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下午六点,路政才放行,几十辆车有条不紊地向前开着。到央钦塘,守着后门的人看到一下来这么多车,连忙从保安亭里出来问怎么了。首车上的司机交涉了好一会,安保才放行。
郑纾问李不言:“我们是去班玛住,还是直接去色达?去色达的话可能要凌晨才到。”
李不言想到郑纾已经订好了色达的酒店,他下午在车上吃饱喝足了,觉也睡好了。于是对郑纾说:“色达。”
接下来的路没有修好,自然也没有路灯。郑纾想到李不言怕黑,于是将车顶灯打开。李不言对于郑纾的做法感到满意,第一次主动将牛肉干递到郑纾嘴边。
郑纾怕土路上也有测速仪,所以开得比较慢。后面顶着当地牌照的车飞速超车,在郑纾面前露出大红两个车灯。李不言有些生气,拍拍郑纾的手,让他也开快点。
郑纾看着他焦急的神情,感觉有些好笑,解释道:“他在我前面开,我好知道前面的路况。”话音刚落,就看见前面白光一闪,郑纾像邀功一样说:“你看是不是,真的有测速的。”
李不言不再催促他,安心坐在副驾驶上帮他盯着路。山里路十分崎岖,半路上李不言下车吐了一阵,又坚持坐上来让郑纾继续开。
郑纾心疼他,又想到再慢点到色达更晚了。李不言晚上睡不好,白天就没精神,怎么拖也拖不动。只好踩着七十多码的速度继续跑着。
李不言晕车后,对山里的环境不太在意。中途几辆运矿石的重卡在前面慢悠悠跑着,李不言还特地睁开眼睛骂了一句:“好白痴哦。”
山路跑完又跑乡道,走了壤塘又跑了甲学乡,最后终于再次回到了317国道上。李不言对此有一个评价:“国道上跑,安心。”
李不言虽然时不时和郑纾说话,但是郑纾看得出来他困极了,如果不是山路晃得他晕,李不言早就梦遇周公了。从317国道岔口进入翁达之后,李不言却精神亢奋起来。
往山上跑的一路上,时不时就要遇见瞪着眼睛的牛站在路中间,偶尔还有几个穿着藏传佛教红色僧服的僧人。李不言还想下车摸牛,郑纾虽然也困,但他保持着理性,义正言辞拒绝了李不言不切实际的想法。
从色达县往住处开的时候,凌晨一点县城入口的广场上还闪耀着五彩斑斓的灯。
李不言心情很好地打开窗户,郑纾却突然刹了车。李不言被吓到了,瞪大眼睛看着郑纾,郑纾指指前面,李不言看过去,穿着黑色羽绒服的朝拜者,在大路中间跪下、起立,又向前走。
“哦。”李不言原谅了郑纾,好奇地看着那个人。直到他在车的后视镜中变成一个小点。
酒店前台带着自然卷的藏族小伙子帮郑纾停了车,带他登记入住。李不言跟在郑纾后面拖拖拉拉走着,一进房间倒下就睡。郑纾忍着困意帮李不言擦了手和脸,盖好被子,精疲力尽地睡了过去。
直到第二天早上十点,两个人才醒转过来。李不言说他后脑勺有点痛,问郑纾是不是昨天晚上打他了。郑纾没有理他,找酒店借了热帕子,把车顶部的霜擦干净。
李不言觉得很新奇,用手把车窗上结的霜扣下来,又马上丢掉,对郑纾撒娇道:“好冷哦。”
郑纾拍拍他的手,揣在自己兜里,骂他:“知道冷还去摸。”
李不言觉得自己很委屈,小声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你不理我啊。”
郑纾往县城入口方向开了十几分钟的车,就到佛学院山脚下的公共停车场。他从后备箱里拿了件加绒冲锋衣给李不言穿上,李不言冲着他哈了一口气,白色蒸腾的热气漂浮在空中。
“像冬天哦。”李不言感叹。
两个人排了半个小时队,坐上上山的大巴车。李不言坐在窗边,他的表情有些烦躁。郑纾问他怎么了。
李不言怕被人听到,捂着嘴巴凑到郑纾耳边小声说:“好烦哦,这么多人。”
郑纾觉得他很难得伺候,人少了害怕,人多了觉得烦。看着他皱着眉毛委屈的样子,又不忍心说他,只好说:“几分钟就到了。”
大巴车停在山中央的停车场,剩下的路需要游客自己爬楼梯爬上去。
李不言走几步楼梯,就喘两下,他想跟郑纾说我们在中间看看也可以。却看见两个小孩子,跑着经过他,超过他跑到了上一层楼梯。
“唉。”他鼓励自己,“你可以的。”
郑纾听他自言自语,拉住他的手,借力让他往上走。
李不言觉得自己在郑纾眼中的形象不够高大,于是向他申明:“平常我跑很久的。”
“知道知道。”郑纾说,“高原上氧气稀薄,你昨晚睡觉后脑勺痛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郑纾和李不言在小小的红房子中间穿梭了很久,李不言问郑纾:他们为什么脱鞋进去呀,郑纾说这是他们讲经的学堂;李不言又问他怎么还不下雪呀,郑纾说现在快夏天了;李不言问转经筒干嘛呀?郑纾说可以求保佑。
李不言说:“我不转。”
“有人在保佑我的。”他眼神笃定,郑纾捏捏他的脸,哄着他说:“是啊,乖小孩都有人保佑。”
两个人下山后,遇见拦路想搭车的僧人。郑纾知道李不言怕生,只好拒绝。
僧人问郑纾:“你们去县上吗?”
李不言帮郑纾作答:“去天葬台哦。”
即使没有得到帮助,僧人依旧笑着对李不言说:“那得快点去了,不然等会堵车了。”
僧人走之后,郑纾把车窗关上,笑着对李不言说:“怎么还学会骗人了。”
李不言的地图上并没有这一项,他怕血,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去天葬台。
“你想去啊。”李不言说,觉得自己是个通情达理的主顾,“我背对着,不看就行了。”
但是最后两人还是没有看成天葬,郑纾把车停在天葬台下面。天葬台还在施工,里面都是泥泞的土路,偶有几辆大货车出入,扬起灰尘。
郑纾和李不言等了好久,秃鹫也在天空中盘旋了好久。上百个游客坐在山上参差的石椅上,还有藏族小孩来高价卖口罩。已经下午一点半,山下还有陆续上来的游客,上来前趴在铁门外向里面张望。
李不言带着郑纾给他准备的帽子,太阳出得很大,他帽檐下的皮肤冒着密密的汗水。
郑纾问:“还等吗?”
李不言觉得自己在这里坐了半个小时,已经仁至义尽,于是对郑纾说:“不。”
两个人在不断上山的游客缝隙中,牵手下手。
天葬台外已经停满了车辆,两个人在出口又堵了半个小时。
李不言郁闷道:“出去好难哦。”
他又转头看向郑纾那边的窗外,有接连不断的人群,越过青翠的山野,没入低矮的树林中。
“怎么还有人上去。”他有些不解,“还徒步。”
两人在色达停留了一天半,第二天吃完午饭,就按照计划从炉霍经道孚,至新都桥。
路上依旧是高原草甸,一望无际。亚拉雪山在群山中露出雪白的一角,郑纾开了十几公里,依然能够看见。中途李不言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指着外面说:“好丑。”
郑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像是一个公园,两个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公园。
到新都桥的时候已经晚上七点,郑纾想让李不言留在菌子店里等菜,自己去酒店办理入住。李不言不愿意,拉着他的袖子,好像要哭了,指责郑纾道:“柏杨树没看见,你还要跑。”
郑纾觉得他的遣词造句水平达到巅峰,让人无言以对,只好陪他一起在店里等。两个人点了小锅的松茸炖鸡,烤了几串蔬菜。
李不言很馋,拿出地图,指着标红的烤松茸给郑纾看,旁边是小李的特别批注:“吃!”。
郑纾表示了解,出门去问老板娘,老板娘说最近烤松茸很贵,实在要吃也可以烤,就是要等很久、还要多给钱。郑纾转头看着店里坐着的李不言,他眼睛亮晶晶的充满期待地盯着郑纾。
“贵也行。”郑纾说,“少加点辣椒。”
从饭店到酒店的路上,李不言坐在车上回味:“好香啊。”
夜风吹得有点冷,郑纾把他那边的车窗按了上去,李不言转过头生气地说:“你干嘛!”
“吹久了感冒了。”郑纾说。
李不言好像觉得郑纾这个人很麻烦,但是又不好说他,只好用问题来稀释郑纾的麻烦,问他:“下午那个马,走多久啊?”
郑纾知道他问的是山路上看到的马帮,稀稀拉拉几匹马驮着货物,穿着破旧西装的男人跟在马群后拿着马鞭。
“可能很久吧。”郑纾也不确定,“走到目的地就会停下。”
李不言愣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到目的地才停下哦。”
郑纾看他不知道脑袋里面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于是问他:“你的目的地呢?”
“唉。”李不言有些为难,“有点远。”
“不过我旅游完,就快到了。”
李不言的家人这几天一直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今晚才姗姗来迟。李不言有点不想接,他了看郑纾,本来想去厕所接,又决定坐在床上接电话。
打电话来的是李不言的弟弟,语气很不耐烦,问李不言什么时候回去。
李不言怕弟弟生气,他小声说:“马上了。”
郑纾看见镜头那边,李不言口中“正常”的弟弟皱着眉毛,生气地对他说:“什么时候出去玩不好,偏偏要这个时候。之前跟你说了早点把人才落户办了,你偏要拖拖拉拉。”
李不言“唉”了一下,看了眼郑纾,好像有了点勇气,但还是小声对着听筒说:“为什么一定要我办啊?”
他弟弟骂了他一句,有些难听,难听到郑纾都停下来坐到李不言旁边。李不言愣了下,说:“别骂人,还有人在。”
说完,对面没有回答他,径直挂断了电话。
郑纾坐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头,李不言叹了口气,把头靠在郑纾肩上,说:“好烦啊。”
郑纾亲了亲他额前的头发,安慰他:“你当做没听见,就不烦了。”
李不言听了他的话,有些开心地摸摸郑纾的下巴,悄悄告诉他:“很快就不烦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两个人就开车往九龙方向走,沿着211省道,到了甲根坝乡,又走了一段山路。
李不言自从接了电话之后就心情不佳,跑山路又甩得他头晕,好几次想对郑纾说我们不去了吧,但是又想到自己完整的旅行计划,还是坚持让郑纾直接开上去。
上山前,郑纾收到李智的好友请求,他同意了。李智给他发消息,说自己当时太生气了,所以删掉了郑纾。郑纾对她说没有关系。
李智说:“我十一结婚了。”
郑纾学着李不言的样子“哦”了一下,心里却很平静。
郑纾问:“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李智说:“分手那天,父母介绍认识的。”
“哦,祝你幸福。”
李智没有说话,郑纾听见她低声啜泣。
郑纾和李不言到子梅垭口前都没有交谈。
下车时,郑纾让李不言把冲锋衣穿上,李不言说好难看啊。
郑纾没有管他,自己把冲锋衣拿下来。
太阳刚出来,照射在雪山上,白天和黑夜接驳,为其镀上一层淡金。上面是连绵不绝的雪,下面是灰黑的裸岩,雪顺着山岩的脉络向下延伸。
阳光照射在贡嘎山上,金黄的光反射在李不言脸上。郑纾在他身后给他披上衣服,李不言转过头看着郑纾,他鼓起勇气、下定决心,问郑纾:“一定要走到目的地吗?”
郑纾没有回答,在稀薄的氧气中、在贡嘎山一片金色前、他从李不言身后轻轻抱住他。
有些期盼,又略微带着犹豫,问:“我可以陪你一起到目的地吗?”
李不言没有说话,眼泪从他眼眶中静静流下来,雪山渐渐褪了颜色,云雾从远处飘来,覆在山尖。
在圣洁的雪山边上,李不言做了最后的决定,他对郑纾说:“可是我好忙啊。”
郑纾笑着对他说:“你忙完可以来找我吗?”
李不言摇摇头。
郑纾接着问:“我来找你可以吗?”
李不言想了想点了点头,说:“我住在广济路1225号,你往上看就可以看见我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