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人间哀乐转相寻

  崔璨直到端午那一日才终于见到了晗辛。

  那一日在殿中议事既毕,平宸在大臣们退出去的时候叫住了崔璨,笑道:“我知道崔相没有家眷,所以夜里不回去也没有关系。”

  崔璨只得停下来问:“陛下有事?”

  “是喜事。”他喜气洋洋的面上看不出任何城府来,一副打心里开心的模样,“你也知道一个月前朕得了长子,恰巧今日满月。”

  崔璨只觉耳边轰然一响,半晌作不得声,只得躬身下去垂首不言。

  平宸见他这样,倒是好奇起来:“崔相为何不恭喜朕?说来当日朕喜得长子,群臣上表道贺,似乎也没有见到崔相的贺表。我说起这件事来,阿若却说崔相当日不在雒都,回来不见补,想来是忘了。”他似乎仍是少年心性,非得要从崔璨口中听到一声恭喜才算作罢。

  崔璨打了满腹的恭喜之词,然而张开嘴却觉得口干舌燥,喉头生痛,无论如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于是只能将头垂得更低。

  这沉默几乎激怒了平宸,但这少年总算这几年经历了许多波折之后,懂得了不因小失大,于是只是悻悻地一笑,说道:“算了,这些虚礼,道贺的未必真是为朕高兴。比如你崔相虽然嘴上不说,朕却知道你心中是高兴的。对不对,崔相?”

  崔璨的身体微微地颤抖着,他必须用最大的自制力才能压抑住不顾一切转身离开的冲动。当他躬身垂首的时候,头上的五梁冠沉沉地压了下来,令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和身上的责任。他知道崔氏复兴的重任,以及保得新朝这十三郡百姓安康太平的重任都压在他的肩上,令他无法肆意妄为地凭着自己的喜好去行事。

  “崔相,朕在问你话呢。”平宸对他的沉默十分不满,不停地催促。

  崔璨长叹了一声,突然站直身体,沉静地看了自己的君上一眼,双手拢在袖中,双目一闭,竟是个不听、不视、不语的姿态。

  “你!”平宸被他的姿态激怒,登时就要发作,恰好平若捧着一个乌漆匣子来到门外,一看见平宸和崔璨面对面站着就是一惊,连忙快步跨过高高的门槛进来,挡在崔璨面前叫了一声:“陛下!”

  平宸被他这样一拦,悻悻地哼了一声,转身回到自己的御座上坐下:“阿若,怎么好几天不见你?”

  “陛下不是遣臣去嵩山为陛下寻金丹去了吗?”平若见崔璨一听见金丹就睁开眼像是要开口,连忙冲他使了个眼色命他噤声,口中犹道,“这回运气不错,紫金台的吴道士炼丹到了紧要的时候,他的徒弟留臣住了三天,昨天一早吴道士出关,听说陛下向他寻丹,不敢私匿,将这次所炼金丹全都献了出来。”他说着将乌漆匣子捧到平宸面前打开:“一共十二颗,请陛下过目。”

  平宸探身仔细看了看被小心分别装在金匣中的丹丸,这才满意地露出了笑容,于是对崔璨说话时的语气也就和善了许多:“其实今日留下崔相,是想跟崔相商量一下,一个是朕的长子该取个什么名字,还有一个是为朕生下长子的嫔妃,该赏个什么品衔。”

崔璨到这时才缓缓睁开眼睛,想了想,尽量用心平气和的语气说:“皇子的名字、皇妃的品阶,这都是陛下的家事,臣是外臣,不便过问。倒是不知陛下何时却有了服丹的喜好?”

“怎么,照制度取名字、定品阶是朕的家事,朕吃几粒丹丸倒成了要在朝堂上讨论的公事吗?”平宸冷笑了一声,朝平若望去,“阿若,你看看,崔相连朕吃什么都要管,却不肯管朕的妻儿。来,你跟崔相说一说,吃丹丸有什么效用。”

平若夹在两人中间委实为难,丹丸的作用人人都知道,他却不好公然说出来,哪怕此刻殿中只有他们三人,一旦对崔璨说出口,也就是对整个朝堂都说出了口。

好在崔璨并不打算让他为难,朗声道:“服丹习俗最初从江南传入,在汉人士族中流传已久,我家中也有不少人服丹,所以臣怕是比旁人对这丹丸的效用更加清楚。金丹服之可令人精神振奋,元阳不破,一夜御数女,七日不进食。若辅以疾行、饮露和五石散,久而久之便会神志混乱,血脉逆行,发狂吐血而亡,人称成仙。”

他前面说得头头是道,平宸尚频频点头,不料后面话锋急转,无论平若如何递眼色都不肯收敛,待到一句话说完,平宸已经面色铁青,拍案喝道:“胡言乱语!崔璨你敢欺主!”

“不敢。”崔璨不卑不亢地说,“臣的曾祖父、堂伯父、堂哥和叔祖父等人,都死于服丹。”

“你是说朕在找死?”

“不,陛下是在求仙。”崔璨说完长施一礼,“陛下让臣做的事,臣委实做不到。陛下若无别的事情吩咐,容臣告退。”说完也不等平宸回应,转身就往外走。

“崔相莫非就不想见见朕长子的生母吗?”

平宸一句阴恻恻的话果然止住了崔璨的脚步。他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屈服,转过身来向平宸跪下:“若是能与贵人一见,也许臣能知道初生皇子的名号该如何定。”

平宸本来也并非一定要崔璨来给儿子取名字,只是少年心性,崔璨越是抗拒,他就越是要强求。结果事情搞僵,他又咽不下这口气,便用这样的条件压着崔璨屈服。见崔璨果然就范,却又登时觉得无趣,冷冷看了崔璨半天,才说:“今夜内苑端午家宴,崔相不要错过。”

崔璨从大殿中出来的时候只觉背后已经汗湿,走路的时候双脚仿佛是踩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

平若从后面追上了崔璨,低声劝道:“崔相何必一定要惹陛下生气?”

崔璨侧头瞧了他一眼,冷笑道:“我们崔氏子弟,自来辅佐帝室,效力于朝廷,却从没有奉承皇帝投其所好的先例。那是无根之人的勾当。”

这话相当于是骂平若用金丹讨好平宸,行为与内侍差不多。平若如何听不出来,脸上红了红,却知道他的脾性,不顾他的挣扎,也不理他的疏离态度,强行将他拽着出了皇宫,上了自家的马车。

在车上坐定,崔璨仍旧冷笑:“平中书这是要做什么?莫非还要绑我不成?”

“绑你却是不敢。绑架朝廷命官,这不是犯法的事吗?崔相治下,我可不敢犯法。”平若笑嘻嘻地满口胡诌着,也不命车子行动,萑璨便也明白他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于是也就不再闹别扭,想了半天只是长叹一声:“你却不该教唆陛下去服食丹丸。”

“咱们这位陛下你还不清楚吗?”平若苦笑,“他平生最仰慕的不就是你们汉人的那些东西。以前在龙城有晋王压着,也不过学些诗词歌赋、经史子集,如今没有人约束了,朝堂中就连龙城带来的都是汉官,更遑论衣冠旧族们前来依附的士族子弟。不少人还是从南朝过来的,南朝如今局势大乱,那些世族怕打仗,也都纷纷来投。人才也有,却更多是不成器的,别的不会,修道服丹的把戏倒是熟稔得很。”

北朝是严禁官员宗室服丹的,这一点崔璨自然比谁都明白。听了平若的说法面上一红,嘴上却又强辩道:“那你也应该劝一劝才对,他多少总还是听你的。”

“你以为我没劝过?”平若苦笑,“我去找吴道士的金丹,总好过那些来历不明的仙丹五石散吧?”他也不想让崔璨太过尴尬,这事点一下就揭过,只是说:“倒是你今日跟陛下到底在斗什么气?怎么让你给皇子取个名字你就这样不乐意?”

崔璨自然无法说出自己与晗辛的瓜葛,沉默良久只得道:“皇子之母只怕你也认识,她叫晗辛。”

平若吃了一惊。当日晗辛与平衍的婚礼他出了好大的力,自然不陌生,却仍旧不敢相信,追问了一句:“嫁给七叔的那个晗辛?”

“还能有哪个?”崔璨倒是惊奇起来,“怎么这么大的事,你却不知道?”

平若苦笑:“崔相以为我莫非也跟严望一样能够出入内廷吗?”

平若到底是丁零人,说起话来禁忌远没有崔璨那么多,这一句话倒是令崔璨窘得满面通红,连连作揖行礼,道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好奇平中书与陛下也是总角之交,多少总会知道些内情吧?”

“如今大了,自然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厮混。陛下的内帷之事我还没崔相清楚呢。”

崔璨越发被他揶揄得抬不起头来,便有些恼羞成怒,起身就要向外走:“平中书既然没有要紧事,在下还是告辞的好。”

“哎,崔相,我不过开个玩笑,你可别当真。”平若拉住他,连忙问道,“今夜内苑家宴连我都没份,崔相你莫非真的不愿意去吗?”

一句话问到了崔璨的心上,他的动作一下子凝滞,良久才长叹一声:“我欠她一个交代。”

再见到的晗辛却与印象中完全不一样了。崔璨在平衍的婚礼上是见过盛装的晗辛的,只不过那时的她多年心事得偿所愿,自有一番妩媚风流的光彩,而如今的晗辛,身上珠翠环绕,锦缎华衣,面色却带着蜡黄,眉目间有化不去的愁绪,面色憔悴,竟被鬓边的珠花映得黯然失色。

崔璨见到不禁一怔,心猛地就揪痛了起来。

崔璨身为外臣,只能坐在筵席最远端,遥遥看着她在灯下憔悴,除了一杯接一杯地灌酒之外,已经找不到别的排遣方法。

平宸兴致却很高。他一反以往丁零贵族逢筵席必定下场跳舞的习惯,安坐在上面,只寻些汉人的丝竹来,笙箫琴瑟,远远地在园林的另一端演奏,让乐声在月夜中逍遥发散,到入耳只剩下游丝般的声缕,却胜在了缥缈悠远。

平宸内廷居然颇有些女眷,都是些北方世族的女儿。好容易有了一位与汉人无异的皇帝,看来为了获得平宸的青眼,世族们也都下了一番功夫。崔璨身为清河崔氏子弟,对这样的逢迎颇为不屑,更加不愿意说话,只是一味喝酒。他酒量平平,不知不觉就喝得人事不知了。

待到醒来时,仿佛置身在花丛之中。筵席已经散了,平宸、内侍、宫女和那群内眷都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乐声仍旧丝丝缕缕似有若无地飘过来。

他茫然地坐直身体,喝得有点儿多,头又闷又沉。突然听见一个声音轻轻地说:“你怕是喝醉了,回去让人煮些醒酒汤喝吧。”

崔璨已经起身了,一听见这声音手一软.又坐了回去:“晗辛……”

“想见你一面,是我求陛下的。”

崔璨一怔,这才明白了平宸这样安排的原委:“你如今身在深宫,当谨言慎行,不该求他的。”

“你是冶国栋梁,他如今对你无比倚重,我并不怕会给你带来不利。只是有些事情,我总觉得该有个了结。”

“了结……”崔璨只觉心痛如绞,连呼吸都会带来肺腑的灼痛。他摸了摸脸,发觉脸上的肌肉是僵的,连苦笑都做不到,“终究,还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是我大意了。”晗辛低声说,“他知道了我一直都在府上,我本来怕他找你麻烦,如今看来是不会的。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崔璨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一直站在他的身后,他却始终没有回头。他自幼自诩熟读诗书,胸中有天地,掌中握着乾坤,浑身安邦定国、匡扶社稷的本事,自成年后就将管仲、乐毅、诸葛丞相这些人当作自己的楷模。然而到如今却发现他连转身面对一个女人的勇气都没有。

晗辛像是知道他的心思,长叹了一声,低声遭:“我想见你一面,只是想当面向你道谢,感谢你照顾我那么久。你我终究还是少了些天缘。”

她说了这些话,见他始终沉默,渐渐说不下去了。沉默了良久,才突然低声道:“今日还要求你一件事,我希望这孩子的名字叫熠。”

崔璨一怔,突然鼻中发酸,点了点头:“光耀明亮,是个好名字。”“熠”与他的名“璨”含义接近,他突然明白这是晗辛对他的情意。于是点了点头:“你放心。”

“如此多谢了。”晗辛轻声地说。

崔璨的双手在腿面上握成了拳,要紧闭上眼睛才能抑制住转身看她一眼的冲动,沙哑着声音说:“我多希望这孩子是我的儿子。”

身后微风拂动花树,半晌没有人声。崔璨忍耐不住回过身来,只见树影婆娑,花树芬芳,哪里还有晗辛的影子。

他怅然怔立,过了良久都不能确定之前那一番究竟是梦是真。

  三日之后,由中书监发布圣旨,宣布皇帝长子命名为熠,其母梁氏加封为昭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