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黄云堆雪塞上歌

战斗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平宗又累又饿,伤口的血流个不停,当身边再也没有玉门军杀来的时候,他停了下来,精疲力竭地伏在马背上喘息。

勒古兴奋地纵马在他身边打转:“将军!玉门军被全歼了!粟特人一来玉门军就慌了。他们一个也没逃掉,一个也没有了!”

当粟特人的号角想起的时候,与丁零人兴奋欢呼截然相反的,是玉门军的惊慌失措。他们没有想到居然还会有一支意想不到的军队出现。粟特人用的是圆盾长矛,战法与丁零人完全不一样,那几百玉门军本也就是大战后的残兵,不过仗着人多才压制住丁零人。粟特人的到来立即逆转了形势,平宗振奋精神,带着丁零人向玉门军发起攻击。

其实平宗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些粟特人不过三百余人,有没有全部赶来参战尚未可知,他们的战力以及本身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这一切都无法揣测。但好的军人善于掌握瞬息即逝的机遇。丁零人就是趁着玉门军错愕混乱的时机,扭转了战局。

平宗喘息略定,直起身向勒古发令:“回去检视战场,双方的伤员都甄别出来,尽快救治。给我找两个玉门军的活口来,我要问问话。粟特人的首领在哪里?我去会会他,向他道谢。”

勒古点头:“好。”却一时没有动。

平宗扭头看他:“还有事?”

勒古满是血污的脸上,笑容有些腼腆,牙齿在夜色中洁白耀眼:“将军,粟特人是苏毗带来的。”

平宗一愣:“哦?”随即皱眉:“她怎么来了?”却也不等勒古再回答,一马当先飞奔出去。

粟特人行动与丁零人和汉人都不一样。他们不善马战,且商队中的马要驮货物,斯陂陀舍不得拿出来让他们打仗用,平安带着他们一路步行而来,因此赶到的时候平宗这边已经接近尾声。

一场仗打下来,粟特人也疲惫不堪,纷纷就地一倒,躺在地上不肯起来。只有平宗在战场上逡巡,看见自己带出来的丁零子弟倒卧冰泥血污之中,残肢断颈,惨不忍睹,不禁泪流满面,心痛如绞。

平宗驰马过来,只用一眼便明白原委,从马上跳下来,走到平安身边:“安安,谢谢你。”

平安推开他,在一具腰腹中刀的尸体旁跪下,将年轻人死死瞪着天空的双眼合上:“他叫穆怀,十九岁,他跟我出门的时候妻子已经有孕,那孩子永远见不到父亲了。”

平宗欲言又止,想了想低声道:“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要先救伤者,然后记住那些阵亡的人,回去后重金抚恤他们的家人。”

平安知道他说得有道理,擦去脸上泪水:“伤者已经在救治了。叶娘子在那边主持。”她朝着战场深处指了指。

平宗似乎听不懂她的话,眨了眨眼:“谁?”

“你的那个南朝公主啊,就在那边。”他没有留意到平宗的面色变化,一味说下去,“这一次还是她说动斯陂陀派人来救援。阿兄,是她救了你。”

然而平宗压根儿没听见她后面的话,已经放开她朝那边走去。

大雪没有一点儿要停歇的意思。漫天的雪片在漆黑的背景前宛如一道雪墙,遮蔽了大部分的视线。平宗大步向前走,感受到雪团扑到脸上的凉意。他张开嘴呼喊,雪花立即冲进了口中:“叶初雪,叶初雪——”

然后他看见了她。

叶初雪一身白衣在夜里十分醒目。听见他的喊声缓缓站起来,看着他朝自己走来。

平宗不记得他是如何将叶初雪搂进怀里的,不知道是她自己扑了过来,还是他张开双臂将她连同雪花一起揽了过来。当他找到自己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在深深地吻她,连同她口中的寒意,全部吮吸过来,直到她的身体在他怀中暖和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他低声问,揉着她的脸颊,帮她缓解寒冷造成的僵硬,“嗯?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叶初雪先是发现了他右臂的伤口往外冒血,连忙低头去看他的腹部,果然伤口也已经崩裂。她推着平宗,担忧地说:“你坐下,我看看你的伤。”

平宗顺从地被她拉到一旁平整点儿的地上坐下,撩起衣角让她查看伤口。

一整天的恶战,一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松懈了下来,紧绷了一整天的肌肉因她的手指抚过而微微颤动。她就跪坐在他的身旁,低头借着雪光查看伤势,平宗只能看见她的头顶。她头上包着巾子,让他想要抚弄她头发的手无处可放。平宗知道那是因为她又该染头了,却一时找不到乌斯蔓草,只能用这个方法将微微露出的一小截的白发遮住。

“叶初雪。”他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她并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怕因为看到他的伤口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叶初雪,等回去我给你洗头发吧。”

倒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叶初雪怔了怔,温顺地点头:“好。”

他终于不肯忍受对着她的头巾说话,伸手将她的下巴抬起来,命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总得有人收拾残局呀,你在这里什么帮手都没有。”

“安安可以帮我。”平宗有些郁闷,每个他在意的女人都跑到战场上来,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是他最深恶痛绝的。

“她不一样。”叶初雪微微笑了一下,“比这惨烈得多的我都见过了,给人治伤的时候手不会抖。”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平宗重新包扎,用力扎紧布带,疼得他闷哼了一声。略缓了缓才用不以为然的口吻问:“就你?你会治伤?”

“至少这种刀剑伤还是有点儿把握的。”她抬起头冲他笑了笑。一片雪落在她的鼻尖上,化成一滴水,越发映得她容色如玉,纤美细腻。

平宗干咽了一下,强压下如野火般滋生的欲望,问:“你才救过几个人?”

她没理他,又去查看他手臂的伤处。她在他身体的左侧,却没有起身绕过去,而是探身从他面前横过去检查,这样她大半个身体就倚在了他的怀中。

身边不是有人走过,每个人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都会好奇地朝叶初雪瞧上两眼。平宗粗粗喘息了一声,竭尽全力压抑想要将她搂在怀里压在身下的冲动,咬着牙问:“你到底在干吗?”

叶初雪这才直起身,似笑非笑地朝他看了一眼,反问道:“我救了你,还不够?”

“够!”他咬牙切齿地低笑,“我要是不承认,你就得要了我的命!”

“是你自己不要的。”叶初雪终于离开了他的怀抱,站起来低头看着他,嘴角带着报复成功的微笑。远处传来受伤的士兵痛苦的呼号声,叶初雪拍了拍平宗的肩膀:“你好好歇会儿,一会儿我来看你。”她转身朝受伤的士兵跑去。

勒古骑着马一路查看过来,终于找到了平宗,连忙跳下马来到他的身边:“将军,已经查点完毕,咱们的人死了一百七十二人,伤三百五十五人,轻伤都已经处置妥当,有些重伤的怕是支撑不下去了。”

平宗听了黯然,点点头:“我知道了。”

勒古却犹豫:“粟特人说他们熬不过去,问要不要帮忙。”

平宗当然知道所谓“帮忙”是什么意思。若是他自己的军队,甚至哪怕是北朝的任何一直军队,他都能当机立断地做决断。但是此时却觉得棘手。刚才平安的样子令他尤其内疚,也令他不得不更加谨慎行事。

想了想,平宗摇了摇头:“去问苏毗吧,她在这儿,还是由她做主。”

勒古却不肯走:“她心软,肯定不答应。”

平宗叹了口气,问:“有多少人?”

“十七人。”

平宗支撑上身坐了起来,问:“勒古啊,那十七人你都认识吗?”

勒古点头,难过地说:“有好几个是一同长大的兄弟。”

“这样你也还是觉得帮他们了结痛苦最好?”他瞪着勒古,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倒是有着常人没有的冷静判断。

勒古点了点头:“这里不是阿斡尔草原,我们还要在冰天雪地里等两三个月,他们好不了的,只是我不希望让粟特人来做这件事。”

平宗点头:“是,这种事必须我们自己做。”

勒古沉声道:“我去做!我是他们的兄弟手足,我送他们走。回去我去奉养他们的子女妻儿。将军,这件事情不要交给粟特人。”

平宗想了半天:“还是先跟苏毗商量,她同意了再说。”

勒古无奈,只得去找平安。

平宗躺在雪地里,看着密密飘落的雪花,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不是雪花在向下落,而是自己在向上飞。他有些惆怅,平安这些年倒是比以前柔软了许多,当年那个为了达到目的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的长乐郡主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难道和南方人生了孩子就会变成这样吗?那么如果以后叶初雪也为他生了孩子,他是不是也会变得心软呢?

平宗摇了摇头,心中警惕,知道这种妇人之仁对他这种人来说无比危险。

不远处平安果然和勒古争执了起来,两人声音十分大,就连叶初雪也不禁举头朝那边张望。平安似乎十分愤怒,甩开勒古拉住她胳膊的手,怒气冲冲地朝平宗走来。

平宗坐了起来,心中盘算着如何应对,突然有人跑过来报告:“将军,玉门军还有两百多人活着,都受了伤,怎么处置?”

平宗微微一愣,心中反复计较了片刻,沉声道:“挖个坑都埋了!”

平安走到近前,大声喊道:“不行!”

叶初雪静静看着平安大步过来与平宗理论,她想了想,没有吭声,低下头去继续给伤员处置伤口。

平宗皱眉看着平安:“什么不行?”

“玉门军也是人,他们还没死,你不能把他们都活埋了。”

“两百多号人,还都有伤,留着你照顾吗?”

平安犹豫了一下,摇头:“反正不能将他们杀了。”

平宗气得笑了:“这些人身上都有伤,你不杀他们,治不治伤?你手头现在还有多少人?他们只要能动就会是最大的威胁,你还想不想保你的商队了?”

平安也气了:“难道因为这样的原因就要把他们都杀了?你想过没有,他们也是家中有妻儿父母的,他们……”

“他们是敌人!”平宗压抑怒气,皱眉问,“安安,你忘了穆怀、颂玻这些人是怎么死的?自己手足尸骨未寒,你却为别人操起心来了。”

“留他们在这里自生自灭,也好过将他们全都杀了啊?阿兄,难道你想在史书上留下白起的名声吗?”

平宗冷笑:“名声重要还是生存重要?安安你想清楚了,你说的可不是这两百多人敌军的性命,你说的,是整个商队还有你带出来这些年轻人的性命。妇人之仁不是用在这个地方的。”

平安咬着牙说:“人是我的人,商队也是我来保,这里我说了算。”

“战场上什么时候由女人说了算了?”

平安被他气得噎了一下,索性沉下脸来:“我的队伍里不留刽子手。”

“我知道你想用这样的话来激我,没用!不管你说什么,这些人必须死!”

“为什么?”平安激愤不解地看着他,“阿兄,你怎么变得这么冷血残酷?比你当年还要无情。”

“他不是无情,是无奈。”叶初雪的声音像是闪着光的冰锥,冷静的插入两人中间。

平宗回头看了一眼她,努力平复气息:“这事儿你别管。”

她微微笑了笑,却无视他的话,来到平安面前:“你阿兄说得没错,这些人如果带回去太危险,而且斯陂陀也不会容他们的。”

平安冷静了一下,知道她说得有道理,却不甘心,问:“那如果给够食物让他们自生自灭呢?”

“那他们就有可能将你阿兄在这里,和你在一起的消息泄露出去。现在要杀他的人太多,龙城、诸部、玉门军、外军诸镇,甚至南朝都会不惜一切代价要找到他。只要有人将今日之事透露出去,就总会有人猜出晋王是在阿斡尔草原,只怕届时你就不可能真的置身事外了。”

平安一怔,向平宗望去:“真的?”

平宗没好气:“你自己想。”

平安被他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叶初雪见这兄妹二人闹脾气,忍不住笑道:“其实我倒是觉得平安的意见并非不可行。”

平宗皱眉:“什么?”

叶初雪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担心他们会泄露行踪是没错。但除非你永远蛰伏于阿斡尔草原,再不回龙城,再不履中原,否则这般隔绝消息没有意义。”

平宗一时没有说话,哼了一声。

叶初雪继续说:“坑杀两百多俘虏的事情不可能永远不传出去。粟特人,丁零人,还有我,除非你把我们都杀光,否则总会有人说出去。”

平宗反握住她的手:“别胡说。”

“我说的是实话。”她看着他的眼睛,笑容恬淡镇静,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悠悠众口,谁又能堵得上呢?只是这众口既能带来危险,也能帮你大忙,就看你愿不愿意冒这个险。”

“哦?” 他盯着她,浑然忘记了周围还有旁的人, 替她别起颊边散发,道:“你索性说清楚。”

“你终究是要夺回龙城的。这两百人回去,传唱你不念旧恶、心怀仁厚放他们回乡好,还是被人传晋王杀人不眨眼、刻薄残暴好?”

平宗冷笑:“若第二种名声能让人害怕倒也不错。”

“气话!”叶初雪就像是看穿了孩童始终不肯在口上服输的小执拗,说,“平安的消息不是说龙城如今局势很乱吗?天下人心无非是乱极思静。当时你主政龙城,人们未必感激你,但等到龙城乱了,日子过不下去了,就会想起你的好处来。这人心才是你回龙城最大的资本。杀俘这种事,不管人多人少,终究会消磨支持你的人心。”

平宗一时没有说话,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叶初雪知道自己已经将他说动,转向平安笑道:“还不快找几个人来,先给俘虏们将伤口处理好,留下足够食物,能不能活命就看他们的运气了。”

平安看着她,突然问:“既然当初处心积虑让他失掉龙城,为什么如今又要这样帮他?”

叶初雪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回答。理由嘛,有太多太多,随便哪个说出来都足以让人信服,但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她知道,却不愿意承认。想了一会儿,看着平安,说出对方最想听到的回答:“因为我不想下一个孩子到来的时候还要如此颠沛流离。”

平安看着她的目光顿时柔软了下来,一种女人对女人才会产生的同情和珍爱浮上她的神情,她走过去,搂着叶初雪的肩膀轻轻抱了一下,附在她耳边说:“你快快再生一个孩子,我等着叫你嫂子呢。”

有那么一瞬间,叶初雪心中竟然升起一丝歉疚。她玩弄人心已经成了习惯,有时只是自然而然的反应,并不带丝毫的恶意,却在过后惊觉自己十分享受对方如自己预期那样反应时带来的快意。

她反手拉住平安:“你帮我找几个帮手,这事儿交给我。你阿兄不会给咱们太多的时间,要做的事情很多。”

平安命勒古找来两个没有受伤的年轻人,帮着叶初雪一一去查看伤者,又命人飞马回营地取来保暖的毡毯和食物,留给那些俘虏。

一直忙到了天亮,叶初雪才将两百多个俘虏全都检视过一遍。有些人伤得太重,眼看是活不了了。有些人只是皮肉伤,想来运气不错的话,能够离开这里。那些俘虏中意识清醒的也都知道是她一番话救了自己的性命,一时间叩头哭拜活菩萨之声甚嚣尘上。

叶初雪身体尚虚弱,熬了一夜下来,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多少,挥挥手只是让他们安静,才缓缓道:“你们若能侥幸回去,想必会有人问你们这边发生的情形。”

立即有人道:“娘子放心,娘子对我们有救命之恩,我们一定不会泄漏娘子的行踪。”

叶初雪笑了下来,心下雪亮。玉门军的反叛本身就与她有莫大关系。这支军队不远万里地追踪而来,既是追平宗,也是为了追她的行踪。刚才平宗与平安争吵时,有一个理由始终没有说出口,叶初雪却已经猜到。

平宗是担心玉门军的追踪冲着她而来。而此时听他们说的话,这样的猜测看来十有八九是确实的。如果她落入玉门军手中会是什么下场?她自己也不敢想象。

“我不需要你们刻意隐瞒,有人问,你们照实说就是了。”她体力不济,声音也不是人人都能听见,于是离她近的人听见了便向身边的人转述。一时间俘虏中嗡嗡之声四起。叶初雪等了一会儿,等到那些人都不再说话朝她望过来时才继续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她用力提高声音,想让每个人都听真切:“就是你们在这里所经历、所见到的事情,不但要向你们的主管,严将军以及其他长官报告,还要向别人说。”

人们迷惑起来,有人问:“向谁说?”

“每一个人。”她给出明确答案,“你们这一路南归,遇到的每一个人,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愿不愿意听,都把你们在这里看到的说出去。”

人群又嘈杂起来。这样的要求委实太过奇异,俘虏们全然不能明白,议论纷纷,不明所以。

叶初雪却觉得没有必要再逗留下去,便撑着身体站起来,却赫然觉得双膝酸软,几乎又要跌倒。幸亏一只有力的手从旁边支撑住了她。那样的力道她早已烂熟于心,还没有抬起头就微笑了起来,果然看见平宗一脸关切地盯着她。

“我没事儿。”她拍拍他的手背安抚他,“就是有点儿累。”

他索性将她打横抱起:“我带你回去。”

叶初雪登时觉得脸上仿佛着了火。身旁丁零人、粟特人。甚至那些玉门军的俘虏都纷纷起哄闹了起来。她只能将脸埋在他颈侧,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说:“你要是再把伤口弄裂,我就不管你了。”

“真的?”他唇边藏着笑,“原来在你心里,我连玉门军那些俘虏都不如。叶初雪,你真是太让我伤心了。”他这样说着,却终究没忍住笑了出来。

平宗的天都马比别的马脚程要快得多,他似乎仍在与平安闹脾气,也不肯等后面众人,带着叶初雪一马当先地向着营地的方向飞驰。

雪已经停了,风还不见踪影。东边初升的红日将雪原染成了蔷薇色。平宗带她跑到一处高地上勒住马向太阳升起的方向眺望。

半轮红日在地平线的后面微微颤动,然后几乎就是在一瞬间,像是突然摆脱了什么束缚,一下子跃了起来,升到半空。将那一边的天空映得明艳绚烂,仿如织女最精美的云锦铺遍了半边天空。

“真美啊!”叶初雪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双目刺痛起来,扶着他的手臂靠在他怀里,“像是一条彩霞流动的河,在天上和地上同时流淌。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只有在我们漠北草原才能看到。”平宗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骄傲,“不跋涉沙漠,不彻夜不眠,哪里能看到这样壮丽的雪原日出。”他让初晨阳光落在自己的脸上,让自己和她一起沉浸到朝霞中去。

这一仗他打得极其惨烈,甚至平生第一次想到自尽。然而此刻所有的穷途末路风月阻拦都消弭于无形,他看到了希望。

“叶初雪,你放走了那些玉门军的俘虏,不只是为了所谓的名声吧?”

她笑起来。他果然能猜到,几乎不费什么力就能了解她的想法。“想知道你行踪的人,不只有你的敌人,还有那些想要帮你的人。相信不久楚勒、焉赉,还有那些尚忠于你的人就会得到消息了。”

他一时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蓬勃的太阳越升越高,良久道:“我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我不如你。”

她略得意地笑了起来,却说:“我只是更擅长在劣势里寻找机会而已。”

虽然叶初雪心中已经预料到斯陂陀会有所刁难,然而到了营地前,看见斯陂陀带着几个亲信气势汹汹地挡在营门外时还是吃了一惊。她不由自主地抓住平宗的胳膊,轻声道:“这人本已经说通了,看这样子,怕是节外生枝了。”她叹了口气,“幸亏平安他们还在后面,不然只怕会更麻烦。”

“你知道他这是为了什么?”

“大致能猜出来。”其实早在他决定劝说斯陂陀出兵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了身份会暴露,只是没想到消息传得如此快。叶初雪心中一瞬间已经转过了还几个办法,却都难以安顿各方,尤其还要顾及平安今后的声望,一时间有些委决不下。

平宗拍拍她的手背:“没事儿,有我呢。”

如此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说得她心中一暖,安定了不少,便将各种芜杂的心思全都放下,温软地笑了笑,靠近他的怀里:“斯陂陀这种商人要诱之以利,你跟他说不通,还是我来。”

他哼了一声,没有反对,只是突然勒住马:“叶初雪!”他沉声唤了一声,见她回头望向自己,才缓缓道:“我们必须离开。”

叶初雪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既然已经暴露了身份,再留在商队,不但对平安和商队都是巨大的威胁,而且会很容易让旁人找到。她想了想,点头道:“我来跟他谈。”

“好。”平宗没再说别的,只是催马快跑两步来到斯陂陀面前。

叶初雪坐直身体,目光直视斯陂陀,问道:“萨宝这个样子,可不像是在迎接得胜之师啊。”

斯陂陀冷着脸一摆手,身后几人便过来将二人团团围住,更有几人便要上来抢夺马缰。无奈天都马太过神骏高大,见人靠近立即嘶鸣尥蹶子,令人无法近身。

叶初雪冷笑道:“斯陂陀,你们粟特人什么时候也干起了抢夺的营生?”

斯陂陀这才留意到天都马,大感诧异,咦了一声,凑过来上下打量。天都马冷眼斜睨着他,目光中全是警惕。叶初雪察觉到平宗握着缰绳的手肌肉微绷,似是随时都会扯动马缰,便悄悄攀住他的手臂,微微摇了摇头。

平宗不知她要做什么,却到底还是没有做任何举动。

斯陂陀摸了摸天都马的鬃毛,又拍拍它的肩膀,惹得天都马不悦地冲他喷了一鼻子热气。斯陂陀却丝毫不觉不快,一连串问:“这就是天都马?传说中世间只有两千匹的天都马?这马几岁了?”一边问着便去掰马嘴要看牙齿。

平宗终于忍无可忍,一拽缰绳,令天都马向一旁闪开,冷冷道:“不卖!”

斯陂陀大感诧异,抬头看平宗:“你怎么知道我要问什么?”

平宗冷冰冰地反问:“你一个商人,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斯陂陀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一步步向后退:“我放你们一条生路,再送你们两匹好马,你把这天都马让给我。”

一句话说得平宗哈哈大笑,目中却露出怒气来。

叶初雪一边拍着他的手臂安抚他,一边冲着斯陂陀冷笑:“萨宝,这样的价你也好意思开得出来?一匹天都马,换你两匹寻常的马?”

斯陂陀有恃无恐地笑了起来:“你不要不高兴。两匹马当然不值天都马的价,但你们的两条命呢?”他故意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才慢慢说,“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了。”

这是已经在预料之中的,叶初雪一点儿也不意外,只是冷冷笑了笑:“是吗?”

“之前你提到那船玻璃,我心中尚存疑虑,因为听说玻璃是被南朝皇族买走,怎么你一个出现在漠北草原的女人又说买了呢?但如果这个人是北朝的晋王的话,也就明白了。坊间一直有传闻说南朝的永德长公主没有死,当初还被晋王拉住来示众过。后来莫名又说死了,也有人说你其实是做了晋王的侍妾,如今看来这个消息倒是确凿无疑了。”

其实这点儿曲折揣度根本不用细说,叶初雪也能猜出个头绪来。见他这样抽死剥茧地作态,便知道他的主意,索性打断他笑道:“是就是了,你便如何?”

斯陂陀做出凶恶的样子,嘿嘿冷笑:“现在龙城可是悬赏重金要晋王的人头。晋王的人头值十万金,如果再算上南朝长公主的话,怎么也得值个十五万金吧?”

叶初雪淡淡地问:“怎么我的身价只值你的一半吗?”

平宗也笑了:“你不一样,这是去龙城的价格。若是萨宝不怕远路送你去凤都的话,怕是比这个价格高。”

叶初雪拍手笑道:“是了,先送到龙城,赚了那五万金,再去凤都赚一票。萨宝,这样你可就能把你兄长在凤都的那座宅子买下来了。”她不等斯陂陀回应,又说下去:“其实我还能再给你指条财路。你可以把晋王送到柔然去。那边为了河西牧场的事儿,怕是要把他烤了吃肉,你告诉他们在龙城能卖多少钱,柔然可汗定然愿意出双倍的价格。你说如何?”

这两人说起悬赏毫无惧意,倒是言语中满是讥诮戏虐,令斯陂陀登时羞恼了起来,喝到:“你们要想活命,就快来求我!”

叶初雪倒是笑了:“求你什么?求你用两匹驽马换天都马?还是求你不杀我们?你的三百死士还在平安手中,这几个人能打得过晋王吗?”

斯陂陀一愣,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劲儿来。他不明白这两人隐姓埋名潜行千里逃到了这里来,有什么道理不怕泄露踪迹,不怕被抓回去。“你们要求我……求我……不 要把你们的踪迹告诉别人。”

“我求了你就会答应吗?”叶初雪笑意中全是讥讽,“你是粟特人,有人给你钱你会不要?让你保守消息,我们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斯陂陀其实就在等这句话,只是之前的虚张声势都被那两人不留情面地戳破,到了此时,心中本来已经无比恼火,正在犹豫要不要撕破脸皮强行动手,听见了她这句话,不禁眼睛蓦地一亮,心头一轻,清了清喉咙刚要来口,却突然见平宗跳下马朝自己走来,禁不住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平宗听着叶初雪与他周旋,渐渐不耐烦,索性跳下马直接走到斯陂陀面前,抽出腰间匕首放在他的喉间,瞪着他的眼睛问:“还有比死人更能保守秘密的吗?” 叶初雪没拦住他本来暗暗惊了一下,听他这句话说出来,知道是在唬对方,便索性不动声色地静观其变。

斯陂陀却摸不准平宗的底儿,吓得大喊了起来:“你想干什么?你别乱来!”

他的粟特勇士都还没有回来,身边这几个都是做生意的助手,虽然人多,却也被平宗吓得远远躲开不敢过来,气得斯陂陀大喊:“蠢材!还不去拿那女人做人质!”

平宗手中匕首向下用力,刺破他的皮肤,血珠子顺着刀刃往下滚。斯陂陀杀猪一样号叫了起来:“要出人命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平宗冷冷道:“我女人掉一根头发,我就砍你一只手,你要不要试试看?”

斯陂陀哀号一声,连忙点头:“都别动,都别动。”

叶初雪这时却从马上跳下来,先走到斯陂陀那几个手下面前,挑衅得将几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又来到平宗身边,微笑着欣赏斯陂陀满头冷汗,闭着眼浑身颤抖的样子。平宗皱眉瞪了她一眼:“你过来做什么?回去等着。”

叶初雪语带埋怨:“哪儿有我正谈生意呢,你就出刀子吓唬人的?”她一边推开平宗的匕首,一边笑着向斯陂陀赔不是:“萨宝你别介意。晋王他这一辈子也没人敢像你这样跟他说话,生气是难免的,要不你忍忍?”

斯陂陀张了张嘴,却发现在平宗恶狠狠的瞪视下,连咒骂都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辞藻,只得悻悻作罢。

叶初雪又转过头来数落平宗:“你凶巴巴这个样子,你看把萨宝吓得,还怎么谈生意?”

平宗冷冷瞪着斯陂陀,哼了一声:“有什么可谈的?他要想把咱们卖到龙城、凤都、柔然都可以,就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你看你这人真是的。”叶初雪掩着嘴白了他一眼,“做生意又不是打仗,何必非要分出个谁强谁弱呢?来,萨宝,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的,让晋王给拦住了?”

平宗的刀离开斯陂陀的皮肤,他如释重负地深深吸了口气,又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到了这时才略缓过劲儿,抬头看了他们俩一眼,心知这两人十分不好对付,正打算说两句软话敷衍过去,不料叶初雪却当先向之前两人说话的帐篷走去:“哪儿有在外面说价钱的?咱们坐下好好谈。”

斯陂陀被她这反客为主的气势吓得怔住,正不知要如何作出反应,平宗已经拎着他跟上去:“快走!”

进了帐篷就看见叶初雪坐在斯陂陀平日的主座上,正拿着管笔在纸上写着什么,见他们两人进来,笑道:“实在是冒犯萨宝了,只是只有这案子好写字,只好唐突了。”

斯陂陀苦着脸问:“你们到底要怎么样?”

“这话不是该问你吗?”叶初雪一边反问,笔下却不停,也不动等回答,径自道,“我知道萨宝是好人,不会轻易出卖朋友。我跟萨宝相交一场,也确实承蒙你派人去救了晋王,所以你放心,我们不会伤你。只是你既然想讲价钱,咱们便细细算个账如何?”

“你要算什么账?我什么都不欠你的。就算我想要你的天都马,也是因为心中确实喜爱,绝无别的意思。”

叶初雪放下笔看着他冷笑:“是啊,我看着你这些货物也心中确实喜爱,不知你能不能割爱呢?我也没有恶意。”

斯陂陀苦笑了一下:“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是想杀我灭口。但你们杀得了我,杀得了我那三百人马吗?我告诉你们,你们的身份既然我能弄明白,别人也能……”

“重复的话就不用说了。”平宗皱着眉打断,看着叶初雪,“有什么就直接说吧,别跟他磨了。”

叶初雪叹了口气,无奈地微笑看着斯陂陀:“你看,晋王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不喜欢跟商人打交道。其实你有事儿私下找我说,远比现在容易得多。”她向后靠在坐床的背上,像女王一样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斯陂陀,知道自己的目光令对方十分不适地左顾右盼,才缓缓开口:“咱们做个交易。你给我们十匹马,够两人三个月的食物和毡帐,我聘你和你的商队护送苏毗和她的丁零兄弟回阿斡尔草原。”

平宗皱起眉来,不明白她的用意。

斯陂陀也愣住,低头略一盘算,捋清楚了她话中的意思:“你让我给你们东西好让你们逃走,我还要送苏毗回到阿斡尔草原?凭什么?我有什么好处?”

叶初雪将她写好字的那张纸递给斯陂陀:“这上面有三个名字,这三个人分别在龙城、凤都和柔然身居要职,三个月后苏毗回到阿斡尔草原给你写封信,你拿去见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你现在商队的这些货物都可以以十倍价钱卖给他们。不仅如此,这三个人可以让你在这三地中任何一地独揽香料生意。”

斯陂陀听得眼睛都瞪大了,一把抢过那张纸细细扫过去。“柔然俟斤鹄望?南朝武都侯龙霄?北朝……”他吃惊地抬起头,“秦王平衍?”他冷笑了一下:“你在拿我取乐吗?谁不知道龙城失守,秦王就被拘禁起来,如今是死是活都还不知道呢。”

“他会出来。”平宗冷冷地说,“最多三个月,秦王就会被请出山来主持大局。”

“你不是还有苏毗吗?”叶初雪无视平宗冲自己射过来的不满目光,“苏毗是晋王的妹妹,人在你手里,三个月后你将苏毗他们平安送到阿斡尔草原,就可以得到我说的一切。如果苏毗不能安全到达的话,我保证不管是南朝。北朝还是柔然,不管是你还是你兄长飞卢颇,灵关以东都再没有你们兄弟的立锥之地。”

叶初雪说完这几句话,才转向平宗,对方也正凝视着她。这一瞬间两人灵犀相通,彼此的目光中互相达成了谅解和默契。从此后穷山恶水严寒风雪中,他们能够依靠的就只有彼此了。

平安和勒古终于带着大队人马回到营地的时候,远远就察觉到气氛不对。有人飞奔跑来向她报告,说晋王带着叶娘子和十匹马的货物已经离开两个时辰了。平安大惊,不顾一切地纵马去追。

勒古劝她说既然他们提前离开,就是不想因为身份暴露而连累了商队。平安却因为之前与兄长争吵不愿意就此分离,执意上马追赶。

好在这一天都是晴日,雪原上清晰留下了他们的足迹。平安追着这些足印一直飞驰到了穹山脚下,前面是一片冰湖,湖的另一边是莽莽深山,却再也无迹可寻。勒古在她身边始终不离不弃,说:“我听说他们与萨宝约定了三个月之期,要他三个月后将咱们送回阿斡尔草原。届时,草原上冰雪融化,鸿雁飞返,只怕他们也会回来的。”

平安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却心中难过,怅然道:“这极寒北地,他们要去哪里,如何才能挨到春天啊?”

勒古握住她的手捏了捏:“其实我觉得与其一定要将他们追回来,不如做些别的事情,为他们回来做准备。听说漠南贺布部的人也都在找他,我可以带人去漠南寻找他的亲信,你可以联络漠北诸部,等他们回来,一起商议夺回龙城的办法。”

平安怅望冰湖良久,终于点了点头,掉转马头与勒古一起往回走。此时已近黄昏,天边黄云翻滚,风起云涌,一轮新的暴风雪正在酝酿。风渐渐大了起来,她心中百感交集,耳边听见勒古迎着风扬声唱到:

阿斡尔湖上明月升,

阿斡尔草原健儿强。

弯弓引箭向苍穹,

四野茫茫我心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