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衣香暗落星如雨

送走平若之后,平衍和晗辛默默相对,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平衍知道晗辛还在生他的气,已经整整两天不愿意跟他说话。此刻看着晗辛低头玩弄手指甲,平衍想了想,只得先打破僵局,问道:“晚饭吃什么?”

晗辛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似乎连搭理他一下也觉费工夫。

平衍叹了口气,低声下气地说:“我知道你是真生气了,这次是我不对,我以后再不这样了好吗?你别生气了。”

晗辛这才抬起眼迎向他的目光,唇边一丝冷笑若隐若现,显然并不采信他的说法。

平衍只得伸出手,轻声命令:“过来?”

她的冷笑终于毫不客气地浮现在面上,轻声哼了一下,起身便往外走。

平衍张口想要叫她,却突然皱眉扶着胸口闷哼了一声,痛苦地垂下头去。

晗辛回头过来,见他这样吃了一惊,再也顾不得生气,连忙过来扶住他的手臂问:“你怎么了?哪里难受?”

“心。”他声音虚弱几不可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却毫不放松,力气之大,令晗辛几次甩手都没能挣脱。“我的心难受。”他抬起眼来看着她,目光澄澈无畏,丝毫不惧她被激出来的怒意。

“那是自然。”晗辛见无法挣脱,索性也就停了下来,冷笑连连:“是了,你这样的人,黑心烂肺也是寻常,这算不得病,也犯不着我来操心。放开!”

平衍见无法令她动摇,只得放开手,微微叹气:“你真打算就这样气我一辈子吗?”

一句话却差点儿将她眼中忍了好些日的眼泪逼了出来。“一辈子?你跟我提一辈子?”她终于按捺不住,冷笑连连地发作起来:“说什么一辈子?一辈子是我们这些四肢康健经得起风露的人说的,你不配!”

这话说得相当重,若是放在以前即便是再生气十倍,她也不会如此口出恶言。但如今不同,他已经坦诚了给自己下毒以求速死的初衷,又借着求她留下算是表明了对她的心迹。晗辛就想探一下他的底线,下一剂猛药。

果然平衍的面色微微变了变,却又勉强维持着笑容:“看来你这回是真的气得很了。”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是你若总这样不理我,我即便醒着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一直昏迷下去。”他将她的手牵起来送到唇边,用嘴唇轻轻磨蹭着她的手背,语气轻柔得仿佛一只羽毛搔在她的心尖上:“我昏迷时时常梦见有人贴耳在我胸口,数着我的心跳不肯离去。我怕若是心跳停了她便不肯留在身边,便要用全部的力气去让心脏继续跳下去。”看着她惊讶的神情,他低声说:“晗辛,我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因为有你我才努力要醒过来。你放心,即便是为了你,我也不会随意糟蹋自己的身子。”

“你……”晗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有些不可置信:“你知道……?”

“我一直以为是梦。可是前夜,还有大前夜,大大前夜,醒过来的每一个夜里,我都知道你悄悄偷听我的心跳,和梦里那人一样,一模一样。”他叹息着抚上她的头发,像是对她保证,又像是要对自己保证:“你放心,我绝不再让你如此担心了。死过一次的人,没有那么容易再轻谈生死。”

晗辛低着头,一任眼泪砸在手背上,突然觉得许久以来的委屈和担忧在这一席话间被全部释放了出去。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的殷切言语,总觉得如此在他的言语下便善罢甘休有些太轻易了,可有实在没有办法再板着脸闹脾气,便只好尴尬地低头默默流泪,始终一言不发。

平衍像是知道她的心思,微微笑了笑,问道:“现在能告诉我晚饭吃什么了吗?我饿了。”

晗辛连忙趁机收回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转身匆匆向外走:“今日有熊掌,我去给你催催。”

平衍看着她走出去,一时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渐渐收起了脸上的温软神色。阿屿匆匆闯了进来,刚喊了一声:“殿下!”便被他面上铁硬的模样吓得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怎么?”平衍回头淡淡地问,声音中透着一丝严厉。

阿屿要深深吸了口气,才能在这样的压力下开口:“临淄王遣人来了。”

平衍点了点头,一时没有回应,将面前的浆酪送到嘴边喝了一口,才说:“阿屿,你去跟晗辛说……”他望着窗外一株榆树,看着新长出的树叶已经能够成荫,树影摇动,落在窗前,凉意顿生,“你告诉她我见椿树生得好,让她去采些嫩芽来蒸些蛋吃。”

阿屿怔了怔,点点头要往外走:“好,我这就去说。”

“等一下。”平衍叫住他:“平彻的事情你……”

阿屿笑了开来:“殿下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

晗辛折腾到了天将擦黑才有空出了厨房,亲自带人将他点的生鱼脍、椿叶蒸蛋,和之前就准备好的炖熊掌送到平衍的屋里。一进门晗辛就闻到了一阵焦味,问道:“你烧了什么东西?”

“没有啊。”平衍抽了抽鼻子,惊奇地反问:“怎么,你闻到什么了?”

“像是烧了纸。”

平衍想了想,笑道:“是了,一定是他们刚才点灯时费了个火折子。”

晗辛仍旧狐疑:“是么?”她不放心,一边嘱咐人将送来的饭菜放在桌案上,一边自己满屋子巡视了一遍,确认确实没有什么隐患,这才将众人遣走,回头看着平衍似笑非笑:“你今日怎么这么馋?点了一样又一样,吃的完么?”

“你帮我吃,自然能吃完。”他微笑了一下,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这鱼是个相熟的渔夫送来的,不立即吃了就不新鲜了。我想着你们南方人最喜欢吃河鲜,就交给你去处置。”

“这就找对人了。”晗辛一边给两人都斟满了姜酒,一边笑道:“只是这鱼只能我吃,你不能吃生冷,只许看着。”

平衍做出失望的样子来:“啊,你这人怎么这样忘恩负义,我有了好吃的还记得给你留着,你却不让我吃。”

晗辛那眼角瞥着他冷笑:“你真想让我说点什么不中听的话吗?”

平衍立即举手投降:“我不过一说,你别生气。”

晗辛便夹起一筷子鱼脍放进自己嘴里,故意吃得啧啧有声,挑衅地问他:“想吃吗?”

平衍老老实实愁眉苦脸地说:“你吃就是香的,我吃就是臭的,对吧?”

晗辛得意起来,将酒杯送到他唇边:“喝一口酒,就让你吃一小口。”

平衍皱眉:“我能喝这个?不是蔡太医不让喝酒么?”

“那是之前,你身体太虚。这姜酒是温补的,喝一口没事儿。”

平衍便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没想到这酒居然又辣又烈,他又久未沾酒,只一口下去,登时被激得面红耳赤,不住吸气:“好辣,好辣。”

晗辛这才合着姜丝夹了一小筷子鱼脍送到他口中:“辣就对了,这样才能抵得过生鲜的凉。”

平衍却咬住她的筷头不肯松口,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她,喝过酒的眼睛格外水亮盈润,瞧得晗辛心头猛地一跳,用力将筷子抢出来,低声责备:“你做什么?”

他微笑道:“好吃。”

晗辛哪里还能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叹了口气,神情惆怅地伸出手去,从他的颊边抚过,落在他的脖颈下面那个用红线缀着的玉雕兔子上,“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平衍不解:“如何做?”

晗辛抬起眼看入他眼睛深处:“你是个宁愿让我差点淹死在水里都一定要将我赶走的人;你是在战场上杀伐决断毫不手软的军人;你是一个连自己都能往死里折磨的人;是一个大敌兵临城下可以拖着病体指挥泰山崩于前而镇定自若的人;你的意志和固执都远超乎常人,你根本就不是那种沉迷流连于男女私情之人。你为什么要这个样子?”

这个样子?”他似乎仍然听不明白她的话,迷惑地重复着她的话。“什么样子?”

晗辛知道他是打定了主意要装糊涂。然而她对他太过熟悉,任何的虚饰掩盖都无法瞒过她的眼睛。她突然搂住他的脖子,用脸贴上他的脸:“旁人都以为你是个温文尔雅的雅士,我却知道你能对自己做到什么地步。你对我越好,越温柔,我就越担心,你的温柔从来只在伤害我的时候才会展现。”

平衍的手不由自主地抚上她的背,然而她的话却让他面色渐渐沉了下去。他紧蹙着眉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深深闭上眼睛,生怕心头的巨浪从眼中泄露出去。就如同她对他的了解,他也深知晗辛的秉性和坚定,知道她在向自己最后摊牌。“别走,”他无法控制自己声音中哀求的意味,却深知这样的请求软弱无力,不会有任何作用。

果然晗辛放开了他,站起身来,“如果你不告诉我原因,我就只能走。不然我怕我会死在你的手中。”

“我绝不会伤害你。”

“是吗?”她苦笑,简单的一声反问令平衍深觉心虚,竟一时低下头去不肯看她。

晗辛叹了口气,“其实我大概能猜得到。你如此对我,除了我与柔然的关系之外,只怕还因为我的主人。”

平衍仍旧一言不发。

然而正是这沉默益发映证了她的猜想。“所以你果然是有目的的。”她索性说开,却一点儿也不觉得伤感,毕竟这才是她所知道熟识的平衍,相比起来那个对着她情意绵绵、甜言蜜语的平衍更令她不安惶恐。

“你还不肯说?”她冷笑了起来,向后退了一步:“你不说我就走了,让你永远也找不到。”

“别!”他反应出奇地块,一把拉住她的手:“别走。”

晗辛回过头来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含义不言自明。

平衍叹了口气,将她仍旧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低声道:“你说的没错,是为了叶初雪那个女人。”

她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却仍然控制不住地恼怒起来,欲甩开他的手,却被他牢牢抓住:“我说实话你又恼了。”他啼笑皆非地说,“我承认有别的目的,但是晗辛,如果不是你,如果是别的女人,我并不会如此相待,莫非你真的不明白?”他说完像是真怕她不明白,叹息道:“若没有叶初雪那个女人,就不会有龙城之变,你也不会再回来,不会将我从地牢中救出来。没有那个女人,晋王不会远遁漠北不会准备东山再起,你说一切怎么可能与她无关?但不管有没有她,你都是你,你并不是她的附庸。”

“我就是……”她脱口就想反驳,却被他的手掌挡在唇边,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不。我认识的晗辛,从来就不是任何人的附庸。没有叶初雪,你仍旧是晗辛,孤身一人在北方四处行走,扎下根基,埋下人脉。但是没有晗辛,叶初雪还是叶初雪吗?”

“当然……”她不假思索地抢着回答,仿佛生怕稍微有一点儿迟疑就会显得不那么有信心。

“是不是,你不用说出来,只要你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他轻而易举地掌控了她的思路,“晗辛,我对叶初雪的关注,完全是因为她对晋王的影响力。但不管有没有她,都不会影响到我对你的看法。你如此聪慧,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晗辛怔怔瞧着他,自然清楚他话中没有明说出来的言外之意,却还是摇了摇头:“我不懂。”

“你懂的。”他笃定地微笑了起来,“只是不敢承认而已。哈辛,你的聪慧、坚韧远超寻常女子,何必非要去做别人的奴仆?叶初雪固然待你有恩,但你已经帮了她那么多,难道还没有还清你欠她的恩情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他握住她的手,刻意顿了顿,让她借着这片刻的停顿将他的意思充分地领悟,然后才缓缓道:“只有你理顺了与叶初雪关系,我才能完全信任你。”

“你不信任我?”她皱起眉头来,仍旧在重复着他的话。

“我信任你。即使将我的命交到你的手上我都毫无疑虑。但是我不信任叶初雪。她做过那么多的事情,对晋王的影响又显而易见,又是那样的身份来到北方,又做了这样了不得的事情,我没有办法信任她。”

“所以只要我认她做主人一天,你就一天不会信任我?”她完全明白了,“你对我的各种好……”

“都是真心的。只是希望你在选择的时候,明白该选谁。”

“我知道了。”晗辛点了点头,终于还是站起来:“你慢慢吃,我先告辞。”

平衍的一颗心沉沉地坠了下去:“晗辛!”

她举起一只手摇头:“别逼我。你给我出了这样的难题,总得容我仔细想想。”

平衍张了张口,终究还是将冲到嘴边的劝解之辞全都咽了下去,点头道:“好,你慢慢想,我等你。”

晗辛一言不发地走出去,从外面为他将门带上,一时却不知道该到何处去,怔怔立了一会儿,在台阶上坐下。

此刻已经漫天星斗。一条璀璨的星河从天空中划过,将整个夜空照得光华夺目,连月亮都变得黯然失色。

平衍的话和意思十分明确,晗辛即使想要装糊涂都没有太大的余地。

这本不是一个需要如此左右为难的选择,她一直都是叶初雪最信任最倚重的人。平衍有一句话没有说错,叶初雪能够在江北活下来,很大的原因是因为晗辛出力。这一点即便晗辛也无法谦逊地否认。

平衍的计策其实十分成功。他的温存体贴和表现出来的依赖信任在不知不觉中软消融了她心中的坚冰。她几个月来不眠不休地陪伴在他身侧,不只她成为了平衍病中的支柱,平衍更是前所未有地占据了她生命中全部的重量。在一个个漫长而又静谧的夜里,她守在他的病榻边,心为他的心跳而跳,呼吸为他的呼吸而存在,她的生命只为他而存在。

晗辛知道自己变得软弱了。而平衍敏锐地察觉到了这样的变化,终于出招,将她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境地。

她凄惶地将脸埋进了臂弯中,只希望漫长的夜永远也不要过去,让一切都在这一瞬间凝固,她不用做出选择,任何事情都不会有变化。

然而变故甚至等不到天亮,就已经挟着夜风骤然袭至。

一阵惊雷风雨般的敲门声赫然响起,将平衍这书房小院的静谧赫然撕碎。晗辛抬起头,要愣怔了一下,才能意识到响的是院门而不是她的心跳。但随即她耳边就轰然嗡了一声。这个时间,这样急切的敲门声,若非出了极重大的意外,府中下人是不会如此莽撞的。

敲门声惊动了阿屿,他探头出来看,见晗辛立在门前,看着不停作响的院门发怔,十分疑惑地跑出来问:“怎么了?晗辛娘子,你怎么不开门?”

“我……”晗辛回过神来,看了看阿屿,将脑中各种乱七八糟的杂念撇开,吩咐道:“你去看看殿下,怕是已经惊动他了。这里我来应付。”

她在心中已经有了准备,开门看见外面明火执仗地一群人黑压压站了一地,心中虽然微微颤抖了一下,面上却不露分毫痕迹,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问道:“什么事?你们是什么人?”

管家分开众人,来到跟前说:“晗辛娘子,这些人是皇宫里派来的,说是要请殿下进宫。”

晗辛这才再仔细看,果然见这些人软甲的下面露出的袍脚的确是内官的服色。

在所有可能性中,除了严望发难之外,晗辛最不希望见到的,就是平宸来打平衍的主意。她努力维持表面的镇静,问道:“怎么来这么多人?谁不知道秦王腿脚不便又大病一场刚刚有点儿起色,难道你们还怕他跑了不成?”

这时其中一个领头的才上前一步说道:“陛下是担心有人对秦王不利,派我们来保护殿下的。”

晗辛冷笑:“王府中自有护卫,门外也还有人看守,诸位就不用替秦王的安危操心了吧。”

那人突然一抬头:“娘子信得过玉门军么?”

晗辛心头一动,借着火把的光仔细瞧去,见这个内官模样似乎并不陌生,语气便缓和了几分:“请问你是……”

内官微微一笑,“在下高悦。”

晗辛猛然想起来高贤的确说过有个侄子也在宫中,这个高悦看上去确实有几分肖似高贤,心中疑虑登时一扫而空,松了下来,问道:“那么高貂珰……”

“正是在下伯父。”高悦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又说了一句:“今夜是伯父亲自命在下来走这一趟的。”

“真的是陛下要见秦王?”

高悦看着晗辛微笑:“娘子这说的什么话,旁人哪个敢假传陛下的旨意?”

晗辛沉吟了片刻,终于说:“不是我不放心诸位,也不是我要抗旨,只是秦王殿下的病情想来诸位都知道,这个天儿咱们好人是没什么不妥的,但秦王却经受不住。大半夜让他出门,身边没有个照顾的人是不行的……”

高悦不等她说完,便笑道:“那么请娘子收拾一下,随秦王一起进宫。”

晗辛一怔,没想到高悦竟然把她拐弯抹角还没说出来的话点明了,一时倒有些意外。但她见事极为果断,立即点头道:“如此就请诸位在此处稍后,我去请秦王殿下。”她往里面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身嘱咐:“我还有两句话,你们莫嫌我啰嗦。秦王身体虚弱,远未恢复,一会儿他出来,还请诸位不要高声喧哗,最好也不要太多人跟在身边,选一两个可靠的就近照应就可以。”

高悦点头:“就依娘子。”

晗辛于是微笑致意,转身快步进了平衍的房间。

一进屋才发现平衍已经穿戴整齐,正让阿屿搀扶着从榻上站起来,往步辇上挪。晗辛赶紧过去扶住他,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准备出门啊。”平衍平静地说,看了晗辛一眼,笑道:“怎么,你不是已经跟人谈妥了么?”

晗辛知道大概外面的动静都由阿屿听了转述给他,所以平衍早就胸有成竹了。叹了口气:“看来是躲不过的,我陪你一起进宫。”

她本以为平衍大概会反对,不料平衍只是点了点头,说:“好!”

晗辛自己也没有什么东西要带,也不知道这次入宫究竟是有什么变故,有些发愁不知该做些什么准备。平衍笑道:“不过是进趟宫,又不是出远门,你还要怎么准备?”

晗辛低声对平衍说:“高贤专门派了侄子来接你入宫,就是为了让你能安心。不但如此,高悦还主动让我随你一起进宫,我的任何要求他都一口答应……”

平衍握住她的手:“放心,不会有事的。”

“我不是担心有事。我担心的是你这次进宫,只怕一时半会回不来,所以你有什么必须要带在身边的,我最好还是给你带上。”

他不假思索地说:“你。”

晗辛登时面色烧红了起来,连忙挣脱他的手嗔道:“你怎么回事。”

“没关系,走吧。”平衍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云淡风轻地吩咐。

皇宫自有宫禁。此时早已经过了宫门落锁的时间,须得高悦拿着宫内府的铜鱼牌才能叫开宫门。平衍的步辇由两名强壮的内官接了过去,高悦带来的人便都离去,只剩下高悦陪着他们从皇宫中枝繁叶茂的桂树林中穿过,一路向西北而去。

晗辛毕竟从小在皇宫中浸淫长大,虽然北朝的皇宫她第一次涉足,却毫不费力地就辨明了他们行进的方向,不由心生疑窦,扬声叫住高悦问:“我们这是向什么地方去?我记得延庆殿应该是在东边,咱们却一路向西走。”

高悦笑道:“这个时候了,陛下早就安歇了。要觐见得等到明日,现在是带秦王去蓬莱殿休息。”

晗辛早就知道这么晚不可能立即见到平宸,这一切都没有超出她的预料,然而心中的不安却无法抑制地开始滋生蔓延。她忍不住问:“陛下召见秦王到底是什么事情?为什么要高貂珰亲自安排人手去接?高……”她的话没说完,突然手上一紧,低头看去,是平衍握住了她的手。

蓬莱殿本是太武皇帝时所修一座道观。其时丁零人入主中原不久,急于推进汉化,太武皇帝大兴土木仿照旧都雒阳的规制修建皇宫,并在宫中置僧寺道观,也经营得十分热闹。但北朝人多数不信道,先帝在位时总结前朝南渡的原因,将士人官员风行修道炼丹列为罪魁祸首,于是龙城本就不甚兴旺的道观便被彻底铲除,宫里这座道观也逐渐废置,成为堆放杂物的空室。

晗辛对这样的前朝典故并不了解,但平衍却是心中有底。所以当看到蓬莱殿破败杂乱的庭院时,他用力捏住晗辛的手,阻止她再说出哪怕一个字来。

晗辛目瞪口呆,看着残破的窗纸,被风吹打不停开阖的门扉,满庭的蔓草,屋檐下大片白色的蛛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为什么不让我问他?”

“他不过是受命行事,你问了也于事无补。”

平衍坐在步辇上将庭院里里外外都打量了一遍,忽而笑了起来:“你去看看那边槐树下是不是藏着一个酒坛子。”

“这么晚了,你找它做什么?”晗辛心烦意乱,随口回绝。

“去吧,反正也睡不着觉了,总不能干坐着吧。”

他难得语气温和,令晗辛微微惊了一下,继而一想,这话也没错,只得叹口气,将平衍身上的锦裘又掖了掖,才照着他的指点,寻到那棵老槐树,废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刨开土,居然真的挖出一坛酒来。“这是你藏的?”她惊讶地问。

“不是。”平衍笑了起来,“是晋王藏的,被我偷偷看见,就记住了。”他并不急于进屋,晗辛也觉得没有打扫不能让他进去,好在天气已经暖和,平衍身上又层层叠叠穿了好几层保暖的衣物,两人索性就在院中拍开酒坛的泥封,你一口、我一口地抱着喝了起来。

晗辛喝了一大口,将酒坛子递过去,自己抹了抹嘴问道:“晋王为什么会藏酒在这里?莫非是因为这里平时人迹罕至?他什么时候埋下这酒的?喝着口感似乎也有三五年了,如果是这样的话,莫非将你安排在这里,是不希望你被人找到?可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见了对谁有好处?”

平衍好笑地看着她,问道:“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

晗辛被这突如其来的偷袭问得一怔,耳边嗡嗡作响,也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他的话。

他继续说:“那天你就喝了酒。然后拦都拦不住,推都推不开。”

晗辛突然站起来,“你别说了!”

他置若罔闻:“我问过你为什么,你挂在我的身上,只是笑,话都说不清楚了。”

晗辛被他的话扰得坐立不宁:“你为什么要说这些?”她脚下虚浮,险些跌倒,酸涩充塞胸口,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将满怀的愁绪发泄出来,“别说了!”

“晗辛——”他轻声唤她,声音低沉而充满了诱惑,令她几乎无法自已地微微颤抖。他总是用这样的声音唤着她的名字,令她在狂喜中哭泣。他太过熟悉她,知道能用什么样的办法令她失控。

晗辛用力摇头,想要将他的声音甩出脑海,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了一棵树下,她的背紧靠着树干,脱口道:“你别这样,我答应你,陪着你,不离开,但你别逼我。”

平衍安静下来,目光在星光下熠熠生辉,“你说什么?说清楚!”

她全身失力,顺着树干坐在地上,捂着脸仿佛无法面对自己的选择:“你不能伤害她,否则我一辈子也不原谅你。”

“你再说清楚点儿。”他步步紧逼,“你到底怎么选的?”

“我选你!”她大喊了起来,“我选你!我愿意随你去生去死。她早就将我的身契还给我了,我不是任何人的奴仆,我可以选你,但我不能背叛她。”

“也不再为她做事。”

“我……”她迟疑了。

平衍坐在步辇上,手里抱着酒坛子,轻声笑了起来:“你怕什么,你帮我就是帮她。毕竟我不会背叛晋王,只要她不做对晋王不利的事情,我就不会对付她。”

晗辛含着眼泪点头:“不会的,我不会让你跟她成为仇敌。”

平衍的手伸向她:“晗辛,你过来。”

晗辛茫然抬头,心口一片空茫。她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起身来到平衍的身边,任他将自己的手牢牢握住。

平衍说:“你这个时候做决定再好不过,龙城就要有大事发生,我必须知道我能够信任你。”

“大事?”她茫然地重复他的话。

“你问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那是因为有人想要保护我们。”

“保护我们?为什么?”

平衍抬起头看着天边,“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他这话并不是询问晗辛的意见,不等她回答,已经继续说道:“晋王的人白天在北边狠狠地揍了玉门军的人。这会儿只怕严望已经带兵出城迎战了。平宸会崩溃,他会大肆报复所有晋王的人。”

晗辛明白了:“我们在这里,他却找不到你。”

平衍点头:“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