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几度风雪到残更

  天都马神骏无比,叶初雪被平宗拥坐在马背上飞驰,只觉与之前那匹坐骑差别有如云泥,仿佛马蹄都落在了云端之上,只听见耳边的风呼啸吼叫,身下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转瞬间已将追兵甩到了身后。平宗勒住她身体的手臂十分有力,令她连转身都做不到。此刻她也惊魂初定,只得乖乖偎在他怀中,感觉到他的头搭在自己肩头,与她脸颊相贴,却是从未有过的亲昵姿态。

  也不知跑出去多久,只觉似乎日头从东边挪到了西边,渐渐被甩在了身后却始终不见他驻马,叶初雪觉得奇怪,而肩头越来越沉重,他也着实沉默得太过反常,她心中有种不好的感觉,伸出手去推他:“喂……”

  一把却摸到了满手的温湿黏滑,一片刺目殷红。她一惊,挣扎回身想要看清楚:“你受伤了?”

  平宗努力抬起头冲她微笑,面色却苍白若纸,笑容还没有扯出来,突然失力从马上摔了下去。叶初雪吓得尖叫一声,而身下天都马已经灵敏地刹住了脚步。叶初雪连滚带爬地从马鞍上下来,跌跌撞撞往回跑到平宗身边,见他右臂插着半截箭,正泪汩地往外冒血,不过片刻就把身边积雪浸出一小窝深红来。

  叶初雪在他身边跪下,被这伤势吓了一跳,只觉耳边嗡的一声,心狠狠地揪了起来,痛得几乎上不来气。她力持镇静,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回想当初她曼伤时平宗是如何处置的,想了好一会儿才蓦然想起那时自己晕了过去,一直到平宗为她疗伤时才痛醒过来。叶初雪把手埋进雪里想要把不由自主的颤抖冻住,却因为寒冷更加无可抑制地抖动起来。

  她抬眼去看平宗,见他双跟紧闭,已经晕了过去。“怎么办?怎么办?”她喃喃地说着,心头乱成一团。眼睁睁看着他手臂失血不断,心知首先便应该为他止血,心中却慌乱成了一团。

  “冷静!阿丫你要冷静!”叶初雪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抓起一捧雪抹在自己脸上,用力搓了搓,借着冰冷刺骨的凉意让自己冷静。她自己受过伤,也给阿寂处理过伤口,小时候也见过军医疗伤,“先止血!”她一边回忆,一边用力撕开平宗的袖子,观察他胳膊上的半截箭。

  箭杆明显被折断,只留了一寸多露在肉外,箭镞却深深埋在了肉下,叶初雪试着捏住箭杆往外拔,只略微动了动,伤口的血便如泉水一样向外冒。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掀起衣襟才发现身上没有穿裙子,一时半会儿连可以撕扯的衣料都没有,只得去解下平宗的腰带,下死力绑缚在他手臂上。

  眼见着血往外冒得似乎缓了许多,她才略松了口气,直起身环顾四周,茫茫雪原上除了远处的阴山巨大的山影外一无所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寒意如同被唤醒的猛兽,从蛰伏的阴影中建了出来,向他们步步逼近。叶初雪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发现已经无法看清他的伤口。她在平宗身上摸了一遍,搜出火石来,却找不到可以引火的东西,正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抬头看见天都马正用嘴拱开雪从雪下翻出枯草树根吃,眼睛一亮,也顾不得冰雪刺骨,刨开深深的积雪,果然看见被压埋住的枯草。

  口十初雪弄了些枯草,噼噼啪啪地敲着火石,好不容易总算将火点燃,刚松了口气,忽然听见平宗沉声喝道:“快灭了!”

  叶初雪抬头,见他正满头大汗地皱眉看着这边,心头一喜,连忙过去:“你醒了?”

  “把火灭了!”他身体虚弱,声音也不大,却十分严厉。

  叶初雪愣了一下:“可是……”她猛然醒悟,晚上点火,会把敌人吸引过来,连连忙过去将刚刚燃起的火星踩灭,这才又回到平宗身边。夜里一片漆黑,倒是他的一张脸苍白得几乎与身体周围的雪一样醒目。

  “你怎么样?”

  他咬牙笑了笑,牙齿依旧自得耀眼,“死不了。”这么说着,却伸出手来,叶初雪连忙握住,只觉得他掌心滚烫,微微一惊,去摸他的额头,果然烫手,“你在发烧!”

  “叶初雪……”他把她的手从额头上拿下来握在掌心,声音因为疲惫和虚弱而显得无力,“你要帮我把箭镞取出来,尽快……”

  “可是你不让我点火!”她也急了,口申埋怨,却知道自己毫无道理,于是点头,“你放心,让我来。”

  他笑了起来,带着揶揄的语气问:“你干过这种事儿吗?”

  “没干过!”她没好气,“但你找不到别人了。”

  叶初雪定了定神,去拔平宗的佩刀,倒把他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

  “取箭镞啊。”她回答得理所当然。丁零人用的都是弯刀,足有两尺长,两寸宽的刃,平宗的刀柄裹着金丝镶嵌宝石,即使在夜里看上去也光华四射。叶初雪握在手中,只觉异常沉重,一只手几乎无法拎起来,她两手互握,将刀插入平宗身边的雪地里,刀柄上的宝石光华落在他的脸上。

  平宗苦笑:“你又在于什么?”

  “你不让点火,有点儿光就借点儿光呗。”叶初雪挪了挪刀的位置,让自己能更好地观察他的伤口。一边努力抑制手抖,一边用轻松的语气向他解释,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紧张。

  “叶初雪!”他低声警告她,“别乱来!”

  她伸手在他身上摸了摸,从他怀中摸出一把小刀来:“我就记得你们丁零人出门都要带把吃肉的刀。”

  平宗松了口气,“幸亏你没打算用那把匕首。马鞍旁边有酒囊,你拿来。”见叶初雪起身走过去,连忙又追了一句,“那酒不是给你喝的!”

  叶初雪取了酒囊,就地先大大喝了一口,抹了把嘴回到他身边,“真小气。”她从马鞍旁的袋子里找出一大块肉脯,塞到平宗嘴里,“咬住,忍着点疼。”见平宗盯着她,似乎想说什么,便叉将肉脯取出来问,“怎么了?”

  平宗温和地笑了笑:“人家都让咬木头,你对我真好。”

  叶初雪无奈地瞪他一眼:“那是因为我找不到更合适的。”

  “不用给我塞。”平宗笑了笑,“我能忍住。”

  她却还有些狐疑:“真的?”

  他看着她不说话,只是抬起左手在她脸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微微一笑“仔细点儿。”

  叶初雪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她喝了酒手抖得不那么厉害了,闭眼平复了一下呼吸,执刀低头观察他的伤口。

  “在箭镞四面都切开小口,准备好干净的布巾,一旦箭镞起出来就紧紧按住。”

  平宗轻声指点她。

  叶初雪沉下心,照着他所说飞快下刀。出手奇异地又稳又准,箭镞拨下来,血却飙出一支来,射得她满脸都是。叶初雪咬牙稳住,用布巾死死按住。好在之前已经扎住了伤口上方,血只喷了一下便不再流出来。叶初雪飞快地包扎,用酒淋在伤口上,痛得平宗闷哼了一声,除此之外他始终一声不吭。叶初雪以为他昏了过去,抬头望去,才发现他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微笺着表扬:“干得不错。”

  他额头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面色即使在宝石光晕下看也显得蜡黄,浑身者5因为强忍疼痛而微微颤抖,却仍然看着她微笑。叶初雪想说点儿什么,所有的话都哽在喉间说不出来,只能瘫坐在他身边,登时觉得力气全失,仿佛连头也抬不起来了。

  “喂,叶初雪!”他轻声地叫,因为疼痛声音发涩,见她闻声抬起头,脸上便又挂出笑意来,“来,到这边来。”他抬起左臂。

  叶初雪拼尽力气努力站了起来,走到他身体另一边,握住他的手问:“怎么了?”

  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轻轻一拽将她拉着在自己身边坐下,摊开手臂笑道:“这条胳膊借给你,睡会儿吧。”

  叶初雪怔怔瞪着他,就像听见他说了最不可思泌的话:“睡会儿?这是在雪地上,不能睡,会冻死的!”

  “有我呢,你躺到我怀里,咱们互相取暖好不好?”

  她知道这个主意简直是匪夷所思,知道这样下去两个人大概都活不到明天,也知道自己绝不应该答应他。但也许是天太冷,也许是这一整天心情激越起伏,也许仅仅是因为他的声音昕上去很悦耳,令她受了蛊惑,将所有理智抛诸脑后。她听见自己说:

  “好……”

  他于是笑起来,说:“你放心,死不了的。马背上有毛毡,你拿来给咱们俩盖上,把天都马牵过来,给咱们挡挡风,保证能活副明天早上。”

  毛毡又扎又硬,天都马就在身边,散发着马厩才会有的糅合了汗味和皮革的味道,而叶初雪自己浑身发冷,手脚冻得仿佛不是长在自己身上。身下冰雪的寒意沁入层层衣物,冻得她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她躺在雪地上,被他身上血腥的气息笼罩,瞪,c眼睛望着天空上的冷月孤星,听着他沉重的呼吸时而急促,时而舒缓。他的体温很高,像火炉一样烘烤着她的脸、身体和心。

  叶初雪静静聆听着风在远处呼啸,这才发现平宗选择跌下马的这个地方虽然四围空旷,地势却比别处都低一些,风似乎根本吹不到这边来。

  原来他从没有失去过掌控,他连晕倒都选在了最好的位置。

  枕在脑后的手臂向下滑上她的肩头,掌心的热度透过衣物熏染着她的皮肤。他突然用力,将她整个人都揽过去,让她趴伏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女人不要在雪地里躺着,对身体不好。”他轻声说着,胸腔震动,声音发干,却不容置疑。叶初雪没有动,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诧异他已经伤成了这样,怎么还有这样安抚人心的力量。

  平宗用毛毡将两人严严实实地盖好,压着她的后脑勺,在她耳边轻声说:“叶初雪,如果万一今天晚上死在这里了,有你在我也很高兴。”

  她没有回答,只是寻找了一个更加舒适的角度,将自己完全沉浸到他的世界里去.让他的手臂环绕在自己的身上,让他的心跳敲打自己的脉搏,让他的胸膛成为眼前鼻端唯一的存在,让他成为自己的天与地,成为让她能够在这个寒冷惊惶软弱的夜里躲避风雪的唯一屏障。

  这一夜叶初雪恍惚做了很多个梦。她一向觉浅,尤其自从北渡以来,可谓夙夜忧叹,殚精竭虑,几乎从来没有熟睡到做梦的地步,总是略微小寐即醒。尤其有平宗在身边同床时更是常常夙夜不眠,连眼睛都不能合一下。她从来没有过在他身边醒过来的体验。

  所以当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枕在他的腿上,身上盖着毛毡的时候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何处。

  “醒了?”他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叶初雪一惊,飞快地坐起来,才发现平宗让天都马卧倒,自己靠在马身上,正看着她笑,“做什么梦了?说了一宿的梦话。”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叶初雪连忙过去查看伤口。想来他恢复了些体力,又将伤口重新包扎了一下,绑得有些散乱,却很结实。她用手碰了碰,见投有再出血,松了口气,这才刻意将尴尬和不自在都压下去,淡淡地问:“我都说什么梦话了?”

  “不知道。”他看着她,深邃的目光中闪动着一种以往不曾见过的温和情绪,“只听见你叫阿爹。”

  叶初雪脸上一热,飞快地低下头去,苦笑道:“是吗?”随即转换话题,“你现茌觉得怎么样?好像比昨天晚上好些了。”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果然~片冰凉,不再烫手,不禁骇笑道,“你恢复得可真快。”

  他笑起来:“你看,我就说死不了吧。”

  叶初雪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远处的一脉阴山,太阳从南边照射过去,山顶的积雪闪亮耀眼。她不想去看他,因为想起了他夜里说的那万一死了的话,只觉得胸口被一种酸涩的情绪涨满,连喉间都带着些微的涩痛。血腥的味道已经散去,却长埋在她的记忆中。她似乎对那样的味道没有抵抗力,一切理智和警惕都会统统被消融掉。

  “叶初雪!”平宗坐在原地抬头看着她,靠南边的太阳被她的身体挡住,把她的身影投落了他一身一脸。风吹起她耳边的发丝,阳光掩住了她的表情,苍茫雪原上,她的身影看上去有种孤绝的凄美,令他的心怦然而动,不禁又叫了一声:“叶初雪!”

  她回头看着他,问:“怎么了?”面色突然变得紧张,“是伤口裂了吗?”说着就要过去查看,却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伤口没事儿,我是想说……”

  他的话没说完,远处响起马蹄声来。平宗神色一肃,扶着她的肩膀站了起来,却放开了手:“有人来了。”

  他拽起天都马让叶初雪上马,“你走远点儿,不叫你别过来。”一边说着,一边左手拾起刀掂了掂,笑道,“别担心,这只手也可以打。”

  叶初雪突然生起气来,冷冷地说:“来的要是自己人根本用不着躲。要是敌人躲也躲不过。你的左手再厉害,能敌得过那么多人吗?”

  平宗沉默了一下,他比叶初雪更早看到出现在地平线上的远远不止一两个人。“叶初雪,你走远点儿,别碍事儿。”他沉声说。

  她气不过,转身就走。平宗犹在身后喊:“马,马牵走!”

  叶初雪冷笑:“反正我也不会骑马,你要能活下来就骑马带我走,要活不下来我要马也没用。”

  平宗气得瞪眼,身后马蹄声渐近,只好先顾危机,转过身握刀向着那群人迎了过去。

  所幸还未到近前,对方传来一阵呼哨,平宗昕了猛地松了口气,回身冲叶初雪高喊着追过去:“是楚勒,没事儿了!”

  叶初雪顿住了脚步,一时却没有回身。要过了好一会儿,听见楚勒等人高声喊“将军”才能长长舒出口气来,赫然发觉胸口憋得发痛。即使被绑缚在马腿上,被人在身后追杀,被士兵们侮辱欺凌,她都从没有像刚才那样紧张过。她不敢回头,害怕看见他血溅当场,更不敢想象如果自己被捉到他会如何不顾一切地相救。她只能尽量走远一点儿,期望自己被抓住的时候他来不及相救,不要这样以命相搏。

  身后响起脚步声。叶初雪有些慌乱,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恋度面对他,刚才那一刻不为人知的真情流露让她感到惧怕,她还没有准备好面对他。然后她听见楚勒涩声禀告:“将军,龙城失守了!”

  叶初雪只觉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又重重地砸回了胸腔,耳边全是心跳鼓荡的声音。她茫然回头。身后平宗面对着她,一脸震惊。

  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十来步远,距离太近,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的震惊;又太远,远得仿佛中间隔着整个天涯。叶初雪张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平宗转过身去走向楚勒他们。

  “怎么回事儿?”他沉声问,已经迅速在心中推测了可能发生的情况,这才看清与楚勒同来的只有三十多个贺布铁卫,且个个身上挂彩,皱起眉来,“怎么就你们几个?其他人呢?”

  “昨夜为了阻拦玉门军,我们边打边退,退到前面黑山岭的时候察觉到不对,再追过去才发现玉门军大队人马已经朝龙城去了。我们疾追,想要赶在他们之前向秦王通报,不料遇上了忽律部的残兵败将,才知道玉门军以友军的身份接近他们,出其不意地发动袭击,击杀忽律军统领忽律津,马不停蹄向龙城进发。我们赶到龙城的时候,龙城四面城门大开,贺兰部十万大军正在进城。我留下十二个人混入龙城,不敢耽误,便回来找你。”

  “十二个?”平宗的眉间拧出了火,“别的人呢?”

  楚勒与同祀们相顾无言,垂下头不说话。

  平宗低头思索,努力抑制住心头的激愤,沉声吩咐:“禁军有三万人的接应部队,我让他们驻守在雪狼隘口和龙城之间,立即遣人去通报玉门军反叛的消息,严望借着友军身份已经偷袭得手了三次,不能让他们再得逞。”

  楚勒点头:“好!”

  平宗从怀中掏出一个令牌递给楚勒:“你们分别往边塞十七镇传我的号令,通报驻军严望之事,没有我的太宰府令牌,谁都不得擅动军队。”

  楚勒欲言又止,被平宗看见,皱眉问:“你想说什么,”

  “他想说……”叶初雪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边,声音又冷叉脆,却不顾平宗寒风一样的凝视,替楚勒说出他无法宣之于口的担忧,“龙城失守,平宸定然会重登帝位,届时只怕边塞诸镇不会再听你的统领。”

  这个可能性平宗当然已经想到了,沉默片刻沉声吩咐:“去吧。”

  楚勒愣了愣,“可是……”他见平宗已经转身走向自己的坐骑,有些无措地看着叶初雪,“叶娘子,这……”

  “他只是让你通报严望之事,你们到了那里再见机行事。总有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将领不会听从平宸号令的,你可以趁机争取……”

  平宗突然转身怒斥:“叶初雪,军中大事也是你可以多嘴的吗?”

  叶初雪一愣,面色苍白地干笑了一下,便再也一言不发。平宗又走过来,手中马鞭拎茌手中,随着手臂甩动,扬起一片愤怒的雪屑。他的目光从所有贺布铁卫的面上拂过,沉声道:“朝廷只有一个太宰府,你们行的是太宰府的号令,如果任命了别人,你们向新长官汇报就是。绝不可做私拉朋党之事。边镇守军都是朝廷的驻军,不是我平宗的私兵,你们行事说话也都掂量清楚。”他冷颜望着叶初雪,咬着牙道:“叶初雪,我知道你想让外军也分裂自相残杀,我不会让你得逞。”

  楚勒等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向叶初雪望来。叶初雪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眼中一片空茫痛心,却始终一言不发。

  楚勒只得再问平宗:“将军,那么你呢?”

  “我去金耳湖与焉赉他们会合,收拾各部残兵,你们找到禁军那三万人,也让他们往金耳湖走,来与我会合。”

  楚勒点点头:“我给你留十个人。”他本是平宗身边不离须臾的第一护卫,却也知道此时自己身上责任更重,必须亲自去执行,思虑再三,只能抽出十个人来给平宗。

  平宗点了点头,没有异议,眼见着楚勒等人上马拜别绝尘而去,平宗吩咐剩下那十个人:“你们先吃些东西,然后咱们上路。”

  众人答应了,走到一边团坐,悄无声息地拿着干粮吃。

  平宗整理好自己的马鞍,转身向着龙城方向凝视。此处离龙城已经很远,即便登高极目也不可能看得见。但他仍旧目币转睛地远眺,仿佛龙城就在他眼底,而他眼中的火焰能够随风而去,烧上龙城的城头,将那座城池燃作一片烈火,将所有的逆子叛将烧成一片灰烬。身边响起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叶初雪,你的目的达成了,是不是该恭喜你?”

  “你还有军队,江北地域广大,你还没有输。”她轻声地分析,既是安抚他,也是安抚自己,“关陇河内淮北一带都毫发未伤,你应该尽快去将这些地方整合起来,与龙城对抗。”

  他终于扭头朝她看去,有些惊讶:“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你不遗余力地帮助贺兰部,帮他们攻取龙城,现在又开始怂恿我与平宸对抗,北朝从此陷入内耗,而你的江南也就得以从北朝的压力下解脱出来?”

  在他的逼视下,叶初雪的目光有了一丝动摇,但她很快坚定自己的意志,强调道:

  “我说的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你还没有输,你的底子还在。。

  “你错了!”他冷笑了一下,昂然抬起头指着龙城的方向,“你所说的不是我唯~的选择,我还有一个选择,就是趁平宸立足未稳,将龙城夺回来!”

  说完他转身朝自己的坐骑走去,到了马前又向她转身伸出手来:“过来!”

  叶初雪咬着嘴唇不肯挪动半分。这种情形下要她召之即来,她做不到。即使不由自主地为他谋划,即使对他失去龙城的惊怒感同身受,她却没有打算为这一切承受他的怒气。他们本就是敌人,不会因为彼此互相吸引而改变这样的身份。她不知道他在盛怒之下还要如何折辱她,却知道自己此刻已经身心俱疲,经不起再一次的羞辱。

  然而她也清楚知道自己无处可逃。他不会将她留在这里,也不会将她交给别人。两个此刻彼此仇视的人要共乘一马,再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了。

  果然平宗的耐心经不起任何耗等,见她不动,便催马过来一把将她拽上了马背。

  “你的伤!”见他用受伤的胳膊环住自己的腰,她轻声惊呼,随即意识到这关心太过不合时宜。

  然而那只手臂却用力将她搂紧了些“叶初雪,为什么我们能够共渡危难,却不能安然相守?”

  她低下头,将喉间的酸痛咽下去,冷静地陈述事实:“因为我们是敌人。”

  他纵声长笑:“对,是敌人!”

  他不再说什么,纵马当先向前奔去。

  莽莽雪原上,叶初雪分辨不出方向,只能将一切交给他。风狠狠地割痛她脸上的皮肤,却给了她异常清醒思考的机会。在发生的这一切事情中,有一个问题被忽略了。当平宗茌金耳湖大获全胜后前来迎接玉门军,一切都开始急速翻转,仿佛激流漩涡,将他们所有人都席卷了进去,以至于一直到现在,叶初雪才想到了这个致命的问题。

  她的手攀上平宗的胳膊,努力回头在大风中开口,顾不上灌进嘴里的满腔凉风,她问:“如果高车人是佯败怎么办?”

  平宗先是一愣,猛地勒住马,风声蹄声立时消弭无踪,让他能够清晰地听见她的话声,“你说什么?”

  “如果你的贺布军遭到伏击而你不知道,现在你去金都草原就是自投罗网。”

  平宗拧起眉来,细细思索,一时不吭声。

  “现在贺兰部夺取了龙城,高车人不可能只出马匹相助,这样他们得利太少。如果他们听说了龙城陷落的消息,会不会袭击金耳湖的贺布部?”

  平宗点了点头:“会!”

  叶初雪心往下沉:“但他们如何得知消息呢?”

  “贺兰部进入龙城会向他们报信。”平宗抬起头来向四周警惕地张望,“高车人习惯五十人一队沿途传递消息,这是通向金都草原的必经之地……”

  他的话音未落,突然啪的一声弦响,破空之声嗖地传来,平宗将叶初雪的头往下一按,自己伏在她的身后:“小心!”

  一名贺布铁卫中箭跌落马下。其余贺布铁卫立即分散开来,将平宗这匹马护在圆心中央:“有埋伏,保护将军!”

  弓弦响如琵琶,瞬间箭如雨至,平宗与贺存铁卫们各自挥刀挡落飞矢,有人张弓回击,无奈箭实在太密,弓还没有张开,身上便中了三四箭跌落马下。平宗看准方向接着叶初雪从马上跳下来,以马身做屏障,将她按着趴在地上:“别起来,小心!”他左手执刀冲了出去。

  叶初雪趴在地上,耳边听见的全都是刀剑互砍金戈相交的声音,高车人喊着她听不懂的话越逼越紧。平宗呼喝剩下几个铁卫三人一组,与对方搏斗。血腥的味道弥漫开来,突然有人摔倒在她面前,是个贺布铁卫。叶初雪手脚并用爬过去查看,不料横刺里一把直刀伸过来直插入铁卫的胸口。叶初雪大惊,抬头看见一个满面胡须的高车人正举刀要向她砍来,却似乎发现她是个女人,大感诧异,腾出一只手拽着她的前襟将她拎了起来。

  叶初雪拼命挣扎,抱着那人的手狠狠咬下去,对方吃痛推开她,叉横刀扫了过来。眼看再也躲不开,叶初雪闭上眼咬牙朝地上滚倒。预期的刀却没有临头,她睁开眼,只见一柄弯刀透胸捅死了高车人。她赶紧向旁边爬开,弯刀抽了回去,高车人倒在她的身边,鲜血又溅了她一头一脸。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回被喷了一脸的血,叶初雪自觉已经麻木,顺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将遮住视线的血迹抹掉,支撑起身体这才看清救了她的又是平宗。

  她松了口气,从心里到身体都松了松。果然如他所说,他们总是要在这样的危急时刻,才能放下彼此的骄傲戒备,共经患难。她无声叹息,勉力要站起来。

  “趴好,别到处乱跑!”他皱眉呵斥,伸手去按她的脑袋,突然发现她望着自己的身后面色大变,心知有异,连忙回身,不料迎面一柄直刀刺了过来。平宗的位置正挡在叶初雪的身前,知道如果自己闪躲开她就会被刺伤,电光石火间只是略微犹豫了一下,直刀已经猛地刺人他的腹部。

  叶初雪尖叫了一声,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他的血顺着刀身流了出来,小溪一样跌落,将身下雪地砸出一个小坑,汪了一摊。血是温热的,瞬间融化了冰雪,丝丝缕缕向周围渗透。叶初雪死死瞪着那一小摊血水,脑中一片空白,似乎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要盯着它看,为什么雪地上平白会出现这样的一摊东西。直到她恍惚地抬起头,看见雪亮的刀身,并且顺着刀身看见了平宗的身体。

  平宗低头皱眉看了看插入自己腹部的刀,好像不相信自己居然会被刺中,他看了眼手上的血,抬起头望向高车人,冷冷地咧嘴笑了一下,满是血污的脸扭曲出一种诡异的杀气,左手突然奋力挥刀,弯刀抹过对方的咽喉,一飙血飞了出来,箭一样冲向天空,又唰的一声重重砸在雪地上,将雪地砸出一串深红色的坑。那人双目圆瞪,张歼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惊恐地去摸自己的咽喉,被那里的巨大伤口惊住,像是要低头去看,整个人却失力向后颓然倾倒,手中的刀随着身体的倒下后撤,从平宗的身体里抽了出来。

  平宗只觉得一阵凉气袭人腹部,身体里全部的力量都从那伤口流失掉。他低头去看,只看见一片殷红,染得自己双手温热了起来。平宗茫然地抬起头向天空眺望,天空是从未见过的褐色,朵朵血红的云飘浮其上,仿佛天界之火悬在头顶,随时准备霹雳而下,毁灭众生。他有一瞬间几乎要笑了起来,就到这里了吗?难道就到这里结束了吗?不甘心啊,他还要去找回他的贺布军,夺回他的龙城,还要守护叶初雪,他的叶初雪。

  他转过身,看见叶初雪朝自己这边扑了过来。一切都变得清晰而缓慢,他能看得清她的发丝从脑后展开,飞扬在半空,被阳光照耀得一片灿白。平宗突然心中充满遗憾,他从没见过她银发的样子,那才是真正的叶初雪;他从没有得到她坦诚相待,以自己的真面目相对过。就再也看不见了吗?他有些伤感,力气流失殆尽,只能低头捂住自己的伤口,双膝渐渐无法支撑身体,他却还在等着她。在她终于触到他身体的那一瞬间跪倒在地。

  叶初雪一把接住他,顺着他身体的重量一同跪倒,让他的身体向前倾靠在自己身上。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他,双臂环绕在他的身后,将他紧紧抱住。他腹部不停涌出的血很快染透了她的衣物,温热而潮湿,触目惊心。

  “放手……”他轻声说,声音轻得连他自己都怀疑是在做梦,“快跑,向西,别停,一直向西跑,到红柳树下……”最后几个字已经无力出声,他深深叹息,不知道她听见没有。 叶初雪拼尽了全力想挽住他,然而终究连相拥的力气也随着鲜血流尽,他向后倒下,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放开她。

  叶初雪挽不住他,眼看着他向后倒下,觉得仿佛那一刀是戳迸了自己的身体里,她俯下身去不肯与他分离,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在尖叫,双手却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一样,死死压在了平宗的伤口处。这伤口与胳膊上的箭伤不一样,她仿佛看见了阿寂胸前那处致命伤,也是这样不停地向外冒着血。她徒劳地想要把血堵回去,却只是令双手浴血,毫无功效。

  平宗愧疚地看着她,一阵阵发冷的身体丝毫感觉不到伤口疼痛,心却因为看见她惊恐失措的神情而剧烈地揪痛了起来。他皱着眉想要安慰她,一张嘴涌出一大口血来。叶初雪惊得想要尖叫,却愕然住了声。她狂乱地捂住他的嘴,见腹部血流不止又慌忙去堵下边的伤口,手忙脚乱,全然没有了分寸。

  平宗将身体的重量全部落在了她的手臂上。满眼的血包因为她而退却,似乎有什么清洗了他的混沌。平宗疑惑地眨了眨眼,然后意识到了跌落在他脸上洗去他深重血污的,是她的眼泪。

  平宗长长叹了口气,突然间之前所生一切遗憾都烟消云散。原来她的眼泪能洗涤一切的烟尘,让他在死前灵台清明,看透她的所有虚饰和伪装,看穿她遮挡在世人面前的面具,在这一刻看清了她的真心。平宗微微地扯动笑容,失力将头埋进了雪地里。

  那一日她穿过驿馆走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却从未想到过会是这样的结局。她搬弄是非,暗度陈仓,暗助政敌,颠倒乾坤。她从不向他妥协,甚至不肯在床笫间向他服软,可他却对这样坚硬狡猾骄傲的她不能自已地沉迷。他一生征战沙场,宦海沉浮,却从未想过会这样死在一个女人的怀抱里。然而有了她的眼泪,即便是千刀万剐,他也觉得甘之如饴。原来枉称一世英雄,终究难过美人关。他心头无比畅快地自嘲,身体渐渐放松,想要一喻快地合上眼睛,留她一个人去伤心难过悲痛,即便不舍也知道她会努力坚强地活下去,毕竟她的目的达到了,她要找他报的仇了结了。尘归尘,土归土,她可以放下这一段了。

  她的呼唤声渐渐遥远,天似乎黑了下来,他准备闭上眼睛等待最后的时刻,却恍惚发现她脑后的光线闪动了一下,一个高车人冲了过来,举刃向叶初雪的后背砍去。

  平宗惊恐地瞪大眼睛,想要推开她,却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周围突然一下子又明亮了起来,他甚至能看清对方举起刀时,狰狞的脸上随着肌肉竖起的眉毛。刀刃反射着阳光,刺痛他的眼,他突然警醒,他还不能死!不是现在!

  平宗咬紧牙关,像是从抽动的血脉中又找到了最后一丝力量,抱着她奋力向一旁滚开。

  刀落了下来,裹挟着杀气滚滚的寒风,斩在雪地里,雪屑四处飞散,落在皮肤上生生作痛。平宗一边庆幸一边懊恼,还不能死,死了谁还能保护她呢?高车人的刀没有停歇,继续向他们砍来,他却再也没有力气了。他听见自己含混费力地在她耳边说:“叶初雪,不想死你就得反击。你不是杀过人了吗?”

  叶初雪浑身一震,脸颊边尽是他说话时口中喷溅出来的血痕,她却不愿意去擦拭。她知道平宗说的是对的,眼下惊也惊过了,吓也吓过了,连眼泪都流过了,叶初雪不是坐着等死的人。眼看第二刀砍了过来,她奋尽全力将平宗推开,自己就地滚向另一个方向,伸手去抓他落在一旁的刀。

  高车人的目标显然只是平宗,那人挥刀追着他过去,叶初雪两手举着刀冲了上去,一把将刀尖捅人那人的后心。高车人愣住,似乎想要回身,叶初雪死死握住刀柄不放,向前扑倒下去,用身体的重量将刀更探地捅了进去。

  平宗躺在一旁看着她疯魔一般一刀又一刀地将高车人后背捅得稀烂,看她的面孔被更多的血玷污,看她咬着牙瞪着眼一脸狠厉的模样。她双目通红,表情狰狞,浑身上下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头发被血黏在脸颊上,宛如从地狱走出来的恶鬼。他却忍不住骄傲地微笑,他的叶初雪此刻在他眼中美若天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