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江小姐告诉了我后来发生的事情。当她“哭着央求”爷爷的时候,爷爷似乎非常惊愕。偏偏是自己喜爱的孙女,说出了那个可憎之人的孙子的名字。爷爷的惊愕那是当然的吧。“不过,爷爷是一个曾经去过英国的绅士,他很注重光明磊落地做事。所以,对于东一郎先生,爷爷承诺‘公正地调查他的为人品行’。我想爷爷绝对不会做出那种歪曲事实的事的。”
听她这么一说,似乎是内堀灯具一方提出来的那种说法——自己登了那则卑鄙的“讣告”——就显得可疑了。不管怎么说,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则“讣告”呢?“哎,你家和卖灯具的内堀家矛盾的根源——那个‘奇怪的讣告’,你有没有看到过?”
“怎么可能呢?那可是日俄战争之前的事啊。”
“前几天我去了上野的博物馆,在它的隔壁——就是帝国图书馆哟。”
百合江小姐对这种跳跃式的话题转换感到莫名其妙,歪着头问道:“怎么啦?”
“帝国图书馆里收藏着所有的书籍报纸吧。哎,下次我们一起去查一下——当时的报纸怎么样?”
百合江小姐“啊”地张大了嘴,然后深深地点了点头。
回家途中,问了一下别姬小姐。她不愧为博学多识之人,帝国图书馆以前去过好几次了。
“冬季里光顾的男士非常多,一大早排队的人就摆起了长蛇阵,早晨的雾霭中排列着一溜的长大衣。很多人都是到普通阅览室进行考前学习的。排到最后,正好轮到自己前面时限制入场了,只能扼腕叹息。在有空位之前,只好在上野山上踏着冰霜打发时间。碰到这种情况的人好像还不在少数。现在去的话,应该比那时要好多了吧。”
“那女的怎么样呢?”
“妇女阅览室比一般的房间要空一些。也就是图书馆了,女士更容易占到位子。光顾的人多半是为了考助产士、护士而在这里进行考前学习的。”
真是消息灵通呀。有这么一位领航员,就不会找不着道了。虽然拜托哥哥的话,他也会带我去的。可是,那就不是秘密调查了。正因为是悄悄地去做,才让人感到兴奋。做平常做不了的探索,这正是我想尝试的。
到了下一个阴沉的星期天,我坐着别姬小姐驾驶的车,首先来到位于高轮的内堀家,然后和内堀小姐一起前往上野。
我对家里说是“到内堀小姐家去”,而百合江小姐则说是“应邀去花村小姐家”,就这样我们出发了。衣服也没有穿显眼的洋装,而是穿了最一般的铭仙绸和服。流行花样的铭仙绸和服,现在可是随处可见的。
当福特车停下来的时候,我对驾驶座上的别姬小姐说“你也一起来”,她没有犹豫就回答了一声“是”。光两个女孩子去的话,会让别姬小姐觉得担当不起这个责任的,况且我也有些许不安。
但是,下车来一看就明白了:身穿白麻制服、头戴佩有家徽的帽子的别姬小姐,就像鹤立鸡群一样显眼。她身材高挑苗条、脸庞轮廓分明,就像从美国电影里走出来似的。有这个人在后面跟着,我们两个也变得非同一般了。别姬小姐举起一只手说:“就是那里了。”
抬眼望去,眼前是一座远远超过我想象的高大建筑。由白色石头和装饰面砖堆砌的墙面雄伟而美丽。在周围一带与茂密苍翠的树木相衬的沉稳的色调中,一只鲜红的邮筒显得格外耀眼。好像就是从那里进去的。
我按照别姬小姐教的,到入场券销售处说道:“三张特别券。”
特别券价格要贵,能多借些书,但更重要的是,据说必须持特别券才能出借从前的报刊。
接下来是在寄鞋处寄了鞋,换上穿着红色夹带的草履。
“据说这个以前用的是冷饭草履。”
“冷饭草履?”
别姬小姐笑着解释道:“就是那种连夹带都是用稻草做的、很粗糙的草履。”
原来有钱人家的小姐不知道啊——别姬小姐的笑容里含着这样的意思,但那是一种鸟妈妈看着雏鸟的感觉,没有一丁点让人讨厌的成分。
说到红色夹带的草履,让我想起小时候跟着大人去百货店时,也会让顾客换上。日本的道路大多没有铺成水泥路或柏油路,所以下雨天来的顾客,鞋子上都沾满了泥巴。以前一直听人说,在日本要有像欧洲、美国那样穿着鞋子就能进去的百货商场,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不过,这样的天方夜谭最近已经成为现实。在这个帝国图书馆里,以前馆内穿的冷饭草履也已换成了以前百货商场里的红色夹带草履了。
虽然进展缓慢,但却都在进化。
楼梯非常宽敝,支撑栏杆的部分呈黑色几何图形。我们顺着楼梯往上走,中途从窗口通过郁郁葱葱的树木间隙望去,可以看到表庆馆颇有特点的屋顶。
对我们来说,并不需要花时间检索卡片来寻找要借的书籍,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明治三十一年的《东京日日新闻》。
“西乡先生铜像在上野建成的那年”是关键。我在家里的名胜指南上确认了年份。当然,也许爸爸的记忆也有偏差,不过,像这样与具体的事实相关联的记忆,说不定出人意料的正确。
我们三人将各自能借的数量都填上后,跟着别姬小姐往妇女借书处走去。一般读者借书处都排着队。这儿果然是女生比较方便。
我在别姬小姐之后第二个递交借书单。不曾想,穿着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闪动了一下眼镜深处的眼睛,看着我说道:“这里只有满十五岁以上的人才能借书……”
我吃了一惊。按照实足年龄来算,我和百合江小姐都还差一岁。刚要开口,没想到,那个工作人员却用眼睛制止了我的回答,直接将我的借书单接了过去。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别姬小姐小声地道歉道:“实在不好意思。因为我自己能进去,就疏忽了年龄限制。”
这个人也会有疏忽的时候呀。我不由得感到很开心。如果她事先知道的话就不会来了吧。只要结果好就一切都好。
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拿到了像山一样的一大堆报纸。这些报纸都已经装订成册了。这些成叠的纸张竟然出人意料的沉。刚想要往妇女阅览室方向去,出了点小小的意外,被告知报纸要在特别阅览室里查阅。
大概查阅报纸在分类上属于研究性质吧。
也许是考虑到了采光的缘故吧,不管哪个房间的天花板都很高。在特别阅览室里,有一根像是耸立在希腊神殿里一样的白色柱子,从深褐色的底座霍地向上挺立着。被它支撑着的天花板上,那灰泥花纹雕刻得煞是精致,令人久看不厌。不过,眼睛老是往上看的话,不知到这儿是干什么来了。
在室内看了一圈,却没有找到可以三个人坐在一起的空位,只好我和百合江小姐坐一块儿,别姬小姐一个人坐在另一处。对于异己分子女人的侵入,起初投来奇异的眼神的先来者们,而后又马上把注意力转回他们自己的书本上去了。
阅览室里不能讲话。我们默默地翻看着那些装订成册的旧报纸。在我出生之前遥远过去的记录就这样保存着。那时候,我的爷爷、奶奶对这些报纸上刊登的事件大概也是时而惊奇时而兴奋吧。本来我只要看讣告栏就可以了,但不知不觉就看起了那些报道来。
对于爱知县六十多名女工的罢工事件,明治时期的《日日》报是当作奇谈来报道的。大概是觉得如同鸡——不,如同狗在天空飞翔一样奇怪吧。真是时代变了。明治时代的人,要是知道了现在报纸上闹得沸沸扬扬的松竹少女歌剧团成员罢工的事和粉丝们的那种狂热劲的话,该有多么惊奇呀。
——正当我沉浸在感慨中的时候,百合江小姐拉了拉我的衣袖。坐在斜对面的别姬小姐,正举起一只手向我们示意。
看来要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