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衍比晗辛高出许多,站在他的面前,晗辛粗粗估算了一下,大概自己的头顶,算上发髻也才将将到他的肩膀处。这令她在对他说话的时候不得不高高仰起头来,时间久了脖子发酸,有些吃力。
所以晗辛特意拉开两三步的距离,这样至少可以在面对面时保持平视。
她见过许多身材高大的男人。柔然可汗图黎就十分高大健壮。晗辛在心中比对了一下,觉得图黎应该不会比平衍矮,但看上去还是平衍更高一些,大概是因为他的身形颀长,骨肉匀称,并不似北方草原男子那样壮硕。
平衍被她看得久了,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问:“娘子叫住我,是有什么示下?”
他说这话的时候,阳光正好,火辣辣地灼烤在他的身上,汗水从盔甲的下面渗出来,顺着额角向下蜿蜒,在脸颊边上划下闪亮的痕迹。
晗辛要用手遮挡住刺目的光线,才能看清楚他的表情。被他这么一问恍然回神,将心思从柔然的图黎可汗身上拉回来,露出略带羞涩的笑容:“就是想问问将军,龙城还远吗?”
平衍好奇地打量她一遍,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她不吭声,只是指了一下他身后的方向。时近黄昏,那是西方。平衍回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却只见一片金色的麦浪滚滚,在微风中起伏,望不见尽头。“你从西边来?”他努力想要揣测出她的意思。这女子皮肤晒得黝黑,额头光洁,目光闪亮,身材却并不像是北方人。他本以为她会说是从南方来,没想到她却指向了西边。
“柔然。”她轻声地说,目光中露出了一丝惊慌,不由自主地向四周张望着,像是生怕有人听见她的话。
平衍的亲随士兵在十步之外的地方拴马,没有人留意他们说话的内容。平衍压下心头的惊异,低声问:“你一个人从柔然到这里来?你不是柔然人啊。”
“不是。”她微微摇头,尽量简洁地回答,“我家在南朝。”
这就对了。平衍心中莫名地一松,又好奇起来:“既然是南朝人,却为什么……”
她神色中飞快掠过一丝凄楚,说出的话却十分淡然:“造化弄人。”
一个孤身女子,若无悲辛往事,如何会流落北国?她孤身独行,只怕其中更有不可言说的隐情。平衍四顾周围,见左近没有旁人,才低声问:“你去龙城是要做什么?”
“投靠亲戚。”她的回答仍旧简洁而带着些孤绝,让平衍无法追问下去为什么一个南方人在龙城会有亲戚。
“有地方去也好。”他善解人意地没有再多问,转过身指向东边,“一直向前走,落日前就能到龙城了。”
晗辛没再说什么,避开与他的目光接触,侧身施礼,转身就走。
平衍却望着她的身影一时没有动,见她走出了老远,才突然醒悟过来心中那处不妥来自何方,连忙扬声叫住她:“这位娘子——”
晗辛立住,转身看着他。目光如死水一般,毫无波澜,似乎对他的意图一点好奇心也没有。
平衍大步走到她面前问道:“你就走着去?”
晗辛沉默地看着他,并不出声。平衍低头去看她的脚,一双柔然人的革履,已经看不出颜色来。他叹了口气,心中踌躇。他是刚从战场上下来,身边跟着的也都是贺布军,他们的坐骑都是天都马。而天都马是军资.不得随意转送旁人。即使他贵为乐川王,也不能因此而坏了规矩。
想了一下,只得说:“你这样走,是走不到龙城的。跟我们走吧,我带你去。”
晗辛的目光中突然露出警惕之色,冷笑了一下:“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平衍一怔,对她突如其来的发作猝不及防。晗辛的态度充满了疏离戒备:“你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就要带我同行?看你这模样也是个贵人,就不怕我假装了来陷害你?”
平衍这才听明白,又觉得好笑,只得解释:“娘子不像坏人。再说,你一个女人,我们一群大男人,你就算有心加害,也伤不到我们。”
她沉吟了一会儿,似乎采信了他的说法,点了点头。
平衍松口气,笑道:“我的随从去吃点东西,娘子随我们进去等,还是在外面等?”
“我在外面等。”她说完,忍了忍,终究还是问道,“一定要与他们同行吗?”
平衍一愣,随即明白,想了想,果断道:“也好,我与娘子同行,让他们随后跟上来就是。”
他说着,走到树荫下解下两匹马牵过来,问道:“你会骑马吗?”见她点头,便收拾好鞍鞯将缰绳递了过去。
到了近前晗辛才发现这马体型高大,远非柔然战马可比,脱口道:“这是天都马?”
平衍倒是没料到她有如此眼光,情不自禁地又看了她一眼,诧异遣“你还挺懂马。”
晗辛破天荒地脸上发贺,低下头去低声说:“我在柔然的时候……”
她没有说下去,也不需要说下去。“柔然”两个字几乎成了禁忌,只要一说出来,平衍就什么问题都不会再问,只是略微叹息了一下:“上马吧。让我看看你的骑术。”
晗辛的骑术并不好,只能勉强维持在马背上不摔下来。尤其是天都马异常高大,骑在上面额外需要专心。好在平衍的性子好,也不着急,不紧不慢地伴在她身边,她想说话了便陪着说两句话,不想说话,他便安静地一言不发。
时间久了,倒是晗辛不好意思起来,见他骑行时虽然腰板挺得笔直,却不肯用右手执缰。晗辛回忆了一下,似乎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怎么动过右手。再仔细看看,他垂在身侧的手背看上去苍白浮肿,晗辛心中已经猜出了大致。
“你的手怎么了?”
平衍一怔,目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只是随和地笺了笑,“受伤了,在这儿。”
他用左手指了指肩胛骨的地方,“路上遇到一股流寇,打了一架。你放心,现在已经没事了。”
“怎么不先处置一下?”
“处置了。”他笑起来,“我们打仗的人,都会处置伤口,你别担心。
“你的手是肿的,只能说明伤势在恶化,你停一下,我帮你看看。”晗辛的语气很不客气,但其中的关切却溢于言表。见平衍神色中有一丝不确定,她又补上了一句:“我给柔煞人治过伤,算得上半个军医。”
平衍犹自半信半疑,在他的认知里,南朝的女人通常都只是被锁在深围中绣花缝衣,伺候公婆,养育子女,即便是朱门深户家里的女儿,能够读书写字甚至精通歌赋,也没有几个能做医者给人疗伤的。
看出平衍没有说出口的犹豫,晗辛只得进一步解释道:“因为我绣花绣得好……。
平衍蓦地爆发出一声大笑来,打断了她的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这样笑起来,却看见了她神色中的怒气。为了平息这怒气,只得老老实实地下马将铠甲解开让晗辛查看他的伤势。
看见被血水浸染成褐色的中单,晗辛心头就蓦地一紧,半带责备半带忧心地问:“你这伤多久了?”
平衍仔细算了算,老实回答:“到今天就是第三日。”
“三天了怎么不肯好好收拾一下呢?”她一边说着,一边动手将中单轻轻剥下。饶是她手法轻捷,仍旧触动伤处,令他肩膀肌肉猛地绷紧,低低闷哼了一声。
晗辛望着暴露出来的伤处发呆。
伤处本来不大,看形状应该是被人砍了一刀,也算不得深,只是耽误了这许久,伤口已经开始化脓红肿,向外翻起的皮肉边缘是一种腐烂的灰白色,黄色的脓水淤积在伤口之中,眼看着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
平衍自己也闻见了伤处传来的腐臭味道,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一边挣扎着想把中单重新穿上,一边有些狼狈地解释:“本来不是什么要紧的伤也就没有留意,怕是这几天赶路,身上的汗沤的。没关系,眼看就回龙城了,我回去找军医好好收拾,你别管了。”
“别动!”她捉住他的手,不让他退缩,“有酒吗?我来处置。。
晗辛确实给柔然人治过许多伤,许多都比这个要惨烈不忍卒睹,她起初发呆只是没想到他带着这样的伤势居然还能谈笑自若。最初的惊诧过后,她已经迅速动手。先是从附近的河里打来清水为他清洗伤口,然后浇上黍米酒,眼看着他被蜇得浑身直哆嗦,却始终不肯发出声音来,心中更加佩服。
等酒干的同时,晗辛准备好针线,开始施展她最厉害的手艺。
当年在凤都时,晗辛刺绣功夫就冠绝后宫,即使针工局那些首届一指的绣工也对她的这一手功夫赞叹不绝。只是没想到到了北方后,这门手艺却用在了给人缝合皮肉伤上。
正忙着,平衍的亲随也已经追赶了上来,见晗辛正忙着疗伤便没有惊动。他们到底心中还是有所戒备,环绕在晗辛身后,警惕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只要她有一丁点不轨的企图,只怕就会立即葬身于此地了。
被七八道火辣辣的目光盯着,晗辛只觉后背渐渐湿透,汗水透过单衣向外渗,却又被厚重的粗布衣衫阻隔,一股股热气顺着后脖颈子往上冒,熏蒸得她面孔有些发烫。
而手下这具身体更是有些烫手。晗辛知道平衍定然是在发烧。伤口变成这样,发烧是迟早的。好在她医治得及时,否则一旦伤口彻底溃烂,只怕再要治好就得费一番大周折了。
平衍本来咬着牙忍受着她在自己身上飞针走线,忽然听见身后渐渐冒出些议论声来。那几个亲随忍不住凑到身旁观察晗辛的缝合,不禁喷啧赞叹:“这么小的针,这么细的线,这得多挨多少针啊。不过针脚倒也细密,只怕以后留不下什么疤痕了。”
终于缝完,晗辛打好结,凑过去用牙将线头咬断。她的气息喷在平衍的肩上,立见一片粟皮向四周蔓延开来。她以往给人治伤,对方经常会有这样的反应,她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倒是平衍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一时间心绪纷杂,竟连她重新用干净的布巾为他包扎好都没有察觉到。
一场疗伤下来,平衍已经是满头大汗。他强忍疼痛,已经耗费了太多体力,重新面对晗辛的时候就有些接不上气力,面对她关切的目光,什幺也没说,只是做了个手势,命令大家出发。
经过这样一通耽误,赶到龙城的时候已经比宵禁时间晚了半个时辰。城门早已经关上,城外没赶上进城的人就都就近随便搭个窝棚栖身。
这种事情不需要平衍吩咐,手下人已经动手搭好了帐篷,甚至还为晗辛单独搭出一个不大的小棚子,选在一处梧桐树下,与别人的帐篷并不相接,距离却不远,方便就近关照。
晗辛从柔然一路东来,极少有机会在这么舒适的帐篷中休息,这对她来说已经是额外的奢侈,以至于她竟然无法安眠,躺在毡毯上辗转反侧,终于还是起身出去。
外面月色正好,蛙声成片,蝉鸣悠长。梧桐树的叶子被风微微拂动着,将透过枝叶洒下来的月色都牵扯得颤抖起来。
晗辛就是在树荫下看见了独坐的平衍。
她走过去,还没到近前便已经被对方察觉。平衍并没有回头,只是拍拍身边的树干,“过来坐。”待她坐下了又问, “怎么不睡?”
晗辛却问:“你是乐川王,怎么还进不了城?”
平衍蓦地转头盯住她看,半晌才淡然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份?”
“我见过你。”她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决定继续刺激他,“在柔然可汗的继位大典上。你当时作为北朝的使者出席。晚上欢宴宰羊时,我还给你送上了羊头。”
平衍自然记得柔然人的习俗。当时出席大典的各圄使节有二三十位,他身为郡王在一群可汗、单于中显得不那么惹眼。依照柔然人的习俗,庆典当夜主人要宰杀七只羊,将羊头献给最重要的七位客人。平衍并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一个羊头,当时有些措手不及,只顾着应付羊头,却完全没有留意过给他送来羊头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越是这样的巧合就越是可疑。平衍不敢大意,小心应付:“是吗?这么巧?你还记得那日我穿什么样的衣服吗?”
“当然记得。”晗辛冷静地应对,“你穿了靛色窄袖袍,头戴驼皮浑脱,腰系七宝喋躞带,腰间还悬着一柄银丝缠柄的短刀。”
平衍不由自主向腰间摸去,晗辛已经先他一步道:“你今日佩的是丁零人的弯刀,那柄短刀并不在身边。我不是看见它才这么说的。”
被戳穿了心思,平衍有些不好意思,脸色在月色下有种琥珀的光芒。
为了缓解尴尬,平衍只得将主动抢回来,于是问道:“你都知道我的身份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笑起来:“还以为你根本不在乎呢,没想到你终究还是问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牵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下自己的名字:“我叫晗辛。不是含辛茹苦中的那两个字,我的晗字里带日,给我起名字的说这个字意思是雪后初晴的早晨,是一切黑暗过去后会迎来明亮的那一刻。”
“天将明。”他低声说。
“什么?”晗辛却没有听清,只得追问。
“晗字,天将明的意思。”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了她说起身世时一闪而过凄楚的神情,脱口道,“辛却是艰辛的辛,一切得来不易,但天终究会明。给你起名字的人一定知道你是个坚强而勇敢的女子。”
晗辛一时没有吭声,只是在深密浓重的夜色中,在这个月光被筛得只剩下碎片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他的侧影,细细品味着心头蓦然泛上来的一丝隐秘的喜悦。
之后两人再也没说什么,又枯坐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帐篷里,好歹合眼休息了片刻。待到天色大亮,城门打开,平衍将晗辛送到白鹭坊她所指的亲戚家门外,临别时到底还是留给她一枚玉牌:“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了,如果有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你为我疗伤,算我欠你的恩情。”
晗辛老实不客气地接过去,低声道:“我尽量不去麻烦你。”说完怕他误会,又赶紧补充道:“可是若有了麻烦,我一定去找你。”
平衍微笑点头:“好,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