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是说好我跟着雅吉哥哥出去参观学习的日子。我们在家里吃过中饭,乘着别姬小姐驾驶的福特车,首先向上野而去。
车子驶过松坂屋百货店的前面。
“自行车呀、拖车呀、汽车呀,真让人眼花缭乱啊。”我说道。
“是呀,从广小路到上野车站前面这一带,在帝都也是有名的事故多发地。”
别姬小姐若无其事地说道。以事故多发而闻名可不是什么好事。车子没有拐向车坂方向,而是往坡上驶去。再向左转马上就是帝室博物馆了。
“谢谢。后面的路我们坐出租车就可以了。”我说。
别姬小姐下车目送我们离开。
关于卷轴画,到底是学士先生,哥哥给我讲解得很详细。《圣德太子画传》、《清水寺缘起》等都展出了。《饿鬼图绘》真实吓人,上面画着鼓起肚皮的怪物,简直让人目不忍睹。
“真丑恶呀。”我说。
“这就是艺术的难懂之处。有一种美被称为丑恶美。”
“是吗?”
听说隔壁就是帝国图书馆。我有点心动。可是,哥哥却一马当先,径自穿过马路而去。往那里走就是上野公园了。
今天是星期天,天气又好,因此外面人头攒动。一个在自行车后座上驮着货箱的男子,挂起一条上书“上等豆沙面包·八个一毛”的纸条,开始做起了生意。豆沙面包很受欢迎。男子从货箱里取出面包,一个个放入纸袋后摆放出来,颇为畅销。新鲜食品,得赶快卖掉呀——我还有些杞人忧天地替他担心。
来到山下,西乡先生铜像的周围更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我们选择了从远处眺望。我突然想起——内堀家的纠纷,就发生在要建造这个铜像的时候。
我们沿着台阶而下,穿过马路,拦了一辆出租车,前往日本桥的白木屋百货店。我不由得想起去年年末在那里发生的那场火灾,从那以后已过去半年多了。
店堂里非常热闹。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那段惨痛的记忆。对许多人来说,快乐都市的象征还是百货商场。
《服装展》很值得一看。观众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绘画以及穿在人偶身上的衣服等来直观地了解服装发展的历史。这和观看书中的黑白插图相比,感受还是不同的。
服装展上还看到了雅吉哥哥所说的“虫垂衣”。它的第一个作用应该就是防灰防虫吧。从视觉上来说,大概还有作为女人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已的脸的意思吧。不过,有道是“雾里看花花更美”。面纱背后的那张脸,往往被想象得比实际还要美丽好几倍。那和式婚礼上新娘子戴的白蒙头纱肯定也有这样的效果。
江户美少女们跳七夕舞时的服装是友禅染,从肩头到腋下斜斜地系着艳丽的束袖带,绾着岛田发髻的头上围着紫色缎带,上面插着两朵金花,非常华丽。
在慢慢的欣赏中,不知不觉已到了傍晚。百货店的餐厅里人山人海,非常拥挤。我们坐上出租车,从银座来到筑地。
我们兄妹俩在旁人眼里看起来就是年轻的一对。世人的眼光是严厉的。也出于这方面的顾虑,我们去了花村家常去的日式餐馆。爸爸对这家餐馆颇为偏爱,我们从小就随家人常来。
在举行派对时往往以西餐居多,餐桌礼仪也受过严格的训练。与此同时,爸爸大概也想让我们从小接触正宗的日本风味吧。
从暮色渐起的胡同到餐馆的门口已有些昏暗。我们穿过擦得一尘不染的走廊,走迸铺着榻榻米的房间,里面的灯光让人感觉特别明亮。
在这家店里,我们兄妹也算是花村家的少爷、小姐。当然,就我们两个人来还是第一次。
“钱够吗?”
“一个人五块左右吧。”
哥哥拍着胸脯说道。大概是从爸爸那里以“教育费”的名义骗了不少。
“最近没吃什么像样的东西啦。今天就是要趁此机会,吃一点好的,满足一下口腹之欲,幸福一把。”无聊的贫嘴。
哥哥接着说道:“可是那个什么呀——老是说不景气、不景气的,可是听说顶级法国餐馆的全套大餐啊,却每天总是越贵的越好卖呢。”
“有钱的富得流油呗。”
“不过,任何时代都是这样的。”
“没钱的穷得叮当。——大学毕业了也不用去工作,真是好福分呢。”
哥哥表情认真了起来。
“是啊,我说想学习,就能遂心所愿。真觉得对不起社会啊。可是,小六子却是非常想出去工作的。”
“是吗?看上去倒是挺悠闲的呢。”
“其实不然。他家虽是世家,但实际上家里的经济状况已是捉襟见肘,靠着陆续变卖家里的土地,才勉强维持着生计。”
“……是这样啊。”
“嗯。他呢,是想去出版社的。听说在《主妇之友》,已经到最后面试阶段了,但还是没录用。讲谈社、文艺春秋社——也全部被筛下来了。哪儿都是几百个人争一个职位,形势非常严峻。那个讲谈社,说是要从早上九点一直工作到晚上十一点半呢。即使这样,想要进去的人还是成群结队呐。”
“……真的是‘大学毕业了,饭碗在哪里’呀。”
“要是没有着落就那么毕业出去,以后会更惨,所以他才硬着头皮进了研究生院的。他期望着老师能介绍他到地方上去教书。”
“让老师介绍还不如哥哥你帮他说说,把他塞到咱家的哪个分公司里没问题吧。”
哥哥显得有些心情沉重地说道:“——可是,那个家伙最讨厌这种事了。”
日本料理上菜需要花些时间。我感到气氛有些压抑,正想换个话题的时候,蓦然间想起了那首奇妙的诗歌——“荒野狂熊吼,黑夜更深沉。”
对于道子小姐,我只能告诉她别姬小姐所表现出的那种没有反应的反应。
不过,这事一直让我感到有些困惑不解。既然是出现在大学校园里的打油诗,那么,问问现在身在大学校园里的人不是最合适不过吗?
听了我的背诵,哥哥若无其事地说道:“不就是荒野狂熊之歌吗?”
“那当然,开头就是‘荒野狂熊’嘛。”
“我跟你说吧,‘荒野狂熊’可不是熊哦。”
我不由得疑惑起来。难道麻雀不就是麻雀,竹鸡不就是竹鸡吗?
哥哥继续说道:“——这里说的是段仓荒雄。此人学的是东方思想,在好几个学校里讲课。他身体结实,在讲台上两手一撑,探出身来,那个姿势和咆哮似的声音让人联想到熊。再加上荒雄这个名字,被人称作‘荒野狂熊’。——最近,此人放下自己的专业研究,正忙于对自由思想、民主思想的抨击呢。因为他特别能说会道,文笔又好,所以那些政治家把他当宝贝疙瘩呢。”
“怎么回事?”
“政治家嘛,总有许多想要赶下台去的对手,没有毛病也要给他找出毛病来进行攻击,如果因此而能让对手下台,那就要高兴得欢呼万岁了。”
“就是在帮着找茬找理由呐。”
“他本人也许是想一心为国吧。那样的事情做得多了,他的发言也就有了分量,就像阿波罗的神谕一样。‘要是遭到了那个家伙的攻击,就会被社会所抛弃’、‘如果被他盯上就完了’,就是这种情况。——在一部分人看来,遭到段仓老师批判的人就是危害国家的逆贼。他就有这样一种使人深信不疑的奇异的力量。——在大学老师中,遭受他的攻击而不得不辞职的人就有好几个。——不过,也有一位老师没有俯首说‘您的歪理很有道理’,还发表了精彩的反驳文章。据说那位老师无论是人格还是见识都很杰出,在学问上也是百年一遇的天才。——被反驳得无言以对的‘荒野狂熊’怒不可遏。因为不管谁看了,都会觉得那位老师的理论才是正确的。可是,对于那些狂热的信奉者来说,那是不能容忍的。他们认为那位老师在强词夺理,是危害国家的害虫。”
“那位老师后来怎么样了?”
“不久就被歹徒残忍地杀害了。”
我感觉房间里的灯光一瞬间昏暗了下去。
“啊……”
“警察调查后说是入室行窃的小偷所为,只是由于犯人逃得仓皇,什么都没有拿走。”
“这么说,每次那个荒熊老师一吼叫,天就益加黑暗了。原来‘段仓’的读音DANKURA意味着越来越黑的意思,黑夜(YO)和世道(YO)也是发音相同的双关语呀。”
哥哥摇了摇头说道:“即便是即兴编的,也编得不怎么样。打油诗的话,也该再稍微编得巧妙些才行。”说到这儿,哥哥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这首诗你究竟在哪里看到的?”
“是学校里的一个朋友抄下来的,说是不知道什么意思。”
“这帮千金小姐们有时可真会玩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不过不管多么闪耀,燃烧的煤炭是不能拿在手里的,那样只会引火烧身。这种事可不能随便乱说的噢。”
可是雅吉哥哥的声音从开始到现在也都没有小下来啊。小心隔墙有耳。
“那个荒熊老师的课很受欢迎吗?”我问道。
“学生中支持他的人也就那么一小撮。我有个同学去听过他的课,就像去听说书一样。据说那家伙一旦兴奋起来,就会自我陶醉,开始大声吼叫,煞是好玩。我那同学就像是站在高处看演戏一样嘲笑说‘荒熊先生今天也很精神呐’。——不光是学生哦。现在,很多地方都时髦叫荒熊去演讲呢。”
“就像我们家里请说书先生、魔术师来表演一样?”
“是啊。只要是荒熊到过的人家,思想上应该没有问题——有这样一层意思呢。叫他来就好像贴上一个避邪的护身符一样。当然,在他走之前会备一份重金给他,而这又成了荒熊先生的活动经费。”
也许我是一个脱离现实的天真幼稚的人,但是,在这个参观学习日的最后,我感到有一幅怪诞的画卷被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