也是交给他的。”
“啊……”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会看着柱子呀屋顶呀什么的。说不定在他心里正暗自想着“天下的三越百货,对比在我脑海中设计的建筑物来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等等,说不定他在暗自冷笑呢。
“他喜欢彩色玻璃。当他在法国留学的时候,还去看了法国的一个什么教堂。听说他在那儿被那特别的光线深深触动了。然后,就迷上了。——唉,能迷上这种东西,也确实不寻常。”
我点点头。在帝都的西洋风味的建筑里经常使用彩色玻璃。
两三年前,在帝国学士院旁边建造起来的是东京科学博物馆。这些建筑,我们也去参观过。抬头仰望,能看见美丽的图画熠熠生辉。即将完工的大型建筑,号称东洋第一的新国会议事堂,听说也这儿那儿地使用了彩色玻璃。当然,私人府邸也有,我们家里的虽然不是那么艳丽的图案,但引入光线的玻璃也使用了彩色玻璃。
末黑野先生继续说:“——因为他很喜欢,所以干原这家伙,从庆应的图书馆到大浦的天主教堂,确实四处看了很多。但是,前些天我遇见他时,听说他还没看过三越百货顶层大厅里的彩色玻璃。这样一来,如果不是观众的话,那儿是进不去的。”
“啊……”我明白了。
“于是,我想法儿弄到了长歌会的入场券。什么,那家伙对研精会、《小锻冶》、《吉原雀》都没什么兴趣吗?完全是个令人头痛的客人。大概他进去之后,就对着天花板抬起头,仰视四、五分钟。——然后就出来了吧。”末黑野先生继续说。
研精会是有名的长歌会。作为社交场所相当有名,上流阶层的人士经常光顾。《小锻冶》或是《吉原雀》,当然,是长歌的名曲。
这一下我完全明白了,但是,等一下。即便如此,“偶人展”上的事情还是不明白。然而,末黑野先生的说明到此为止了。如果他不想说,我再追闻下去,就不是淑女应该做的了。
“——那家伙的设计还是很有趣的啊。他说他是在‘谋求着东洋和西洋的融合’。原本,他认可桂离宫,喜欢日光的东照宫,所以他对于托德先生来说是可以被忽略的。”
去年,德国著名的建筑家布鲁诺·托德先生来到了日本。他说桂离宫是“美得让人想哭”,让皇室备感激动。然而他又反过来一刀,否定了东照宫,这就更令皇室感慨。而大名华族的人好像不太高兴。
“——无论好坏或是什么,连最近流行的风潮他也是全然不在乎呢,不管怎样,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完全不顾一切地去做。我嘛,就喜欢他这种奔放的地方。”末黑野先生继续说道。
“那个……那位先生设计了以后,末黑野先生您的宅子,已经完工了吧?”我问。
我很好奇,从那个奇妙的人物的头脑中会诞生出怎样的现实之物呢?
“是的。去年年底基本完工了。然后内部装修和最后的修整完成后,正好是在前几天,我们举办了展示派对,哎呀哎呀——”末黑野先生惊叹。
“——怎么了?”
末黑野先生露出了略带淘气的表情:“哎呀,百闻不如一见。我和干原有缘,说不定是在什么指引之下。怎么样?我们家的展示会分成几次举办。下一次,光临寒舍亲眼看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