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隔岸火(三)

“郎君来啦。”不远处跑来一个牙人正满脸堆笑。

“我一直在那对面的酒肆里头呆着,盯着这边呢。”

谢愈“嗯”了一声,便从牙人手中接过地契与钥匙。

牙人难得遇见这么爽快的买户,自是乐呼呼地向他躬身道贺,说几句吉利话,“郎君莺迁仁里,燕贺德邻,恭贺迁居之喜,室染秋香之气。”

“多谢费心。”谢愈谢过后便带着李知进去。

李知取了帷帽递给莫雨,跟在谢愈身后,四处打量了一番。这宅子虽只有□□亩地,但胜在排布巧妙。

扶回自顾自言:“虽比不得润州的宅院大,但胜在收拾的颇为别致,想必老夫人定是喜欢的。”

烟云一听,便问道:“听说江南的宅院与长安不同,更有雅味,也不知是何模样?”

李知想起在书中翻看到关于江南的风物介绍,一时叹道:“我在长安呆了十九年,倒还真未四处去瞧瞧。”

谢愈微顿住脚,温笑言:“往后带你去我家乡看看。”

李知点头称好。

既买了宅院,谢愈心下稍松,同李知又坐马车回坊。

如今便只等这程杨科举案了,想到此案,他眉心微皱,有种莫名的不安。

李知察觉,微偏头道:“五郎在想何事?怎么皱着眉头。”

谢愈微松了松眼,轻握住昭九的手,浅笑言:“只是在想公事罢了,不用担心。”

“是为那科举一案?五郎既找到证据,哪里还怕不能真相大白。”

“倒不是忧心这个,大理寺要护一个证人,我只怕会出什么差池。”

李知轻拍他的手,安抚道:“既不相信大理寺,那就雇几个镖局的人,日日守在他身边。”

谢愈被她逗乐,眉头舒展开,浅浅笑起来,“那岂不是打草惊蛇?”

话音刚落,他便一愣,眸子倏然一缩,轻声道:“何来打草惊蛇。”

是啊,他总是以大理寺的角度去看,自是做什么都是打草惊蛇,可是施陶已是遇过一次害的人,旁人早已是恨不得日日不出门,宅内雇百人看护的程度。

施陶若是自己雇些人倒也无可厚非,反倒是明处无一人才叫人可疑。

李知见他反应,弯唇道:“昭九是不是解了五郎的愁?”

谢愈舒然一笑,眉间皆是松快明色。

“阿九是解忧花。”

他轻握住李知的手,按了按。

“我得去一趟大理寺。”

李知闻言掀帘看了看日头,便回望他道:“那我送五郎过去。”

“烟云。”

车帘外传来一声回应,“在呢,三娘要吩咐何事?”

“去大理寺。”

烟云便吩咐驾车小厮换路,不绕去西市了。

车内的两人不知何时又抱在一起,如此旖旎旁无他人的气氛,李知偏扯起别的话头。

“最近清河公主被圣人唤得急,连课都停了好久,这几日我也鲜少入宫了。”

“也好,免你辛劳。”

李知听罢,偏头微瞪他一眼。

谢愈便又温笑起来,胸膛震得李知耳廓有些发痒。

她起身,“那日我进宫,公主问了我昆仑奴的事儿。”

“ 她有些落寞,末了突然问了一句‘安定与对错不能兼得吗?’”

谢愈却忽然收了笑,少有的正色望她,“昭九,宫城里的事不要探太深,此话不可与旁人提起了。”

“我自是明白的,只是毕竟与清河公主相处甚久,总是有些担忧。”

谢愈便不言语了,只轻靠在车壁,眸底的肃色却还未消散。

朝中逼迫圣人立储一事愈演愈烈,如今诏公主多次,应是想将朝中人的矛头换个方向。

女主朝,只三字就能掀起巨浪。

哪有愿意日日被朝臣所压逼的皇帝,自是要将主动权捏在自己手中。

圣人只需掌控好对清河公主所露出的放权之意,便能反过来制住群臣。

帝王之术玄而又诡,此能破圣人处境,只是太过冷血无情了些。

清河公主已是他唯一的嫡出女儿,让其卷入立储风波往后新皇登基,公主又该如何自处呢?

“五郎?”

“谢清让?”

“嗯?”

谢愈回过神,抬眸。

李知早已立于车下,正掀帘望他。

“大理寺到了,还不下来么?”

烟云听罢同莫雨在旁捂嘴偷乐,又朝扶回小声道:“你家郎君是舍不得么。”

扶回原是今日见郎君买下宅子,知道老夫人一行人将要来长安,而自己能见到韶秋,自是乐了一路,如今见烟云玩笑,便也打趣言:“好事将近,好事将近。”

逗得烟云莫雨忍笑得辛苦。

另一边谢愈下了车,嘱咐李知莫要逗留太久,早早回家,便转身入了大理寺。

今日的大理寺瞧起来倒是慌忙许多,跑腿的小吏进进出出。

谢愈稍愣,顿了顿脚。

刚迈步入堂,堂中二人俱是起身,目光齐聚一处。而他们身后,谈阳舒也立在此处。

谢愈茫然。

他踱步进来,行至堂中,一面行礼,一面问道。

“怎么了?”

胡咏思立在那儿,同不知所状的谢愈对视。

“施陶死了。”

谢愈一时像是未听清胡咏思的话。

“谁?”

他又望向郑观,见他亦是一副难言郁色。

谢愈心猛得一沉,他屈指紧握拳,轻吐出几个字来。

“人在哪儿?”

“被金吾卫提走了,谈正卿前几个时辰派人以涉科举之案提回来,估计也快到大理寺。”

话毕,便见一个小吏急急进来弯腰,“郑少卿,施陶尸体置于廨殓房。”

四人迈步出去,径直去往廨殓房,便见上木架之上赫然陈放一副尸体,上方披着白麻布。

谢愈僵在原地,郑观与胡咏思也都驻足。

良久,谢愈才踱步上前,他指尖微颤,将白布掀开一角。

施陶那张脸就这样面见青天,血色全无,本就消瘦的脸如今已隐有僵硬。

几日前那般鲜活的白衣书生,如今安静卧于四方小架,他的神色算不得悲戚,也算不得愤慨。

只是麻木,漠然。

生前将死得那瞬所定格的情绪,只剩木然。

谢愈忽觉四肢百骸血液翻涌,齐冲入颅中。

对于郑观和胡咏思来说,官中不论斩首还是查案,人死已是常事。

可谢愈不同,一个刚从润州来京,辗转两三年入朝的进士,如此快得认识到权力灭蝼蚁的轻易,对他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抨击。

他只感到从头到脚灌入的凉意,像是施陶身上渡来的死气,贴于后襟衣背,碾磨他的意气。

一汩一汩的,带着响铃流水,慢慢撕开。

似嘲弄,又似叹息。

谢愈艰难地起身将白布合上,强忍着不让叫自己露出一分旁的情绪。

转身,已是面色凌然,尽管仍能从中窥得些许慌张颤抖,但他慢慢压着,步履决绝。

谢愈撇下众人,倾身向堂中而去。

他取来案上的纸笔写信,余下两人皆愣眼,不知他是何用意。

胡咏思同郑观对视一眼,跨步赶去,便见谢愈已放下笔,继而抬眼望郑观。

郑观有些莫名,正欲开口,未料谢愈倾身向前,竟直直将他腰牌取下,握在手中。

“你……”

“劳少卿借我人手一用。”他的声色有些急冷,将玉牌收入怀中便欲快步离开。

胡咏思抓住谢愈,“你作甚?”

谢愈回身望他,神色有些急,“赌一把。”

谈阳舒站在门下,盯着谢愈,日光被他挡了大半,看不清面上的情绪,只是依旧从容。就像谢愈刚迈进院中,他也只是无声地望着剩下的三人。

谢愈将他视若无睹,抬脚向外。

“谢拾遗稍等。”

谢愈脚步微顿,驻足望他。

谈阳舒开口,慢慢取下腰间的玉牌递于谢愈。

“不若用我这块。”

他眼中仍是不辩情绪,不辩目的。

有一瞬,谢愈觉得似乎谈阳舒已经猜到自己想要做什么。

谢愈凝目望他,微垂下头,接下那块腰牌,道了句多谢。

谈阳舒转过身,如瀑日光一下照满他全身,他仍立在那儿,望着谢愈错身离开的背影。

流云慢慢散开,日头显得越来越大了。庭外,施陶身上的白麻布此刻更加晃眼,守在一旁的小吏撇开眼,悄悄揉了揉。

光束透过窗棂照入屋内,将程美中衣摆映得晃亮,他此刻心底愈发燥意丛生,连着杯中的茶水也未动几口。

忽地听见院外隐有脚步过来,他忙急急跨步出去,也未见来人是谁,劈头盖脸便问道:“如何了!”

入眼却是程怡月一脸慌忙惊恐的模样,她此刻也未细想父亲的话与异处,只想急急将奴婢的话传到,好寻个对策。

“阿耶……”

这厢她正开口,院外脚步便纷乱起来,程美中隐约觉得不对,他撇头望门,不知是何人来了。

程美中死盯着那处,眸子猛然一缩。

程怡月察觉父亲身影有些许晃动,她望向从门下迈步走来的郎君,以及他身后带来的大理寺官兵。

未说完的话便只能卡在嗓子眼,程怡月又见父亲推她离开,暗暗嘱咐道:“去到你母亲身边守着。”

她悄瞥了眼谢愈身后的官兵,一颗心就此七上八下起来,绞着手迈着小步离开了。