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生堂茶餐厅虽说在银座,但距离新桥更近些,坐落在川崎第百银行银座分行的对面。
这座川崎银行大楼也是改建过,虽然已经不同于以往的样子了,但它也有过昂首挺胸、傲立群雄的时代。再怎么说,大地震到来的时候,它都纹丝不动。在砖瓦房屋连绵倒塌的大片民宅中,让人真正感受到了钢筋混凝土的坚固。
这样一想,觉得建筑家真是一个不简单的职业。即便外观再漂亮,里面都是要住人的。如果动不动就出现裂缝,或是倒塌了,那就一钱不值了。他们和那些只能列举一些无法证明的推理的学者不同,他们的作品面临着天崩地裂的考验。
但是另一方面,他们把自己脑海里的图像变为现实,在现实的土地上建造成型。就好像是把梦想变为现实一样吧。一定能感觉到快乐。可能这种快乐是任何事物都替代不了的。
言归正传,资生堂茶餐厅是大地震后重新修建起来的现代派的两层建筑。有左右两个如同双胞胎般的入口。随便从哪边进入都可以。我以前也跟着别人来过这里。在我孩童时代的印象里,这里是卖冰激凌和苏打水的商店。
中央部分是宽大的天井。二层的两边设有外挑出来似阳台的座位,可以看得见下面的大厅。我喜欢高的地方,所以我们上了楼,坐在了楼上的外挑座位。
于是,雅吉哥哥说:“嗯。这里不叫面拖炸肉饼。”
我重新又看了看菜单:“……脆皮肉饼。”
“是的是的。”
“这名字,有点装腔作势吧。”
“不如说是自负吧。”
上过色拉、汤之后,盼望着的面拖炸肉饼来了。原来是这个啊,一眼看去就知道和一般的面拖炸肉饼不同。白色的盘子里像地毯般地铺着一层番茄酱,在那上面放着两个圆锥形的面拖炸肉饼。油炸过后的金黄色显得更加浓重,上面点缀着荷兰芹的叶子。这深绿色的点缀将整盆食物的颜色聚焦于一点。真是好看。
餐刀切进去,外层的面衣脆脆地裂开,露出里面白色的馅儿。叉一块放入嘴里,那是一种多么令人心旷神怡的淡雅的美味。
“真好吃。”
“我说的没错吧?”
“——不——同——寻常。”
我用昨天哥哥的流行语气回答,之后就只管用嘴来吃了。哥哥也一边用叉子把肉饼往嘴里送,一边说:“好像经济形势渐渐好转起来了。就这样,安安稳稳的日子能继续就好了。”
临近二月了。已过了小寒和大寒。就是说,寒冷的日子应该已经过去了。但耳垂犹如被千刀划裂般寒冷的日子还是很多。即便听到只有长期持续的经济不景气“迎来了春风”,也会觉得高兴。
“经济界,还不错吗?”
“是啊。那些家伙,摇旗呐喊着要拉动经济呢。”
哥哥像没事人一般,斜着眼睛示意着对面阳台上的坐席。
“啊?”
如果天井是一条河,那就是指河的对面,有两个男人在用午餐。高高的白墙上面,有如同桥栏杆般的扶手。那后面,有盖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从对面看往这边也是一样的景致,仿佛映在巨大的镜子里面一样。
两个人都身着洋装。好像配好了一样,一白一黑,有如西洋象棋中对战的双方战士穿的衣服一般。
穿白色衣服的,穿着方式让人感觉有些走样。虽然我是从远处看去的,但看上去那不是单纯白色的衣服,是一种这里那里镶嵌着装饰物的奇怪的衣服。满头乱蓬蓬的长长的头发。只是,不像流浪汉的长头发,而像艺术家的那种长头发。总让人这样感觉。并不仅仅因为这里是银座,又在资生堂茶餐厅里。他的眼睛大而有神,颧骨高高的。似乎野性和纤细兼而有之,那是让人一见难忘的脸。
穿黑色衣服的人,整齐地穿着三件套的西服,没有半点不合身。穿着白色衣服的人有些躬背,而这个人则完全挺直,总让人感觉有点像憋着气一样。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是个高个子。眉毛浓黑而笔直。两个人的年龄在三十岁前后的样子。
“那两个人吗?”
“是啊,穿黑色衣服的是末黑野贵明。”
“——末黑野?”
“末路的‘末’,加上黑色的原野。”
与众不同的名字。连名字里都有“黑”字,还真搭配呢。
“他是干什么的?”
哥哥说了一个在日本颇为有名的财阀的名字:“——他是那儿的大当家的儿子。一般来说父母是大人物的话,第二代就要吃些苦头了。然而,听说那家伙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已经是超过他父亲的能人了。”
雅吉哥哥也不是普通的研究生,再怎么说也是我爸爸——花村商事社长的继承人,当然能得到相应的信息了。
“他会继承父业吗?”
“他父亲还活着所以不能这样说,但是,好像那家伙已经掌控着相当大的权力。——他有无数可以施展的机会。现在是钢铁和水泥赚大钱的时候。”
“为什么?”
“那还用说吗?——是因为战争啊。在财经界,向老天祈祷着战线进一步扩大的家伙比比皆是啊。”
好不容易盼来的美食,仿佛变了味。
“——但是,要死人的呀。——不管是自己人还是敌人。”
“稳坐在安乐椅上的那些位居高位的‘大人’们才不会考虑这些呢。即便不至于如此,现在,大声说‘你不要死啊’,都会招惹麻烦。”
有关与谢野晶子的这首诗,在很久以前,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从哥哥那里听说过。我当时觉得“不要弟弟去死”的这种愿望应该是很自然的。所以,当时哥哥仿佛揭开了一个大秘密似的,用奇怪的高昂的语调朗诵那诗句,我觉得很不自然。
当不再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那并非“常识”。再者,用具有理解能力的眼光去审视一下的话,原来那首诗里充满了令人震撼的激烈言辞。
“就因为那诗句,晶子被指责为国贼呀狂人呀什么的。她肯定知道自身有危险。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吐露了真情,了不起的人物啊。”
即便那样认为,大多数人为了安稳地生活就不说那些过激的话。哥哥忽地一下皱紧了眉头:“……以前,我也是这样想的呀。”
“啊?”
“但是啊,立场不同,想法也会随之改变的。战争已成为了现实。这些天,我看见车站上送别参军士兵的场景,都觉得背上发冷。”
如果是这样,就更应该对晶子产生共鸣了——一定是我的脸上写着这样的疑问吧,哥哥小声地说道:“如果我自己也有这样的姐姐的话会怎样呢?正在当兵的时候,姐姐却写出了这样的诗句——”
我一下子明白了。
“啊……”
“每天不知要遭受多少痛苦,就好像被放往炒锅上翻炒,却没有可以逃跑的地方。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流着血泪怨恨姐姐的。我会对她说:‘你以为你只要说出自己的想法就行了吗?你就不想想我的处境吗?’——到头来,除了自愿参加敢死队壮烈牺牲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我完全没想到。原来如此,对于弟弟来说,对于家庭成员来说,实在是“可怕的姐姐”。
确实,如果是我的话,即便对自己的哥哥写出这样的诗句,大概也只是封存在抽屉里而已。如果我觉得哥哥的命运更重要,那就不可能将它发表了。
把这种行为称为卑鄙是简单的。“有思想就是要用生命来实践。”不是有很多男人骄傲地扬起眉毛这么说吗?不仅是自己的生命,不管是谁的生命,在那种思想面前,都变得轻如鸿毛了。
如果尝试把这首诗一般化,那么这首诗就不是在说“某一个弟弟”了。这是一首为日本和全世界的“无数个弟弟”所作的诗。正因为如此,才不得不发表。反过来说,即便这首诗会杀死弟弟,也不得不疾呼“弟弟啊,不要死”。这才是——带着主义和主张的行为吧。这样,从完全相反的角度来看待这首诗的话,它其实就是一种“大义灭亲”的行为。
我希望这是一个人们能够直率地表达极为自然的想法的世界。但是,如果这是一个自由的表达却让我们所爱的人陷入痛苦的世界的话,那该怎么办呢?
一旦思考起这些问题来,我感到自己仿佛踏入了深深的泥潭之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