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此夜(已修)

黑云下压,天边最后一抹霞光融于夜色,很快,西风骤起,整个猎场陷入一片昏暗肃杀之中。

季时傿只剩一柄卷刃的短剑,她的长弓在先前的战斗中已经断裂,围场很大,在此刻漆黑的环境下更显得一望无际。夜幕低垂,静谧的丛林再次成为白天被射猎的动物的主场,季时傿自林中穿过,看见好几双隐在暗处虎视眈眈的眼睛。

胸口传来疼痛,不用查探便知道断了肋骨,嘴里的布团已经被津液打湿,脸上的冷汗顺着脖子流下。季时傿浑身被汗血浇透,到了晚上难以辨别方向,眼前越来越花,双脚逐渐抬不起来,她几乎凭着本能在向前奔跑。

那只穷凶极恶的黑熊发疯一般追在她身后,尖锐的獠牙即将戳进她的脊背中。季时傿脚下一顿,肩膀被熊掌击中,口中的布团在此冲击中喷出,她猛地扑倒在地。

如今是真的逃不掉了,季时傿一阵头晕目眩,在这般穷途末路的情况下,她来不及害怕,甚至突兀地冒出一个想法:这下敏贵妃和二皇子的算盘可要落空了。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袭来,原本即将撕烂她皮肉的黑熊忽然一抽搐,不知从何处射来的长箭贯穿它的身体,这般疾驰的速度下,巨大的力道将它撞飞。

身上陡然一轻,季时傿呕出一口鲜血,明明天已经黑了,她眼前却白花花一片,朦胧间有一身影飞奔而来,刀光一闪,季时傿听到一阵极为流利的刀刃割开皮肉的声音。

她艰难地睁开双眼,视线模糊,只能看见翻飞的衣摆。季时傿尚未从高度警惕的状态中走出,察觉到有人靠近,本能地举起短剑,谁知已经痛到麻木的手腕却被人轻轻握住。

“不要怕,是我。”

这语气极轻又极温柔的几个字如春风化雨一般,她不知道是谁,却莫名地觉得心安。

季时傿的神思飘忽忽的,紧绷的一根弦猝然松开,短剑从她手中落下。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潮湿闷热的气息,暴雨即将来袭。

蓦地,黑夜中炸开一条闪电,若天际洪流倒灌,刹那间白昼一现,远处一颗树木遽然四分五裂,照得暗处鬼影幢幢,叫人不寒而栗。

梁齐因从林间穿过,撞开雨帘,下雨过后地上的痕迹会被洗涮,他在进入猎场后先找到戚相野说发现脚印的地方,再沿着方向找到了季时傿。

然而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这场突然袭来的大雨阻拦了他们返回的路,禁卫军在这种环境下也很难找到他们的踪迹,再加上电闪雷鸣,长时间停留在野外恐性命有危。

不远处的灌木后有几头狼正在往他们的位置靠近,梁齐因勒紧缰绳,一手缓缓按向马鞍旁的刀柄。

大雨中呼吸声,磨牙声渐次交叠,

只一瞬,狼群骤然冲出灌木,梁齐因抱着季时傿从马背上跳下,翻手一挡,抽刀从狼腹走过,瞬间划开皮肉,飞溅的血水从他脸颊落下。

梁齐因眨了眨眼,睫毛被打湿,血流进眼眶里,雨水冲刷过的面庞褪去柔和,他抬手抹了抹脸,弯刀横握,透出的眉眼显得几分冷峻。

这次几匹狼一起围攻过来,梁齐因飞身踏过树干,弯刀撞开倾泻的雨珠,他抬手推挡,刀尖从狼的脖颈上划了一圈,鲜血倏地喷涌而出,烫得他皱了皱眉。

与此同时,又一道闪电从天边砸下,撕开黑沉沉的夜,光亮扑在刀身,映出他霜白如玉的脸。

他脚边躺着几头狼的尸体,其中一只被砍断头颅,四肢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在大雨中抽搐了一瞬。

剩余的两匹狼畏惧他这狠厉的刀法,不敢再冲上前,原地踌躇片刻,终于逃一般的遁入林间。

梁齐因抬起眼,他半举起弯刀,无数隐蔽在暗处的幽绿瞳孔渐次消失,耳边只剩下如瀑的雨落声,与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他将季时傿稳稳背在身后,环视一圈后收回目光,快速向前奔去。

马在刚刚的打斗中被狼群咬死,大雨中徒步走出围场根本不可能,更何况林子里兴许还有其他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猛兽,梁齐因不敢再耽搁,他穿梭在丛林中,雨水打湿他的衣,终于在一处山坡下找到了一个洞穴。

他在洞中点了火,以防再有野兽来袭,此刻有了光亮,一看才知道季时傿伤得那般重。

梁齐因小心翼翼地将她抬起,轻轻摸了摸她的胳膊,果然摸到一处凸起,脱臼了,关节处肿得很高。

这伤拖不得,梁齐因微微低下头,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到,轻声道:“我需要帮你正骨,你忍着些。”

谁知他刚要动手,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季时傿张了张嘴,“不,我不要、疼……”

先前与猛兽打斗,伤成那样未见她喊过一声,现在却喃喃着说怕疼,梁齐因心蓦地软下来,用他平生最温柔的语气道:“你乖,不要怕,不疼。”

近乎诱哄的语气,这般对话本不该发生在他们二人之间,气氛变得奇怪而又契合,季时傿方才还很抵触的情绪消散,她顺从地交出自己的手臂。

说话声近在耳边又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季时傿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一艘起伏不定的小船上,海水拍在甲板上,她如坠冰窖,冷得四肢麻木,想要逃离又攒不起爬起的力气。

阳光就是这个时候照过来的,萦绕在小船上空的阴霾被驱散,风波骤停,暖意拂过她的四肢百骸,寒冷溃不成军。

季时傿在襁褓时便失去母亲,她虽幸运得以被太后观拂,但宫中的日子算不上好过,众人尊敬她,畏惧她,但并不亲近她。后来虽然回到侯府,但季暮常年在外,她亦无祖父母或是兄弟姐妹,认识她的人哪怕是熟识的戚相野跟她也是互损的状态,从未有人如此轻声细语,小心翼翼地同她说话。

而此刻,这个将她从险境中拖出来的人,恰如其分地满足了她这一个藏了许久的期盼,让季时傿忍不住地释放了一些孩子气。

没有被拒绝,亦没有被斥责,只有百依百顺的语气,说着如同哄小孩一般的软话。

山洞里的火苗“噼里啪啦”地响着,梁齐因低下头,季时傿枕在他膝上,她伤得不轻,梁齐因记得她很爱漂亮,扎发的丝绦颜色图案从来不重样,她会在下了学后戴上耳坠,珠色剔透,像她的眼睛一样。

而此刻她头发乱了,耳坠也在混乱中掉了一颗,耳垂红红的,伤口处像是发了炎。

梁齐因想,她可能好一阵儿戴不了坠子了。

这一夜就这么安静又平淡地过去,梁齐因动了动被季时傿枕得发麻的双腿。要说漫长,可他看着季时傿熟睡的脸庞却觉得看不够似的,要说短暂,却是他们从认识到现在相处过的最长的一段时间。

下了一夜的雨在熹微前便停了,外面的天空被洗得发亮,山间雾蒙蒙的,隐隐可见朝阳升起,光芒若熔金般一泻千里。

梁齐因微微弯下腰,手背贴上季时傿的额头,确认她已经退烧后放下心,他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扶着膝盖站起。

篝火已经熄了,梁齐因捡起前夜自己留下的弯刀,他走出山洞,但并未走远,隐蔽在不远处的树间,直到禁卫军搜寻到这里,确认季时傿被发现并被妥当地安置后,他才从树后走出,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另一条路返回营地。

————

镇北侯的女儿为了救五皇子而受伤一事很快传开,在季时傿醒了之后成元帝大大奖赏了她,并授予了她清平县主的封号,季时傿一时间风光无限。

梁齐因赶在禁卫军前回到营地,有陶叁给自己打掩护,不会有人发现他不见了,谁知他刚换掉沾血的衣袍,戚拾菁便掀开了他的营帐。

“齐因,你昨夜去哪了?”

梁齐因一怔,未曾想到戚拾菁会直奔主题,他本欲辩解却被打断,“小野回来时你就站在我身边,你突然不见,我不可能察觉不到。”

梁齐因抿了抿唇,实话实说道:“我去了猎场。”

戚拾菁点破他,“季小姐其实是你救的?”

梁齐因尚未来得及回答又听得他道:“今日清晨禁卫军在巍炀坡下的一个山洞里发现了她,在场并未看见其他人,也未发现其他人的踪迹,但是我不信。”

梁齐因嘴唇翕张:“是真的。”

“那你的伤是哪来的?”戚拾菁一把抓过他的手臂,掀开长袖,里面赫然是几道长长的伤口,乃利爪所伤。

梁齐因皱了皱眉,疼得嘴唇发白,但他依旧一言不发。

戚拾菁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见状语气缓和下来,又无奈又歉疚道:“齐因,你傻吗,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家事实呢。”

梁齐因收回手,将袖子放下,他按着伤口,摇了摇头,“今日禁卫军若是看到我与她同在山洞中/共处一夜,她的名声就完了,没有人会关心真相到底是什么,我不能害她。”

“可她是你未婚……”

梁齐因猝然打断他,“那也不行。”

戚拾菁一顿,欲言又止道:“那、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你告诉她,救她的人是你,你为她受了伤你……”

“不要。”

梁齐因低声道,他脸色苍白,近乎破碎般的神情,“我不想用这些去束缚捆绑她。”

我知道她不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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